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南京的日子似乎从未久忙,常带着袖珍读本四处游荡,夜饮秦淮,朝宿钟山,书看得不快,瑰色的足迹却跟着地铁在这座城市很快晕染开来。南京地铁班次繁杂,我记不住,也懒于记,因此鲜少换乘。从学则路坐上地铁,沿2号线奔赴莫愁湖,路上坐在一隅嚼字取乐,半个多小时的光阴轻松消磨。住在栖霞赶往秦淮或建邺上班的人也乘这条线,时间久了,游手好闲者似也成了朝九晚五的一员。一位姣美的女士每天在学则路的下一站上车,栖霞人少兼着清晨,我们每日都相见在空旷的车厢。起初彼此笑笑点头致意,后来凑巧坐得近了也会寒暄一二。“你在看什么书?”她靠近了悄声问。我侧了侧身,给她看封面:“张爱玲的《屑》。”我想继续介绍,她却眯起眼,拢了拢青丝,淡淡背了句:“我爱你,管你什么事?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身上。”睁开眼,她腼腆一笑,说张爱玲是自己从初中起最爱的女作家,如今工作之余也会偶尔翻阅。栖霞的地铁不在地下,在地上,夏日金色的艳阳透过窗洒满车厢。她蹙着眉,支起手,半掩在额前,色像极了学生时代葛薇的娇俏模样。地铁运作的声音逐渐淡去,我有些神恍,似是回到了四十年代的香港,坐在轻轨上悠悠前行。临下车时她站起身,束起秀发:“《倾城之恋》比《檀香屑》更好看,”她打开手袋找出地铁卡。“得到的比得不到更令人悲哀,《檀香屑》末了也只是一部“檀香劫”!”

 

《第一炉香》写的是恰值摽梅之年的少女葛薇龙的故事。因为战事,葛薇龙全家避到香港,后来物价上涨,家中存款难支,上海的战事又缓和下来,她父亲遂打算迁回上海,但葛薇龙正在南英中学念书,于是自己留在了香港,投奔姑妈梁太太。梁太太是富商遗孀,富贵风月场中的老手,葛薇龙经她介绍也成了个中一员,最终嫁给了根本不爱自己的乔琪乔。文章末了,葛薇龙和乔琪乔订婚,婚后她成了梁太太和乔琪赚钱的工具,在除夕夜到湾仔看热闹成了她少有的快乐。庙会上,几个喝醉的水手向葛薇龙乱掷花炮,乔琪拉着她躲进车里,驶离湾仔,一路上身后热闹的花炮渐渐低沉,街头的红绿灯变得冷清又黯淡,薇龙的命运似是车中乔琪摸出的打火机点起的火苗:“火光一亮,在那凛冽的寒夜里,仿开了一朵橙红色的花,花立时谢了,又是寒冷与黑暗”。

张爱玲笔下女性的命运从来堪怜,连她自己也为了胡兰成一时卑微到尘埃,四四年与胡的相识、相知、相恋是她命中注定的一劫,就像葛薇龙之于乔琪乔,一样地卑微,一样地心甘情愿,只为一时高兴,哪怕高兴后就是十年黯淡。民国动荡社会不安,新旧风气对撞交织,扬弃未遂反开拓了一片恶土,所有女子的命运似是因此被笼上了一层不祥的薄纱,但恰是这不幸使得有关她们的一切都充满了魅力。悲剧从来比喜剧更加动人,bad ending也更符合众生的际遇,所以情歌唱着离别,话本写着决绝,艺术用伤痕换共鸣:命运玩弄众生,艺术摆弄观众,多么精巧的模仿!

于是所见的不公被加诸人物,所闻的不幸被刻入形象,艺术家忙于创造,也乐于创造,在尺寸纸笔间过足了当上帝的瘾。他们惯于使贫苦者饱受凌辱,惯于使相爱者反目成仇,他们能够预料观众会被自己感动,因为这就是他们眼中的现实。

南洋,说不清是马来诸岛,还是南方沿海。苍狗白云,时移世,话语的含义随着朝代更迭也漫漶不清。我更情愿南洋说的是闽粤一带:太近了失之熟稔,太远了又遥不可及,广东福建就恰恰好。痴行廿余年,受过欧罗巴文化的熏陶,也迷醉过东洋小调,却始终缘悭未曾到行过南洋。二十多年对它的印象止在一篇记不清名字的文章:“半夜两三点,腹中饥饿,走下老旧的楼道,推开铁门……街角的水果摊和便利店依旧亮着灯、等着过客。”

就这样,在某个深夜的街角,南洋一直亮着灯待我褰衣来访。一人一城天各一方,思念全赖书桌上铜香炉里的一缕香甜的檀香婀娜延续。馨瑶是广东人,她家老爷子是位儒商,信佛,爱香,自小受到熏陶的她对香道也浸染颇深。她告诉我,甜味偏重的檀香多是新山檀所制,名贵的老山檀制成的香片更厚重端庄。但我始终偏爱新山檀,相比老山檀,它多了许俏皮与生动,更像是江南院落里养出来的烟雨小姐。

我爱不来规矩深重的世家女子,工整从来与动人谈不上关系,总希求在典雅素净中能多掺些生动与活泼。“如今哪得这样的女子,”博文笑我是痴心妄想,“墨色古香的老画本就难寻,你偏还要青藤真迹,是痴心,也是妄想!”我听了颇有不甘,忿忿躲进书房燃起檀香,卧在摇椅里半睡半醒,希求在梦里与那样一个女子萍水际会。

从来失意的文人最可悲,信了释道儒凿凿之言,总会义无反顾地踏上向内完成的虚无之路。不论是以终极旨的为名的创造,还是以体验会通为借口的分身,其实都是自欺欺人。臆想中的内在世界再成熟、分身的际遇再丰富,都无法弥补当下欠缺的一切,“内圣外王”的实质永远只能是一剂精神鸦片。它在给予笃信者生活下去的勇气的同时,也使其越陷越深,使其与生活愈行愈远也愈失意:向内完成是功成者的添花锦绣,做不来Loser的遮羞布。


八字命理六爻奇门遁甲六壬太乙神数术数中医孤独者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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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檀香劫(一至三节)发布于2021-04-19 22:4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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