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怎成灰 文 / 朱红

印,为古人所用烧香之一种。唐人已用香印,在王建《宫词》中就有这样的诗句:“闲坐烧香印,满户松柏气。火尽转分明,青苔碑上字。”王建为中唐诗人,其所作宫词表现了宫中衣食住行诸多方面,特别是描摹女性生活细节尤为传


明人胡震亨曾经评论说,唐诗不可注,一解释反而画蛇添足,但亦有不能不注的,譬如老杜用意深婉者,须发明;李贺之谲诡、李商隐之深僻,及王建宫词自有当时宫禁故实者,都须做注,仔细加以笺释——从这里也可以看出王建宫词之写实是经得起注家考释的。


根据这首宫词的描写,宫女闲时无事坐烧香印,除了满户飘散的松柏香气,香尽火灭之后还留下字迹,有如长满青苔的石碑上所刻的文字,恰可以说明这种香印原本即呈现字形。制作成字形的香印,在晚唐诗人段成式《游长安诸寺联句》中也有相关记载,譬如“翻了西天偈,烧余梵字香”,意思是读罢西天传来的经,梵文字香也烧过了——可知当时诸人所游玩的长安寺院中,烧的也是字香,还是梵文形状。


段成式所著笔记《酉阳杂俎》最为人所称引,他晚年则以闲放自适,尤深于佛书。诗人曾作《送僧二首》, 其中亦提及字香:“因行恋烧归来晚,窗下犹残一字香。”一,当指数字,人已离开,而窗下还有一盘字香没有烧完。虽然不知香是否梵文形状,但由此看来,字香在当时佛教寺院中较为常见。唐代所烧的香,其制作方法亦可从佛经记载推知。


《鼻那耶经》说,佛前供养的烧香,因供养对象的不同而有诸多分别,至于普通和香,则取白檀香、沉水香、脑香、苏合香等十数种香料,“以沙糖相和,此名普通和香”。白檀、沉水之类,是指制香的原料,多为香木。而所谓和香,则是取诸香料合制而成。这里有一点值得注意,那就是制作和香的调和剂为沙糖。据唐代《一切经音义》书中的解释,沙糖由甘蔗汁制成。这种佛教烧香以香料细末调和,应当便于将其制成一定的形状(例如梵文字形),民间制作和香亦当与此类似。只是由于甘蔗在唐时仍非常见,沙糖难以随便取用(据说唐太宗曾派人去摩揭陀国学习制糖,令扬州煎蔗之汁,在宫中自行制作),因此唐人取近舍远,以蜜取代沙糖用于调和,多见于后世保留的和香方中。


至于制作唐代和香的具体步骤,可以参看宋人陈敬的《陈氏香谱》,该书对于诸多香方有所记录,比如“唐开元宫中方”, 其制法为:沉香二两剉细 、以绢袋盛,悬于铫子当中,勿令着底,蜜水浸,慢火煮一日,檀香二两,清浸一宿,炒干,令无檀香气味,麝香二钱,龙脑二钱别器研,甲香一钱法制,马牙硝一钱。右为细末,炼蜜和匀,窨月余取出,旋入脑麝,丸之,或作花子, 如常法。可以看出,对诸香料分别加以处理后,研成细末,以炼蜜调和,窨藏月余,熟化后再加樟脑、麝香一类,即可做成香丸或花子。

所谓花子,后来又有这样的说法:“随意脱造花子,先用苏合油或面油刷过花脱,然后印剂则出。”可见当时制香,因为调入糖或蜜,香料末具有了更多的可塑性,经脱模等工艺,可制成一定图案包括文字形状,中唐王建宫词所言“香印”大概即是。

这种制作成图形或文字的香,其源流所自,仍需考证。但可以明确的一点,字香在宋代已经为常见之物,譬如宋代词人的笔下,就曾出现一种“心字香”——蒋捷词中有“银字笙调,心字香烧”语: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一剪梅》)


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料芳踪、乍整还凋。待将春恨,都付春 潮。过窈娘堤,秋娘渡,泰娘桥。(《行香子》)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色彩明丽的光景中却酝酿着一片春愁,只有笙歌香语可以消磨。银字,标于笙管上表示音调之高低。而从字面理解,心字香当制成心字形。这种心字香亦见于北宋词人黄机所作《沁园春》,其中有“ 79/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酒犹烧心字香”句子。


明人有云:“所谓心字者,以香末萦成心字也,词家多用之。”(明彭大翼:《山堂肆考》)事实上,香为“心”字形状,与佛典精义或许不无关系。


早在东晋时候天竺三藏佛驮跋陀罗所译《大方广佛华严经》即有这样的说法:“菩提心者,则为香山,出生一切功德香故??菩提心者,则为和香,出生一切功德香故。”以香山、和香等物比喻菩提心产生一切功德香,更有“香由心造,香是心香”等说法。由于以香作为菩提心的象征,在袅袅青烟中,内心所追求的佛家境界得到了物化的展示,因而通过烧心字形香,佛家思想可以更为形象地表现。


宋人吴曾所著《能改漫录》中记录了一个士人收到朋友所赠龙涎香后的答诗:“认得吴家心字香,玉窗春梦紫罗囊。余熏未歇人何许,洗破征衣更断肠。”看来,制作成心字形的香在当时已颇为有名,还出现了以此种香品而著称的商家字号。


吴家心字香何指?


陈敬在《陈氏香谱》“南方花”条中揭示了它的来历。他说,南方诸花都可用于和香的制作,像茉莉之类原出自西域,佛书所载,其后传至福建、岭南一带,从此遂盛。此外还有含笑花、素馨花、麝香花等等,他指出“或传吴家香用此诸花合”,有人说吴家香除了龙涎等香料之外,还添入了南方盛开的鲜花香味,故而与众不同。


不过,花香不比香木能研磨成末混合制成烧香,鲜花转瞬即败,香气飘然而逝,如何得以保存呢?


据陈敬介绍,温子皮说这些香花如素馨、茉莉,可以将其花蕊摘下,香才过即以酒喷之,复香。凡是这种生鲜花香,以蒸过为佳。每四时遇花之香者,皆次第蒸之,比如梅花、瑞香、茉莉、木樨及橙桔花之类,皆可蒸。待到他日 之,则群花之香毕备。


台湾刘静敏《〈陈氏香谱〉版本考述》一文,温子皮其人其事已不可考,但《温氏杂记》则为陈敬该书取用,留下了关于香料处理的数条记载。


温子皮提到的这种鲜花蒸法,大致不仅仅蒸花蕊,其他香木原料也应一道才可能吸取香味,宋人周去非《岭外代答》书中有一记载与此相似,说泡花是将上好的沉香薄片放在干净的容器中,再加以半开的鲜花,二者交错层叠,然后密封容器。第二天复取鲜花放入,不让花萎香蔫。


花期过了,沉香木也熏制好了。他还说,“番禺人吴宅作心字香及琼香,用素馨茉莉,法亦尔,大抵 取其气,令自薰陶以入香骨,实末尝以甑 蒸煮之”。即制作心字香和琼香等香品时也采用泡花法,只取其香气,并未蒸煮。宋人周去非一一七二年赴钦州任教授,《岭外代答》一书,是其任职六年后,对于岭南见闻的整理。由于唐宋时期香药自海外输入多由南方,因此当地香药业格外繁荣。不过,从此处记载可以得知吴宅的“心字香”,对于香料原材料如龙涎、沉香等物的处理,不同于《陈氏香谱》中所说的鲜花蒸法,而是以含苞的素馨和茉莉鲜花与香木薄片层层交错叠放,花过香留,取其花香木香自然融合而成。


由此看来,这种以鲜花为辅料制成的心字香,无论从其原料处理还是形状来说,都颇具巧思,难怪会为文人墨客所青睐,入诗入词以寄托心境。这倒令人联想起晚唐诗人李商隐的那首《无题》来: 飒飒东南细雨来, 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 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 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争发, 一寸相思一寸灰。李商隐的《无题》诗为历代诗家学者所称许,云环雾绕的诗人心绪,常常藉由丰富的意象,瑰丽的辞藻呈现出来。而时空遥隔,昔日人们司空见惯的物事习俗,如今许多已湮没无闻,诗歌阅读中的歧义在所难免,而李商隐诗歌注解争论尤多。


所谓诗无达诂,然而由名物习俗入手,或许能够从作者的眼中之物,窥见几分诗人当日的心境。细读此作,首二句点出诗境的时间及地点。细密的雨丝随着东南风飒飒而来,有雷声轻响,从满缀芙蓉的池塘那边传出。可以知道,这是春天的情景,作者的视线听觉由近而远,有动静有声响。如果将颔联与颈联合并来看,就会发现烧香、汲水两个场景与下文韩寿、曹植两个典故之间存在的内在联系:贾充之女因心仪韩寿之美,而与之相悦,异香可证;传说后为洛水之神的宓妃,亦爱慕曹植的文才,自荐枕席,这两个典故,正与第二联提及的香、水有关。


如果将作者置入诗中,我们可以看到:在这样一个春雨飘洒、芙蓉花开的时节,诗人看见(或想起)心上那个妙人儿的身影,她一会儿手捧香炉来烧香,一会儿提着水壶去汲水,倩影来来去去之间,牵引着诗人的视线,也引起了他的遐思,那些窃香、送枕的故事,不正是由于女子爱慕少年的美貌、才华,春心萌动而产生的吗?诗人隐隐的希望,藏于不言之中。


最末两句,“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一个“莫”字,将告诫的意味点明,这被告诫的人,或许是自己,也或许还是那位女子。虽然对于现代人而言,心如死灰已成为一个熟悉的意象,但尾联两句从争发的春花春情,到相思都成灰烬,笔端的跳跃起,伏似乎是有所依据的,“心”、“花”和“灰”三者之间的关联,值得探究。


所谓“寸灰”,自然不难看出为燃烧后所余的灰烬。虽然有人将尾联中的“春心”解释为相思之心,“花”指烛花,说面对绝望的爱情,不要让相思之情与烛花争燃,每一火花的闪爆都会化为一段灰烬。但从“寸”来看,所燃当为细长之物,烛芯较少以寸来形容。联系前两联内容来看,“寸灰”可做香灰,以香的含义来阐释此诗,也似乎更为妥当。


李商隐与段成式二人同时,又与温庭筠一起,有“三十六体”之称。段氏笔下提到的字香,醉心佛理的义山或许也曾见过?试以心字香之意来读解李商隐这首《无题》诗的尾联,则“心”、“花”和“灰”之间,诗意相接,毫不突兀,而且语带双关,比喻巧妙。


且看,春风带雨,润物而来,诗人对于爱情的梦想,亦如春花日滋夜长,而似乎无望的现实,令他自叹不已,眼前袅袅燎起的清香,留下一盘灰烬,正是一个“心”字——那鲜花窨藏而成的心字香在静静地燃烧,诗人联想起自己的一片芳心,亦在焦灼的等待与反复的折磨中渐渐冷却,又怎能不生出感叹“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主观的情感与现实的场景通过一个“心”字联系在一起,不落痕迹,却又自然熨帖。


在李商隐的《无题》里,相思成灰的意象虽然是明白示人的,但二者间的联系——“心香”则隐而不出,耐人寻味。这一比喻,在与其同时的诗人胡曾那里,亦有相似的运用,《独不见》云:“玉关一自有氛埃,年少从军竟未回。门外尘凝张乐榭,水边香灭按歌台。窗残夜月人何处,帘卷春风燕复来。万里寂寥音信绝,寸心争忍不成灰。”从水边的香灭,到寸心成灰,其意蕴与李诗仿佛。


而在后世的文学作品里,这意象仍被反复引用,但表达各有不同。比如金代词人赵可的一阙《浣溪沙》,就将李商隐的这一层诗意更加清晰地显露出来:“火冷熏炉香渐消,更阑拨火更重烧,愁心心字两俱焦。半世清狂无限事,一窗风月可怜宵,残灯花落梦无聊。”火冷香销,愁怀独坐,这里的“愁心”自然指词人的忧愁心绪,而“心字”则指心字香,“两俱焦”以香、心二者并列,描写内心的焦灼痛苦


比起李商隐的《无题》尾联来,赵词要直白得多,浅显得多,却因此也少了几分李诗所有的韵味。年代更晚的文学作品,如《红楼梦》里作者代宝钗所拟的那一首《更香》诗谜,“煎心日日复年年”则反其道而行之,以心情的痛苦形容更香每日每夜的燃烧,算是翻出前人之新意了。


《无题》诗中这一相思成灰的意境,自然是蕴含了诗人的无限深情。情之所钟,香、水可证,义山如此,那位“水香劝盏”故事中的扈夫人,又何尝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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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相思怎成灰?香文发布于2021-10-08 16:2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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