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雪片片

廛师云：

所谓一句合同话，千古系驴橛。自来都道庞蕴是个通家，俺偏说他瞎却一只眼。山僧本份相送，他偏触景生心。别处此处正是相对，山僧何以不问落在此处否正是验他老庞的本事。若落此处着我见，若落别处随境转。若庞蕴通身透彻，当问是什么处一句。正可拿着山僧多嘴的痛处。可惜他拿不到。拿不到时多嘴便成真勘验。可叹可叹，千年来未有开眼人。只养出两群人来：一群乱打棒子的野蛮人，一群喝茶去的骄奢人。

山僧挨了两耳光，心里说这庞老头已经救不彻了。微微一笑，大智若愚了一千多年。今被廛师一语道破，作么生

曰：横说竖说，乌龟螃蟹。

我来翻译一下自己的话。

事情是这样的：

庞居士辞药山，山命十人禅客，相送至门首。居士指空中雪云：“好雪片片，不落别处。”时有全禅客云：“落在什么处”士打一掌。全云：“居士也不得草草。”士云：“汝恁么称禅客，阎老子未放汝在。”全云：“居士作么生”士又打一掌，云：“眼见如盲，口说如哑。”


全禅客的意思就是叫全的参禅的人，应该是出家人，也就是禅师，或者叫禅和子。因为庞居士是客人，药山禅师命人送他，自然是不能让客人送客人。居士走就走吧，到门口来一句，好雪片片，不落别处。这就不是说，哇，下雪了，好好看呀。不落别处，这就是在显示见地了。

全禅客觉得这句话不究竟了，不落别处，有别处，就有此处，虽然只说不落别处，不说此处，避开两边，然而说到底，有个处了。全禅师就下一句，落在什么处呢既是提醒，也是勘验。那时庞居士已经得马祖赞许过，江湖有名声了。哪知道庞居士伸手便打，用棒喝的手段。全禅客说，不得草草，就是说居士你小心，不要太轻率，可能你没懂我的意思。庞居士就说，你这样也配叫禅客吗阎王老子还没有放过你，意思是你还在生死里头呢。全禅客就说，居士作么生，意思是居士你既然说了不落别处，要么不说它落与不落，既然已经下了文字施设，就说说落在什么处吧。庞居士又打一掌，说，见而不见，说而不说。什么意思呢，就是哪里有什么处呢不落别处，可也不在此处，藏身之处也没有踪迹啊，这回答没毛病。

可是，问题在，这是乱施棒喝。全禅客问，落在什么处庞居士只需说，是什么处即可。是什么处，意思是，全禅客你问落在什么处这一个问题，又落在什么处呢你这一问，不就是落下了吗这下子全禅师就败下阵来。这就机锋紧峭了。如果这样问，就是在说，我庞蕴说不落别处，你却妄起分别，要分出个确实的处来。接下来就要看全禅师怎么对答了。

结果呢……老庞妄自尊大，起手便打，对禅之风光，确实“草草”了。师父接居士，尤其是知识分子，多少都会客气，这客气，有世俗成分，也有考验成分，两句好话就飘了，两句狠话就恼了，终究都不是这块料子。庞居士于禅有所得，马祖赞之，即飘也。对籍籍无名的全禅客，自居过来人，却是错认了自己的悟境，其实他此时，尚未达到究竟之彻悟，末后一招，犹欠筛在。

我想，当时全禅客挨了两巴掌（未必是耳光啦），听了庞居士的“棒”（两巴掌）与“喝”（这番说辞），心里叹口气，笑一笑，暗自摇头，恭恭敬敬送这大居士江湖里称尊去了。

自此以后，直到如今，人人皆赞为庞大士，无数人参究这公案，无不顶礼膜拜。一句，好雪片片，不落别处，成了禅师大境界。我今饶舌，为全禅客一洗千年冤案。

然以理解禅，此公案就此废却了。

禅宗机锋公案绝不可以说理来解释。但以理来解公案已经成为流行。读者自谓心灵鸡汤启发良多，实际离禅越远。

故而，我现在此刻正在做的事，无聊透顶，胡说八道。

其实，会得西来意，日常酬对，自成机锋，久成公案，哪里需要拾古人牙慧呢。

其实我何敢于不敬庞大士呢，不过是学着乌龟螃蟹，四处乱爬，来搞笑一下罢了。自从有了文字这回事，鬼都被说哭了。

－－《禅灯别唱之“好雪片片，不落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