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读山海经》的游仙娱情

“玉台凌霞秀,王母怡妙颜;天地共俱生,不知几何年,灵化无穷已,馆宇非一山。高酣发新谣,宁效俗中言!”(其二)“迢递槐江岭,是谓玄圃丘。西南望昆墟,光气难与铸。亭亭明开照,落落清瑶流。恨不及周穆,托乘一来游。”(其三)王母妙颜,玄圃美景,无疑对凡俗诗人有无比的吸引力,诗人通过这些美妙仙境,曲折表现了他对美好理想世界的企盼和向往之情。但诗人并不一味沉酒于神仙幻境中,理性清醒的认识和唯物的思想使诗人没有手提自己的头发想离开地面,而是念念不忘自己所处的人世。

“高酣发新谣,宁效俗中言”,借王母为周穆王所作之新谣批判世俗之言,说明了诗人对仙境的清醒态度。“恨不及周穆”,一个,’.限”字,传达了诗人虽向往那理想世界却无法实现的悲凉心理。借游仙以娱情,委婉表达了诗人希望延长个体生命长度、增加生命的欢乐密度,是《读山海经》的又一情感取向。组诗中三次写到对“寿命长”的追求,四次写到与王母的交游往还,这些描写都蕴含着极为深远的人生意味和心理积淀“黄花复朱实,食之寿命长。”(其四)“在世无所需,唯酒与长年。”(其五)“赤泉给我饮,员丘足我粮。方与三辰游,寿考岂渠央。”(其八)

通过幻想遨游仙境,在与神仙交往的同时,食仙果饮赤泉喝仙酒,求得生命的延长,这实际上是人自我意识觉醒后对增加生命长度的愿望,与陶渊明对生死问题泰然处之的态度并不矛盾。人都生活在一定的时间和空间里,期待在时间上获得永恒,在空间上摆脱束缚,达到“俯仰终宇宙”的超然境界,是人类的共同理想和愿望。而当这一理想愿望在现实中不可能实现时,只好通过游仙方式寄托自己对生命主体的肯定和对人的价值的追求。在这些游仙诗中,诗人不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对这些神话传说进行赏读和评论,而是置身其中,以诗歌主人公身份与神仙往还交游,饮酒歌舞。

其中以跟仙人王母的交游最多最有意味:“翩翩三青鸟,毛色奇可怜。朝为王母使,暮归三危山。我欲因此鸟,具向王母言:在世无所须,唯酒与长年。”(其五)“灵风抚云舞,神莺调玉音。虽非世上宝,爱得王母心。”(其七)诗中,诗人笔下的王母已不是《山海经·西次三经》中的那个“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的怪物,而是一个温稚美丽、能歌善舞的仙女。三青鸟相传为专给王母取食和传递信息的使者。在其五中诗人通过三青鸟向王母求取美酒与长寿,说明诗人对延长生命长度和增加人生欢乐密度的追求。其七中所描绘的“灵风抚云舞,神鸯调玉音”的热闹场景,正是诗人所追求的人生欢乐情趣的一个写照。

然而,如果结合陶渊明的婚姻生活情况来深入分析组诗中王母仙女的多次出现,更能窥见其情感意识的深微之处。陶渊明约20多岁结婚,前妻早丧,不久续娶翟氏,《南史·隐逸传》称其:“志趣亦同,能安苦节,夫耕于前,妻锄于后”,颇能安贫乐道。但由此亦可看出:翟氏非封建士大夫理想中的高雅美丽而情意绵绵的女子,这对陶渊明来说多少有些遗憾。陶氏并非显姓大族,只因陶侃凭军功封长沙郡公,门第一度显贵,但东晋门阀制度森严,陶氏终为士族大姓所鄙夷。到陶渊明时,家道已中落,因此在婚姻上只能以庶族寒门为配偶,这是他于心不甘又无可奈何的。

《命子》、《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等诗文表明,陶渊明常以逝去的显贵为荣耀,并对外祖父孟嘉的温雅飘逸敬慕不已。尽管他也有“年饥感仁妻”(《咏贫士》其七)的咏叹,但他深层意识中仍渴望能有高雅多才的贤淑女子陪伴,这在《闲情赋》中表现尤为明显。此赋连发十愿:愿为美人之衣领、衣带、发泽、眉黛、莞席、丝履、昼影、夜烛、竹扇、鸣琴,对所慕佳人的爱恋与追求由此可见一斑。难怪萧统直叹:“白璧微瑕,唯在《闲情》一赋。”现实婚姻所缺少的便通过想象加以渲泄补偿,以求得内心情感的平衡。《读山海经》中那温雅多情的王母形象正是陶渊明这一潜意识的曲折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