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论

        爱情一词，出自泰西，吾国原未有也。盖西方之爱情，合而言之；中国之爱情，分为言之。爱于夫妇而言，情于男女而言也，有情而后有爱，有男女而后有夫妇。情与爱有辨焉，情，感应而发者也；爱，心通而与者也。

       道有阴阳，人有男女。阴阳相交而为天地，男女相合而为夫妇。交天地者，气也；合男女者，情也。道生气，气生性，性生心，心生情。爱者，情之至也。以吾儒而言，当言情爱，而不言爱情，有情而后有爱，情不深，则爱不起，何曰爱情乎？盖彼西方之爱，相求者也，而吾国之爱，相与者也。欲言爱情，必先言情。吾圣贤先儒于男女之情，言之甚希，盖志于道，而有所忽也。然吾儒亦本性情之教，夫子言之微而不显也，情爱之说，发之于诗赋也。其始者，《诗经》是也，多有情爱之篇，而夫子录之，首列《关雎》，言君子于淑女纯真之情，缠绵悱恻，夫子称其“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关雎》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君子尊礼，见美而有礼之女，则思而求之，求之不得，则寤寐以思，乃至反侧不能眠，不忘女之美也，复以琴瑟友之，其于淑女，可谓情深而意切矣。然君子不强求为妇，必以礼交之，故汉儒谓其“发乎情，止乎礼，为王化之基。”哀而不伤，窈窕淑女，求之不得，失意矣，而不伤，情不强求也，强求则伤，伤则毁性；乐而不淫，见女淑美，则思求之，而不淫，心非恋色也，恋之则淫，淫则乱性。此乃情之纯正者，夫子称之，良有以也，此盖夫子之情爱观乎！

       或曰西方之爱情于未婚之前，西方因情而婚；而中国之爱情于已婚之后，中国因婚而情。观乎《诗经》篇章，其言未婚之情，不鲜也，复观冯梦龙之《情史》亦有未婚之情。自秦以后，礼教愈严，皆父母为子女择配，惟妾可婚后自纳也。盖欲顾冢嗣，厚人伦，防淫乱，而使父母主之，不至于男女乱交也。此文明之制，然严之过，而男女之情抑，抑则思发，而不免于私通。或有相爱，为父母所阻，而不成眷属者，如陆游之与表妹唐婉也，作《沈园》诗反复叹之。亦有抗而私奔者，如司马相如之与卓文君，史迁公然载于《史记》，记之甚详，琴挑文君，以至相投，当轳卖酒，可谓奇哉！吾国之爱情，不似西方之浓烈，礼法以抑之也，然抑之而愈缠绵，其悱恻悠远，亦非西方所及。

       吾国之情爱，多发于诗赋，《诗经》多矣，楚辞，屈原亦有作，吾不详，不论，屈原之徒宋玉作《高唐赋》、《神女赋》。《神女赋》有句曰：“貌丰盈以庄姝兮，苞湿润之玉颜。眸子炯其精朗兮，瞭多美而可视。眉联娟以蛾扬兮，朱唇地其若丹。素质干之实兮，志解泰而体闲。既姽婳于幽静兮，又婆娑乎人间。宜高殿以广意兮，翼故纵而绰宽。动雾以徐步兮，拂声之珊珊。望余帷而延视兮，若流波之将澜。奋长袖以正衽兮，立踯躅而不安。澹清静其兮，性沉详而不烦。时容与以微动兮，志未可乎得原。意似近而既远兮，若将来而复旋。褰余而请御兮，愿尽心之。怀贞亮之清兮，卒与我兮相难。陈嘉辞而云对兮，吐芬芳其若兰。精交接以来往兮，心凯康以乐欢。神独亨而未结兮，魂茕茕以无端。含然诺其不分兮，扬音而哀叹！薄怒以自持兮，曾不可乎犯干。”前者极言神女之美，后言女之端庄而不可犯，礼以节情，情不越礼也。曹植继而作《洛神赋》，其辞有云：“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珮而要之。嗟佳人之信修兮，羌习礼而明诗。抗琼珶以和予兮，指潜渊而为期。执眷眷之款实兮，惧斯灵之我欺。感交甫之弃言兮，怅犹豫而狐疑。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盖亦不出关雎之旨，持之以礼也，此中国爱情之缠绵而纯正也。

       汉魏以后，善以诗言爱情者，李商隐其至乎！其情诗，深沉而悠远，尤以《锦瑟》为尤，曰：“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此诗之深，古今鲜有解者。又《无题》之“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亦一绝句也，吾记之最深。心之微妙，情之深沉，义山道之尽矣，后世诗人，孰有过于义山者乎！

       情乃天地温柔之气，所以合男女之交，笃夫妇之爱，厚生生之道，何佛氏必欲贱之，而绝之乎？或曰：“佛非无情，乃最有情，欲脱男女之小情爱，以成大爱也，此与儒家有别乎？”然，于情感触深者，莫佛氏若也，而以情为累，为毒螫，而欲绝之。其有患也，患痛苦之生，有情则有喜怒哀乐，喜怒哀乐中有痛苦，佛氏所以绝情也。彼笑世俗为情所惑，迷于其中不能自拔，彼乃视男女之情为毒，视身体为臭皮囊，如昏人之认绳为蛇，彼亦非惑耶？虽与世俗之惑不同，而为惑则均也！呜呼！苦生于情，而死继于生，恶存于世，患苦则欲窒情，惧死则欲绝生，疾恶则欲出世，而情又安能窒之？生又安能绝之？世又安能出之？徒以贼己，亦以贼人；欲以空有，实以害道；欲以同天，实以近禽，释氏之愚谬也至此，徒害世诬民而已！且无小情爱，何以成大爱？佛氏亦言慈悯，而慈悯亦情也，然彼多空言，岂真能慈悯以救世乎？无情生于心，则大爱无根，徒为大言以欺世耳。悲夫！自佛氏之盛，儒者亦受其染，以情为恶，如李翱《复性书》之以情为妄而禁之，邵子《击壤集》以情为暗而贱之。夫礼教之严，足以锢男女之情，复如释氏之极者，儒之驳者欲禁之，情乃郁于天地不得畅发，以情为害而禁之，一旦释禁，情遂爚乱天下不可收，而果为大害矣！夫岂情之罪哉，非纵之过，则禁之过也。

       近世西学东渐，国人厌包办婚姻，而崇自由恋爱，一反古风，直言爱情而不讳，追求爱情而无顾，鲁迅、沈从文之徒乃与学生恋爱，坏师道，乱纲纪甚矣。轻浮文人如徐志摩乃弃已孕之发妻张幼仪，而求风华绝代之林徽音，求之不得，复与有夫之妇陆小曼私恋，使其弃夫从己。志摩名盛天下，流俗效之，而伦理坏矣。爱情之风盛，而夫妇之伦坏，至于今者，出轨离婚者不计其数，又岂爱情之害婚姻哉？情之泛滥而不知节，溺于私情而忘恩也。当世文学影视多以爱情为题材，言之繁而人有厌之矣，以其虚而无实也，爱情岂虚而无实哉？余窃以其鲜当于理，不以维世教，反以乱世风，如《神雕侠侣》之男主杨过乃与其师小龙女相恋，《花千骨》之女主花千骨亦与其师白子画相恋。师之所在，道之所存，《礼》曰：“师严然后道尊”，事师以敬，为师以庄，师生相恋，乱师生之伦，亵师生之道也，而公然播之，是诲师生相恋也，其为世风之害，岂可胜道哉！盖师生相恋，始于鲁迅，沈从文继之，后世文学影视播之，流俗恬不以为怪，反歆羡以为真，而知鲁迅言之害道，行亦足以乱俗也，呜呼！岂可不辟哉！又近年所播之《白衣校花与大长腿》，亦不正也，男主之弟逐女主不得，而男主得之，以死其弟，呜呼！手足之情不及男女之情，此何情耶！忍夺弟之所爱，使其痛死，而无责焉，又岂当于天理也？而男主之弟溺于情不能自拔，女主抑何忍哉！凡此，难以尽言。

       甚矣，今人之侈言爱情也！而实多不知爱，爱之本体字曰“愛”，爱中有“心”，爱自心出，岂为口言，曰“我爱汝”，遂足为爱哉？近世简化之字，有宜者，有不宜者，如爱之去“心”，而人不知心，爱乃流于口谈。始则相言以爱，而终则相疾如仇，合之速，分之决，吾甚叹其情之不笃也。彼等所言爱情，多非爱情，乃一己之私欲也。爱，相与者也，而今人多相求，不知相与，好其色，色衰则爱驰；恋其情，情移则恩绝。以对方为吾之所有，而吾非对方之有，吾有之，则彼必顾吾顺吾，一有不顾不顺，则疑彼之他属，彼有不忠，而相怨怼矣。呜呼！岂知爱人哉，爱己耳！皆爱己，而不知爱人，其情必不终也。爱者以与，非以取，吾之所以得彼之爱者，以吾有爱于彼也，不厚吾之所爱，而恃彼之爱我，索爱无厌，而爱必绝于我。爱不可有私也，以私意杂之，爱必不保。今之人，男女分袂，离婚出轨者众，责其情之不笃耶？不可也，有相爱之始，尝动天地而泣鬼神，责其情之不笃，末也，乃本于情之私也，徒知索他人之爱，取他人之情，而不知以爱与人，以情钟之也。吾观古人鲜言爱，而爱自生于文，曹子建之《洛神赋》，李义山之《无题》，无一字言爱也，而为千古之绝唱；汤显祖之《牡丹亭》，曹雪芹之《红楼梦》，亦无一字言爱也，而为难逾之巅峰，其感动人心至今不衰也，岂今之情爱文学能及哉！今之侈谈爱情者又岂能知哉！爱本于诚，发于心，言爱者愈多，而爱愈伪矣！

       爱情非如今之所谓轰轰烈烈也，乃百转千回。轰轰烈烈如火之燃，燃之速，亦熄之速矣。百转千回如水之流，滔滔不绝，往复不息，不如火之热烈，而深沉无底，《关雎》尽之矣。今之言爱情者甚浅，多为情欲之动，而无感情之积也。单刀直入，而非魂牵梦绕也，其爱情焉能久哉？君子之交淡如水，男女之情亦当如水，非浓烈似火也，火不可久，而水可久也，火易伤人，而水不易伤人也，火主刚，而水主柔，爱情本柔，不可以刚用。吾谓情者，水也；爱者，涛也，水大则起涛，情深则相爱。情钟于男女，而爱厚于夫妇。夫妇之爱若《诗经》之《击鼓》所谓“死生契阔，与子同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又如李义山《无题》所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乃真爱也；男女之情如《关雎》所谓“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李义山之《无题》所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乃真情也。男女之情深，而夫妇之爱笃，夫妇爱而父子亲，父子亲而君臣敬，君臣敬而朋友信，朋友信而天下和，此圣人之所以列《关雎》为《诗经》之首，夫岂杂于佛老之后儒，溺于私情之流俗所能知哉！

       又爱情，相呴以湿，相濡以沫，忘我者也。忘我非无我，我与若为一体，若之苦痛，若我之苦痛；若之快乐，若我之快乐。心灵相通，哀乐相感，无若我之对待也，则情诚而无伪，爱大而无私，虽有权贵之胁，而不能分；虽有崩坼之难，而不相离，情之至也，合为一体不可分离也。情之至，有徇情者，而世人称之，为情而死，可怜可叹也，而不可称也。吾之生，不徒有儿女之情，亦有父母之亲，为情而死，是情义之士也，而弃父母不顾，又岂孝子之道哉！西人贵之，曰：“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吾儒不取也。爱情虽贵，而不可轻生以悖理。

       揆今风俗之弊，其亟待反正矣，非复古之礼教，使父母为子女择配也。古之礼教，合一时之宜，而非万代之常，父母与子女有年龄之沟，讵知子女之所爱？素不相识而相婚，非所爱者，则如木偶之相伴，即为所爱者，久而相知，夫妇之相处，终不及上古之相亲也。而自由恋爱，使子女自寻配偶，则又涉于乱交，淫乱，相欺相背相离者不少也，而男女之道苦，夫妇之道危，古有被遗弃失宠之女，今复有失恋之男，男女皆受其苦，何以解之？则须明晓爱情之义理也。吾所言者，爱情之义理也，非诲人爱情之方技也，方技以相媚，而爱情不可以媚求，以媚求之，必流于伪也；爱情以诚明，爱情以诚至，以诚待之，而合于真也。

       爱情不可急求，爱情本于相知，非相知焉能相爱哉？若不知其为人思想志趣，徒恋其美色而结之，始也相濡甚深，终则以俗事相闹矣；爱情亦不可强求，爱情本乎相与，非相与焉能共处哉？若不知其感情于己若何，徒悦其人而求之，求之不得，而以自苦也。爱情必感之于形骸之内，俟之于旦暮之时。爱情之至也，当珍之，有人恋己，己亦喜彼，而自视甚高，以彼为我之役，不知珍之，彼以为不见爱于我，而离之，而我方悔矣，悔者不可复追，与其悔之于后，不如珍之于前。情亦不可溺也，昔邵子尝叹曰：“情之溺人也，甚于溺水。”情如水也，水柔而猾，人之所亲也，而狎之则死；情美而实，人之所爱也，而溺之则亡。水非害人，死者不善蹈也；情非害人，亡者不善处也。水之深不可行也，则须以舟乘之；情之多不可止也，则须以理统之。以理统情，则情不过甚，而适于中；不妄发，而归于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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