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妹妹的知音：剖腹掏心宝哥哥

越剧“宝玉哭灵”唱词：“宝玉是剖腹掏心真情待，妹妹你心里早有你口不言。”

恩德相结，是谓知己;腹心相照，是谓知心；同气相求，是谓知音。——明代作家冯梦龙的这几句名言，可借来用作宝黛爱情内涵的概括。

一，恩德相结，是谓知己

读《红楼梦》，很羡慕林妹妹。她啊，有一个对她剖腹掏心的宝哥哥，忠诚地，专一地，无私地，巴心巴肠地爱着她。啊，林妹妹，你太幸福了，太得天独厚了。

人生，尤其是女人的人生，尤其是专制社会中女人的人生，是充满寂寞、不幸、困难、灾难的人生。物质生命中遇到的困难，精神世界中遇到的不幸，事业进行中遇到的阻碍，总是不时地在伴随着你！在这种情况下，人生，多么需要有知友了解你，同情你，鼓励你，支援你。

林黛玉，这个举世无双的美女才女，当她未出娘胎之时，是一株绛珠仙草，作者就给了她一个生命行进中的难关：寂寞饥渴。时有赤霞宫的神瑛童子，给了这株绛珠仙草以甘露，天天灌溉她，陪伴她，物质上，精神上，都给了她满足，给了她快乐，使这株仙草得以久延岁月。这神瑛童子就是贾宝玉的前身。寂寞孤独来伴，渴中送水，雪中送炭，对于被施于者是最大的恩惠，是生命之再造。绛珠仙草由此复活了，延年了，并且由此而脱了草木之胎，得换人形，修成了女体。这是怎样的伟大的恩惠啊！绛珠仙草是怎样的感激神瑛童子对她的生命创造之大恩大德啊！

未几，神瑛童子下凡了，成了凡间的贵族公子贾宝玉。这绛珠仙草，只因尚未酬报神瑛童子的灌溉之德，故其五内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常说：“自己受了他雨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若下世为人，我也下去走一遭，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还得了。”于是，这绛珠仙草也跟着下凡，成了林黛玉。

读书至此，我对这个神瑛童子，敬佩，喜欢，非常的喜欢。他是贾宝玉的前身，供职赤霞宫，“爱博而心劳”，对千年来被压在最底层的女儿们奉献爱心，救助绛珠仙草，是他博爱一生的序幕。

对这株绛珠仙草，我羡她，慕她，幸她，乐她，福她，喜欢她。

滴水之恩，涌泉以报，这本是人性之美德，是国人向来奉行的道德准则。但在人生的实践中，以德报恩的事，并不是很多，而忘恩负义，甚至过河拆桥，以怨报德的事，却屡见不鲜。曹雪芹有感于此，特地写了这个林妹妹，写她的还泪故事。并且，又写了刘姥姥报恩，以作衬托。又写了贾雨村诸人的以怨报德，以作反衬。

贾宝玉的博爱，论者极多；林黛玉形象的典型意义，学者所论，有诸多方面的内容；而把她作为一个以德报恩的典型，笔者却少见过。

二，腹心相照，是谓知心

可怜的林妹妹，幼年失母，没有母爱的孩子该有多苦！男人所重的是事业。林如海为官要紧，把幼小的女儿林黛玉送到贾府。可怜林妹妹，寄人篱下，在那“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大贵族之家，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小心谨慎，不可多走一步路，不可多说一句话。

 就在这样的孤独寂寞的情况之下，生前的救星出现了，神瑛童子转世的贾宝玉出现了，对她剖腹掏心的宝哥哥出现了。暗中出日，人生旅途中天大的乐事！

“这个妹妹在那里见过的!”绛珠仙草的生命饥渴之时，神瑛童子以甘露灌溉她。林妹妹的精神饥渴之时，宝哥哥用精神的甘露滋润她。二人一见面就剖腹掏心。宝哥哥给了林妹妹最赏心惬意的，有两桩事。一是给林妹妹取字“颦颦”。一是为林妹妹无玉而鸣不平。

为什么说这两件事是使林妹妹最得意的呢？

“颦颦”，根据宋词“愁黛颦成月浅”①意为多愁善感，正是黛玉的当时心境，也是她一生的基本心情境遇。“颦颦”二字正中林黛玉心病。这，非知心爱友，不能道也。说明这位宝哥哥一见面，就能洞悉自己的心事，理解自己的内情，正是一见如故，同声相应，能不叫林妹妹得意吗？

林黛玉初来贾府，深感寂寞无依。少女遇到孤独难耐之时，最需要的是知心来助，知心来爱的抚慰，渴望有真正的爱情来临。宝哥哥来了，给自己取字。取字“颦颦”不仅仅是慰藉心灵，而且，更重要的，是示爱。古代风俗，女子取字，有“许嫁”的含义，故有“待字闺中”之说。宝哥哥为林妹妹取字，是在含蓄地表白爱情啊。这能不乐吗？贾宝玉对林妹妹的这种暗示性的示爱，一旁的贾母等大人，以为是孩子的童言，未曾引起注意，却有两个精明的人察觉到了。一是贾探春，但她不明点破，而是用讽言嘲宝玉说：“只恐又是杜撰。”另一个是花袭人。她由此知悉宝黛心情，因自己的目标是要争取做宝玉之妾，涉及到终身大事，故当晚就去访林黛玉。这些无关本文主题，暂不说。

林妹妹，初来贾府，就在寂寞中得爱。心中有非凡得意，口却不言。

再说宝玉为黛玉无玉而鸣不平的事。

贾宝玉含玉而生，有通灵宝玉护身，得天独厚。人，生而平等，贾宝玉身有宝玉，其他的人也应该有啊，特别高贵神仙似的林妹妹，更应该有啊。贾宝玉这种天真的“天赋人权”思想，在现实中碰了壁。他和林妹妹相知相依，同心相应，互为一体的观念，在现实中遇到障。高贵的林妹妹的待遇竟然比自己低，我有玉而她却没有，那不行！老天不公，社会不公，世道不公。既然神仙似林妹妹没有玉，我这个须眉浊物也不配有玉。去你的，要这个劳什子何用，砸了它。“别列特！②”狠命把玉掷在地上。

这刹那间，林妹妹，因宝哥哥这样看重自己，这样的“剖腹掏心”，把自己和他看作同体三命通会巫咸撮要，这是真正爱的开端，使她感到无比的得意与幸福。

然而，也就在这同一个的刹那间，幸福和灾祸，就像一对双生子，降临在她身上。她立马感觉到，自己初来贾府，就惹了大祸，惹出了宝哥哥的狂病，砸玉就是砸他的命根子啊，痛悔的眼泪要立即奔涌，却又极力忍住，等歇息后再流。

贾宝玉对初来贾府的林妹妹做的这两件事，惹来许多麻烦。这且慢表。单说宝玉对林妹妹的一片真情来说，就是林妹妹的大福气。《越剧红楼梦》有唱词（我边写边唱）：

想当初妹妹从江南初来到，宝玉是终日相伴共欢笑。我把那心上的话儿对你讲，心爱的东西凭你挑。还怕那丫环服侍不周到，我亲自桩桩件件来照料。你若烦恼我担忧，你若开颜我先笑。我和你同桌吃饭同床睡，像一母所生的亲同胞。

真是雪中送炭，寒中得暖！

第57回，紫鹃知道黛玉的心病：宝玉是否真心爱她。紫鹃就去试宝玉的真心：哄宝玉说黛玉要回苏州了。宝玉听了，如头顶响焦雷，人也呆了，木了，一头热汗，满脸紫胀，两个眼珠儿直了起来，半死不活，把大家都吓倒了。这，十分有力地证明了，宝玉对黛玉的真诚忠贞爱情，真的是“剖腹掏心”。

三，同气相求，是谓知音

气，就是志趣。能相互了解相互赞同彼此的志趣爱好，就叫知音。这，在实践之中，是很难很难的事。由此，子期死后，伯牙所以摔琴也。③

第十九回“意绵绵静日玉生香”，是宝黛谈情说爱最富有诗意的文字。意绵绵，是二人的灵魂相互接触时融为一体，久不可分，缠绵悱恻。静日，这时空只属于他和她二人，为他和她二人所专有。古语：万物静中得。静日，伟大的爱情由此而生。玉生香：林黛玉独特的爱情之香，这，只能在这专属于他她二人的时空里方能产生。二人爱情同气相求之内涵，尽在于此。

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是宝黛志趣爱好审美——同气相求的典型场面。

“我就是个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才子佳人相遇，一见倾心，这是《西厢记》中的绝妙爱词。贾宝玉最得意最欣赏的妙词。这，本来也是林黛玉最得意最欣赏的妙词。然而，女人，往往有一种“心口不一”的脾气。你看《西厢记》中的崔莺莺，本来是巴不得张生早来会她，是她用情诗示意张生晚上来和自己幽会。当张生月下翻墙来和她偷情之时，她的心花已在怒放，却又装腔作势，把他训斥了一番。莎士比亚《维洛那二绅士》中的朱莉娅，朝思暮想着恋人普洛丢斯。当丫环把普洛丢斯的情书给了她时，她却把丫环痛骂，竟然把情书撕了；丫环走了，她又把情书碎片捡了狂吻。《红与黑》引诗：“掩饰最深的热情，就在它的阴暗处。”当林黛玉训斥贾宝玉：“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把这混帐话来欺负我...”之时，她的得意就隐藏在她的训斥之中。曹雪芹妙有曲折，写了林黛玉训斥之后，当她看到贾宝玉胆小怕事那样子，便立即转弯笑他“原来也是个银样蜡枪头。”原来，对《西厢记》，对这“妙词戏语”，宝黛二人是同气相求，互为心印的。只是二人的表达方式有异：一个是心口同一，直接表白；一个是心口不一，在掩饰中流露。关紧了炉门，炉火更旺。林妹妹的这种表达方式，更富有艺术情趣。

西厢妙词戏语之志趣，是二人审美观念的相投，是人生价值观念的一个部分。人生价值观念最根本的内涵是人格的独立。正是在这样一个最重要的根本问题上，宝黛二人同气相求，志趣相投。第三十二回，贾宝玉对宝钗湘云劝他走仕途经济之路极端反感，称赞“林姑娘从不说这些混帐话”。林黛玉听到了这话，非常感动，认定宝玉是自己知音。

林黛玉的《葬花吟》，为全书诗歌之首脑，借落花“自弹双泪惜春红,暗恨玉颜光景与花同。”④.诗中的落花命运，就是林黛玉自身的悲剧命运，也是被压迫的所有青春儿女的命运。“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是对迫害青春的封建势力，也就是对当时的大清皇朝的无情批判。“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是林黛玉可贵的独立人格，不和统治阶级同流合污的高尚品德的自赞自美。

第一个得知、理解、共鸣这《葬花吟》的人，就是贾宝玉。此诗的本事就是黛玉因同情落花的命运而葬花，而哭花，而控诉，而为保持自己的独立人格而批判统治阶级。这一切，也正是宝玉所想并且有所行之事。

二十七回林妹妹在哭花葬花之时，宝哥哥就像她的影子，一直尾随着她。

宝玉道：“我就来。”说毕，等他二人去远了，便把那花兜了起来，登山渡水，过树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同林黛玉葬桃花的去处来。将已到了花冢，犹未转过山坡，只听山坡那边有呜咽之声，一行数落着，哭的好不伤感。一面煞住脚步，听他哭道是——

他全神贯注地听着。当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贾宝玉，同心相应，同气相求，不觉恸倒山坡之上。

到这里，林妹妹和宝哥哥痛惜落花痛惜青春痛惜生命的情感，已经达到合二而一的境界了。

贾宝玉的《芙蓉女儿诔》——《红楼梦》的心脏，恰与林黛玉的《葬花吟》双峰对峙。《葬花吟》批判大清皇朝及整个封建社会，是“徒刑式”，因那时候，社会还处在假安宁假繁荣时期。《芙蓉女儿诔》的批判是“死刑式”，因那时社会已经奄奄一息，即将断气了。你看——

尔乃西风古寺，淹滞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飒飒，蓬艾萧萧。隔雾圹以啼猿，绕烟塍而泣鬼。

整个社会已经是荒土白骨、鬼哭猿啼之状，临将毁灭之时了。

贾宝玉此时此境的悲愤之心情，第一个得知并与之共鸣的，是林妹妹。——

（贾宝玉刚把诔文）读毕，遂焚帛奠茗，犹依依不舍。小鬟催至再四，方才回身。忽听山石之后有一人笑道：“且请留步。”二人听了，不免一惊。那小鬟回头一看，是个人影从芙蓉花中走出来，不是别人，却是林黛玉。

这，恰似林妹妹在葬花哭花之时，宝哥哥尾随在她身后一样，不但是身相随，而且，完全懂得对方此时此境的心情。真的是“同气相求，是谓知音”了。

关于林黛玉之死，因曹雪芹只写了八十回（也有可能写完的，八十回后文稿遗失），未知其详。探佚者多。我欣赏《黄梅戏.红楼梦》的说法。抄一段此剧的“宝玉哭灵”：

大雪严寒棺内冷，哥哥无计与你把体温！一袭婚袍薄又薄，我轻轻披在你的身！我的新娘就是你，我手扶灵柩与你来成婚！你有怨你有恨快快对我说，为何要关住自已一个人？你我互相有约定，推门不开你就敲门！今天我敲门喊门都没用，重拍这门板无人应！妹妹啊，你啊记得你我曾在此订立生死盟，天下盟誓有多少，此誓此盟最洁净！......

林妹妹，妳生前有了一个“剖腹掏心的宝哥哥”，已经是苦难之中的幸福了。死后，这“剖腹掏心的宝哥哥”又这样忠诚专一对待妳，并且由此不再活在人间而悬崖撒手，妳在九泉之下，也在含笑啊。

  2019.7.7国耻日初稿，国庆70周年改定，

             2021年5月又改

注：①宋晏几道《西江月》：愁黛颦成月浅，啼妆印得花残。只消鸳枕夜来闲，晓镜心情更赖。②“别列特”，象声词，形容宝玉狠劲摔玉的声音，江南地带民间常有此语。③《列子》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钟子期必得之。子期死，伯牙谓世再无知音，乃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④..晏几道 《虞美人》：飞花自有牵情处,不向枝边坠.随风飘荡已堪愁,更伴东流流水遇秦楼. 楼中翠黛含春怨,闲倚阑干遍.自弹双泪惜春红,暗恨玉颜光景与花同。——红楼《葬花吟》受此词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