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傩乡》连载

第1章        木瓜树下

1·不生不灭

傩乡的人活着的，都已经开始慢慢地死去；傩乡的人死了的，却还依然活着。

我已经太老了，老到我觉得早就应该可以死去，但是我却依然还活着。我最早在傩乡的坟墓里活着；后来又在傩乡的火家和水家的祠堂里活着；再后来啊，我变成了一棵树，变成了一棵木瓜树。

我在坟地里时，人们说我是个鬼。我在水、火两家的祠堂里时，人们说我是他们的祖宗。我是因为厌倦了坟墓里的冷清，才去的祠堂。在祠堂里，我又是因为厌倦了人世的繁华，又去做了一棵树。

自从我成了一棵树，成了火家祠堂的一棵木瓜树，我就再也没有动过，因为我累了，直到水、火两家的族人们将我的皮剥了，将我的身体锯开，将我支离破碎的身体大卸八块为止。

我以为我从此就死了，可以安心地死去也不错。我那支离破碎的身体，都已经那样难看了。但是水、火两家的人，觉得我很神奇，觉得我给他们带来了好运，就把我的身体保留下来。

我的身体最终变成了水、火两家傩堂里的傩面具和祠堂里的祖宗牌位。我仅存的那一点灵性，只好随遇而安，听天由命，不死不活的寄居在我那支离破碎的身体里。

我什么时候在坟墓活着的？我早就已经忘掉了。我什么时候游离在水、火两家的祠堂里活着的？我也早就忘掉了。我什么时候成为一棵木瓜树而活着的？我其实也忘掉了。

我只记得我是怎么样被水、火两家的人剥皮和大卸八块的。我被剥皮有三次，被大卸八块有一次。第一次是元朝末年，朱元璋的大军攻打太平府之前，死的人太多了。先是蒙古人灭了宋朝人的朝廷，杀了很多人；后来是蒙古人虐待当地人，又杀了很多人；再后来是当地人起来造反，杀了很多蒙古人；蒙古人被赶走了，当地人为了争地盘，又互相杀了很多人。人血将水染红了；人血将山染黑了。红水和黑山，起了一股凶煞之气，瘟疫就开始流行起来。傩乡的人死了好多好多。整个傩乡的人，减少了一大半。最后火家的族长将生病的人，集中到了火家的祠堂里。火家的祠堂里生火、烧水、做饭。每当微风拂过，我不忍心看这块江南一隅的惨烈景象。我树身枝干上的叶子，落了几片在大锅里，水变得越来越香。那股香味直沁人的心脾，每一个人闻到的病人，病情都大为减轻许多。人们开始从我的身上拽树叶下来煮水喝。喝好的人越来越多，连与火家世代联姻的水家也将病人送到火家的祠堂里来。水、火两家的病人，不上一个月就将我身上的树叶子全部拽了下来。一个月下来，我身上连一片树叶也找不到了。他们只好尝试着用刀子，割我身上的树皮下来煮水喝，发现效果一样的好，甚至效果更加好。

两个月的时间，我身上的皮被剥了一大半。傩乡又有了生机，我却离死不远了。我以为我活不成了，终于要死了。可是瘟疫结束后的某一个晚上，狂风大作，电闪雷鸣，下了一场特别大的大雨。大雨只在火家的祠堂顶上对着我下，好像是专门为我而下的。雨水将我的身体的根部淋了个透湿，将我的整个根部全部泡在了水里。那些雨水在我的根部跟我呼唤道：活下去吧！活下去吧！活下去吧！

我的整个根部都在水里泡着，那股雨水仿佛甘露，那么的与众不同。会呼唤的雨水，将我唤醒，给了我神力，我又活过来！我竟然又奇迹般的活过来了。

像这样的瘟疫还有过两次，中间那一次是明朝末年。满清的大军像当年的蒙古人一样，骑着马，挥着刀，冲过长江见人就杀。金陵城被攻破的那一天，死的人又像从前一样的数不胜数。水又一次被染红了，山又一次被染黑了，瘟疫又一次来临了。火、水两大家族的人们这一次，有了第一次经验，不需要我去提醒他们，又去拽我身的叶子，剥我的皮煮水喝，救活了那些沾染了瘟疫的病人。我身上的叶子，其实是我的头发；我身上的皮，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只好又一次忍者揪心的疼痛去拯救傩乡这些几乎死尽了的人们。

我第三次解救傩乡的人们，那是清朝末年了。这一次的杀人犯，不是蒙古人，也不会清朝人，而是南方的汉人。他们的军队叫“太平军”。傩乡的人们那时已经被清朝人杀怕了，反倒害怕汉人组成的“太平军”，管“太平军”的队伍叫做“长毛军”。傩乡的男人们已经留起了辫子两百多年了，早就习惯了清朝人的统治。他们没想到南方来的这些汉人“长毛军”杀起人来，和五百多年前的蒙古人，两百多年前的满清人一样心狠手辣。山第三次被染黑，水第三次被染红。瘟疫第三次流行起来。不同的是，这一次瘟疫死的人太多，我要救的人也太多了。

我依然还是被人们拽光了叶子，剥光了皮。我身上的叶子和皮，再一次救活了傩乡这些可怜的人们。最让我没想到的时，这一次我却没有被神奇的雨水救活了。

雨水一直下，我任由雨水将我的身体漂浮起来，最终还是没能活起来。雨停了，我的身体里开始流血，流了很多血。我的血将整个傩乡的每一寸土地都染成了红色。然后我真的死了。

啊！我死了！我终于死了！谁愿意无休无止的活着？谁愿意当一个人间苦难的亲历者？看着这些人间惨剧在我面前一再重演，实在令我感到太痛苦啦。我愿意陪着这些一代代死去的人们，一起死去，一起化为灰烬。不愿意目睹那一次次生离死别的惨剧。因为，我已经太老了。

我以为我的身体可以化为灰烬，对于我而言，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可是傩乡的人们，出人意料之外的将我大卸八块。火、水两家是世代联姻的大家族，向来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因此我那支离破碎的身体，被锯开，被割裂，被分成两份。一份成了火家的傩堂里傩面具和祠堂的祖宗牌位，另一份成了水家的傩堂里的傩面具和祠堂里的祖宗牌位。

我在傩乡的坟墓时，是十分自由的，没有人知道我的存在；我在火、水两家祠堂里游荡时，失去了一些自由，开始照看着两个家族的族人。当我变成一棵木瓜树时，我就只能有风时，微微地抖动我的树干和叶子。如今，我成了傩面具和祖宗牌位，我的灵动和静谧也就被分开了，而且是永远的分开了。

一切是那样的不由自主，我只怕再也死不了了。既然这样，我就只能一直活下去。

（《傩乡》是一部史诗级长篇小说，整个构思历时三年，也是我今年计划创作完成的小说，每个月将在 更新一个小节，以飨读者，敬请关注和批评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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