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渡夜语集：一、逐日

老篙工言：

       昔有渡客，

       于远古之时求渡于舟，观其人，耳目聪明，身量高巨，体格雄健，以两黄蛇为珥，又两黄蛇为握，负杖而风尘仆仆。复观其颜色，惶惶然若有所思，灼灼然若有所虑，焚焚然若有所迫。

      予问之曰：汝何人也，中夜渡于野水残舟，观汝气色，何思也，何惑也，何迫也，汝将往于何处也？

      渡客曰：丈人。吾夸父也，后土之孙，信之子也。去部落千二百日，将逐天上之日也。今临水而日已没矣，故求渡于舟。吾所思者，何可逮之也。吾所虑者，吾奔不如日之速也。吾所迫者，千二百日，而吾愿不遂也。

      予曰：日者离也，日者火也，众阳之精，出于扶桑，入于蒙汜，行九州七舍，有五亿万七千三百九里。人何能逐之？且离火之精，稍近而焦热不可奈，再近则身殒命殆，逐之何益？尔其怨之乎？

       渡客曰：丈人其所不知。吾非怨，实爱也。日之于吾部族，丽乎天，生化百草果木，普照大地众生。予吾等暖、明、衣食也。然吾知其朝生而西落，却不知其为何生落也。倘一日没而不复生，则吾族绝矣。故每当其没即惧矣。惧而逐之，望知其朝生西落之由也。

       后闻之，经数年，夸父入日，逮之於禺谷也。然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

       船家曰：世人莫不安于所知，而畏于其不知，百千年来莫不如是，以不知其利己而或害己也。譬如画圆于壁，其内者人所知矣，其外则茫茫也。则所知愈多，不知更愈多矣，所知愈大，则畏惧更愈大矣。此为人世根本可畏一也。不知令人惧，凡夫俗子苟且求安，蔽其目，掩其耳，祷之而望其不变，祈之而盼其不祸矣。伟哉夸父，不以惧而停其步，不以畏而止其思，终遂其愿，入日于禺渊。求仁得仁，虽身殒而不怨。圣人言：朝闻道，夕死可矣，此之谓也。

 ———————————今文分割线——————————————— 老篙工说道：   

       曾经有一名求渡的客人，

      在远古年间来到我们舟上。观察这个人，发现他五官有聪明智慧之相，身高宛若巨人，体格十分雄伟健壮。这人用两条黄色的蛇来当耳环，又把两条黄蛇握在手中，背着一个拐杖，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但是在看他的面色，恐惧而且不安，好像在想些什么，焦灼不定，又好像在顾虑什么，一副心急如焚，十分紧迫的样子。

       我就问他说：你是什么人呀，半夜来到我们这无名小河的破船之上求渡，看你的面色，你在思考些什么呢，你对什么事感到迷惑呢，又是为什么如此急迫呢？你要去哪里呢？

      渡客说道：老人家。我是夸父啊，我是后土的孙子，信的儿子。我已经离开我的部落一千二百天了。我要去追上天上的太阳啊。今天走到这条水边，太阳却已经落山了。所以求渡于您这艘船。

       我所思考的，是用什么方法可以追上太阳。我所顾虑的，是我奔跑的速度不如太阳在天上运行的速度快呀。我所着急紧迫的原因，是因为已经这么久了，我还是没有追上太阳呀。

      我说道：太阳，就是离火。他是所有阳气的精华。他早上升起于扶桑，夜晚落在蒙汜，一天时间，他要经过九州和七舍，行程整整五亿万零七千三百零九里。人类怎么可能追上太阳？更何况太阳他是离火的精华，你稍稍靠近他就会感到焦灼炎热而无法忍耐，更别说再离近一些就会丧命的呀？追逐他又有什么好处呢？你难道对太阳有什么怨恨吗？

      渡客说：老人家您有所不知。我并不是怨恨太阳，其实是喜爱太阳啊。太阳对于我们部族来说，他附着在天上，发出光芒普照我们整个部族，为我们养育百草和各种果木。他恩赐给予我们温暖，光明和衣食。但是，我只知道太阳是东升西落的，却不知道他为什么每天早上会从东边升起，傍晚又落入西边。假如有一天，日落之后却不再升起，那么我的部族就要灭绝了。所以我们每天日落就恐惧，整个夜间都在恐惧，担心他不再升起。就是因为这种恐惧，我才要追上太阳，去看看他朝升夕落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会不会出现落而不再生的这种事情。

       后来过了好多年，我听说，夸父最终追上了太阳，在禺谷捉住了太阳。之后，他非常的渴，想要喝水，就在返回的路上喝光了黄河，渭河的水，还是不够，他就想一路向北，去喝北方的大泽里的水。可惜还没走到，就渴死在了路上，他扔出的手杖，化成了一片桃林。

       船家听完后，说道：这个世间的所有人，都是对已知的事物感到安全，而对各种未知感到恐惧的，无数年来都是如此啊，因为未知的事物，人们不知道它是对自己有利的还是有害的呢。就好像在墙壁上画个圆圈，里面是人们所知道的，而圈外面就是茫茫的无限未知。这么看来，人们知道的越多，圆圈越大，那么就会发现，未知其实会更多啊。所知道的范围越大，则人们会因为更大的未知感而感到更加恐惧。这种对未知的恐惧，是整个人类的根本恐惧之一啊。未知让人恐惧，凡夫俗子面对未知，只会蒙上他的双眼，掩住他的耳朵，到处祈祷希望现状不发生改变，期盼未知不会变成灾祸而降临。

       而夸父是伟大的啊，他不因为恐惧就停下自己的脚步，不因为害怕就停止自己的思考，最终才能实现他的愿望，在禺渊哪个地方捉到了太阳，弄明白了他的问题。他这就是求仁得仁，尽管牺牲了自身的生命，但是他一定是没有怨言的。圣人说过：早上能够得到真理，那么哪怕晚上死去，也不会有遗憾的。说的就是这样的道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