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沟的传说

木兰谷和葡萄酒的故事

公元四三六年农历五月初八的傍晚，太阳在天空中呆了很长一段时间，好不容易才落下一半去。花木兰望了望天边闲散的火烧云，黯然捋了捋散落到鬓角的长发，感觉这漫无边际的日子，肯定是缺失了某个点的支撑。

这时，院子里的大鹅嘎嘎地叫起来，不是因为下了蛋，而是预见到柴门口有人要来了。花木兰朝着大鹅忽闪着翅膀却怎么也飞不起来的方向，定睛看了一番。这一看不打紧，淡淡的暮色里，忽然变出一个人来。王二郎，一个男人，亲密了十年的战友，风尘仆仆地来到她的身前。

严格来说，他们分别的日子并不算长，屈指数一数，尚不到完整的三个月。散伙的前夕，北魏太武皇帝召见她，鉴于她戎马十年的赫赫战功，执意要封她一个尚书郎的职位。这职位的确不小，没有战功，没有大的战功，一般人还真是担待不起。但她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没有要。当初女扮男装替父从征，是为了孝敬父母。如今假扮男人的苦日子好不容易熬到头，若是贪图功名，恐怕一辈子也做不回女儿身了。因此她回了老家宋州，打算跟爹娘一起过点平凡的日子。

然而王二郎的到来，却告诉她这样做不可以。

想想也是。自从做了平凡人，花木兰确实有点高兴过头了。回到家就大搞宴席，村子小，人也少，她挨个请了个遍。好像离开村子这么多年，故土的每一家老小都是亲爹亲娘一样。事情总是相互的。她把别人当亲爹娘，别人也把她当亲闺女。很快，十里八乡没有不说木兰好的。有几个好事的，编了些顺口溜，几个顺口溜凑到一块，汇合成一首《木兰辞》，迅速爆炸式地流传开来。《木兰辞》宣扬的是她女扮男装的本领大、替父从征的孝心美，迎合了很多爹娘们缺乏教育子女素材的时代氛围。可是多数人都没想到，这故事，题材虽好，但女扮男装去参军，犯的可是欺君大罪。

这不，才一个月多一点的时间，《木兰辞》就传到了京城平成的寻常巷陌，而且，应该是已经被皇帝知道了。皇帝肯定是感觉到事情没那么简单，兴许周边几个敌国正在拿这件事来讥讽他北魏欺压百姓，所以即刻找人拟诏，准备治花木兰欺君之罪。

王二郎也是无意中从正在拟诏的好友那里，得到了这个消息。其实也不完全是无意，确切一点说，应该是有备而来的那种无意。他听到了《木兰辞》这首正在疯传的民歌，知道跟自己同室睡了十载的亲密战友是女人，觉得此事绝对非同小可，所以去好友那里探探风。没想到探出来的这股子风，真是不小。

二郎目前是个孤儿，又是光棍，赤条条没什么大的牵挂。唯一放心不下的，还是这个让他欢喜让他忧的花木兰。他攥了一下拳头，咬了咬牙，决计不再要军营复员后捞到的这一官半职。说干就干，他奋力摘掉乌纱帽，骑上一匹骏马，星夜兼程直奔宋州。

王二郎“咕咚”喝了一口花木兰递过来的白开水，又喝了一口，边喝边说明来意，严肃地正告这一大家子人：事不宜迟，要想活命，趁着夜色，现在就赶紧跑。

事情明摆着，要逃就得一起逃，一家子人哪个不逃也活不了命。人的所有追求里边，还有什么比活命更紧要的呢？爹娘，还有两个弟弟，再加上执意要护送他们大逃亡的王二郎，一共六个人，急匆匆收拾了一下吃穿住用行的物件，装上家里的一辆简陋马车，连同王二郎的那匹骏马，在夜色与星光的陪伴下，静悄悄地离开了睡得正沉的村子。

能有什么地方可逃啊？往西、向北或南，人口稠密的地方肯定不行，只有往东走，跑到天涯海角人烟稀少的地方去，活命的几率才会更大一些。于是他们统一了智慧，要往东走，昼伏夜行，往东走到海边以后，再沿海往北跑，离宋州越远越安全。

逃离家乡的时候，季节刚刚转换到夏天。沿途的乡野，次第结出不同的果实，茂密的树林里时常出没着各种野兽，填饱肚子不是一件特别难的事。只要不是天寒地冻，对逃往来说，阴天下雨的困难都是能够克服的。按照既定的路线，颠簸流离了两个月以后，他们来到了一个植被茂密、水草丰盛、百里难觅人烟的好地方。

要是没算错的话，这一天应该是农历的七月初七。拉车的马跑了一整夜的路，天亮的时候累得不行了，停下来也没吃草，也没喝水，只是在柔软的草地上静静地趴了一会儿，然后脸朝着太阳升起的光线，安详地闭上眼睛，僵硬地去世了。

悲伤地埋葬了忠心耿耿的老马，一家人停顿下来，商议了不长时间，就决心不再往前走了，既然危险已经远离，那逃往必须到此为止。今后，他们要在这块老马安息的风水宝地长久生活下去。

说这里是块风水宝地，绝对不是他们为了安慰自己而信口胡诌出来的理由。这儿有一座山，不大却很突兀的山，山上山下长满了葡萄树，高高的粗壮的葡萄树，一看就是成百上千年的老树。树上挂满了葡萄，黑黝黝的，颗粒饱满，摘下来晒成葡萄干，或者酿成葡萄酒，吃喝到明年的这个时节，是绝对用不着担心的。高高的葡萄树林中，野兔、野鸡、野猪等飞禽走兽若隐若现；谷底的小河里，草鱼、野鸭等水生动物尽情戏水。不用说打猎，单是捡拾野鸡蛋、野鸭蛋吃，也足够人体的营养所需了。饮食无忧，他们选择在葡萄山的南麓，一块光照充足的地方，驻足生存。

不得不说，王二郎对葡萄怀有非常深厚的感情。征战沙场的年代，塞外的边疆，行至深秋，分外凄凉。那段时日战事稀少，闲来无聊他就偷偷溜出大营，跑进旁边的山谷，拿饭碗舀沟底的葡萄水喝。山谷尽是葡萄树，葡萄熟了没人来，掉进沟底化作水，酒精度不是一般的高，喝了能让人一醉解千愁。那一次他又闷在谷底喝醉了，想起自己无父无母无人疼的凄惨，尽情地躺在落叶堆里哭泣一阵，决定不回去了，反正一条贱命，与其待在军营看人眼色，不如放归自然自生自灭的好。因而残月爬出山坡了，时辰很晚了他也没回去。他搂着酒碗，怀揣自己的苦难身世，痛哭流涕地睡着了。醒来看到满天繁星的时刻，他已经趴在了花木兰的后背上，跟着她一步一个脚印地移动回军营。第二天一大早，当官的不知道哪来的倔劲，爬起床就吩咐全体出动，四处搜寻夜不归宿者，并在日上三竿的时辰将抓回来的十三名士卒集体斩了首。这么说来，王二郎对葡萄的感情，实际上也是对花木兰的感情。花木兰救过他的命。而他现在，也等于是救了花木兰的命。

想好了在葡萄山定居，也就没有继续昼伏夜行的必要了。花木兰指挥着一家老小，就像指挥着千军万马一样，忙碌而不失秩序地拾掇出一块可以叫做家的平地来。平地的东西北三面，是葡萄树和葡萄树枝搭建起来的天然墙壁；墙壁的顶端，枝叶交错盘结成了绿色的屋顶。家建设得差不多了，夜幕就很快降临。七个人坐在一块大石板周围，吃了不少的葡萄，隆重地庆祝了一下新家的诞生和新生活的开始。

一天一宿都没睡觉，填饱了肚子，大家都很疲惫，在临时搭建的地铺上躺下去便不由自主地要坠入梦乡。似睡非睡之际，花木兰听到一大群喜鹊的叫声，叫声很甜美，由远及近，烘托出一座璀璨夺目的鹊桥，在漆黑的夜色中氤氲开来。她忽然响起今天是七夕，早就听说躲在葡萄架下能听见牛郎织女的吴侬软语，却不曾知道除了饱耳福，事实上还可以饱眼福，竟能看得见真正的鹊桥。

花木兰压抑不住心中的狂喜，连声赞叹地叫了出来。牛郎织女正在私会，没成想听见了花木兰的叫声，也很惊讶。生活在天界的他们，对人间发生的红遍南北朝的花木兰的故事有所耳闻，现在寻声找人，终于一睹巾帼英雄的真面目，非常感动。仙界一天，人间一年。洞察到花木兰逃往的轨迹，天上的这对神仙眷侣知道她遇到了难处，想费点吹灰之力来帮助她，于是在这家人睡觉的区域画了两座院子，修了两栋房子，送了两匹绢布，装了两瓮粮食，还把披在身上的牛皮扔到他们的住处，变成一头勤勤恳恳的黄牛，不紧不慢地在牛圈里悠然吃草。

感觉到肚子实在饿得不行了，这家人才不约而同地从睡梦里醒来。日上三竿，鲜美的阳光爽朗地铺在大宅院里，田野很远，天空很高，牛儿认真的叫声很近。世界变了。昨天盖好的葡萄屋没了，换成了青石墙砌成的茅草房，房里有炕，有被褥，还有锅碗瓢盆。一切仿佛发生在幻境。几个月来，风餐露宿惯了，一下子上升到衣食无忧的生活境界里来，他们非常难以置信。

然而这毕竟都是真的，不是假的，陌生猎人大呼小叫着的闯入，真切佐证了这一点。“毁了，毁了，见了鬼了，两天不见，闹出了这么多花样！”猎人头戴斗笠，衣衫褴褛，提着弓箭闯进门。从他的拗口的方言里不难分辨出，这一切的变化，必定是神力使然。相传，这莱夷之地，经常有神仙出没，不远处的几座山上，至今还留有许多神仙的脚印，从此向南不用半个时辰，就是仙人岛，仙岛上的仙人棋盘胜迹犹存。猎人说，他就住在仙人岛上，村子里有三五户人家，只听说过口口相传的神仙轶事，却从没见过神仙伸手做的实事，今天真是奇了，奇了，神仙显灵了。

花木兰真实地笑着，一边接待了新家里的第一位客人，一边仔细回顾了昨晚的梦境，知道梦境即仙境，仙境即人世间。天意如此，看来，不管怎样都得要在这里顺势而为地住下去了。只是附近居然还有村落，她担心自己的身份会暴露。但猎人说除了仙人岛，葡萄山的周围要再找一个三五户人家以上的村子，至少要走两个时辰以上的路。她不安的内心才略略坦然了许多。

平常的日子过得最是有滋有味。秋天越来越深了，他们在院子里晾了很多葡萄，晒成葡萄干。院子摆不满的，就直接存到大缸里。没过一个月，缸里的葡萄就发酵了，葡萄皮飘浮在上层，葡萄汁呆在中间，不久就变成葡萄酒了。自从生活有了葡萄美酒，平淡无奇的时光越发有了嚼头。冬天下了好几场厚厚的雪，但家里头却跟冬天没什么太大的关系，总是那么地温暖如春着。

王二郎本来是要走的，但回京城继续做官不仅是不可能的了，而且还会因此而被治个擅离职守罪什么的。他还能走到哪儿去呢？不过他还是象征性地走了几回，都被花木兰真心实意地留下了。在军营的时候，王二郎只觉得花木兰是好兄弟，讲义气，合得来。知道她是女人以后，见了她就老觉得有点别别扭扭，该说的话总要颠三倒四地想好几遍才敢说，不该做的事总想着怎么样才能变成该做的事，以表现出自己本领的高强来。特别是，他不敢像以前那样直眼来看她，目光拐好几道弯儿才敢放到她的脸上。过去的花木兰是技艺高超、勇猛刚强的，现在的她，不用施展拳脚，光是皱皱杏眼上方的柳叶眉梢，也够他受伤折磨好一阵子的。男女之间的事，往往是日久生情，情人眼里出西施。天天凑在一块，不出点大事是很困难的。到了转过年的春天，两人就举行了简单的仪式，出双入对的在一起了，成了相敬如宾的两口子。

王二郎喜欢喝葡萄酒，花木兰也喜欢给他做葡萄酒喝。做葡萄酒本来是件很小的事，不用太劳神费力。但花木兰不一样，她认真，非常上心，钻得很深，过了八九年的岁月，就钻研出一套成熟的酿造术来。她不用算盘，不用称量，量的控制上，全是走心，火候的拿捏上，也是走的感觉，唯有酒缸、酒窖和流程上，走的是技术流。她酿的酒太好喝了，不但爹娘爱喝，王二郎爱喝，而且仙人岛上的猎人，也隔三差五地提溜着野兔子来蹭喝。为了蹭喝得名正言顺，猎人干脆把家里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嫁给了花木兰的俩弟弟。花木兰的葡萄酒，把原本陌生的两家子人，撮合成了亲家。

寻常百姓，日子都是那么地不经过，转眼间三十年的生活书页就翻过去了。常喝花木兰酿制的葡萄山的葡萄酒的人，不仅肤色好、不生病，而且延年益寿，个个都是能活到期颐之年的。自古酒好不怕巷子深，木兰葡萄酒的神奇功用，引得许多人慕名而来，有的来沽酒，有的干脆来学技术。学技术需要很长的时间，他们拖家带口地来了，学会了又拖家带口地走了。可没过两年，他们又拖家带口地来了：酿木兰葡萄酒的技术可学，心法不可学，葡萄生长的环境更不可学。

谁不向往长寿呢？葡萄山周围的村庄越来越多。按理说，人口少的环境，结婚成家都能不成问题，人口聚集多了以后，结婚说媒更不应该成为问题才对。但花木兰的三个儿子，眼看要到而立之年了，愣是一个愿意嫁的姑娘也没有，甚至一个愿意来做媒的人都没出现。

事情常常经受不住掂量。寂静的夜里，花木兰轻轻地回顾了一下，联想到自己的身世，忽然拍一下白了一半头发的脑门，跟刚刚被夜梦惊醒的王二郎说，我们是不是该走了。聚集而来的人越来越多，指不定哪个嘴贱的，会向官府告发我的身份。我倒无所谓，只怕会连累这个家啊！

王二郎用力想了一会儿，说，人心难测，表面上是三个儿子成不了家，实质上，是大伙都在望着你的身世打怵呢！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我的老家。醒来想了想，觉得你还是跟我走吧。

黎明时分，老两口收拾好行李，准备开启一段新的行程。这时老黄牛也起来了。三十多年过去，它还是当初来到这个家时的容颜。

这天，起得早的人都看见了，葡萄山顶，一头黄牛飞了起来，载着王二郎与花木兰，金光闪闪地向西而去。

后记：

公元六四五年，唐太宗李世民御驾东征高丽，行至葡萄山以南五公里处安营扎寨，尝罢葡萄山的葡萄酒，听闻花木兰在葡萄山的故事，分外赞叹，亲自为葡萄山一带赐名“木兰谷”。

公元一一九一年至一二一九年间，得道后的丘处机回归栖霞故里，每年率领弟子前往蓬莱的途中，都会在葡萄山居住修行一个月，认为此地仙气十足，有花木兰遗风。

公元一二二零年，丘道长带领十八名弟子西行，历时十四个月，面见正在蒙古帝国西北角的成吉思汗。得知大汗欲求长生不老之法，丘道长投其所好进献木兰谷葡萄酒。酒的神奇再次被验证，大汗多病之躯迅即转好，容光焕发。丘道长因此深得大汗信任，成功说服他“止杀”，令饱经战火洗礼的天下苍生免遭涂炭。木兰谷民众感激丘道长无上功德，自发将葡萄山改称“丘山”。

公元一九八四年，民工修复延安万花山木兰陵园时，发现木兰墓塚有一陶瓷罐，罐体依稀可见“葡萄山”字样。开盖后酒香四溢，罐内液体与“葡萄山”三个古体字一起，瞬时挥发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