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子是踩着夜色回家的。

 

那时天刚黑没有多久,天空中有东一颗西一颗的星星,没有月亮。不远处能看见人影,又看不清人。迎面走过,不出声,脚步快点的话,即使是熟人,也认不出是谁来。三子要的就是这种效果,等的就是这个时候,三子终于踏上从小镇通往家的水泥路。从镇里到家大概有五里多路。

 

三子走的很慢,慢慢走着的三子的肩膀上扛着一条蛇皮口袋,口袋里装的是一条棉被和几件换洗的衣服,好像它们有千斤重似的压的他举步维难。可是,他的脚步又是极轻的,落地无声。这就让他的身影看上去有点飘忽,像黑夜里的魑魅魍魉

 

他飘飘忽忽地走着,像一个影子。这可不是人们熟悉的三子,人们熟悉的三子,走起路来劲道的、身体一纵一纵的浑身都是力气,充满了阳刚之美。扛着一袋粮食也照样大步流星、健步如飞,你还以为他在小跑呢。其实那是他的正常步伐。一般人还真要小跑着才能跟的上呢。

 

三子慢慢腾腾地走在小镇通往家的路上,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路两旁一排排的白杨树和白杨树的枝杈和叶子照在地上斑斓的花花离离的影子陪伴着他。三子是从浙江回来的,那个工业高速发达的省份吸引着全国各地的打工者们不断的涌入。他们个个精抖擞信心十足地想在那里找到一份称心如意的工作,以此来摆脱生他们养他们而又让他们无比厌烦的土地。

 

其实,三子天刚麻麻亮的时候就到家乡的县城了。县城离家大约有八十里路。如果他坐头一班车回家的话,他是能赶上家里的早饭的。现在是农闲,家里没有个七八点钟吃不了早饭。可是当第一班就要发车的时候,他却从车上跳了下来。他不想在这时候回家,他不想有人看见他回家,他不想听村里人一见到他就问:三子你怎么又回来了。

 

三子跳下车后,到站里面问清楚了末班车的发车时间就朝离车站不远处的一座小公园走去。公园很小,只有稀稀拉拉的几条长椅和东一簇西一簇的几丛花丛,再有就是在公园的一角由几块石头垒成的一座假山了。三子在一条长椅上坐下,把装有棉被和衣服的蛇皮口袋靠在长椅上。一夜的旅途让他看上去疲惫不堪、脏不拉叽、目光吊滞,整个整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三子就那样木木呆呆地坐着,麻麻亮的天一会儿就亮了不少,就有三三两两的晨练的老人走进了公园。他们无一不向三子投来了好奇的目光,像看猴一样。三子感觉如芒在背。他赶紧起身提上蛇皮口袋,逃也似也向公园一角的假山走去。假山不高,远离公园的核心地带,装饰了公园也孤立了自己。于是,这里就成了公园里晨练的男人们便急如厕的好地方。三子在假山旁找一块石头坐下后,就看到一片片的尿渍、闻到一阵阵的尿臊。三子刚坐下一会儿就想转身走掉。转念一想,走了又能到哪里去呢。再说,万一要是踫上到县城来办事的村里人,那他的计划不就全部落空了嘛。三子就忍住了,无可奈何又痛苦无比地闻着尿臊、皱着眉头。不一会儿就来了一个便急的老头,刚想解下裤子时猛然看见了三子被吓了一跳。上下打量了一下三子后,转过身,掏出家伙,从容不迫地干完了想干的事。瞟也不瞟三子一眼,转身走了。一会儿又来一个,又被三子吓了一跳。不过他还算文明,上下瞟了三子几眼,急匆匆地转身去找下一个解决的地方去了。一会儿,又来一个;一会儿,又来一个……直到太阳老高老高该吃早饭的时候了,三子的眼睛才闲下来,人才算获得了安宁。三子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他们早上为什么就不能上厕所再出来晨练呢。为什么……想着、想着,三子忽然就也想尿了。尿就尿吧,反正又不在乎多自己这一泡尿的臊了。

 

太阳越来越高,臊味也越来越浓了。三子实在受不了了,就离开假山往公园里边挪了挪。也不敢挪的太远,闻不到尿臊味时他就停了下来。把蛇皮口袋往地上一放他就坐了上去。世界上巧的事情太多了,他不敢有丝毫的大意。他要让自己完美地趁着天黑回家,没有一个人知道地回家。

 

是肚子“咕咕”的叫声吵醒了三子,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睡着了。一夜的舟车劳顿再加上积压在心头的不如意,让三子疲惫不堪萎靡不振。再没有精神也不该睡去的啊!要警惕的啊!可是,他竟然睡着了。他有点儿不能原谅自己。揉揉惺松的双眼,三子看看已经挂西的太阳。离最后一班车发车应该还有一段时间呢。三子起身抻抻胳膊、动动腿,活动活动了身子。肚子又不由自主“咕噜咕噜”地叫了几声。不去管它,叫就叫吧,再叫也不给它东西吃。饿一饿才能知道粮食的宝贵呢。再说,哪个人的肚子里没有个三天的干粮。忍一忍,饿过头了就感觉不到饿了。三子又看了看太阳,他决定再等一会儿再去车站。在长年干农活的经验里,三子自己摸索出了根据太阳就能看出时间八九不离十的本领。

 

太阳又西斜了一点,三子起身走向了车站。再发一班车就是最后一班车了。三子对自己的判断很满意,他满足地笑了笑。

 

车子到达家乡小镇的时候,天就快要黑了。车子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三子信心满满地下了车。在小镇上他没有什么好怕的,村里人一般不会到这个时候了还在小镇上的。虽然说他的三年初中就是在小镇上读的书,镇上也有不少认识他的人,但是他们都是些和他年纪差不多的人。这时他们也不知道在哪个城市流汗赚钱呢。镇子上老的老、小的小,净是些老人和小孩。老的人不可能认识他,小的就更不用谈了。所以大摇大摆的三子明目张胆地决定在镇上溜达一会儿等天完全黑透了再回家。

 

慢慢腾腾的三子的脚步终于接近了离开不久的村庄。村庄阒静一片。只有零星的几户人家还亮着灯。三子却警惕地停下脚步,瞪大眼睛,前后左右扫了一圈才再次抬起轻轻的脚步。他抬起时轻,放下去时更轻。一边走一边用眼睛四处扫射着,他走的小心谨慎十足像个地下工作者正在执行特殊的任务,像一个小偷正在接近目标。他太熟悉自己的村庄了,就像熟悉自己的手指一样。他知道哪家有狗,哪家有几头猪甚至于几只鸡。他必须绕开有狗的人家,一定不能惊动它们。如果惊动它们的话就前功后弃了。现在村里的狗也不是很多了,绕开它们也不是多难的事情。不像前些年,家家户户都养个两三条狗。农闲的时候,无所事事的村民便聚在一起“哇溜”狗咬架。狗们疯狂的撒咬和尖叫给他们带来了无限的乐趣。假如碰到一条跑窝的母狗,人们就像过节一样看着公狗恬不知耻的表演,起哄欢笑。最近几年随着青壮年的外出打工,几乎村村都只剩下些老弱病残和妇女儿童在家看家了。偷狗贼就日益猖獗了,冬天一到大白天他们也敢拿着麻醉枪在村里打狗、偷狗。所以狗就少了。不是人们不想养了,而是人们不想它们在被偷走的时候难过。其实这时候的人们是最需要狗的,狗是通人性的。它们可以看家护院,排忧解闷。可是世事无奈啊!有几户依然养狗的人家,每到天黑就不得不把它们赶到院子里用绳子拴起来。

 

三子走走停停,巧妙地绕开了有狗的人家。从村口到自己家的三间平房不到二百米的距离,三子感觉像是走了半个世纪似的。当三间有点破败的平房终于在眼前的时候,三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靠西父母住的那间透过窗帘有朦胧的光时明时暗地映在窗子上。三子知道父母还没有睡,还在看电视呢。随着父母年龄的增长,他们的睡眠是越来越少了。

 

这就到家了吗?三子愣愣地看着时明时暗的窗户,有点恍若隔世的感觉。三子实在不知道自己的这次回家父母又会用怎样的态度来迎接他。三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抬头看了看圆圆的月亮和满天闪闪的星星,一滴泪无声也滑出了眼眶。好久、好久,三子终于抬起了似千斤重的脚步,一步一步挪到了自家门前,拍响了大门

“谁啊?”是母亲声音父亲喜欢躺着看电视,不管什么时候,只要看电视就会想方设法地躺着。母亲喜欢坐着看电视,正襟危坐一丝不苟,好像正在认真听某个领导讲话一样。

 

“我,三子。”话几乎都冲出口了,还是被他生生咽了下去。他不能确定自己的这次回来父母会是怎样的态度。随着出门打工不断的失败,父母和村人对他的态度都在不断地变化着。他不再是以前的三子了。在他们的眼里他变了。可是,他的确还是以前的三子,不折不扣热爱劳动热爱土地的三子。他对人们的疑惑无可奈何。他咽下了话,停了一会儿看父母没有反应就又拍响了房门。

 

“谁啊?”随着母亲声音的响着,三子看见窗户亮了。他们拉亮了电灯。母亲要来开门了。紧接着他就听到脚步声和堂屋电灯被拉亮时的叭嗒声,然后是门栓被拉开的声音,然后大门哗啦一声被拉开了。

 

“谁啊?怎么不说话啊?”在拉开大门的时候,母亲的嘴巴张着。大概她还想再问点什么吧。可是她的眼睛先于嘴巴看到了三子——她的儿子。她一下子怔住了。大张着嘴巴,保持着拉开大门时的姿势,两手扶在门上,人拦在门口,好像要把这个儿子拒之门外似的。

 

“是谁啊?”

 

“三子,是三子回来了。”

 

父亲的问话打破了母亲的魔怔。她大张的嘴巴终于合拢了。可是,手却依然拦在门上没有放下。父亲也只有这么一句话就没有了下文。

 

三子看着母亲本想说句什么的,一时却又想不起来要说什么。他只好用力地提起了身边的蛇皮口袋,轻轻地推开了母亲的胳膊,走进了家门。

 

2

 

父母没有问三子为什么又回来了。三子也没有说。他向来都是沉默寡言的人,只知道埋头下力地干活。因为这他没少受村民们的赞美和夸奖。可是……

 

父母虽然对他的再次回家没有说什么,但是三子明显地感觉的到父母的冷淡和烦躁。三子本来就难受的心里更加的难受了。他每天吃过睡、睡过吃,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遍又一遍地想着这些年来自己出门打工的不顺和这次苦难的遭遇,潸然泪下。

 

这次他去的依然是浙江,依然是奔舅舅去的。少言寡话出类拔萃的他本来在村子里的朋友就少,再加上这些年来失败的打工经历,让他已经没有什么地方好去了。他只能奔舅舅去了,虽然他已经去过了很多次也失败了很多次,但是他不得不再次奔舅舅而去。在家里他是实在呆不住了,也没法呆了。村里的年青人都走光了,你在家呆着就是不务正业就是二流子。他越来越不明白社会怎么会变成了这样,人们都以放弃土地背井离乡抛妻弃子地在外打工为光荣。任由土地荒芜,家园冷清。大有一去不回头之势。像他虽然狂热地热爱故乡热爱土地,一分一秒也不想离开它们,但是又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离开它们。

 

舅舅热情地迎接了他,虽然他无数次地来了走了。

 

他第一次出门打工就是跟舅舅在舅舅打工的油脂厂上班的。他们的工作是扛包。一百八十斤一袋油菜籽,他们每个人都扛的轻松异常健步如飞。在一尺多宽的木头跳板上他们忽忽悠悠地跑上跑下如履平地。他力气是有的,比起舅舅他们每个人都不差。可是,干活光有力气是不行的。还要有巧劲、耐力和长时间的锻炼,熟能生巧。出一分的力气干五分的活。蛮力是坚持不了多久的。开始的十几天他扛的气喘如牛战战兢兢,一到晚上浑身就像散了架一样,哪块肉都不属于自己了。慢慢地、慢慢地就习惯了,就熟能生巧了,就也能像舅舅们一样边扛包边说笑,脚步不停健步如飞。在乍暖还寒的春季也汗湿衣襟,在汗如雨下的夏季挥汗如雨。这些他都不在乎,他有的是力气。再累,睡一个晚上就又精神百倍活力充沛了。力气是浮财,出了还会来。

 

欢快的时光总是过的很快,欢声笑语中不知不觉地离开家就快半年了。半年来他一点也没有想家的感觉,完完全全地把自己交给了油脂厂交给了这座城市。家,似乎从他离开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被遗忘了。可是,时间怎么就过去了半年了呢。半年就意味着,长了一季的麦子就要成熟了,新一季的麦收又要到了。他有点恍惚了。无论什么时候,眼前总是晃动着一望无际的金黄色的麦浪,鼻子总是能闻到成熟的麦子的味,它盖过了身边浓浓的菜籽油的纯香,直窜进他的脑中、梦中。他睡不好觉、吃不好饭了。只要一躺下就做梦,梦中成熟的麦子的香味就像他血管里的血液,在他的身体里左冲右突奔腾咆哮尖叫着把三子从一个又一个甜美的梦中惊醒。三子觉得自己快要不行了,他实在是逃不出麦香的诱惑,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回家去收割麦子了。去亲亲麦穗、去面对面地闻闻麦子的香味,不然他会熬不住的、会疯掉的。虽然他一再打电话到村长家问父母要不要他回家收麦子,虽然父母一再声明只要他好好工作就行家里的事不要他操心,但是他依然决定要回家。他快受不了了。用什么理由请假呢?扛包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工作,缺一个人别人就要多扛一些多累一些。工作量的加大会让每个人都疲惫不堪的。可是,他真的不能不回去。他苦思冥想。对不起了,父亲。在他做好决定后,他在心里对父亲说。对不起了,父亲。让您受委屈了,孩儿不孝,也只能拿你的健康来请假了。最后他以父亲生病需回家探望为由成功地请了一个星期的假。连夜搭车奔向了故乡、奔向了朝思暮想的麦浪。

 

他到家的时候,麦收刚刚开始。父母不在家,下地收麦子去了。他顾不上自己还没有吃饭、休息,把包寄放在邻居奶奶家,就直奔麦田去了。父母看见他,惊讶的合不拢嘴。母亲一再叫他先回家休息一下明天再下田干活,他坐了一夜的车肯定是累了。母亲又问他吃饭了没有。他摇了摇头。不管不顾地夺过了母亲手中的镰刀。夺过镰刀后他却没有马上开割,而是趴到麦穗上贪婪地闻着麦香。他贪婪地闻了好久好久,直到像喝了一样满脸酡红、满眼放光,才猛地挥动镰刀快速地放倒了一片麦子。他动作娴熟悉姿势优美,每一次挥动镰刀都像在跳一次舞蹈。他割的飞快,很快就把父亲落下了一大截。他干活的能力是有目共睹全村共认的不吸力、肯下力,一个人要抵两个人干的活。他快速地挥动着镰刀,一下又一下动作连贯一气呵成。他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的人终于轻松了。“麦子啊麦子,我来了。”他一边收割一边在心底高喊。直到母亲把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和一碗色泽金黄的油饼送到他面前,他才停下了狂放的动作。接过母亲手中的碗大口大口地吃着,像和谁打架一样。他要尽快地吃光它们,然后快速地投入到新一轮的“战斗”中去。

 

他的这次回家为他赢得了更好的声誉,村子里的婶子大娘们总是在他母亲面前毫不吝啬地一边夸他的孝顺和能干一边埋怨自己家孩子懒惰和不争气。

 

她们说:“她婶子,还是你好啊。养了三子这么个懂事又能干的孩子,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哪像我们家的孩子进城打几天工,好像自己就是城里人了。电话都打爆了,硬说厂里忙请不掉假,好像那个厂离开他一天就不转了似的。”

 

一星期一眨眼就过去了。麦子收完了也打完了,颗粒归仓。三子不得不走了,走时他抓了把新收的麦子放进了口袋。

 

事情出在秋收的时候,在知道稻子即将成熟马上就能收割的时候,三子又吃不香睡不着了。他不得不再次向厂里请假,以好回家收割稻子。恰恰这时油菜籽也刚好上市正是厂里进货的时间。为了保证来年的货源,厂里正不分昼夜一车又一车也拉进新收的菜籽。当他把他要请假回家的事向车间主任汇报时,车间主任想都没想地就坚决地摇了摇头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不管你家里有什么事情都要等忙完这一阵子再说。你自己又不是没有看见,我现在恨不能把一个人当作两个人用。全年的成绩就在此一举了。请假,你想都不用想。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即使你家里死了人,那也只能给你送他下地的时间。”

 

三子怔怔也看着车间主任,车间主任不耐烦的对他挥挥手说:“好好干,坚持干完这个月一切都好说。请假,随时都行。”

 

可是三子并没有好好干完这个月,他不顾舅舅他们的劝告、甩开车间主任的忠告,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回家的列车。他不得不回家,他怕自己会疯掉,他怕在血管里奔腾的血液会冲破血管奔涌而出。

 

一切都不可挽回了。虽然舅舅他们极力地想说服车间主任,但是还是没能留住他。车间主任说,他知道他很能干,但是光能干是不行的,还要把厂里的利益看的高过一切,还要绝对的服从管理。能干的人到处都是,听话才是最好的品质。光能干,不听话那他们厂子里不就乱了套了。那厂子不就成了放牛厂了嘛!

 

三子就这样告别了他的第一次的打工生涯,匆匆忙忙地赶回老家把父亲从县种子站买回的像麻雀舌头一样瘦小的第一代优良麦种种下了地,耐心的等待下一季春暖花开和麦穗金黄时刻的到来。那又将是个大丰收的时刻,有好的良种才会有好的收成。

 

3

母亲是在第五天的早饭后走进三子房间的。母亲走进来的时候,三子正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想理清一些事情却越理越乱,乱的让他烦躁不安忧心重重。他感觉自己现在就像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只能躲在家这个方寸的斗室里挣扎、窥视,在没有人发现的时候才能偶尔地偷偷摸摸地提心吊胆地出去透透气。可这是在自己的故乡自己的家啊?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到底应该怎样?

 

“三子,起来吧。别再睡了,你这样睡下去妈妈会担心的。起来吧,到镇子上去散散心。打不了工咱们就不打工,不打工又死不了人。富不了,咱们就穷着过,又不少吃少穿的,只要我们心里平衡就行。不要管别人怎么说。起来吧,别再睡了,起来去散散心。你看稻子眼看眼就要成熟了,那时家里还真离不开你。”

 

母亲说的非常缓慢谨慎,极尽小心地遣词造句。在无尽关怀之外三子还是听出了无奈和凄楚。母亲说完丢下一百块钱转身出去了。三子强忍的泪水奔涌而出。好久、好久,他翻身起床。他一向都是懂事孝顺的孩子,也一直都是母亲的骄傲。从小到大他没有过一次忤逆母亲的行动和言语。他不想伤害母亲,哪怕是一指甲盖那么大的伤害都不想。他不想像村里其它的孩子们一样因为一点小事动不动就和父母吵的不可开交天翻地覆。他打心眼里孝顺父母,事事为父母着想。可是……

 

三子起床了。父母都不在家。他精心地洗了洗脸、光了光胡子,换了件干净的衣服。他是应该出去走走了,不管哪里。可当他刚推开门的时候却又折回了屋里,翻箱倒柜了大半天终于让他找出了一个圆珠笔和一个封面破烂不堪的本子。他小心翼翼的把本子翻到干净的一面,拿起圆珠笔一笔一划的写上了舅舅你好……虽然写的磕磕绊绊,但是写的认真仔细小心翼翼。哪怕错了一个字也要涂抹掉重新写过。

 

“呦!这不是三子嘛。什么时候又回来的。你不是才出去不到一个月嘛。”

 

刚走到村道就遇到了明亮的母亲明婶,这是个快嘴快舌唯恐天下不乱的女人。三子打心里烦她、不想理她。但是三子一向是懂事的尊老爱幼的孩子。

 

“回来五六天了,外边工作不好找。”

 

“回来五六天了,怎么也不出门呢?在家闷着可不好,你看你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了。我们家明亮啊,就不如你。一年一年的都不知道回家来看看,好像自己有多忙似的,不就打个工当个什么车间主任嘛!怎么能连家都不要了呢。”

 

三子没再接话大步向前走去。遇到的每一个人都甩给了他同样的问题,好像他回家是犯了多大的错似的,好像他不应该也不能回家似的。三子懵了。恍惚中他有点搞不清楚这里究竟还是不是自己的故乡,那个生他养他的地方,自己的家究竟还在不在这里。

 

叶落归根。难道故乡属于自己的只是一杯黄土?难道令千千万万游子魂牵梦绕的故乡不能在他们失意时给他们休憩疗伤,而仅仅只是个适合衣锦而归的地方?

 

“不正干,连个工都打不到。都二十七八岁了还讨不到媳妇。我看啊,这辈子他是打光棍数喽。”

 

“还想讨媳妇,现在的姑娘哪个傻。要房没房,要钱没钱的。人吧,像他这样的也一抓一大把。依我看先前的那个姑娘是开眼喽、烧高香喽,退了婚,不然你看这个样子日子该怎么过呦。”

 

……

 

看着三子离去的背影,大婶大妈们一个比一个能说会道。她们毫不吝啬地把自己的不屑砸向三子就像从前毫不吝啬地夸奖三子一样。

 

三子的不幸是从打工成为一种潮流时开始的。由于节节败退的打工经历,原来订了婚连结婚都提上议程的姑娘,毫不犹豫不留一点余地地提出了退婚。任由三子父母多方托人去劝说,姑娘是铁了心的坚决退婚。哪怕赔偿三子家三倍的礼金也坚决退婚。姑娘说:在这个社会不出去打工,她看不到一点生活的前景。

 

那是他从小到大带给父母的第一次打击,也是自己人生的第一次打击。以前他一直以来都是父母的骄傲,是村民们众口称赞的好孩子,是村里的母亲们教育孩子们的榜样。她们张口闭口就说:“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要是有三子的三分之一我就烧高香了。”

 

4

 

三子从小就表现出了对这片土地的无限热爱和对劳动的无限热情。很小的时候,每到农忙时节他都可以和大人一起起五更睡半夜的。虽然他什么也干不了,什么也不能干。

 

后来随着三子的一点点长大,三子对劳动的热情也一点点高涨。先是用手努力的拔草,再是挥镰一点点割麦,再是小心翼翼的锄地,再是跃跃欲试的撒种、扶犁,步步为营步步长进。当村里所有的年青人还沉迷于梦想高手低的时候,三子已经脚踏实地地成为了一个经验丰富的合格的“老农”了。

 

三子他们是出生于七十年代,成长于八十年代,青春于九十年代的一群人。八十年代的狂热他们一知半解,九十年代的风潮他们正处在风口浪尖。那是个疯狂的时代,日新月异。港台明星大批大批的入侵大陆,四大天王、小虎队、小旋风……一波又一波的浪潮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三天一个流行,七天一个变化。“今天你是天王,明天我是至尊。”小分头,三七开。小脚裤、宽松裤、萝卜裤、牛仔裤;耐克鞋、回力鞋、大皮鞋、浅筒军警野战靴,各领风骚三五月。满村满街的郭富城、林志颖,三岁的孩子也会唱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他们没有理由不疯狂、不风潮,他们也不能不疯狂、不风潮。“年轻时代,年轻时代,有一点天真,有一点呆;年轻时代,年轻时代,有一点疯狂,有一点帅。”十八九岁的他们像染上了毒瘾一样的模仿着各种潮流、接受着各种熏陶,以至于他们集体厌恶土地讨厌劳动。幻想着一夜成名,星光璀璨。抽烟、唱歌、追女孩、打架。乡村夜晚的一场电影要是没有人打架,那可是天大稀奇的事。村子里像明亮和二他们就是以打架为乐的,不管结果如何,三天不打架就寝食难安手脚发痒。为此明亮和龙二的父母无时无刻不提心吊胆,生怕他们惹出什么大的是非来。三子就不这样,不和他们一溜神气。三子从不打架,即使是穿衣打扮也要在把田里的农活干完之后再去梳理的。三子也紧随潮流,他是那种脚踏实地老老实实的追潮人。他不眼高手低好高骛远。他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和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三子是众多二流子之外的另类,是村里父母们囗中好孩子的榜样和标杆。三子成熟稳重老实懂礼,三子出类拔萃鹤立鸡群。

 

勤劳努力的三子,初中毕业后就把土地当成了他的第二课堂。犁田耙田、插秧播种,有事没事就朝田地里跑鉴苗除草。他家的庄稼在他精心的照料下草刺不生长势良好,总是夺得村里的高产状元。在那个全民都以万元户为奋斗目标的年代,他的勤劳给他家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实惠。你怎样对待土地,土地就怎样对待你。他家是继村长和村书记后为数不多的扒掉草房盖平房的人家,三间三米三开间的平房,那一个宽敞,那一个亮堂啊!夏天还可以在平房顶上睡觉,看满天星光璀璨月光皎洁,畅享微风习习凉快舒适蚊子滚蛋的安静睡眠。最最重要的一点是连阴天场地没干的时候还可以在上面晒粮食,只要不下雨有风粮食照样可以晒的嘎嘣脆。

 

“你看看人家三子。”

 

“你看看人家三子。”

 

……

 

三子的勤劳,为他赢得了村人们的夸赞和应有的荣誉。在村里年纪相仿的伙伴们还在媒人们的考量下的时候,主动登门给三子说媒的人就争先恐后地踏破了三子家的门槛。开始的时候三子不愿意说,说自己还小,再等等再说。可是媒婆们的热情依然耐不住,还是隔三岔五的往他家跑。母亲对他说这样不好,你这样别人还以为我们头有多高、眼只看天呢。看吧,哪怕看好了先不过门呢。这样子太得罪人了。看就看吧,三子一向是懂事的、识大体的。一个、二个、三个……缘份说来就来了。姑娘一米六五的个子,大大的眼睛、白白的脸宠,三子一下子就相中了。姑娘也相中了三子,一米七六的个头,健壮的身躯,走起路来像小跑一样,干起活来像一头牛。阳刚帅气。哪个方面三子都是出类拔萃的,哪家姑娘嫁给三子就等着享一辈子的福吧。这是媒人说的,也是村人们公认的。

 

三子就兴高采烈地订了婚,就等着再过两年当准新郎了。这可羡慕坏了村里一些母亲们,他们言里言外都是对三子的母亲的羡慕和妒忌,都是对自家孩子的不争气的恨和无奈。

 

5

 

在三子订婚后不久,流里流气的明亮和龙二在又一次和父母吵闹后干了一件惊动村里的大事——结伴离家出走了。

 

“走了就走了吧,免得看见就心烦。”这是明亮和龙二的母亲的原话。她们以为这次他俩不过是旧技重演,又跑到哪个村里的朋友家游荡几天后就会乖乖的回家。一晃半个月过去了两个人却踪影全无。明亮和龙二的母亲就坐不住了,先是试探性地向村子里和他俩玩的好的孩子们打听有没有在电影场或另一个镇子上碰到过他俩,这两个讨债都半个月没有回来了,又不知跑到哪家去祸害人家去了。他们都说没有,真的没有,确实没有。他们也正纳闷呢他俩到底上哪里去了呢。他们说这么大的事他们不会撒谎也不敢撒谎。两位母亲这才开始着急上火,全家出动十里八乡地四处打听寻找。一无所获。全村都出动了,依然一无所获。他俩就这样离家出走了,一去不回。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警都报了,依然不见俩人踪影。先前还死咒活的两位母亲,现在是哭死哭活终日以泪洗面。

 

时间却还是一刻不停地向前走着,不可能因为某个人的痛苦或快乐而做丝毫的停留,转眼就又快要过年了。在家家户户都热热闹闹喜气洋洋地准备年货时,明亮和龙二家却死气沉沉冷冷清清。孩子都不见了,年还有个啥过头。奇迹却在一个旭日喷薄的早晨随着太阳光一起照进了村里,明亮和龙二衣着光鲜神气活现地回家了。五块钱一包的红塔山香烟见人就发,看那样子像是在哪发财了。一人一套一模一样的黑色西装还打了一模一样的一条红色领带,黑色皮鞋锃明刷亮,头发梳理的油光锃亮连苍蝇落上去都站不住脚。关键的关键是他俩还揣回了一大沓实实在在的票子,足足抵上一户人家在庄稼地里累死累活全年的收入了。可他俩离家出走才不过半年啊,而且他俩还是那样不正干的两个人。

 

他们说,他俩离开家后就去了浙江杭州,在杭州一家特种灯泡厂里上班。一天八个小时的工作时间一个月三百块钱。他们说,他们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他们离家出走就是一时呕气。他们说,不出去不知道,一出去吓一跳。现在改革开放了,杭州大大小小的工厂多了去了,要招的工人多了去了。他们说,像江西那边离浙江近的地方,人家早就出去打工了,老老少少都有,早就赚海了去了。他们说,我们这里的人笨啊,只知道死种田。他们说,杭州漂亮啊。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嘛。他们说,那个楼高的啊跟电视里的一样,那个小汽车漂亮的啊简直没话说。他们说,城里的厕所都盖的是小洋楼,那个漂亮啊,厕所里边都铺了瓷砖,瓷砖亮堂的啊像镜子一样。他们说,他们说……

 

“在工厂里上班,那你们不就是工人了吗?拿国家的钱。”

 

“工人。也可以这么说。不过不是正式工人铁饭碗,是临时工人、打工的。是签了合同的,要说是工人也可以,反正我们也不比正式工人少些什么。月月发给正式工的福利我们也都有,只不过少一点而已。他们吃食堂,我们也吃食堂。他们也不比我们特殊多少。”

 

“你听听,你听听,到底是去过大城市见过世面的。你听听,你听听,这话说的多有水平。”

 

……

 

一时间,明亮和龙二俩在浙江大城市当工人拿国家钱的消息像风一样刮遍了整个乡村。就连村长也对他俩刮目相看了。毕竟五块钱一包的香烟不是每个人想抽就能抽的上抽的起的,毕竟他俩说的头头是道句句在理一点不像在胡侃溜吹,毕竟他俩带回来那么多实实在在的票子呢,毕竟……明亮和龙二的父母一下子就忘了他们对他俩的怨恨和咒骂,这两个不争气的东西这回可算是为他们争光了,让他们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一时间村里面只要有明亮和龙二在的地方那里总围了一大群人,他们总是一边聚精会神地听他俩说着大城市的好一边争先恐后地时不时提出一两个问题。比如:打工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可以出去打工吗?他们可以打掉工吗?外面的工作真那么好找吗?

 

“能,能。”明亮和龙二总是说能。他们还说他俩这次是带着任务回来的,为厂里招人——二十个。人们的热情就更加高涨了。明亮和龙二就成了明星一样的人物,有事没事大人小孩总爱和他俩拉关系套近乎,好像把还要过年这件事给忘了似的。

 

过了年,明亮和龙二真的没有食言,真的就带走了二十个收庄稼不要回家的年轻人。村长家寂寞的电话一下就热闹了起来,除了镇里一些通知外,活活就成了外出人们的通讯站了。今天他来电话,明天他又来电话。村长一遍又一遍用喇叭通知有电话的家长去接电话,村长的声音抑扬顿挫完全像通知村民要开什么会议一样,被叫到的人就喜气洋洋地揣着香烟或糖果向村长家跑去。没被叫到的就开始埋怨自家的孩子多久多久没有打电话回来了,其实他们前天或者昨天才刚刚打过电话回来。

 

人多力量大,在明亮和龙二他们走后不久,村里又走了一批;不久又走了一批。亲戚奔亲戚,朋友奔朋友。十里八乡的人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越滚越多地不断地涌向城市。他们有的一去就是一年,有的夏秋两季还急吼吼地回家收庄稼。一年不回的都是还没有结婚的年轻人,他们是把那里当家了;回来收庄稼的都是结过婚上有老下有小的不回不行,回家也就那么几天就像风一样又刮走了。三子却不为所动,三子还要种自己的地呢。他依然勤劳朴实早出晚归,把每一块责任田都整理的草刺不生长势喜人。

 

转眼又快到过年了。外出打工的人们开始三三两两陆陆续续地回来了。随着陆陆续续的人的回来也带回来了各种各样的消息,他们有的哭有的笑。有的实实在在地赚了一些钱,有的一年一分钱没赚到还倒贴了来回路费,有的干脆就没有回来他们都是碰到了连路费都不发就跑路的比黑心还很的没心老板了,有的甚至把一只胳膊或一条腿丢在了外边,有的……

 

外边到底是什么?是天堂还是地狱?人们各抒己见争吵不休。可是,刚过完年没多久人们就又像蜜蜂扑向鲜花像屎壳郎扑入屎球一样义无反顾匆匆忙忙也扑向了是天堂也是地狱的城市。

 

6

 

三子该结婚了,定好婚都已经三年了。双方父母坐下一商量,日子择在了年底。八月份她的哥哥结婚,她哥哥比三子大两岁,去年过年时定的婚。考虑到三子他们定婚时间太久了就像女方家长要求带人,女方家长也通情达理。反正是迟早的事,带就带吧。这时不幸的事却发生了,女孩的父亲因为突发脑溢血猝然离世了。这打乱了原先的计划,按地方风俗定,定了婚和已择好婚期的两人,不管双方哪家父母有人突然老去,他们要么在老人过世后一个月之内结婚,要么在为老人守满三年孝之后再结婚,不然会为双方家庭带来噩运的。这是老辈人一辈又一辈传下来的百益而无一害的禁忌。双方只好再坐下商量,她(他)大哥不小了,他俩还小,再说两个都办时间上确实也来不及,只好暂时委屈他俩了。三年后再为他俩操办吧,你看这谁也想不到的啊。三子的父母也是知书达理的,三年后就三年后吧。

 

女孩本来就不怎么富裕的家庭再加上连连的办事一下就负债累累了,女孩被逼无奈也只好出门打工赚钱去了。一去就是大城市上海。因为是联系好的,女孩的外出一帆风顺。在给三子的来信中除了甜言蜜语,女孩说的最多的是希望三子也出去打工。女孩说在外打工苦是苦点、累是累点,但是人充实了开眼界了。不像在家里每天空虚的不知怎么打发时间,打工赚到的不仅仅是钱。

 

三子却没有感同身受,三子的每一天都是充实的,从没有空虚过。三子把全部的热情都投入到土地上、投入到庄稼上了。他深深地热爱着四季分明的故乡,深深地热爱着故乡土地上生长的春麦秋稻、棉花花生、大豆玉米等一切农作物。他疯狂的热爱它们并熟知它们,什么季节该种什么、什么时节该锄田除草、什么时节该打药追肥,什么时节要拔节了、什么时节要出穗了、什么时节……他像热爱自己的生命一样热爱着它们,他愿意把自己的汗水洒入土地去浇灌它们让它们茁壮成长籽粒饱满。他的每一天都是充实的,真的从来没有过空虚的感觉。

 

过年的时候,外出的人们回来了,女孩也回来了。女孩的脸白了,穿衣打扮也新潮洋气了。本来就漂亮的女孩一趟工打的脱胎换骨了一样,举手投足间总有一种说不出的绝佳气质。女孩不停地对他说这说那,说打工的酸甜苦辣、说城市的五光十色高楼大厦。以前他俩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他说个不停她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的。女孩真的变了。女孩最后劝他还是出去打工。女孩说,不为别的到外边闯闯看看世界也好。人家都出去了,人家能做的我也能做。三子坚定的点了点头,不就是打工嘛。去,过了年就去。

 

三子的运气也是好的。母亲在回娘家时说三子也想出去打工看有没有人有头绪把三子也带上,刚好有一远房兄弟打工的厂里托他招人——油脂厂,扛包工。一百八十斤一袋的油菜籽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了的。三子嘛,我看能行。

 

三子的打工生涯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7

 

三子第二次出门打工是和女朋友一起去的。在离女朋友不远处的一个工厂里上班,一天十二个小时的工作时间让他们很少有见面的时间。临走时父母的一再交待和第一次打工失败的惨痛教训。三子用整夜的失眠和坚定的意志忍住了奔腾咆哮的麦香的诱惑,成功地战胜了无时无刻不想回家的心魔。眼看就万事大一切0K了,可意想不到的意外却再一次发生了。

 

皎月当空,月光如银。夜晚的城市褪去了白天的喧嚣,静悄悄的。老鼠们成群结对的在街角旮旯和大街上戏闹喧哗、横行霸道。偶尔有一辆车从空阔的大街上疾驰而过,“唰唰”的回响仿如声入枯井,迅速地被夜晚吞噬,激不起一点涟漪。城市市郊,工厂林立的地方。在此起彼伏的百虫齐唱声中,夜晚被渲染的更加静谥了。如果你静下心来仔细的倾听,你能听到偶尔的时断时续的若隐若现的“咯吱咯吱”的磨牙声和“呼噜呼噜”的打鼾声。星星密密麻麻的,这些夜空中的精灵,悠闲自在地在夜空中窃窃私语调皮眨眼俯视大地。忽然它们发现在一个四面围墙的工厂的绿地上一个人正手拿铁锹在挖地。一下一下的,他挖的认真仔细,时而弯腰,时而直起,弯似一张弓,直似一棵松。他挖的很慢,可每一下都有力,直腰、下锹、起锹,动作一气呵成,完美无瑕。每直起腰来挖一锹就弯下腰去砸一锹,一下又一下,直到把那锹土砸的粉碎如面。挖着挖着他忽然蹲下身去抓起了一把泥土放到了嘴边。星星们“啊”的一声惊呼,镇定下来才发现,他并没有像它们担心的那样把泥土吃进嘴里而只是放在了鼻子下贪婪地吮吸着,好像吮吸着想珍馐美味。

 

那个人怎么了?为什么半夜三更的不睡觉而在挖土呢?为什么要把泥土放在鼻子下面闻了又闻、嗅了又嗅呢?星星们不食人间烟火,不懂人间悲喜。可星星们挡不住自己对那个人的好奇,从单个的疑惑猜测到多个的叽叽喳喳各抒己见,势不可挡地发展壮大成了集体的议论纷纷争执不下。最后星星们一致同意全票通过,送给了那个人两个字——怪人!

 

当早起的工友们看见三子的时候,三子正躺在刚翻过的四平八整细若面粉的绿化地上满面笑容地熟睡呢!这可气坏了车间主任。车间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问他为什么晚上不睡觉来破坏绿化地。他说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只是在白天不停地想要是把那片栽种着花花草草的地方种上麦子该有多好啊。种那些花花草草不是浪费土地嘛。车间主任简直要崩溃了,车间主任说你知道那些花花草草要值多少钱吗?种麦子亏你想的出。车间主任说两个月的工资扣下你走吧,既然你那么喜欢种麦子,那你干脆回家种田去吧。至于那片绿化地的补偿,看在你平时的表现良好上,不足的地方我补上了。

 

三子到女朋友厂里的时候,支吾着不愿说出离厂的原因。女朋友也善解人意地没有一再追问。三子马不停蹄的奔走了两天就找到了一个建筑工地去上班了,他可不想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空手回家。可是当他爬到一层脚手架上晕天昏地地差点栽下来后,包工头像撵瘟神一样把他撵出了工地。又奔走几天一无所获后,三子只好离开女朋友再次奔向了在杭州的舅舅。他不想再在女朋友那里一丢再丢脸面了。

 

三子的打工生涯总是节节败退,他像个瘟神一样到哪里都干不长久。每到麦收和秋收时节他总是像丢了魂一样犯这样或那样的错误而被工厂一次次的开除。心灰意冷的三子干脆就呆在家一心一意伺弄他最心爱的土地了。

 

呆在家的三子失去了往日的光环,以前夸他的大婶大妈们又毫不吝啬也极力贬低着他:“有头无脑的货,连个工都打不了。每天只知道翻那二亩地,再翻,我看那地里也长不出金子来。”

 

三子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就像对待当初她们夸他一样。老老实实地干自己的事情。三天两头往田地里跑,像呵护孩子一样的呵护每一棵庄稼。

 

时间改变一切。也就两三年的时间,村子里一家一户的平房像雨后的麦苗一样拔地而起。明亮和龙二家甚至盖起了两层的小洋楼,鹤立鸡群风光无限。听说他俩在厂里已经干上头头了,每个月有六七百块钱的工资呢。再有就是原先让父母操碎了心的二流子们也三三两两地谈了对象带回村里。世道说变就变了,花言巧话的人好像越来越吃的开了。三子不羡慕这些,三子有自己心心相印的女孩呢。女孩好像好久没有给他来信了。天南地北的,三子也能谅解。女孩却又一次来信了,女孩说:我们分手吧。女孩说提出分手她也很痛苦,女孩说你怎么就不能好好出来打工呢,女孩说现在不打工真的不行的,女孩说……

 

那是三子有生以来最失落的一段日子。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曾经甜言蜜语海誓山盟已经谈婚论嫁的女孩怎么能说变就变了呢,还是那么的决绝和义无反顾。三子焉了,三子的母亲更是着急上火。女孩的决绝让三子从一个待婚青年一下就变成了一个大龄剩男。再加上三子的失败的打工经历,三子已经不是以前的三子了。三子的母亲不得不放下三子带给她的所有骄傲,每天早出晚归手提礼品东庄跑西庄奔地四处托人给三子说媒,结果却令人失望。无奈之下三子的母亲不得不找到专业说媒人。他们就像是房屋中介,保成一个媒收取多少钱。有约定俗成的底价,没有最高价。吃着喝着拿着还办了人间最有福报的事。他们个个能说会道,能把死的说成活的,把黑的说成白的。他们保媒的成功率特别的高。由于常年在外打工一庄人都快要不认识一庄人了。淡薄的人情却把他们的名声宣传在外。人们太忙了,回家过年也就是十天半个月的事,除了走亲访友哪有时间去忙别的事呢!结果却是一样的,他们说他们尽力了,他们也要实话实说。虽然实话也会有些虚头,但是眼面前的事他们是不可能虚说的。别人问孩子在哪里打工?他们只好实话实说:孩子勤快,没去打工,在家种地呢。孩子是实在人。

 

从悲痛中醒过来的三子发现母亲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三子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出门打工,打成工打好工,打出自己的一片新天空。三子出门打工了,可是他依然无法抵挡麦香和稻香的诱惑。三子不得不在麦收和秋收的时候不顾一切的跑回家,三子失败了。失败了的三子发现母亲更加地老了并且整日忧心忡忡。村人们也在背后对他指指戳戳议论纷纷。三子第一次感到了无助和迷茫。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在城市与乡村之间来回反复疲于奔命。想改变一切,一切却从没改变。

 

8

 

一晃三子就二十八岁了。二十八岁的三子麦收过后暗下决心。他对自己说:这将是最后一次打工,要么成功要么失败,成功了,一切从头;失败了,永不打工。三子又一次地奔向了舅舅。

 

舅舅是热情的,热情的舅舅那里在他之前已经有三个女孩投奔他了。他们年纪都不大,可是都厌倦了读书,反正也读不出什么名堂来,不如早点出来打工赚钱。舅舅在江边的房子被他们占领了,那是江边的护堤房他曾经无数次住过的地方。现在他再去住的话也不现实,人家三个小孩呢!再说舅舅住的房子也不大,也挤不下那么多的人。他一个人怎么都好安排,况且还是夏天,睡觉的问题就这样解决了。

 

舅舅两年前结的婚,有了舅妈。还好舅舅租的房子虽小,中间是有隔山的,算是两间吧。这就方便了不少,舅舅和舅妈睡里间,他睡外间。出门在外想讲究也讲究不了的。睡了一个晚上他还是感到了别扭,毕竟舅舅不是单身了。毕竟他已经到了有心事而晚上又有可能失眠的年龄了。第二天晚上他就决定把床搬到舅舅租的房子后面的马路上去睡了,反正是夏天又不冷,睡不着还可以看天上的月亮和星星。路上还无遮无挡清风习习,凉爽宜人,一举多得。

 

事情发生在第三天晚上,沉睡中的三子被汽车急刹的尖叫声惊醒。他睁开惺忪的双眼惶恐地看着像两只巨兽一样瞪着他的汽车大灯,一动不动地怔在了床上。过了好一会儿,汽车驾驶员才好像如梦初醒似的从汽车上跳下来气势汹汹地窜到三子面前指着三子又叫又骂。三子傻傻地一言不发,任由驾驶员又叫又骂着。原来市政工程处正趁着潮汛未来派人日夜不停地加固堤坝。白天还没过来的车,晚上就十万火急地开过来了。

 

等到驾驶员终于停止了叫骂和怒吼,三子才息事宁人地、一声不吭地把床拖到了马路边上。没想到的是司机却不依不饶地拨打了报警电话。当警车拉着警笛呼啸着在三子的床边停下的时候,三子却不知道警察为何而来。司机和警察大声地说着话,这时被惊醒的舅舅和舅妈也跑了出来。公事公办的警察叫他们出示暂住证,舅舅说他们有,在房子里呢。他没有,他刚到还没来的及去办呢。他有身份证。看过证件后,警察问他为什么要到马路上睡觉?难道不知道这样危险吗?舅舅忙说,地方太小了。下次绝不再到路上睡了。还下次呢。警察丢下这句话,就把三子带走了。

 

第二天,天没亮舅舅就到派出所了。好说歹说也没能保出子。警察说你知道这样做危害有多大嘛!出事了谁能担当得起呀!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最后是在舅舅替他交了拘留期间的伙食费后,三子才被以危害社会罪关进拘留所批评教育去了。不然的话,他是要以盲流为名送进遣送站遣送回家的。听说遣送站遣送人是有一定的规定的,同一个地方的人不满一车是不会遣送的,听说有的人在遣送站待过一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才被遣送回家的。

 

9

 

母亲回家发现三子起床出门后,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以至三子中午没有回家吃饭,她也没有在意。在她心里三子是不会做让她不放心的事的。再说他是应该出去好好散散心了。他姑姑家就在离镇上不远的村庄。还有他外婆家他也好久没有去过了。以前他可是隔三岔五的就要去看看的。外婆直夸三子仁义。要不是……她真的是没有什么不放心的。直到晚上三子还没有回来,她才操三子的父亲打他妹妹家的电话问问。妹妹说,三子中午确实是在她家的,但是他吃完中饭后就走了。他说他要到他外婆家去看看,他说他好久没有去看外婆了。妹妹说,三子和她说了很多很多的话,这可是以前从来都没有过的。妹妹说,三子好像变了,可具体怎么个变法她又说不清楚。妹妹说,现在打电话找他干吗?他在外婆家住一晚又没有啥。妹妹说……

 

挂了妹妹的电话,三子的父亲没好气地说三子到外婆家去了。我不知道你大惊小怪个啥?他又不是小孩子了?难道还能丢了不成?打,打什么个电话。可三子的母亲还是不放心,在父亲的唠叨声中还是拨通了母亲家的电话。父亲接通电话“喂”一声后,知道是她就喊着母亲的名字说:“你家闺女又来电话了。”

 

接过电话后,母亲说,三子,三子下午来的呵。这孩子是越来越懂事了,滴里嘟噜地买了那么多的东西不说还和我拉了半天的呱,一个劲地交道我让我一定要吃好喝好好好的保重身体。我说你又要出去打工了啊,他说他再也不出去打工了,我说那么你就常常来看看外婆吧外婆恐怕没有几年活头了,他说好,外婆你不要瞎说了,外婆这么好的人一定会长命百岁的。我就呵呵地笑了。我感觉三子一下子就会说话了。母亲一接过电话就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没了,在她的心中她的外甥是世界上最好的外甥了。三子的母亲不得不打断她的话问:三子现在还在那里吗?母亲说,没有啊!他回家了啊。我留他吃晚饭他愣是不愿意……

 

一夜未眠,第二天天还没有亮,妹妹和妹夫就赶到了三子家。他们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碰头后就心急火燎地在村子里挨家挨户的问寻。最后是金花婶子支支吾吾地说出了她昨天下午在湖(庄稼地)里看见三子了,她以为三子又去看庄稼呢。

 

三子是在自家的红薯地里被找到的。找到的时候太阳已近中天,阳光灿烂耀眼。三子静静地躺在两行红薯行的中间,身旁有一个“彪马”商标除草剂的空瓶。他衣衫整齐一脸平静,没有一点喝过农药后应有的挣扎和扭曲。如果不是人们一下子都慌了的话,还会在他的嘴角发现一丝不觉察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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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故乡发布于2021-06-01 18:38: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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