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八年夏天,向晚有生以来唯一一次登上了报刊杂志——他以680分的高分获取当年省文科状元,跌破众人眼镜。济灵还记得他登上报的那张照片,就是贴毕业证上那张,一身宽松的校服裹着瘦削的身子,笑得傻里傻气的,头发也是没好好梳理过,乱得像鸟巢。
 
伴随着荣耀,向晚还等来了无休止的质问、猜疑和盘查。他往日的成绩虽不算差,但至多不过中上游水准。成绩出来的当天,班主任就电话通知向父带向晚到办公室“详谈”。一番审问自然是没结果的。
 
直到今日,济灵还记得向晚离开办公室时,回头看到的,班主任眼里那种不屑、鄙夷的目光。他有时候觉得凡人真的挺有趣的,恶魔之间要争抢点东西,基本就是打架斗殴,谁厉害就归谁。这群高中生要争抢点东西,就得在一张张黑白的纸上写上密密麻麻的文字来证明自己。
 
紧接着的两个星期里,向晚被带着去过局里,去过庙里,去过同学聚会,去过各种场合,无一例外都被此事烦扰。不知哪位热心群众向上头举报了,据说当天考场的监控录像来来回回被检查了数十遍。向母倒是真心相信儿子没有作弊,但她也疑惑儿子没这本事,于是就归功于神神叨叨的东西,赶着去还愿。同学聚会上,道喜的未必有七分真情,嘲讽的却是十足诚意。
 
就连最后向晚选择了排名并不靠前的师范大学,也被人背后指认做贼心虚。不过……确实是做贼心虚。向晚真的作弊了,用的却是绝查不出半点痕迹的高明手段——答案是自己蹿到脑子里的,谁能想得到?
 
这件事直到大一结束才缓缓被人遗忘,而向晚也无从解释,也习惯了整日孤身一人蹲校图书馆,他就是想多用点心,以后再有做不到的事,没必要靠济灵来作弊,毕竟被人戳脊梁骨的滋味真不好受。
 
济灵呢,他搞了点小动作,不仅和向晚进了同一所学校,甚至搬进了同一间宿舍。搬进宿舍当天那番话,腻腻歪歪,什么“受到无端猜疑,心灵受伤的少男需要贴心抚慰”、“人间不值得,有我就有梦”、“陪你长大是我最真挚的愿望,你的人生旅途我从不缺席”……向晚差点吐了一整天。
 
从西陆小城到泽城,济灵已经陪着他走过八个年头。早些年,他不会明面出现在向晚左右,据他自己交待,基本是遁去身形,找个离向晚不远的地方闷头大睡。济灵对于向晚直到高考前夕才许第二个愿望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他完全没料到当年的小鬼头如此精明,“我一定会好好珍惜这八次机会,绝不会滥用的!”
 
不过没关系,欲望不经受刺激是不会膨胀的,到了这座大城市,想必进展会顺利许多。
 
但是整个大一,向晚都没走出过校园。济灵恨得咬牙切齿,多次差点就忍不住要把那些背地里指指点点的人扔进恶魔位面囚禁起来。所以那一天,零九年的七月七日,济灵记得很清楚,凭借自己努力,拿到了全专业第一的晚晚终于决定出门认识认识这座城市。
 
那一年,泽城的交通网络还没如今这么发达,向晚打算去西郊的清源道观游览,需得跨越整个市中心,时程长达两小时。那时已经放假,学生们大多都已回家,车厢内冷冷清清,济灵和向晚上车挑了后座。智能手机彼时还么有如今这般普及,没事的时候,人们还是很爱闲扯几句的。济灵又一次试探性地询问向晚:“这么些年来,难道真的没什么其他愿望想要实现的?你祖母过世的时候,甚至都只是犹豫了片刻,毅然选择不要,我还真的挺不理解的。”
 
本来就是没抱希望地随口一问,向晚今天却认真回答了。“今天去清源道观,和你说的这件事有关。小时候你帮我忙的第三天,我就又想找你,结果路上被一个小光头耽误了,后来就没去成。”
 
那一日傍晚,轮到向晚做值日。放学之后,学生们陆陆续续都被家长接走了。等整间教室空置下来,向晚放下作业本,准备打水拖地。结果,等桶里接满水,卫生间被人从外头锁住了。他不知道自己在里面呆了多久,就这么一直瘫坐在地,靠着墙,听着漏水的龙头滴答滴答…幸运的是,保安巡查的时候察觉到了这把很少用的重锁,找来备用钥匙把已经睡着的向晚抱了出来。
 
醒来之后,向晚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往那间破庙走去。他猜得到是谁做的这件事——身为组长,他今天没有给组员抄作业,并把这事上报了。一路上,他苦思冥想,始终不理解,督促他们完成作业不是为他们着想么,为什么反倒被报复了?但他感觉得到,那几个小伙伴对他有意见很久了。这件事再去告诉老师没什么用,什么都不做也不行,不如再去找找前几天碰到的那位怪叔叔。
 
天已经彻底黑下来,向晚在小巷中靠着各家窗外漏出的灯光摸索着去往破庙。但怪异的很,他绕来绕去没法绕出巷子,深巷的另一头幽幽传来孩子的呜咽声,听得向晚心里阵阵发寒。循着声音,他注意到了另一头的灯光下,蹲着一个显眼的小光头。安慰了一阵子,小光头安静下来,原来是跟着师傅下山却跟丢了,这天黑下来,他不敢走山路。
 
向晚记得难行山上是有座和尚庙,看着眼前这个可怜的光头,他莫名生出一分亲切感,当下决定送他回家。百转千回出巷子,踏上难行的山路。真不愧这山名,两小孩就着月光蹒跚而行,及至山门外,也已不知是几时。一位年迈的老僧开了门,小光头擦了擦鼻涕,冻得通红的脸这才憨憨地笑起来。原来向晚任务完成也就该回家了,却被一句天色已晚留了下来。他想了想,陪母亲上庙里时候,是有见过这个心善的老和尚的,倒也不害怕。
 
两个小孩都没吃过晚饭,往斋堂喝粥。一会功夫,又因为“谁更聪明”这种无厘头的小事争执起来。向晚自然心里是不服的,一个连回家路都找不到的小和尚胡吹大气,也不害臊。暗淡的灯光下,小和尚咧着嘴,笑称自己有一道题,向晚保管解不开。
 
向晚还未同意一试,小光头就放下碗,拉着他往庭院中奔去。寂寂山中月,老和尚正手持一柄破扫帚,在月光下细细洒扫。“师傅,昨天你那道题我解开了,你夸我很聪明。这位小施主方才说却说我愚笨,你也让他解解看可好?”
 
呵,这小子是笃定他解不开才这样气焰嚣张,那还有回避的道理?可听到题,向晚就傻了眼: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
 
这肯定只是个脑筋急转弯之类的东西,题中的月亮也不是指月亮……可就是这样想,也摸不着头脑。尴尬地“罚了会站”,向晚就认输了。他憋红脸,抓着小光头的手要答案。只见和尚撒开手,在水缸里抓了一捧水,圆月倒映在水里,正是“掬水月在手”。
 
“你这是耍赖,这算哪门子月亮呢?”眼看向晚输得不服,扯着小光头要重来。老和尚放下扫帚示意两人在石桌前坐下。“月亮高高挂在天上,原本就是摘不下来的。它从来就不属于任何人,对吗?”
 
嗯?和尚竟然不帮徒弟帮外人!“是这么说,水里的月亮自然不能是真的月亮。小和尚这题解得旁门左道。”
 
老和尚望向空中皎月,缓缓道来:“施主聪慧。凡人心中所求所想,种种皆如这镜中花、水中月。求不得苦,求得虚名假象,也是苦。人当放手施为,也当明心见性。”
 
“……喂,你师父在说什么,我没听得太懂。”向晚一时迷糊,凑到小光头耳边低声询问。
 
“师傅说的是,是你的东西,就认真去应对。不是你的,劝你早早放弃,贪心会让你变成大笨猪!”
 
不是你的,不如早早放弃;不是你的,不如早早放弃……向晚反反复复念诵了几回,眼皮子如有座大山压迫,不到一盏茶功夫,就已昏昏沉沉,失去了意识。静谧的清辉落在难行寺的庭院中,一阵凛冽寒风袭来,竟裹挟着缕缕梅香,闻之心醉。
 
小光头双头合十,毕恭毕敬地向老和尚行礼:“这一回多谢师傅相助了。不然,以我今日的本事,却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
 
“清源居士言重了,这道祖上传下的言灵秘术,只可用这一回,冥冥之中一直在等待着今日到来。只是这往后,需计较甚多,居士还得颇费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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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第四章言灵发布于2021-12-01 14:4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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