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进讲记

原著  翰林院检讨门人 李胜芳  

整理 句读  瞿忠利

吾师琢菴冯公，少负异才，好学能文，通于当世之故。年十九岁，入为翰林，即隐然以天下自任，连为讲官者十余年。其侍上最久，启沃最多，忠爱肫切。上顾而眷之。其所进讲章有通鉴若干卷。讲章之义，旧取于明，白简近便。上省听，自本旨字句之外，不敢旁引，更端以日为说有之，自公始，盖借古人媺美得失之端，为今日药石攻疗之论。此公之用心微曲坚苦，非人之所能知也。

于读其书，穷有感焉。夫世之君子爱其君，尽言而不讳者多矣，然幸而见听者十一，不见听者十九，何也？夫人与人相与直言其人之善，言之而过其实，虽好谀者亦必内惭而不肯当，至于言昔人之善，未有不羡者也。直言其人之不善，言之而至于甚，虽乐受者亦必外忿而不能容。至于言昔人之不善，未有不笑者也，岂惟羡之而已，自顾其行，有不类是其能已乎。岂惟笑之而已。自顾其行，有类是其能安乎。然则吾虽十言而十见听可矣。由是论之，世之君子欲告其君以言者，孰有善于公者哉。

今观公之论汉武帝也，有曰武帝待卫青公孙弘亲之不重，待汲黯重之不亲，然总之冠亦见，不冠亦见，踞厕亦见，可见古者君臣相亲无少间隔，故其下易事其主，而上易知其臣也。夫天下之患莫大于君轻其臣而相隔尤甚，盖有所轻则尤有所重。若一相隔则无复有亲者矣。又曰，武帝之臣惟弘最称上意而最宠任，黯屡仵上意而屡赐告外补，然淮南之谋，不畏宠任之弘，而畏屡赐告外补之黯，何也？见椎鲁憨直之人一味忠鲠，在人主面前尚且执德不回，触忤不顾，更有何利可以牵动、何人可以摇惑？若阿谀迁就之人委曲多端，在人主面前尚且支吾变转，后见大利大害，岂有不趋避之理。此弘所以见轻而黯之所以见重也。人臣观此则知所以自处，人君观此则知所以任人矣。

其论和帝也，有曰帝与郑众决策而诛宾宪，岂非英断。然外戚之祸除，而内宦之权重，原内权所由起，始于有功，有功始于决策，盖帝之所以不予股肱大臣谋者，以素不与外臣亲接耳。人主常延见大臣，无事则咨访得失，有事则参决谋议。若常不相亲，即有事亦难独召，召之则机露而事败；势不得不谋之于内，谋之于内，无论未能成功，即成功亦有后患，岂非后世之永鉴哉？

其论宣帝也，有曰人臣言有不当，只合置之，而不必加以罪。即真有罪，亦宜使廷臣评其得失，法官定其轻重，岂有独付执金吾之理。自此端一开，而后世凡有触忤，辄下诏狱，往往以笞掠，杀之则宣帝之杀，盖宽饶为之作俑也。

其论灵帝有曰，帝作列肆于后宫，释衮旯而衣商贾之服，舍大辂而操四驴之辔，不过一时为戏，而书之史册，遂为千古笑端。甚矣，举动不可不慎也。盖人君常御大廷，礼法严重身心自然收敛，言动自然端庄，故非僻之干无自而入，若身居大内，不接群臣，所居皆燕闻之地，所与皆狎昵之人，故非礼之动，乘是而起宫闱，书之矣。齐桓公好紫，而紫遂胜朱；汉灵帝好驴，而驴遂胜马。若秽其好以图天下之政务、收天下之贤才，则何才不得、何事不理乎？又曰，天下财利，名为泉货，原当流通，必无聚而不散之理。布之人间，则上下流通，为天下之用；收之府库，则缓急有别，为军国之用。若藏之内库，积之不用，则始为私藏，终为祸端。财聚者民散，多藏者厚亡。聚乃所以为散，利乃所以为害耳。灵帝之私藏于西园，未几而散；德宗私积于璸林，大盈未几而散。自古明主以不蓄为富，以不贪为宝，真有见哉。

其论元帝有曰，恭显所以权倾中外者，以帝委以政事，群臣因以问决，而宦官得政之由宝，始于武帝游宴后庭不见群臣。大凡人主不见群臣，则中外隔绝而权必旁落。虽以武帝之英明，仅不当其身而于子孙见之，其为监岂不甚著。又曰，在周礼，内官统于家牢，故多治。自秦汉以后，大臣制于内官，故多乱。大臣以中贵喜不喜为去留，中贵以嘱托行不行为喜怒，则未见其可以为治也。其言精彩，且愕有为，而发悉中，于当世之故如此。然自公言之讬事，造端微见诸归，而未常以言为名自吾。君听之随类相求，往往而解，而未常有听之迹。呜呼，此世之君子以言告其君者，未有善于公者也。

昔欧阳修有言天下之得失、生命之利害、社稷之大计，惟所见闻而不繁听司者，独宰相可行之，谏官可言之，故士学古怀远者，仕于时不得为宰相必为谏官，盖谓士之欲有言者，非谏官莫能耳。呜呼，孰知夫今之言不在谏官而在讲官乎。然愚推欧子之意，以谓人臣事主，苟得言以为幸马，况乎吾能言之而又能行之，其幸尤何如也。昔唐宋之治，士由谏官为宰相，十常六七，则夫能言而又能行之者，亦已多矣。本朝宰相惟翰林得为之，而谏官不与马其言而行之者，其谁耶。今公之书，凡天下之得失、生民之利害、社稷之大计，见于所讲说者，岂止于谏官之所能言者乎。公之位，旦暮得为宰相，然则能言之而又能行之者，其惟公耶。愚小子请，即以公前日之所言，还以责公后日之所行耳。

                                      ---选自明代冯溥《宗伯集》卷三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