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记》里十二钗,除秦可卿外,在前八十回里都还没有结果。可是,对她们的归宿,曹雪芹又给予了种种暗示。既是暗示,当然就不可能十分具体,而仅是一个大概的轮廓。探春在十二钗里名列第四,是仅次于黛玉宝钗的重要人物。对她的结局——远嫁,历来都没有什么异议。程高续书也基本上遵循了“远嫁”这种前八十回暗示的安排。可是,它只是敷衍成篇,而未深入探究曹雪芹的匠心,所谓嫁给镇海总制之子,后来又回京归省的结局距离曹雪芹原意是大相径庭的。


    那么,曹雪芹给安排的结局是什么?“远嫁”是不错,可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远嫁呢?这个问题还未见红学界深入讨论过。把《石头记》前八十回里的蛛丝马迹贯串起来进行研究,我得出的结论是:按曹雪芹原意,探春的结局应该是嫁到中国以外的一个海岛小国去做王妃——这才是名副其实的“远嫁”。


    “海外做王妃”这一结局的根据何在?


    《石头记》第五回里金陵十二钗正册第三幅有关探春的判词是这样的:

    后面又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也有四句写云: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

    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见甲戌本《脂砚重评石头记》)


    这很明白是暗示探春要漂洋过海,像风筝断线一样游荡漂泊,远离故国。如果像程高续书那样,仅仅是嫁到海疆,那是与判词不合的。何况海疆的官也并不是永远留在海疆,只要朝廷一调令,立刻可以离开海疆的。《红楼梦》续书第一百回里就有这样的描写:“王夫人道:‘两家都是做官的,也是拿不定。或者那边还调进来;即不然,终有个叶落归根……’”第一百十八回中有“近因沿途俱系海疆凯旋船只,不能迅速前行。闻探春随翁婿来都……”第一百十九回中有“忽有家人回道:‘海疆来了一人,口称统制大人那里来的,说我们家的三姑奶奶,明日到京了。’……到了明日,果然探春回来。众人远远接着,见探春出挑得比先前更好了,服采鲜明”。(以上引文见作家出版社1953年版《红楼梦》)把程高续书的这些描写和第五回的探春判词对照,明显地看出续书是在勉强敷衍成文,完全违背了雪芹原意。续书没有体现第五回判词中“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以及“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里所寓深意,而只用“海疆”二字塞责。

    第五回中“红楼梦”曲子第五支《分骨肉》:


    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山遥水远,凄凄惨惨,生离死别,分明是远适海外、一去不返的调子。且既云“一帆风雨路三千”,则大部分路程是“水路”,绝非到“海疆”所能拟。“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骨肉家园”应是指整个州故国,而不是北京或南京的狭隘的“家乡”概念。只有远嫁异域,永无见面之日,才可能因为“从今分两地”而“恐哭损残年”。仅仅嫁到“两家都是做官的,也是拿不定。或者那边还调进来”(第一百回)的海疆,是不可能有如此深哀巨痛的。


    然而,最明显地暗示出探春归宿的,则在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这一回书里大观园众姐妹在怡红院为宝玉过生日开夜宴,行令时每个人抽的签子上都有考语,暗喻本人的身世命运。探春抽了一支签,

    

众人看上面是一枝杏花,那红字写着“瑶池仙品”四字,诗云:

    

日边红杏倚云栽

   

注云: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大家恭贺一杯,共同饮一杯。众人笑道:“……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

    (见庚辰本)


    这才是一语破的,原来探春的结局“也是王妃”!但这个“王妃”只能是远在异域的海外王妃,而不可能是中华的王妃。因为探春不能超过她的姐姐元春,不能违背“三春争及初春景”(元春判词)的安排,同时探春又必须是“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的远嫁。除了去海外某个小国做王妃,是没有其他选择的。


    这里有没有什么牵强之处呢?“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大家恭贺一杯”,探春是公侯家的小姐,只有比公侯更高的门第,才可以称得上是“得贵婿”,才值得“大家恭贺”。续书中探春的婆家是“镇海总制”,远不及公侯高贵,探春简直是“下嫁”了,怎么称得上“得贵婿”呢?可见续书之谬。“瑶池仙品”、“日边红杏倚云栽”更含有非帝王之家莫属的意思,只有嫁到帝王之家,称“瑶池”,称“日边”才正对景。可见探春当为王者妃是无疑了。


    “日边红杏倚云栽”这句诗出自唐代高蟾《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全诗是这样的:

    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

    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


    细味全诗,用来比喻探春去海外为王妃不是十分贴切而巧妙吗?


    同回书中还有,


    袭人他伸手内(庚辰本如此,“内”当为衍字)取了一支出来,却是一枝桃花,题着“武陵别景”四字,那一面旧诗写着道是:

    桃红又是一年春


    注云:杏花陪一盏,坐中同庚者陪一盏,同辰者陪一盏,同姓者陪一盏……于是大家斟了酒,黛玉因向探春笑道:“命中该招贵婿的,你是杏花,快喝了我们好喝。”探春笑道:“这是个什么,大嫂子顺手给他一下子。”李纨笑道:“人家不得贵婿反挨打,我也不忍的。”


    作者在这里两次三番点明“贵婿”,当非泛泛之笔。袭人抽的签主要是暗示袭人将来嫁给蒋玉菡,后来就有人说“武陵别景”、“桃红又是一年春”是对袭人后来改嫁有所讽贬,续书还荒谬地加上什么“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的评语。殊不知这种“节烈”观念雪芹是没有的。据脂评透露,原著后来写袭人与蒋玉菡结婚后还要供奉宝玉、宝钗,并不是忘恩负义者。那么“武陵别景”、“桃红又是一年春”除了暗示袭人将来改嫁外还有其他的寓意吗?妙在“杏花陪一盏”。“日边红杏倚云栽”的上句是“天上碧桃和露种”,桃、杏本是一体。原来“武陵别景”、“桃红又是一年春”除了主要暗示袭人的归宿外,同时也关系着探春,她是要去海外某一岛国的“武陵别景”中另有春秋的。《石头记》常作这种意想不到的细致入微的伏笔,正是雪芹独具的风格。


    除第五回探春判词中有“后面又画着两人放风筝……”外,第二十二回“制灯谜贾政悲谶语”中探春作的谜又是风筝,谜云: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

    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

    风筝,简直成了探春的象征。可是,这是怎样一个风筝呢?人们却忽略了第七十回中一大段关于风筝的描写。第七十回不可等闲视之,这一回中,各人放风筝的先后次序、所放风筝的样式、放风筝的方式都不是泛泛的文章,而是暗喻着各人的身世归宿的。关于探春的风筝有这样的描写:“宝琴笑道:‘你这个不大好看,不如三姐姐的那一个软翅子大凤凰好。’”原来探春的风筝是“软翅子大凤凰”!称探春为凤凰的文字还见于第六十五回。这回里贾琏的小厮兴儿向尤家姐妹介绍荣府情况,谈到探春时说“‘三姑娘的浑名是玫瑰花’,尤氏姊妹忙笑问何意,兴儿笑道:‘玫瑰花又红又,无人不爱,只是刺扎手,也是一位神道,可惜不是太太养的,老鸹窝里出凤凰。’”“凤凰”,这是比喻探春当为王者妃的。如果说第六十五回“老鸹窝里出凤凰”的考语还只是引用俗话,不足深据,那么第七十回里关于探春放凤凰风筝却颇耐人寻味。庚辰本里一大段描写竟被程高本删去,就因为不懂这一段的寓意深远。


    庚辰本第七十回:探春正要剪自己凤凰,见天上也有一个凤凰,因道:“这也不知是谁家的?”众人皆笑说:“且别剪你的,看他倒像要来绞的样儿。”说着,只见那凤凰渐逼近来,遂与这凤凰绞在一处。众人方要往下收线,那一家也要收线。正不开交,又见一个门扇大的玲珑喜字带响鞭在半天如钟鸣一般也逼近来。众人笑道:“这一个也来绞了,且别收,让他三个绞在一处倒有趣呢。”说着,那喜字果然与这两个凤凰绞在一处,三下齐收乱顿,谁知线都断了,那三个风筝飘飘摇摇都去了。


    这一大段描写还不够明显吗?探春是风筝,她又是凤凰,被一个外头的凤凰绞在一起,又被一个“带响鞭在半天如钟鸣一般”的“门扇大的玲珑喜字”绞住,然后,“三个风筝飘飘摇摇都去了”。探春如果不远适海外,就不会是风筝,而“凤凰”当然是后妃的象征,所谓“有凤来仪”。探春的结局是去海外做王妃,实在铁案如山了。


    也许有人会引凤姐的判词“凡鸟偏从末世来”进行诘难。凤姐名王熙凤,判词中又画着“一只雌凤”,可是凤姐并不是王妃呀。确实,凤姐的判词“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与探春判词“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有其相通之处。都是“生于末世”而“有才”,都结果不好。可是,我们也要注意到它们之间的差别。凤姐的下场是“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而探春的结局却是“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一个在国内灭亡,一个却是去海外新生。考“凡鸟”典出自《世说新语》:吕安访嵇康未遇,嵇康的哥哥嵇喜请他进屋,吕安在门上题“凤”字而去。嵇喜以为称自己是“神鸟”,其实,吕安嘲讽他是“凡鸟”。雪芹在《石头记》中固然写了凤姐的才干,但也同时写了她的阴险毒辣,是褒贬参半。而对于探春,却是褒多于贬。显然,在雪芹意中,探春才是真凤凰,是“神鸟”,而凤姐则只是一个“凡鸟”而已。凤姐是没有任何出路的,她只能“哭向金陵事更哀”。而探春远适海外,虽然“千里东风一梦遥”,却是到一个新天地中去了。再者,《石头记》惯用虚虚实实的笔法,凤姐名“凤”,偏不是王妃,元春、探春表面上与“凤”无关,却“有凤来仪”。这正是雪芹的笔底波澜。

 

尤妙者是在六十三回中紧接着群芳开夜宴之后,忽然写了一大段宝玉给芳官改名字。先改“雄奴”,又改“耶律雄奴”,三改“温都里纳”,并把芳官打扮成男童模样。宝玉且有大段关于“番邦”的议论,什么“……所以凡历朝中跳梁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俯头,缘远来降……”(见庚辰本,程高本将改名一段删去)。这显然不是泛常文字,而正暗暗隐伏八十回以后有大观园中女子要改成番邦名字。而将来远嫁海外番邦的不是别人,正是探春。雪芹写宝玉给芳官改名,而不写探春给丫头改名,正见其笔法之高超。如果突出写探春给丫头改番名而后来她自己就远嫁番邦,那种“照应”法未免呆板笨拙。同回书中有这样的描写:“李纨、探春见了也爱,便将宝琴的荳官也就命他打扮了一个小童,头上两个丫髻,短袄红鞋,只差了涂脸,便俨然是戏上的一个琴童。”探春原也参加了给丫头改名换装的活动,但不突出写她,这样将来写她和番远嫁,才显得笔致灵妙。


    探春外邦为妃,实际上早有人说过。周汝昌《红楼梦新证》(1976年版)第九章有一则资料载:张琦翔在北京大学做学生时,日本哲学教授儿玉达童对他说:日本有三多六桥本百十回《红楼梦》,后面内容与通行本不同。儿玉达童讲到探春时用笔写了“远嫁,杏元和番”六字。杏元指《二度梅》中的陈杏元,是嫁番邦之女,这已经是几十年前的往事了。实则为探春到海外做王妃又一力证。

    又《红楼梦新证》载一则资料云:至舒四爷批《随园诗话》,则云《红楼梦》“内有皇后,外有王妃”。我以为这里不仅在说“富察氏”等历史,也是指小说。“皇后”当指元春(元春可能还要升皇后?抑或“皇后”只是贵妃的泛称),“王妃”即指探春。“内有”是“中华国内有”,“外有”是“海外番邦有”也。


    那么,探春是在什么情况下又为了什么去海外当王妃呢?她是什么时候走的?是在贾家事败之前还是之后?是自愿去的还是被迫去的?她所远嫁的那个海外国家可能在哪里……这些我们只能作一点大概的推测。


    第二十二回探春所作谜语下面庚辰本有脂评云:“此探春远适之谶也。使此人不远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至流散也。”据此,则探春远嫁是在贾家事败之前。同时,这条批语也说明探春是远去异邦,而不是嫁到本国的海疆。如果她留在本国,纵然是远在海疆,但是,“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当贾家事败时,她不可能不受到影响,那么她做“凤凰”的结局又如何能够保证呢?再者,如果探春只是嫁到本国海疆,那么,贾家事败时,以探春之才之识,她仍然有能力使“诸子孙不至流散”,脂评就用不着叹息了。只有到了不属中华的海外异邦,她才完全不受贾家事败的牵连,但也没有了任何力量能够使贾家的“诸子孙不至流散”。


    我以为探春的远嫁异域应该出自探春本人某种程度上的主动,而不是被迫的。前八十回多次写到探春的才干见识高人一等,尤其在探春理家和抄检大观园时有突出的描写。戚序本《石头记》第五十六回有总批曰:“探春看得透,拿得定,说得出,办得来,是有才干者,故赠以敏字。”探春头脑冷静,精明果断,早有去志。庚辰本第五十五回中探春有一段自白:“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有我乱说的。”那么,在关系到自己命运的终身大事上,探春是不会任人摆布的。可是,“生于末世运偏消”,她又有一个先天的不利条件:姨娘养的。第五十五回有这样的描写:“凤姐儿笑道:‘好!好!好!好个三姑娘!我说他不错。只可惜他命薄,没托生在太太肚里。


’平儿笑道:‘奶奶也说胡涂话了,他便不是太太养的,难道谁还敢小看他,不与别人一样看了?’凤姐儿叹道:‘你那里知道,虽然庶出一样,女儿却比不得男人,将来攀亲时,如今有一种轻狂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庶出,多有为庶出不要的。殊不知别说庶出,便是我们的丫头,比人家的小姐还强呢。将来不知那个没造化的,挑庶正误了事呢,也不知那个有造化的,不挑庶正的得了去呢。’”(见庚辰本)很可能,探春在远适之前,曾在提亲问题上由于庶出遭受挫折。第七十七回里已经提到“且又有官媒婆来求说探春等”,如果八十回以后原稿不迷失,我们当能看到这个情节的进一步发展。探春在提亲问题上由于庶出受到歧视,那些“没造化的,挑庶正误了事”,这当然会更加刺激探春的自尊心,因而也会促进她争取自己主宰命运的决心和主动性。当由于某种缘故,出现了一位海外国家的王子,求娶中华贵家的女儿,探春是很可能表现出某种主动性的。而外国王子由于没有中国传统的偏见,自然会是“有造化的,不挑庶正的得了去”。


    何况,探春早已预见到了贾家的败亡:“你们别忙,往后自然连你们一齐抄的日子还有呢。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家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第七十四回)她对贾家的家庭宗族关系也十分绝望:“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像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第七十五回)她的头脑既然如此清醒冷静,而又深感无力回天,那么,在有可能的情况下,探春是会当机立断,毅然脱离贾府,另求出路的。


    关于海外异邦,前八十回也不是没有透露消息。第五十二回中有这样的描写:“宝琴笑道:‘……我八岁时节,跟我父亲到西海沿子上买洋货,谁知有个真真国(庚辰本在“国”字后加“色”字,当是抄写者妄添)的女孩子,才十五岁,那脸面就如那西洋画上的美人一样,也披着黄头发……有人说他通中国的诗书,会讲五经,能作诗填词……’”宝琴还念了一首真真国少女写的汉文律诗:

    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

    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

    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

    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


    我以为这段故事这首诗实非寻常笔墨,它应该和大观园中的女子有某种因缘的。“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这个有因缘的女子恐怕就是探春。“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不也是暗谐“探春”之意么?真真国女子在八十回以后是否出现,以及探春与她会不会有某种交往,甚至探春是否就是嫁到了真真国,因纯系悬揣,不敢妄加臆断,但这种情节至少不是不可能的。


    清代与外国尤其是南洋各国的通商来往,本已很发达。互相通婚也不乏先例。如明末清初著名民族英雄郑成功母亲是日本人。后来安南国曾于顺治初有莫敬耀来归,未受爵而卒;其子元清曾受清命为都统使,居高平。又有黎维禔来归,未受封而卒;其子维禧于康熙三年受清封为安南国王。自从康熙二十三年开设江、浙、闽、粤四处海关,二十八年同帝俄签订《尼布楚条约》,雍正五年又订立《恰克图条约》之后,东南沿海四个港口、北方陆路一个关口,输入的资本主义商品不断增加,中华内地与南洋各国交往频繁而密切。

因此《石头记》中不少写到“洋货”的地方,如第十六回中凤姐夸耀:“凡有外国人来都是我们家养活,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书中写到许多洋漆、洋呢、金表、挂钟、西洋金自行船、玻璃灯、西洋珐琅、洋烟、波斯玩器、暹罗叶、止头痛的药膏“依弗那”等。在这种历史背景下,雪芹安排探春远嫁到海外去实不足奇。何况中国自古就有“和番”的先例!鉴于“一帆风雨路三千”,雪芹安排探春嫁的国家不大可能是大洋彼岸,而可能是像日本、朝鲜、苏门答腊、锡兰这一类离中国较近的海岛国家。也许探春就是嫁到了“真真国”。


    第五回探春判词“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原是暗示探春将漂洋过海。可是为什么又说“清明涕送江边望”而不说“清明涕送海边望”呢?程高本又把原稿的“涕送”改作“涕泣”,这一个字的改动真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原来,在雪芹原稿中,判词诗第三句“清明涕送江边望”是说清明时候探春远嫁离乡,贾府中人是在“江边”“涕送”,那可能是在南京老家送她上船,并未送到海边,是由南京先坐江船再入海。程高本把“涕送”改作“涕泣”,则非常容使人误会“涕泣江边望”的主语是探春而不是送行的人,于是使人疑惑这两句诗是说探春远嫁以后独在异乡遥望家乡而涕泣了。“江边”也就使人误以为探春远嫁的地方在国内而非国外。明乎此,则我们知道,“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正是描写探春远嫁离别时刻的情景,而非描写探春远嫁以后怀念故乡的情景。这两句诗与“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是统一的。


    探春远嫁离家去南洋,应在清明节前后。这在判词和谜语中都点得十分明白。清明节是放风筝的日子,第七十回正是描写了“暮春时节”放风筝的,那时探春刚刚过了生日。第七十回中林黛玉三月初一写了“桃花行”,正要“重建桃花社”,由于三月初三是探春的生日,故改了会社吟诗的日子。暮春柳絮一社,实为诗社的最后一次聚会。探春填的词是半首《南柯子》:


    空挂纤纤楼,徒垂络络丝。

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


    探春的这半首南柯子不仅是自己命运的象征,也是对荣、宁二府,对她所发起创立的海棠诗社,对故国乡关唱出的告别词和悼词。“空挂纤纤楼,徒垂络络丝”,尽管探春还有这些牵扯不断的感情,可是“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的结局是注定了。清明又是节,一切都将埋葬了,结束了,告别了。后来她正是在同样一个清明前后的日子远离了故国。所以,第七十回中在咏完柳絮词以后紧接着来了一大段放风筝的情节。而探春的“软翅子大凤凰”风筝则和另一个外头来的凤凰风筝绞在一起,又被一个“玲珑喜字”绞住,然后“三个风筝飘飘摇摇都去了”。


    《石头记》每喜作相犯文字。元春封妃于中华,探春为妃于海外;元春省亲时是那样一种悲悲切切的情景,探春远别时必然又有另外一种凄凄惨惨的场面;元春死于神州故国,探春远嫁后则可能另有新天地。作者很可能在两种彼此相犯的笔墨中发人所未发。


    探春做王妃的结局是否与书中十二钗的悲剧命运相矛盾呢?不矛盾。探春虽是做了王妃,可她是远离故国跑到海外小国做王妃去了。这从传统的观点看来,正是莫大的悲剧。何况,在惜春的曲子《虚花悟》中还有这样两句: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见把秋捱过……


    这里所谓“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正指元春、探春二妃,可是她们都只是盛极一时,没有“把秋捱过”,莫非探春远嫁之后寿命也不长吗?所以惜春“册子”判词又说“勘破三春景不长”,说她的三个姐姐都好景不长,此中颇耐人寻味。总之,探春在国内是有才无运之物,纵有天大本事,也无能为力。“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这正反映了曹雪芹对那个时代的中国社会彻底的绝望。可是他又不能毫无希望,于是幻想出了一个海外的“桃花源”,把探春打发去了。探春去是去了,可是对故国的眷恋、怀念与痛苦的感情则永远烙印在记忆中。在探春的身上,深深地凝聚着曹雪芹既绝望又希望、既决绝又不舍的思想感情。探春结局的安排将是出人意料的,又是在情理之中的。可惜雪芹早逝,遗稿迷失,使《石头记》成为未竟之章,我们再也读不到那些精彩的章节了,这真是中国文学史上最大的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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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探春的结局——海外王妃发布于2021-06-02 16:2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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