何为人?西方之生物学曰:“人为高等动物。”柏拉图曰:“人为理性之动物。”尼采曰:“人为形而上学之动物。”皆以物视人,而我先圣曰:“人者天地之心。”非人本天地之心,天地无心,人为之心耳,以“官天地,府万物”,人为贵矣,人自贵也。人自贵,则思有以别于禽兽,超拔于禽兽。禽兽无思,人有思;禽兽无文,人有文;禽兽无,人有道;禽兽无礼,人有礼;禽兽无婚,人有婚;禽兽无葬,人有葬;禽兽无名,人有名。
或曰人集天地山川之秀气,而为有生之最灵,是也。人何以能集天地山川之秀气?船山曰:“轩辕以前,其犹夷狄乎!太昊以上,其犹禽兽乎!”文明以前,人亦直立之兽耳,饥则呴呴,饱则弃余。又岂人本直立乎?有生之初,皆爬行者,达尔文之进化论非知道者,而于此则有大意焉。人为贵,非人本贵于禽兽,人自立也,圣贤言立人,所立者何也?立者,非徒直立而已,孔子曰:“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周子曰:“圣人定之以仁义中正,主静以立人极。”仁者爱人利物,群居之道;义者,分均有序,治群之道。中者不偏,正者不曲。禽兽妄动而不知静,人能主静以思,有思则有虑,有虑则有终,禽兽饱则弃,而人存之以后食;禽兽死则弃,而人葬之以为祭。禽兽无道,人有道,禽兽亦能行,能言,何谓无道?吾之所谓道非生存之道,乃道德之道也,禽兽之无道,禽兽不能继天,人能继天以立仁义之道。老子曰:“大道废,有仁义。”彼以自然为大道乎?乃以道德失而为仁义,而不知仁义者,德也,所以行仁义者,道也,道德为虚,仁义为实,非有二也,何老氏欲歧之为二乎?大道德,小仁义?以自然为大道,而不知莫近于自然者,禽兽也,禽兽有天道,而无人道,将以贵禽而贱人乎?斯盖非老子之本心,而流必至于此,魏晋名士祖老庄,越名教而任自然,而招五胡之乱,人几沦于禽兽。老子以自然为宗,而不知人文之贵也。
       《》曰:“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人有人文,未闻狗有狗文,马有马文。天文者,天所赋也;人文者,人所创也。人法天地之象而创也,近取诸身,远取诸物,而人文生焉。动物莫不有刚柔之性,能行能飞,而无仁义之性,人文以立仁义。止者,止于至善,《大学》曰:“知止而后能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坤》曰:“复见其天地之心乎!”止而能见天地之心,天地非有心,所见者吾人之心也,心乃气之最灵者,主乎一身,能思能虑,人知有心,而知有以立己立人,而生人之道定矣。定而后静,静者,非不动也,以静制动,静而有思,体不动,而心有动,能思方能虑,思则知利害,虑则知始终。虑而后能得,所得者何也?仁义之道也。人以别于禽兽,君子以别于流俗。
       大哉立人之道!下以远于禽狄,上以合于天地,“裁成天地之道,辅相万物之宜”,孰有大于立者乎!顶天立地,仰天俯地,而以官天地,府万物,人道大矣。何以立之?其惟尽性之功乎!《中庸》曰:“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所尽者何性也?告子曰:“食色,性也。”食色,人与禽之所共,以食色为性,将同人于禽兽乎!故孟子辟之,以仁言性。仁义礼智之性,乃人之所独,自尽仁义礼智之性。一体之谓仁,分谓之义,制谓之礼,辨谓之智,人以继天立极,统领人群,超拔禽兽,赞育万物。《书》曰:“天工,人其代之!”天有知而无能,地有能而无知,人有知能,故能代天府万物,人体虽小,而心何大也!弗可不自贵乎!使无人类世界皆为草莽,何有缤纷?使无人类,世界皆为荒原,何有屋宇?人生天地间,其系于天地诚大矣,胡可不自立以别于禽兽乎!

      《书》曰:“道心惟微,人心惟危。”孟子曰:“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君子存之,庶民去之。”道心者,主乎人者也,其极甚微;人心,随乎欲者也,其几甚危。故保道心以正人心,而人方立为人,道心一失,则为人心陷溺,而人物化,同于禽兽矣,胡能不危,舜之所以诫禹也。君子异于禽兽者,仁义礼智之性也,君子存此性以立人,尽此性以希圣,君子之健也,而庶民不知存之,则易流为禽兽。船山曰:“庶民者,流俗也,流俗者,禽兽也。 明偷、察物、居仁、由义,四者禽兽之所不得与。壁立万仞,止争一线,可弗惧哉! ”非谓庶民为禽兽也,庶民之于流俗,流俗之于禽兽,只在一线,争而保之,则为君子;轻而去之,则为禽兽。孟子、船山所以深怵诫惧人也,安可轻心掉之哉!故圣人深明人禽之防,制礼以分夫妇父子君臣,作易以立三才之道,《大学》诚意正心,《中庸》诚明尽性,《论语》克己复礼,《孟子》存心养性,皆圣贤所以防人禽之别,立人道之正。圣人十五志于学,所学者学此也;三十而立,所立者立此也;季文子三思而后行,所思者思此也;曾子一日三省,所省者省此也。所教,无非立此;所志,无非尽此,岂有他哉!“道不远人,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奈何流俗崇功利,而为卑下,远人以同于禽;异端耽虚寂,而恃高明,远人而妄同于天?
       告子以食色为性,谓仁义为桮棬,而有荀子性恶,扬雄善恶混,而人道卑;告子以生为性,而有氏以众生皆有佛性,而人道贱。则禽狄之说兴矣,天下之风俗坏矣,人道夷于禽兽矣,为君子者,可弗辟之哉!食色者,生理之欲也,非性也;仁义者,固有之性也,非待矫揉也。子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夫子以为欲,而不谓之性也,何告子欲悖孔子之道,以欲为性,而同人于禽兽乎!《诗》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夷,好是懿德。”岂强之而好德哉?若必矫揉,则仁义为害性矣,谁愿为仁义哉?故孟子深恶告子之言性,而斥告子曰:“祸仁义者,必子之言夫!”而今之学者乃伸告子之说,圣道晦,异端兴,哀哉!性生心,心生情,情生欲,性与欲之辨大矣,性无为而静,欲有为而动,性公而明,欲私而暗,奈何异端必欲混性与欲为一?
        性者,微妙而不可言也。孔子未尝言性也,非不言也,其言不详,必欲求其所言,则《论语》有曰:“性相近,习相远。”船山曰:“性者天道,习者人道。”于人而言,非言人与禽兽之性相近也。其于《易传》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中庸》曰:“天命之谓性。”未言性有善恶也。当时处士横议,訾言性道,比人于禽,孟子不得已而言性善,以尊人道,折告子以欲为性,性无善恶之妄,而孟子之言亦不可以据为典要。性为善乎?性者,人所不得见也,何以知其善?以实而求,不能服流俗;以名而辨,不能折异端。孟子之言,欲使人自信人性之善,而使人有所自立自尊,以别于禽兽流俗也,虽其言尚不足证,而终贤于诸子之言性,故世儒多取孟子性善说以引伸焉。
       然揆孔子《易传》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非阴阳为道,一阴一阳为道也,阴阳者,道之用也。夫子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刚柔者,性之用也,阴阳而有刚柔,刚柔而有善恶,而先善后恶,善继道,而非恶继道,继道则善矣,而非性为善也,性者,已成者之定质,故船山曰:“道大而善小,善大而性小。”孟子之性善近乎孔子,而非同孔子也。虽然,孔孟皆尊性也,孔子以性系于善后,孟子以善言性,孟子曰:“知性则知天。”性道幽深广大,彼流俗以欲为性者恶能知之!“继之者善”,则继道为善,不继则不善,人能继道,则人能为善,禽兽不能继道,则不能为善。荀子性恶者,皆流俗徇人欲,不继道之过也,岂性有恶哉!扬雄曰性善恶,而性乱矣,性乱,而恶能成之,而天何命之?皆不识圣人微言,认欲为性也。
       告子性无善无恶,其言似是,而以欲为性,所识甚浅,不知继也,而必流为荀子性恶,性恶又流为佛氏无心无性之邪说,王学末流又昌言无善无恶,而终归于无忌惮,以心为性也。佛氏则以作用为性,视人性甚戾,以众生皆为愚惑,不知人性之尊,则贱性,贱性则贱情,贱情则贱生,贱生则贱仁义,故离父母,绝妻子以入空门,乃欲出世,世可出乎?欲出世,则除非不戴天,不履地,人能离乎天地乎?而释氏出世之说妄矣,远人而为道,实由不知人性之尊也。

       徇流俗之言,李贽、戴震则曰:“人欲即天理。”或曰,欲者,人之本能也,正大光明,何必讳之?此言而兴,而人道夷于禽兽矣!欲未尝无天理,而以人欲即天理,是理欲不分,而乱欲于性也,理者,性之用也。流及于今,而复蹂以泰西之生物学,比人于禽,视人以物,乃激者曰:“人性之恶,不如禽兽!”立异者以自然为尊,谓人性当顺自然,道德乃人性之桎梏,何不破此桎梏以求性爱之自由?呜呼,毁天理,蔑人性,渎纲常,莫过于斯矣!皆由不知性之过也,不知性则不知天,不知天则诡顺于天,或妄同于天。性道不明,则人道不尊,人道不尊,则人禽难辨,人禽难辨,则裂人禽之防,而人道夷于禽兽,斯君子所以惧也!欲明人禽之辨,必明性欲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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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人禽论发布于2021-07-06 10:5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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