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爱论

       或曰：“儒家之仁爱何如耶教之博爱？仁爱沾于亲，而博爱兼于众。仁爱小而博爱大，仁爱私而博爱公。”呜呼！是恶知爱哉！仁爱有根，博爱无根；仁爱有方，博爱无方。有根则可久可大，有方则能健能顺，无根无方则不能久大健顺，奚以明其然也？

       夫爱人者，以有我也，我何能爱人？以我有心，爱出于心也，心乃爱之种，故圣贤之教，养其心也，养心为性，心之生为仁，仁以修身。君子不可不修身，修身而尊身。尊身，自爱也，唯自爱而可以爱人。儒家之道，推己及人，孔子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爱人自亲始，生我者亲，孟子曰：“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爱有序也。《诗》曰：“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父母之恩不可忘也；又曰：“欲报之德，昊天罔极”，父母之恩至大也。而恶可不先爱其亲，以报亲恩哉？于父母之爱固重于他人矣。而博爱者诬之为私，谓爱无先后重轻，爱亲非私也，身为父母所生，恩不可忘；又为父母所养，德不可罔，固必先爱父母，重爱父母，既情也，亦理也，而恶可诬之为私哉！甚矣，博爱之贼仁也！爱无先后重轻，可先爱路人而后爱父母乎？可重爱他人而轻爱父母乎？彼博爱者固不愿也，亲亲，人之情也，天之理也，彼唱博爱者又恶能违之！而诬此为私者何？彼欲恢恢大其爱，而乃以爱亲为私也。

       爱源于心，推此心以爱人，而爱无不诚；爱人始于亲，爱吾亲以及人，而爱无不广。心之于爱，如根之于树，存养其心，而爱可深远；灌溉其根，而树可长大。父母之于身，如天地之与万物，故曰乾坤父母。承天地之化而万物得生，因父母之育而吾身得长，父母之恩德同天，而祭天不遗于亲。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先养此端，以扩充四海；父母之亲，爱之始也，先重此始，以泽及天下。此儒家之爱有根也。

       耶教之爱无根，而遽曰博爱，爱上帝，爱世人。何爱上帝？上帝佑我；何爱世人？神爱世人。徒谓理当如此，而不自反其心，养其真情，则彼之爱上帝，出于一己利害之欲；爱世人，因于经文教义而行耳，岂真爱上帝世人哉？而爱上帝以不恤其亲，同于佛氏之无伦，其爱无根，鲜有不流于伪者也。夫爱上帝以至不恤其亲，而其博爱流为残忍，喜同恶异，而杀异教徒，致有宗教之战，十字军掠杀之酷，中世纪宗教审判之严，与回教争锋之锐，岂有博爱于其中哉？泰西服膺博爱教义之民族，未尝抑其侵略之心也。英国之横也，而侵略及于五洲；德国之强也，而战祸引于世界；美国之雄也，而霸道凌于中东。而曰博爱，其谁信哉！

      吾知其不真也，亦知其不能也。昔者子贡亦尝问孔子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而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子贡自恃才高，而欲博施济众，鹜远而不切近也，恢恢欲大其仁，而非实，夫子知其 心枵，而斥其何事于仁，谓博施济众为圣人之事，汝非圣人，而敢曰博济？夫博济，尧舜亦有所不尽也。以“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为仁之方告之，先立其本也。近取譬，伏羲画八卦，亦近取诸身，远取诸物，推近及远也。己未立未达，近未施未济，而欲及远哉？言博无实，徒为其大；亦无方，不知其序。耶氏之博爱，亦类此也。

       博者无定也，爱人之于爱亲，爱人为博矣；爱国之于爱家，爱国为博矣；爱天下之于爱国，爱天下为博矣；爱宇宙之于爱天下，爱宇宙为博矣。然徒爱人乎？徒爱国乎？徒爱天下乎？徒爱宇宙乎？人亦众矣，将何爱？国亦大矣，将何爱？天下亦广矣？将何爱？宇宙亦极矣，将何爱？耶氏揭其号曰博爱，果能博爱乎？人之众，国之大，天下之广，宇宙之极，彼之博爱皆能及乎？孔子知尧舜且不能也，孟子曰：“仁者无不爱也，急亲贤之为务。”爱始于亲，急于贤也，由近及远，由贤及愚不肖，爱之方也。若徒曰博爱，不知先后轻重，见一路人则爱，不顾其亲；见一愚夫则爱，不知其贤，可谓仁乎？可谓智乎？其悖谬也甚矣！

      仁者，爱之体，立其体而致用，充其体而广用。舍仁而言爱，是舍水而言海也。立其仁，其爱自施；充其仁，其爱自博，不必言施言博也。若不能立其仁，而曰爱，吾知其伪而不诚也；不能充其仁，而曰博爱，吾知其大而无实也。孔子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立其仁也；孟子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充其仁也。充其仁，而其仁不可胜用。王者之泽，及于草木，仁人之利博也。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程子曰：“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既一体也，而万物之生死痛痒，犹吾身之休戚，岂有不爱者哉？故君子之仁也，至于不忍折春生之枝，损瓦片之角，其仁也至矣，其爱也博矣，岂耶氏之空言博爱者可比哉！抑何能谓仁爱为私为小耶？

      仁者不徒爱也，孔子曰：“仁者能爱人，能恶人。”仁含义也，仁以合，义以分，仁以生，义以裁。仁者，人也，以人为本；义者，宜也，适宜而行。好善，仁也；恶恶，义也。好善故恶恶，恶害善也；恶恶故好善，善除恶也。好善而不恶恶，是好善不笃也；恶恶而不好善，是恶恶不严也。周武王伐纣灭殷，而人不谓之暴，除暴也；以臣讨君，而人不谓之逆，安良也。义以诛暴，仁以安良。仁者既有爱恶，则爱有择，而耶氏曰恶人亦须爱，恶人亦爱，则将何以爱善人？博爱无择，则爱为乱义，天地虽大，不润无根，天地有择也，天地且有择，而况于人乎？彼之耶教抑岂真能爱恶人乎？为使其教徒众，而善恶无择，与佛教之藏污纳垢同弊也。孔子曰：“君子群而不党”，而耶教党矣。

       耶教唱博爱，而又奚杀异教徒？彼曰：“异教徒，魔鬼也，魔鬼与上帝为敌，吾等为上帝诛之。”呜呼！不同彼教者为魔鬼，其党同伐异也如此！十字军之东征，教皇之煽动也，奸淫掳掠，残杀异教徒，而谓之圣战。彼曰上帝全知全能，而彼假上帝之名以行凶为恶，则上帝亦不知矣；彼等行凶为恶，而上帝不能惩，则上帝亦不能矣，何谓全知全能哉！博爱之伪，亦可见矣。彼之教主耶氏曰：“己所欲，施于人。”而吾儒之圣人孔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两字之异，而道之正偏见矣。孔子之言，恕道也，己所不欲，虽不必为人之所不欲，而恐人之难受，则不轻施也；耶氏之言，以人皆同己也，己之所欲，未必为人之所欲，而欲人受之，其有理乎？则滥施矣。故其教流于尚同恶异，而杀戮异教徒也。今之所为慈善，亦谓为上帝行善，非真善也，而彼于人性甚戾，谓人皆有原罪，行善不过为赎罪耳，而彼恶能为真善哉？甚矣，其伪也久矣！

      孟子曰：“源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源者如是，是之取尔。苟为无本，七八月之间雨集，沟浍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王者之政有本，而仁不可胜用也。耶教之爱无本，徒假上帝名义，其爱人也促，而有慈善之立；恶人也绝，而有宗教之战。慈善以为名，而善之行伪；宗教而为战，而教之道酷。其教又动辄忏悔，而吾夫子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与其悔之于后，不如慎之于前。己不慎，虽多忏悔，抑何补已犯之过哉？吾见有忏悔者数而犹犯过者，惟不慎耳。吾儒之教，曾子一日三省，颜子不贰过，诚而明之，明而慎之，岂彼异端之忏悔可比哉！奈何今华人多从彼教，而不知吾儒之大中至正，歆其博爱之大，而以仁爱为小，流俗之肤浅也，恶可不辨之！

古文字古文运动文言文阅读文言文翻译儒学经典汉代儒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