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在穿着短袖衬衣的夏季,这件事或许就不会发生了。活该我倒霉,第四节课外活动是我们中文系同物理系的一场篮球比赛,我打前锋。我从图书馆赶到球场,观众已围了一大圈。我急火火地把衬衣脱下甩到树枝上,舒展几下结实的胳赙,就蹦上了场。匆忙中我好像觉得树杈上的衬衣口袋里掉出来点儿什么,也没太在意,大概是饭菜票吧,时间已使我什么也顾不上了。

 

物理系的那些伽利略的崇拜者们,对篮球知得绝不比地球仪更多。从一开始我们比分就遥遥领先。不是吹牛,我一口气就进了四只“砸眼篮”,几次传球,都是极速的。要在平时,观众席上早已掌声不绝了,可奇怪的是今天那些人却好像有点儿无动于衷,总在那里交头接耳,有几个还冲着我微笑。等我们又连进了两个球,他们那瘦高个儿的领队就要求暂停。就这工夫,我发现我们班上的几个女同学手里拿着一张照片,在那儿热烈地议论什么,旁边还伸过来好几个脑袋,做着怪相,有一个人直朝我努嘴。

 

莫非同我有什么关系吗?我刚一转念,心就猛地往下沉。

 

“糟糕!”我对自己说,这下完了,准是那张照片——我夹在学生证里的,掉在地上了……

 

我呆呆地愣在那儿,傻了似的,如果当时我照照镜子,脸色一定是白得像乒乓球一样。我忽然想到应该去把照片抢回来,可哨子响了。

 

我稀里糊涂地在球场上奔跑着,不知在干什么,好几次把球错传给伽利略的人了。有一次投篮,还把球扔到篮板顶上去了,引得全场哄然大笑。我偷偷向旁边溜了几眼,只见那张照片,又传到另一伙人的手里去了,几乎所有在场的观众,都饱览无余。毫无疑问,这些人对那张照片的兴趣已经大大超过了球赛……

 

我摔了一跤,擦破了膝盖,情急生智,我立刻举起手——宣布退场。在众目睽睽之下,我硬着头皮走到小树边上去穿我那件捣乱的衬衣。说实话,假如大家还不知道这是我的衬衣,我宁可放弃它。唉,从现在开始,我已经丧失了比一件的确良衬衣要宝贵得多的东西——一个团干部,好学生的名誉。

 

我混在人群中,偷偷用眼角扫着对面的观众席,搜寻着那张照片,一面在心里想用什么办法把它弄回来。假如就这么去要,知道的人不是更多了吗?唉,都怪这件衬衣,也怪这场球赛。当然,也怪她……

 

“梁一波!”忽然背后有人叫我。我扭头一看,是我们班的党小组长吕宏。她向我点点头,好像有什么急事。

 

我趁机挤了出去。

 

“这是你的学生证吗?”她把一个红皮小本子晃了一下。

 

我看了一眼,说:“嗯。”

 

“那么这张照片也一定是你的罗?”她把一张已揉得很皱的小方照递到我眼前。

 

我飞快地朝那张照片瞄了一眼。说也奇怪,刚才那些惊惶和不安顿时飞得无影无踪,心里微微荡漾起来,充满了愉快和欢悦。

 

那是一片辽阔的大海。远远的有几点白帆(也许是海鸥),波涛起伏着,一层层推向远方。海岸边一块巨大的礁石上,坐着一个女孩子,穿着一件游泳衣,身上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她顶多不过十四五岁,扎着两把刷子辫,扬着头,面对大海沉思……

 

我真喜欢大海,可惜我从没有到过海边,我们这个城市离海太远了。

 

“岑朗,是她吗?”党小姐长笑着说。不过笑声有点儿占怪。

 

“是的。”我伸手去拿照片,可她倏地把手缩回去了。

 

“穿着游泳衣,是吗?”她的笑容不见了。

 

我的快乐消失了,想转身走开,游泳衣难道不是衣服吗?

 

“等一会儿。”她跟上来,表情很严肃。她把那张照片小心地放回学生证里,又小心地揣进了肩上那只黄书包,然后带着明显的焦急的口气说:“嗳,你知道不知道,为了这张照片,整个球场都轰动了?”

 

我点了点头。

 

“是她送给你的吗?”

 

“……”

 

“她怎么会送你这样一张照片呢?”她已经皱着眉头了。

 

她见我不回答,又问;

 

“你同她以前就认识?”

 

我讨厌别人这样审问我。要是换了一个人,我早就不理了。可她是副班长,索以关心同学出名,平日稳重朴实,在同学中有一定威信。我很少同她接触,但还是很尊重她的。她短短的头发,五官端正,几乎哪儿也挑不出毛病。细细的眼睛里流露着诚恳和谦恭,一看就是一个本分的姑娘。听说她上学前在农场宣传科工作,入党多年,早就想上大学,就是农场卡着不放,所以才拖到七七年,凭分数考上来的。她这样的人不会有什么坏心眼儿吧,也许完全出于好意……

 

“岑朗怎么会送我照片的,原因很简单。”我说。“今天中午我到她宿舍里去取一本书,宿舍里就她一个人。我看见她床头有一个两块玻璃夹着的简像框,里面就是这张照片。我看得出了神。我问她那海浪和身上的水珠怎么会拍得这样清晰,用多少光圈和速度。她说她也不知道,是好多年前她到大连去度暑假的时候大人给她照的。临走的时候.我又在那张照片面前站了一会儿。她见我这么恋恋不舍的样子就笑了起来,从像框上取下照片对我说:“你要喜欢你就拿去好了,我可以再印一张。我当时觉得有点儿不合适,也没想到会惹这么大的风波,不就是小时候的一张照片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吕宏的神气似乎有点儿紧张,听完了,不知为什么竟长长地松了口气,好像有什么东西使她放下心来,还微微笑了一下。她一定很少笑,所以她笑起来的时候还不如板着脸来得好看。她说:

 

“原来是这么回事,讲清楚了就好。好吧,再有人问,我帮你解释解释……”

 

我心里充满了对她的感激。

 

“在大学里交朋友,可一定要慎重再慎重啊,可挑选的人很多嘛……”

 

她温和地看了我一眼,匆匆走了。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她的脸显得这么亲切。我心里忽然闪过一点儿什么,不由惶惶不安了。

 

“嗳,吕宏,把那张照片还给我……”我在她背后喊。

 

“我替你保管吧,要不,你又得丢了!”她加快了脚步,敲打着像打铁叮当响的猪皮鞋后跟。

 

从身后的碎石路上,飞来一串银铃似的笑声。我一回头,不禁吓了一跳,岑朗和一群女同学,正说说笑笑地朝这儿走来,不过还没有看见我。我一闪身躲进了旁边的丁树丛,等她们走过去了才钻出来。岑朗穿着一件碎花布连衣裙,套着一件浅灰的上衣,一双白色塑料凉鞋,我只望见了个背影。一群人中她的笑声最响最高。我干嘛要躲避她呢?我问自己……

 

我同吕宏那一段对话中,无疑是故意“漏掉”了这样一个重要的事实,就是我在第一眼看见照片上的岑朗的时候,她那天真无邪的脸上那种深思的神情曾使我深深震惊。那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比海浪和水珠更清澈、明净。我不知那是一种什么东西在吸引我,我喜欢这张照片。她的容貌比之少年时代已改变得很多,但这双眼睛却依然那么明亮。

 

晚霞把校园里高大的杨树顶涂得一片金黄。她的背影隐匿到西番莲盛开的花坛后面去了,我多想看看她那双眼睛啊。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我在满天的繁星中注意到了这两颗晶亮的小星呢?

 

好好生活,保存幸福

 

 

好像是去年的事了。粉碎“四人帮”后的第二个夏天,进校已半年多,老师指定我为班级学习委员、学生会干事。有一次上政治课,老师出了这样一个题:“当前我们班级面临的主要矛盾是什么?”大多数同学都认为既然现阶段社会的主要矛盾是社会主义和资本宅义、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矛盾,那么我们面临的毫无疑问也是红与专的矛盾,是政治和业务的矛盾。持这种意见为首的是吕宏;她颇有雄辩的才能,论据、论证,一开口就滔滔不绝,思维清晰,逻辑缜密,大伙好像都被她说服了。她坐下以后,好久再没有人出来发言。我虽不太同意吕宏等人的观点,却慑于某种无形的压力,没有足够的勇气出来唱反调。政治老师眯着眼向大家扫视一遍,用一种满意的口气说:“很好,今天大家谈得很好。通过讨论,统一思想……”

 

“老师!”忽然从右边角落里发出一个清脆好听的声音,带一点儿南方口音:“我想发言。”

 

所有的人都转身去看——原来是岑朗。

 

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大概因为突然下了决心,脸微微有点儿红。她穿一件淡绿色的衬衣,领子上镶着两道白色的尼花边。我发现我们的政治老师明显地皱了一下眉头。岑朗却丝毫没有在意,她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老师,那眼光明明白白地流露出一种自信的神气。

 

“……我想,大学是通向四个现代化的桥梁,有自己的特殊任务,这个任务就是培养人才。我们是带着强烈的求知欲望走进学校里来的,因此,我觉得是否应该这样认为,学校的主要矛盾就是获取知识和知识贫乏的矛盾……”

 

这段话似乎搅拌着硝、木炭和硫磺——带有爆炸性。全班同学都吃了一惊。当然,如果是在那个重大的理论问题得到基本澄清后的今天,她的话也许就不足为怪了。但岑朗这只爆竹却点得太早了。

 

“请大家肃静!”吕宏站起来,轻轻敲了一下桌子:

 

“我认为岑朗提的问题应该很好展开讨论。比如说,学校里的主要矛盾同社会上的主要矛盾是什么关系?社会上的阶级斗争那么尖锐复杂,我们的校园里怎么就会那么平安无事?‘四人帮’的流毒那么深,我们能离开阶级斗争去培养人才吗?”

她似乎胸有成竹,不慌不忙,语音铿锵有力。

 

课堂安静下来,大家又回过头去看岑朗,大概想看到她的窘相,她却若无其事地削着一支铅笔。忽然冲着吕宏,用一种挖苦的口气说;

 

“如果照你这样说,知识是可有可无的,人活着,吃饭,穿衣,都是为了阶级斗争罗!”

 

我止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吕宏生气地看了我一眼。

 

幸亏这时下课铃响了,这场辩论到此为止,不了了之。吕宏阴沉着脸走出教室,追着老师屁股到办公室去了。

 

我真钦佩岑朗的勇气,也喜欢那种明白、简洁的表达方式。

 

一个艰深的问题,用她那种柔软的南方口音说出来,也变得浅显易懂了。我向别人悄悄打听她,才知道她也是依靠自学从农场考上来的,七○届的知青。听说她还爱写点儿小诗,只是没有发表过。也有人说她并不是太用功的,早晨见她跑步,下午往往因午睡迟到,课外活动回回不拉,晚上还要拉会儿手风琴。谁也说不准她的性格,两个不同的人会说出截然相反的印象来。她有时和大伙儿在一起混得很熟,有时又远远地离开大家,钻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暑假前公布政治考试成绩,她得了个不及格,我大吃一惊。

 

这天晚自习结束的时候,我分发政治卷子,偷偷在她卷子上扫了一眼,禁不住吓了一跳。有一道题就是上次那个主要矛盾问题,可她的回答除了坚持自己的观点、阐述得更详尽以外,还添了这样一段话:

 

“……既然社会主义消灭了剥削制度,所有制方面的改造已基本完成,那么为什么主要矛盾仍然是走社会主义道路和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矛盾呢?我认为这个‘主要矛盾’论是值得怀疑的……”

 

就为这道题,老师扣了她三十分。

 

教室是空荡荡的,只有她还呆呆地坐在那里,望着自己的卷子出神。我走到门边又站住了。

 

“岑朗,”我怯生生地说。“有些话自己心里想着就可以了,干嘛往考试卷子上写,得个不及格,真犯不上。”

 

她一双眼睛瞅着她桌子角上贴着的那个普希金头像,好像那个普希金倒要比我更理解她似的。

 

“往卷子上写倒真是没有多大用处的。”她忽然说。“真没有用!”

 

她抓起卷子径自走了,连看也没看我一眼。

 

这次政治考试不及格,并没有怎样影响她的情绪。她顶多只沉默了两天,到第三天又开始在宿舍里拉起手风琴来了。她的手风琴确实拉得不错,配上她清脆的声音伴唱,悠扬动人。那从女宿舍飞出来的琴声和歌声,就像充满着青春活力的溪流,从悬崖峡谷间,从开满灿烂野花的草原上,快乐地激情地奔流在大地的怀抱中……

 

可是这琴声、歌声,也刺痛了我这个学习委员的心。不及格——莫非她是那样不看重自己的名誉,也不怕别人议论她么?

 

北方的夏天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大地生气勃勃,蓝天也不像冬季那么空寂,而是挤满了千姿百态的云朵。现在回想起关于她的记忆,竟都是夏天留下的。

 

第二学期开学的时候,我们班级到太阳岛去搞了一次活动。

 

其中有一项在树林子里联欢,每人出一个节目,岑朗用手风琴给表演唱歌的人伴奏。轮到我们班长时,大伙儿起哄要他唱歌。

 

他憋了半天,说他可以唱一首《小小竹排》,岑朗一听马上叫起来:

 

“哎呀,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我可不给你伴奏!”

 

他很尴尬,抓着头皮,下不来台了。

 

“你唱《山楂树》吧,我听见你哼过。”岑朗又起劲地鼓动。看来她是很喜欢这首歌的。她拉起了手风琴,眼睛也发亮了。

 

“什么山楂树?”吕宏大声问道。“哪个民族的?”

 

“苏联的!”

 

“那你先把歌词念一遍。”吕宏说。

 

“别多此一举了,唱起来不就听见了吗?”岑朗咯咯笑起来,不由分说地拉起了前奏。那位班长向众人求救,都是鼓励的眼光。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唱了。岑朗快活地扬着脸拉琴,故意冲着吕宏。唱到第三段的时候,他背不下来词。岑朗竟然放开嗓子和着他一块儿唱了起来。那优美动听的音乐回旋在林子上空,引来不少游人:

 

白天车间见面我们多亲密,可是晚上相会却沉默不语。

 

夏天晚上的星星瞧着他们两人,却不告诉我他们俩谁最可亲。

 

事过后,班上不少人对岑朗有议论,说她太过分了,竟和男同学一块儿唱情歌,一定是对那位班长有点儿意思:有的女同学也很看不惯她,说她老和男同学在一起。到了秋天以后,关于她的流言就越发多起来。我悄悄凝视她,觉得那明澈的眼睛里包含了越来越多的内容。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注意到了她,怎么说得清呢?

 

 

 

“照片事件”发生后,没过几天,果然是满城风雨。我到食堂打饭,总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在主楼碰到外系的同学,也会有人神秘地眨着眼向我“逼供”,好像我干了一件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真令人费解!有一个“好心人”对我说,岑朗把一张少女时代的照片送给男同学,是别有用意的,气得我真想揍他一顿。即使有人气不公为我辩护,也只不过是解释,解释……幸亏这些日子没有球赛,否则我就会变成动物园展览的大猩猩了。

 

我开始躲着岑朗,免生嫌疑。上课的时候尽量做到目不斜视,晚上早早回到宿舍看书,这倒不是为我而是为她好。这种舆论对于一个女孩子总是很不利的。不过在心里,我觉得自己有点儿做“贼”心虚……

 

有一天傍晚,打了下课铃,我最后一个从图书馆出来,刚冲下台阶,见对面小路上徘徊着一个女同学,我的心一跳,扭身就走。

 

“嗳,梁一波,我就等你呢!”她跑上来,是岑朗。

 

我站住了,低头用脚尖踢着路上的方砖。

 

“我想找你谈谈。”她说。

 

“有什么……好,好谈的……”

 

“好多事,一下子也讲不清。吃过晚饭,你在校门口等我好不好?”

 

我吓了一大跳,慌乱地抬起头,偏偏同她的眼光相遇了。那双晶亮的眼睛坦率而勇敢,简直不可抗拒。难道你能拒绝这样一双满怀希望的眼睛吗?我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她像一只轻捷的小鸟一样飞走了。她刚一走,我就后悔了。晚上,校门口——这不明明是约会吗?万一让人看见还讲得清楚?她怎么敢?到底有什么事呢?对了,一定是想把那张照片要回去,可是照片还在吕宏的手里哩!

 

我没吃晚饭,匆匆去找吕宏,却没找到她。眼看时间到了,校园里弥漫着傍晚的暮霭,在夕阳中冉冉飘浮。这朦胧而淡泊的烟雾真使人觉得压抑和郁闷……

 

我装作去教室,背着书包向大门口走去。才走几步,又折回来了,脚步竟是这样沉重。无论如何,我还是不去为好。可是,难道让她在那儿白等吗?不不,那样她会笑话我的。我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还是决定去。到了校门口,却不见她的影子。我正看表,冷不防从身后的那棵老榆树后面钻出个人来。

 

”哈哈,你到底来了。是我主动请你的,你怕什么?”

 

我苦笑了一下。

 

“走走吧。”她说。

 

我心想:她如果向我要回照片,我就说忘带了,明天还她。当然肯定会还她的,请她放心。但千万不能让她知道在吕宏那儿。

 

她安静地走着,塑料底凉鞋无声地踩着散发着余热的街面,好像并不想说话。我偷眼瞧她,见她薄薄的嘴唇微微向两边翘着,似乎漾着一片嘲讽的笑意。

 

“你觉得,学校里最近的空气怎么样?”她终于开口了。当然,是在拐弯抹角。

 

“不怎么样。”我瓮声瓮气地答道。“这还用问我?你自己没觉得不自在?”

 

“这些天,我总在想,我们有没有办法改变它呢?哪怕是一了点儿……”

 

“改变?……除非,除非你当着大伙儿的面,把那张照片要回去,我们从此不再说一句话!”

 

她吃惊地眨了几下眼睛,忽然咯咯笑起来,她笑得那么开心,眉毛跳动着,露出洁白的牙齿。那嘴边的嘲讽越发明显了:“你呀……嘿……真不愧为……学习委员……”

 

“笑什么?”我有些恼火。

 

她好容易止住了笑,靠近我一点儿,轻声说:“我的意思是说,这几个月来,系里的空气始终有点儿沉闷,我想我们应该组织一个文学社,交换一些想法,互相讨论习作。许多大学早就办起来了。瞧这寒冷的东北,现在也算是夏天……哼!”

 

真没想到她突然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我愣住了。

 

“我们女生有三四个想法比较一致的人,想再找几个男生,一块儿商量,可以办个墙报,刊名就叫《五味子》。”

 

“什么,《五味子》?”

 

“对呀,五味子可以治疗神经衰弱,现在神经衰弱的人太多了,有的心悸,有的怔忡,有的神经过敏,有的头昏目眩……你说是不是?”

 

恍然大悟,明白她今天找我的意思了。说实话,创办文学社是我一直向往的一件事。三月初刚开学时吵嚷过一阵,但后来无形之中又归于沉寂。作为一个学习委员,我不认为正规的、刻板的教科书是唯一的学习内容,我赞成在课堂听讲之外,提倡同学之间广泛的自由探讨。在我们中文系成立一个文学社,这真是个吸引人的主意。

 

我们兴致勃勃地谈起文学来。好像文学有一种魔力,把我们拉到另一个幻想的世界,以至我完全忘记了自己约会前的种种顾虑。我对她说,我很希望自己将来成为一个萧伯纳式的剧作家,我的剧本上演的时候,我可以每天都去剧院看戏。我也希望当一个别林斯基式的文学评论家,给我们伟大的文学指引前进的道路。至于普希金,我是不喜欢的,他太偏执,太锋利……没想到就在这一点上,我和她发生了激烈争执。她忿然地涨红了脸,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意见。她高声反驳,引得路上的行人都惊讶地注意我们了。

 

“……一个诗人能引起沙皇政府那样巨大的恐慌,他是一个真正的诗人!他不肯忍受屈辱而愿决斗而死,这才是普希金!”

 

我不吭气了,让她去喜欢她的普希金吧。她还仅仅只是喜欢,就已经有些人不喜欢她了!不过,跟她谈话真是一件很有趣味的事情。她不像我,杂七杂八的,什么都知道一点儿皮毛;她不说则已,一说则必有自己的看法。不一致的,她决不附和,有时简直咄咄逼人……

 

朦胧的暮色中,前面出现了一尊塔形的石碑,最后一线夕阳在它顶上跳动,清晰地勾勒出一组健美的劳动者的浮雕轮廓,喷泉在它脚下撒落了满池珍珠,在那宽阔的广场上,二十根环形圆柱后面露出一片隐隐约约的沙滩。

 

“哦?松花江!”岑朗喊起来,欢喜地向它奔去。

 

星星出来了,一颗、两颗、三颗……它不是从天幕上露出来,而是从大江里跳上来的。于是傍晚的松花江,像一条嵌花的闪光的银链,静静地垂挂在这一片浩瀚的沙滩裸露的胸前。晚风拍打着波涛,那柔和的水声,像有谁抖动着银链,铮铮作响。沙滩温暖而松软,像母亲的怀抱。倘若倒在沙滩上,呼吸着那清凉而微带一点儿腥味的水气,仰望那湛蓝深远的天空,一定会勾起无数儿时的梦幻。

 

“夜晚的松花江真美……”我脱口而出。我怀疑我们是否走到一个神话里来了。

 

岑朗斜卧在离我不远的沙滩上,黑暗中只看见她的白裙子在闪亮。她微微叹息了一声,用一种我从未听见过的忧郁声调说:

 

“黑暗把一切都遮盖了,所以你会觉得它美。天亮以后你才会发现它的缺陷,……月亮和星光太微弱了,假如我们有一双能穿透黑夜的眼睛那该有多好……”

 

我说:“白天的松花江也是美的,在太阳照耀下一道闪光的金链。”

 

“我实在不喜欢这种比喻。”她不客气地打断我。“难道我们周围那种无形的锁链和束缚还少吗?你说四个现代化意味着什么?我说它意味着创造一种新的生活,在这种新的生活中,人们将从传统的旧思想、旧观念中解放出来。我总认为,一个现代化的社会就应该为人的个性的全面发展创造条件,改造社会的目的全为了人。马克思的哲学就曾对西方的工业化的发展,使人失去个性以及把人变成自动机器的现象,提出了抗议……”

 

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我谈论四个现代化.也从来没有一个姑娘这样深深地打动着我的心。她说出了在我脑子里闪过一百遍而不敢说出来的话。

 

“梁一波,”她忽然叫了我一声,声音有些异样。她走过来,在我对面坐下了。

“我常常觉得你很像一个人。”

 

“谁?”

 

“你猜。”

 

“我猜不着。”

 

“呵,对了,你有妹妹吗?”

 

“有一个。不过,我们常常吵嘴。她喜欢穿喇叭裤……”

 

“是吗?这也值得吵?喇叭裤并不难看。”

 

“她,她还爱跳舞……”

 

“可惜我不会,要是我有很多时间,我也去跳。”

 

我尴尬地笑了笑。这个岑朗,要让吕宏听见这些话,那又会怎样?我只好问:“你说我到底像谁呀?”

 

“像……像我哥哥。”

 

“哥哥?他在哪儿?”

 

“他?……他死了,在宁夏插队,一次马车翻了,压死的……”

 

“呵,那他,他……”我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读过很多书,我们很谈得来……假如他活着,他一定会告诉我应该怎样去创造新的生活。你的脸形、额头都像他,今天我突然觉得特别想他,真想找一个人谈谈心里话……可惜现在我看不见你的脸……”

 

我的心被一种深深的失望充满了。她之所以注意到我,既不因为我是党员,也不因为我是学生会的干部——那些容易引起一般姑娘好感的因素,而仅仅只因为我像她哥哥!真的,过去我脑子里怎么会有那些对她的无聊、浅薄的猜测?幸亏她看不见我的脸。我脸红,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

 

回去的路上,我们好像都被什么东西苦恼着,谁也没有说话。快到校门口的时候,我忽然又想起那张照片来,她为什么对它一直闭口不谈?不好意思吗?

 

“岑朗,”我下决心提醒她。“你的那张照片……我一定还,还给你……你别着急。”

 

”照片?”她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说道。“就是穿游泳衣那张吗?还给我干什么?”

 

”还了你……省得让人……议论……”

 

“我不在乎!”她好像轻轻跺了跺脚。“吕宏拿着它到处让人传看,都传到七八级去了,还说是你让保管的,我不信!她既然那么感兴趣!让她们去看好了……”

 

“吕宏真是那么说的吗?”我打了一个寒颤,好像在暗夜的一道闪电中,见到了一个阴森的黑影。

 

“人家告诉我的,我想也许不会吧!”岑朗随口说着,急速的步子消失在主楼的大厅里了。

 

我满腹狐疑。吕宏她?总还不至于……

 

 

我被一片强烈的白光射醒了。北方夏天的早晨,来得总是这样性急。

 

一夜没睡好……因为我看见了自己的浅薄与无知,这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假如植物的绿叶可以对大自然中混浊的空气起到净化的作用,我们的浅薄与蒙昧,又怎样才能变得丰富和聪明起来呢?

 

我终于睡不着了,起床走到操场上去。可是早晨的空气却不如我想象的那么清新,四处有烟囱冒出来的烟灰飞扬……

 

“昨天晚上你到哪儿去了?”

 

忽然有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我背后说。听这声音我就知道是谁。

 

“没到哪儿去。”我心跳了。为什么我竟有一种犯罪的感觉?在她面前。

 

“主楼教室没有,宿舍没有,图书馆没有,还能到哪儿去呢?要开支部会,害我好找。九点三刻进校门,不是一个,而是一双!我没弄错吧?”

 

世界上总是有人喜欢管闲事的,否则文学作品就该越来越单调啦。

 

“我嘛,到我愿去的地方去了。”我望着操场上那条像铁链一样的跑道,说。

 

“……真没想到……真没想到……梁一波同学,你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她显出一种很难过的神情。

 

“我究竟做了什么事情啦,要你这样操心!”我有点儿按捺不住了。

 

“你难道真的就这么糊涂,你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吗?”

 

“她……她是什么人?”自然,她指的是岑朗。

 

“她从来不按时就寝,总是很晚才回宿舍……这好吗?”

 

“……”我记得一个女同学说过,岑朗晚上常在教室里看书,老忘了时间。

 

“她的信件全班最多,社交极广,什么人都给她写信,这好吗?”

 

“……”这么说,谁要是与别人“老死不相往来”,就是全世界第一大好人罗?

 

“这些你都知道吗?”

 

“知道。”

 

“既然这样,你就应该明白,我们的责任,是很好地帮助教育她,而你……”

 

“那么谁来帮助教育我们呢?”我歪着头问了一句。

 

她的脸略微有些发白,咬着嘴唇。

 

“……本来我不应该告诉你,但我想告诉你一下还是有好处的。”她把手放在腰后,在原地踱了几步,神情很庄严。“我原来在农场的时候,有一个青年指导员给我写信,表示了那种意思。我就毫不犹豫地把信交给组织上了。”

 

我吓了一跳。

 

“她……没给你写过什么信吗?”她突然问。

 

我摇摇头,真遗憾,岑朗为什么没给我写信呢?

 

她盯住我看了一会儿,好像要看出我眼睛里面究竟有没有一封信。她好像有满腹忠言要劝告我,有许多她的和别人的秘诀要给我传授。她的脸是虔诚而无可怀疑的。如果有人看到她的表情,一定会认为她马上就要把自己的心都掏给你了……可是不巧,早自习的铃声响了。

 

“你把岑朗的那张照片还给我吧。”我终于这样说。

 

“还你?不,还是暂时留在我这里的好。你自己考虑后果吧,梁一波,现在还来得及。你是个党员,又是干部,凡事要注意影响。……”她忽然扭捏起来。“……当然,组织上也不是一概反对男女同学交朋友;现在也不是‘四人帮’那时候了。只是应该慎重,再慎重,注意自己的选择标准……”

 

打二遍铃了。无奈,她对我的“灵魂的洗礼”只得暂时终止。在走向课堂的路上,我一直想着“标准”两个字。是的,她说得并不错。标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标准。可是怎样弄清这个标准呢?我们是在苦难的祖国遭受极左路线荼毒以后的第一批大学生,我们十分懂得珍惜自己大学生的荣誉,珍重祖国四个现代化的前途。正因为这样,我们才要用自己的脑子思考。就像月间草要在夜晚散发芳香,得经过长长的一个白天的积蓄和酝酿……

 

北国的夏天是生机蓬勃的季节。阳光照例在半夜催开牵牛花的喇叭。几天以后,我和岑朗,还有六七个同学办起了一个《仲夏》文学社,编写了一个文学墙报。第一期出版后,反映非常强烈;我们在平静的生活中投下几颗石子,引起了荡漾的涟漪,这真是一种喜悦。四周没人的时候,我会站在那儿久久地、一遍遍地读着岑朗的小诗,这时候我眼前就会出现她高高扬起的脸上、眉毛上那副坦然的神色,好像在说:“让他们去说好了!”

 

偶尔碰到吕宏,她不再同我说什么了,只是冲我微微一笑,后来听说她叫人来抄过《仲夏》上的几篇文章。谢天谢地,总还有人关心我们。我知道吕宏这个人,她一向是关心他人比关心自己为重的。

 

学校花圃水池里一株睡莲开了,去年睡莲开的时候就快放暑假了。暑假前要评选“三好”学生,今年也一样。那几天,班上的空气突然紧张起来。下了课,总有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什么,大概是酝酿候选人吧。

 

岑朗各科的考试成绩都很好。大概是学乖了,政治考了九十,其余都是九十五以上,全班总分她是第三名。我听见她在教室里嚷嚷:“神了,瞎碰碰上的吧!我可不想让分数牵着自己走!”

 

有人悄悄问我,岑朗够不够“三好”?把我问住了。细想起来,她有哪一条不够呢?但我总觉得她是不会当选的。“三好”——假定这是一个三角形的框子,而岑朗这个人,却是多边形的……

 

就在班级评选的前一天,发生了两件事,都是关于岑朗的。一是省报的文艺副刊上,发表了她写松花江的一首短诗,二是她给《人民日报》的一封信,被寄回了学校。两件事,似乎都非同寻常,全系舆论好一阵哗然,毁誉参半。吕宏捧着那张省报,脸色阴沉得出奇。去年有个同学在《光明日报》上发表一篇散文时,她的表情就是这样。是嫉妒还是气恼?只有她自己知道。

 

第二天下午,全班根据各小组提议的名单进行无记名投票表决。吕宏拿着几张候选人名单走上讲台。听到她念到我,我的心跳了跳,最后一个居然是岑朗,我也心跳了。

 

“但是表决之前,支部和班委认为应该让大家统一思想,明确目的。”她说。“首先要搞清‘三好’的标准。”

 

下面就是她的演说词:

 

“……比如有的同学,看起来似乎各方面都不错,但实际上,最最重要的‘德’的方面,怎么样呢?她屡次违反学校的规章制度,自由散漫。大家都知道,她的课桌上贴着谁的画像?这不是很说明问题吗?举一个例子,她刚刚被退回的一封给党报的信中,竟然坚持自己的错误观点,说在社会主义社会里,连无产阶级同资产阶级的矛盾也不存在了!这是何等值得注意的倾向!”

 

“我没有说矛盾不存在。”岑朗在座位上平静地打断她。“我是说不应是主要矛盾。”

 

“再举一个例子”。吕宏根本不理她,继续说。“她发表的那首诗,得到谁的批准了呢?那上面写着怎样乱七八糟的句子,我可以给你们念一下:‘松花江,你载负着太重的记忆,所以流得这样缓慢;倘若将你一江的泥沙撂下,你就能流得欢畅。’请问:松花江怎么会有太重的记忆?怎么能够撂下一江的沙泥?这是指的什么?”

 

“这是比喻……”岑朗忍着笑解释说。

 

“谦虚点儿。”班长严厉地看着她。

 

“至于她在《仲夏》墙报上写的那些玩艺儿,反正大家都已经看到,今天不一一列举。最严重的是,她经常唱一些情调不太健康的歌。这只能说明一个人……”

 

“我同意吕宏的意见,对这种不正之风应该整顿!”体育委员突然高声叫起来。”现在竟然还有人提名让她当‘三好’,我们能要这样的‘三好’生吗?”

 

我昏昏然望着吕宏,不知所措。她和那个班委脸上都流溢着一种胜利者的骄傲。我突然明白:这几天他们躲着我,原来是为了这个……

 

“更为严重的是,岑朗经常夜不归宿,和社会上一些流里流气的男青年混在一起,谈情说爱,耽误功课,妨碍学习,照片一事是人所共知的明证。事情发生后,她仍拒不接受组织的帮助,竟然诱惑男同学和她私自外出……”

 

“造谣!”岑朗站起来,气得声音都变了。“你诬陷人!”

 

“谁诬陷你了?”吕宏也丝毫不退让。“别以为现在还是去年寒假那时候,你应该清醒一点儿。”

 

“你也该清醒一点儿!”岑朗说。那双明亮的眼睛里交织着痛苦、气愤、焦急,却没有怯弱。“当然,也早不是五月份那时候了,早过了夏至,是仲夏了,你懂不懂?”

 

“你能证明自己清白?”吕宏继续提出挑战。

 

“……”岑朗用眼角扫了扫人群,明明看见了我,却把眼光挪开了。

 

“我们能证明!”后排有几个女同学说。

 

“不用了。”我站起来,大步走到讲台上去。“一个月前,我约过岑朗出去散步,在沙滩上坐了一小时零十分,谈《仲夏》文学社的事。我们宿舍的人可以证明。我想,我至少不是被诱惑,而是主动自愿的。”

 

“你……”岑朗愣住了。她很快转身走了出去。

 

教室里顿时人声鼎沸,议论纷纷,简直比分电影票还热闹。吕宏敲着黑板,也无济无事。趁着哄乱,我也悄悄溜了出来。反正,我这“三好”学生也肯定是当不成了。

 

刚出大楼,看见岑朗拎着一只尼龙丝口袋,里头好像装着一件游泳衣,向大门口急急走去。我匆匆随后追上,她已跳上了前面一辆电车。没错,她是到江边去了。

 

 

松花江金色的沙滩,宽阔而平坦。风在上面吹起波浪似的皱纹,甩手无边地向远方延伸。游泳者矫健的脚步,在靠近江滩精致秀美的波纹上,印下了一长串纷乱的图案。人们有躺的,有卧的,有坐的,有刚从水里走上来的,扑倒在温暖的沙滩上,滚了一身细沙……

 

我在沙滩上寻找岑朗。老实说,这比大海捞针还难。夏日的松花江沙滩,好像一个天然的海滨浴场,人山人海。然而我真喜欢松花江的气魄,它给一切人自由和快乐,只要你来到它的怀抱里,它从来都是慷慨大方的。我在这大江边长大,这金色的沙砾里,留下了多少儿时的梦呢?奇怪的是现在无论我怎样努力,都再也想不起来,眼前只剩下那天夜里的沙滩上,她那星星似的眼睛……

 

我为什么要到这儿来找她?难道那礁石上的身影刻在我心头的烙印还不够深吗?沙滩,江水,少女……到底是什么在吸引着我呢?也许什么都不是,吸引我的只是一个有特点、有自己鲜明个性的女孩。

 

天空聚拢一堆乌云,江上吹起阵阵凉风,夏季的阵雨马上就要来了。一霎时,沙滩上的人已所剩无几。波涛起伏的江面上,游船都已纷纷靠岸,等待暴风雨的袭来。

 

我呆立着,待铜钱大的雨点,劈哩啪啦打在头上,才知道雨头已经到达。我跑了几步,又回头向江上望去。非常意外,在烟雨笼罩的江面上,我竟然发现了一个忽隐忽现的小红点。这个小红点在茫茫的江面上下浮沉,使我闪过有人遇险的念头。我甩掉鞋,脱下衣裤,不顾一切地跳进江里,向那个小红点奋力游去。雨花、水浪打得我睁不开眼,还呛了几口水。我奇怪那小红点为什么始终不见沉没。我劈波斩浪地靠近小红点,瞅准一个机会,一伸手就把那顶小红帽抓住。

 

“哟,干什么?干……”我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叫起来。

 

小红帽在我手下猛地挣脱了,一个姑娘的脑袋钻出了水面——啊,怎么是她——我要找的岑朗!

 

惊喜而忘情的笑声震动了江面,我们高兴得拼命扑打着对方,忘乎所以地靠在一起,差点儿忘了这是在江里。

 

“你知道吗?下雨的时候,游泳特别好玩儿!”她喘息,大声喊道:“你躲在水底下……听雨点叮咚叮咚打在头上,没有比这更妙的音乐了……”

 

我更大声地喊道:“……江上音乐会,不用门票,没有乐手,太棒啦!”

 

雨停了,天边露出了橙黄色的云朵和蔚蓝色的天空。阳光从云层中钻出来了。大江变成下金色的,又和沙滩连成一体……

 

我们肩并肩向岸边游去。岑朗那雪白的手臂有节奏地拍打着水面,游起层层浪花,好像划破了缎子似的江面,击折了一条漂亮的链子。

 

我们钻出水面,踏上沙滩,浑身上下淌着水,却觉得说不出的快活。我用一只脚在沙滩上跳着,侧着头甩着耳朵里的水。

 

忽然瞥见了不远处已经重新支起阳伞、挂上牌子的风景照服务处。

 

“岑朗!”我兴奋地叫道,向一个迎面走来挎照相机的中年人努努嘴,说:“来一张,怎么样?”

 

她正在做操,低头看了看自己,仰脸冲我笑了笑:“就这个样子?——又是游泳衣!”

 

“我就要这个样子的!”我说。走过去,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她那时正拽着那顶红色的游泳帽,露出湿漉漉的头发,对我这大胆的举动似乎无动于衷。她冲镜头嫣然一笑,快门响了。

 

我心里想:照片洗出来后,一定要放大一张,送给吕宏。

 

我们光着脚,在洁净的沙滩上走着。刚才那些杂乱的脚印,全让一阵大雨冲得无影无踪……

 

“岑朗!”我下定决心叫了她一声。我自己也听得出来,那声音“跑调了”。“我,我要同你说一句话。”

 

“你说好了。”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

 

“你知道的。”

 

“不,我不知道……”她固执地扭过脸去。

 

“好吧,”我停住了脚步,站在她面前,大胆地看着她的眼睛,说。“你真的不知道,我就说出来了……”

 

她有点儿慌乱地抬起头来,摇落了头发上淌下来的水珠,晶亮地挂在眉毛和睫毛上,又撒落到她的胸前。她很久地望着我,那清澈的眼睛里充满了一种深深的了解和信任。

 

“我……我要……”我结巴起来。

 

“不,”她忽然仰起脖子,急切地打断我。“不要说,真的不要说,什么也别说……到秋天,自然会结果……而夏天,夏天是生长的季节,一切都欣欣向荣……还是让它自由生长,让它生长吧!”

 

我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无论如何,我是喜欢夏天的,让夏天更繁茂、更舒畅、更热烈些吧!

 

(1980年5月发表于《人民文学》,当年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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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发布于2021-06-01 18:5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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