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孝惠皇帝中之下太安二年(公元303年)

河间王颙闻李含等死,即起兵讨长沙王乂。大将军颖上表请讨张昌,许之;闻昌已平,因欲与颙共攻乂。卢志谏曰:“公前有大功而委权辞宠,时望美矣。今宜顿军关外,文服入朝,此霸主之事也。”参军魏郡邵续曰:“人之有兄弟,如左右手。明公欲当天下之敌而先去其一手,可乎!”颖皆不从。八月,颙、颖共表:“乂论功不平,与右仆射羊玄之、左将军皇甫商专擅朝政,杀害忠良,请诛玄之、商,遣乂还国。”诏曰:“颙敢举大兵,内向京辇,吾当亲帅六军以诛奸逆。其以乂为太尉,都督中外诸军事以御之。”   

颙以张方为都督,将精兵七万,自函谷东趋洛阳。颖引兵屯朝歌,以平原内史陆机为前将军、前锋都督、督北中郎将王粹、冠军将军牵秀、中护军石超等军二十馀万,南向洛阳。机以羁旅事颖,一旦顿居诸将之右,王粹等心皆不服。白沙督孙惠与机亲厚,劝机让都督于粹。机曰:“彼将谓吾首鼠两端,适所以速祸也。”遂行。颖列军自朝歌至河桥,鼓声闻数百里。 

乙丑,帝如十三里桥。丙申,幸缑氏,击牵秀,走之。大赦。张方入京城,大掠,死者万计。

石超进逼缑氏。冬,十月,壬寅,帝还宫。丁未,败牵秀于东阳门外。大将军颖遣将军马咸助陆机。戊申,太尉乂奉帝与机战于建春门。乂司马王瑚使数千骑系戟于马,以突咸陈,咸军乱,执而斩之。机军大败,赴七里涧,死者如积,水为之不流。斩其大将贾崇等十六人,石超遁去。

初,宦人孟玖有宠于大将军颖,玖欲用其父为邯郸令,左长史卢志等皆不敢违,右司马陆云固执不许,曰:“此县,公府掾资,岂有黄门父居之邪!”玖深怨之。玖弟超,领万人为小督,未战,纵兵大掠,陆机录其主者;超将铁骑百馀人直入机麾下,夺之,顾谓机曰:“貉奴,能作督不!”机司马吴郡孙拯劝机杀之,机不能用。超宣言于众曰:“陆机将反。”又还书与玖,言机持两端,故军不速决。及战,超不受机节度,轻兵独进,败没。玖疑机杀之,谮之于颖曰:“机有二心于长沙。”牵秀素诌事玖,将军王阐、郝昌、帐下督阳平公师籓皆玖所引用,相与共证之。颖大怒,使秀将兵收机。参军事王彰谏曰:“今日之举,强弱异势。庸人犹知必克,况机之明达乎!但机吴人,殿下用之太过,北土旧将皆疾之耳。”颖不从。机闻秀至,释戎服,著白帢,与秀相见,为笺辞颖,既而叹曰:“华亭鹤唳,可复闻呼!”秀遂杀之。颖又收机弟清河内史云、平东祭耽及孙拯,皆下狱。   

记室江统、陈留蔡克、颍川枣嵩等上疏,以为:“陆机浅谋致败,杀之可也。至于反逆,则众共知其不然。宜先检校机反状,若有征验,诛云等未晚也。”统等恳请不已,颖迟回者三日。蔡克入,至颖前,叩头流血,曰:“云为孟玖所犯,远近莫不闻。今果见杀,窃为明公惜之!”僚属随克入者数十人,流涕固请,颖恻然,有宥云之色。孟玖扶颖入,催令杀云、耽,夷机三族。狱吏考掠孙拯数百,两踝骨见,终言机冤。吏知拯义烈,谓拯曰:“二陆之枉,谁不知之,君可不爱身乎!”拯仰天叹曰:“陆君兄弟,世之奇士,吾蒙知爱,今既不能救其死,忍复从而诬之乎!”玖等知拯不可屈,乃令狱吏诈为拯辞。颖既杀机,意常悔之,及见拯辞,大喜,谓玖等曰:“非卿之忠,不能穷此奸。”遂夷拯三族。拯门人费慈、宰意二人诣狱明拯冤,拯譬遣之曰:“吾义不负二陆,死自吾分;卿何为尔邪!”曰:“君既不负二陆,仆又安可负君!”固言拯冤,玖又杀之。

    柏杨白话版:303晋 太安二年

  河间王司马颙(时驻长安)得到李含等被杀消息,立即起兵,讨伐长沙王司马乂。最高统帅(大将军)司马颖(时驻邺城)上书请求南下讨伐张昌,中央朝廷批准;不久,张昌之乱平定,司马颖遂打算联合司马颙,共同攻击司马乂。智囊卢志劝阻说:“殿下从前建立伟大的勋业,却抛弃权力,辞让荣耀,声望美好。现在如果把军队驻扎城外,身穿文官衣服,前往中央,这是霸主的事业。”军事参议官(参军)魏郡(河北省临漳县西南邺镇)人邵续说:“人之有兄弟,犹如左手之有右手,殿下的目标是天下,却先砍下一手(司马颖跟司马乂是同父兄弟,而司马颙不过疏远的族兄),怎么可以?”司马颖听不进去。

  八月,司马颙、司马颖联合上书皇帝司马衷,指控说:“司马乂处理功劳,偏私不公,跟国务院右执行长(右仆射)羊玄之、左将军皇甫商,横行专断,把持中央政权,杀害忠良(指李含等)。请诛杀羊玄之(皇后羊献容的老爹)、皇甫商,遣送司马乂返回他的封国(长沙国·湖南省长沙市)。”司马乂迅速反应,命皇帝司马衷下诏:“司马颙竟敢擅自兴起大军,侵犯京师(首都洛阳),我为亲率六军,诛杀奸逆叛徒!兹任命司马乂为全国武装部队总司令(太尉)兼全国各军区总司令长官(都督中外诸军事),率军抵御。”

  司马颙任命振武将军张方为司令官(都督),率精锐部队七万人,出函谷关(河南省新安县),向东直指首都洛阳。司马颖率军,进驻朝歌(河南省淇县),任命平原国(山东省平原县)郡长(内史)陆机为前将军、前锋司令官(前锋都督),统御北翼警卫指挥官(北中郎将)王粹、冠军将军牵秀、中央军事总监(中护军)石超等,率军二十余万,向首都洛阳推进。陆机以一个流亡寄居的客卿地位,忽然间作为统帅,位在旧有将领之上,王粹等人心中不服。白沙(邺城东南)防卫司令(督)孙惠,跟陆机感情亲密,劝陆机把司令官让给王粹,陆机说:“那样做,他们可能抨击我摇摆不定,不敢挺身而出,恰恰使大祸提前爆发。”遂率军南下。司马颖从朝歌列军到黄河富平津(即孟津·河南省孟津县东黄河渡口)大桥,战鼓不绝,声闻数百里。

  八月二十四日,皇帝司马衷御驾到十三里桥(首都洛阳城西六千米),全国武装部队总司令司马乂,命皇甫商率军一万余人,西上宜阳(河南省宜阳县西),抵抗张方。

  九月二十二日,羊玄之忧愁恐惧,逝世;司马衷御驾返回洛阳城东。

  九月二十五日,司马衷前往缑氏(河南省偃师县东南),反击成都兵团将领牵秀,逐退攻势。

  河间兵团司令官张方突入首都洛阳,奸淫烧杀,大肆抢掠,杀人以万为单位计算。

  成都兵团将领石超逼近缑氏。

  冬季,十月二日,皇帝司马衷回宫(张方既已入京,司马衷怎能回宫,前项记载恐有错误)

  十月七日,中央部队在洛阳东阳门(东城中门)外击败成都兵团将领牵秀。最高统帅司马颖派将军马咸协助陆机。

  十月八日,全国武装部队总司令司马乂,陪同皇帝司马衷,在洛阳建春门(东城北门)外迎战陆机,司马乂军政官(司马)王瑚派出数千骑兵,在战马两侧,捆绑长戟,突击马咸阵地,马咸军大乱,马咸被俘,斩首。陆机军大败,逃向七里涧,尸首堆积如山,涧水被阻,不能下流。中央军斩成都兵团大将贾崇等十六人,石超逃走。

  最初,宦官孟玖受最高统帅司马颖的宠爱;孟玖打算用他的老爹为邯郸(河北省邯郸市)县长,左秘书长(左长史)卢志等都不敢违抗。右军政官(右司马)陆云坚决反对,说:“过这样大县县长,就具有宰相府秘书的资格,岂可以用宦官之父?”孟玖心中怀恨。孟玖的老弟孟超,领一万人,担任部队长,还没有跟敌人接触,孟超就放纵他的手下,大肆抢掠,陆机逮捕肇事士卒,孟超得到消息,率强悍骑兵一百余人,一直冲进陆机司令部,把犯人抢走,回头诟骂说:“狗蛮子,看你这司令官能干几天?”陆机的军政官(司马)吴郡(江苏省苏州市)人孙拯,劝陆机诛杀孟超,陆机不能接受。孟超遂向大家宣布:“陆机就要叛变。”又写信给他老哥孟玖,指控陆机脚踏两条船,观望风向,所以无法迅速取得胜利。建春门会战时,孟超不接受陆机命令,轻率的单独前进,兵败身死。孟玖疑心陆机杀害,遂在司马颖面前诬陷说:“陆机跟长沙王(司马乂)勾结,已有二心!”冠军将军牵秀一向谄媚孟玖,而将军王阐、郝昌、作战官(帐下督)阳平郡(河北省大名县东北)人公师藩(公师,复姓),都是孟玖引荐任用,遂一同挺身作证。司马颖大发雷霆,命牵秀率军逮捕陆机。军事参议官(参军事)王彰劝阻说:“今天的事,强弱相差太大,连傻子都知我们一定胜利,何况陆机通晓事理?可是,陆机是南方人(陆机是故东吴帝国将领),殿下突然把他擢升到统帅高位,北方旧有将领由嫉妒而生怨恨,都不肯服从,不过如此而已。”司马颖不理。

  陆机听到牵秀率军抵达,脱下军服,戴上素色白帽,接见牵秀,写信向司马颖告辞,一切完毕后,叹息说:“华亭上海市松江县西)白鹤叫声,会不会再听到?”牵秀遂斩陆机(年43岁)

  司马颖又逮捕陆机的老弟清河国(山东省临清市)郡长(内史)陆云、平东将军府总监(平东祭酒)陆耽、军政官孙拯,全下监狱。记录官(记室)江统、陈留郡(河南省开封市东)人蔡克、颍川郡(河南省许昌市东)人枣嵩等上书司马颖,认为:“陆机谋略差错,招致失败,诛杀他已经足够。至于说他叛逆,所有的人都知道并无其事。应该先列举出陆机叛逆的证据,如果有证据,再诛杀陆云等不晚。”江统等恳求不已,司马颖迟疑不决,拖了三天。正巧,蔡克晋见,走到司马颖面前,叩头流血,说:“孟玖把陆云痛恨入骨,远近无人不知,而今果然遭到毒手,深替明公惋惜。”僚属随蔡克晋见的有数十人,都哭泣落泪,坚决恳请。司马颖也感到悲伤,脸上呈现宽恕陆云的表情。孟玖正在一旁侍奉,立刻把司马颖扶进去,出来后催促火速诛杀陆云(年四十二岁)、陆耽,屠灭陆机三族。

  审问官对孙拯苦刑拷打数百次,血肉模糊,脚踝骨都露到外面,而孙拯誓言陆机冤枉。审问官知道孙拯壮烈,对他说:“两位陆先生冤枉,谁不知道?先生怎么能够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孙拯仰天长叹,说:“陆家兄弟是为世奇才,我受他们信任爱护,虽然不能救他们一命,但我不忍心对他们诬陷!”孟玖等知道孙拯不可能屈服,遂命审问官撰写一份假的口供。司马颖既诛杀陆机,常感到后悔,等见到孙拯自动招认、坦承不讳的笔录,大喜,对孟玖等说:“要不是你这么忠心,追究不出来这件邪恶勾为。”下令屠灭孙拯三族。孙拯的门徒费慈、宰意二人,前往监狱为孙拯呼冤,孙拯教他们快走,说:“我坚持正义,为了不辜负二位陆先生,死自应该,你们为的什么?”费慈、宰意说:“你不辜负二位陆先生,我们又怎么可以辜负你?”坚持为孙拯申辩,孟玖又斩费慈、宰意。

    读书笔记:司马颖靠军事实力掌握了中央权力,却不在首都办公,跑回到老巢邺城,这是奇怪的政治格局,如果想掌握中央大权,就应该呆在首都,呆在皇帝身边;如果不想,就老老实实呆在邺城。司马颖既有政治野心,又留恋老巢,留恋安逸生活,此乃生祸之道。司马乂虽然在中央政府,但是对司马恭恭敬敬,事事征求他的意见。照理这是最理想的代理人,可是司马颖仍联合司马颙攻击司马乂他的浆糊脑袋始终没有把事情搞明白。

柏杨先生为陆机叫冤。陆机当然冤,但也不能说他自己没责任。他以一个外来人,掌握重权,统率大军,人心不服是必然的,不对此进行化解,又不懂防范,关键时刻又不能当机立断执法斩孟超,身处凶险的高位而没有处理能力,岂有不败之理? 

   柏杨:陆机既陷入鲨鱼之口,纵有天大本领,也难逃生,孙拯身受苦刑,而仍不屈,只为了证明别人的清白,费慈和宰意,面对白刃,坚持立场,只不过为别人申冤。他们最后终于全被屠杀,但忠烈正直的行为,震撼史册。

  使人痛心的正是这种忠烈正直,它永远是暴行之下的产物。几乎每一个忠烈正直的中国人,遭遇都要如此坎坷悲惨,原因何在?一个社会,忠烈正直所付出的血肉模糊代价,会使这个社会再没有人去追求是非善恶,强梁就成了公理。暴君诬杀忠良,暴官诬杀无辜,暴政诬杀异己,不仅摧毁法律,而且摧毁道德。道德瓦解后造成的森林性的生存律,将把全民驱入禽兽世界

  任何一个诬陷事件中,唯一的获益者是鲨鱼,他们自有能力把掌握权力资源的头目,玩弄于股掌之上,司马颖正有点后悔不该大肆诛杀时,看见孙拯自动招认和坦承不讳的口供,对巨鲨孟玖感谢说:“要不是你忠心,追究不出来邪恶勾为。”初嬴胡亥也曾这么感谢过赵高。千载之下,我们似乎仍可听到鲨鱼心里的喊声:“你这个猪!”

  冤狱,不纯是政治问题,症结埋在我们传统文化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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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读《资治通鉴》1247——二王攻司马乂内乱不止发布于2021-07-08 00:3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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