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村》系列之八测字（上）

江湖有术，大行唯道。

宋爷不仅会说书，还会测字。远近闻名。

宋爷祖上不会算命打卦之些玩意，称不上祖传。禾村有个张瞎子，也只是依着本经给人算个命。但说不上准不准，都是些口水话。所以，宋爷这测字术，绝不是在老家学会的。

 有人说，宋爷早年在江湖上混，得了高人指点。

 有人来找宋爷测字，宋爷不急，他坐在靠背椅上，巴哒巴哒地抽他的水烟筒，深深地吸一口，像沉到肺里，然后又从鼻孔里喷出两条长龙似的烟雾。他慢条斯理地说：写到纸上。

 那时，没好纸，就毛边纸。笔是钢笔或者圆珠笔。

 那天来的是邻村的一位婶子，大约四十多位，她大约识字不多，就在纸上写了一个“一”字。恭恭敬敬地递增给宋爷。

宋爷瞟了她一眼。问：所问何事？

那大婶半天没反应。旁边的人就提醒她：宋爷问你，你要测什么？

那大婶说，她婆婆在公社医院住了好几天院，不知能不能挺过这一关。

宋爷说：生尾死头，一去不返。

那大婶文化低，半懂不懂，问：您是说……

队上的人，经常听宋爷说书测字，也大多成了“知识分子”。有个堂客们道：你这个女同志，这个没听懂？就是赶快准备后事。

老鬼最佩服宋爷了。十三四岁就不去读书了。天天守着宋爷。等来人走后，就问：宋爷，这“一”字怎么就测出不要治了呢？

宋爷说，你到手心写一写。“一”字，是不是“生”字的最后一横？又是“死字”的开头一笔？

老鬼有些鬼聪明，立马给宋爷点上火。宋爷又巴哒巴哒地抽上了。站在边上的一个堂客们，马上道：宋爷，你上次帮人也是测个“一”字。怎么说能活一百二十岁？

一个青皮后生道：你蠢得死，上次是给公社书记他娘测字。

那堂客们被人凭空骂了一句，很不舒服。说：我没问你呢，你才蠢得死，我向宋爷求教呢！

 宋爷站起来，舒展舒展手臂，说：天机不可泄露。

 那堂客们也执拗，说：宋爷，我写个字，你测准了算你狠。

 宋爷笑笑。

 那帮围在一边的人就起哄，说：你没送礼信，宋爷凭什么给你测。

那堂客们被大家奚落一顿。急了，掏出身上一块钱，说：我就一块钱。宋爷测不测？

宋爷望了她一眼，笑笑，说：不测。

那堂客们似乎扳回些面子。但不敢放肆，嘴里嚷着：还是不测嘛。

众人其实是希望宋爷测的，这时，也有些失落。便纷纷道：宋爷也不是什么都测得准，快去快去，各人做事。

宋爷听了，立即喝住众人，说：扯什么谈？来来，钱不要你的，测！

那堂客们本来没什么测的，都是三步远的邻居，家里啥事不知道呢？她犹豫了半天，就写了一个“出”字。问娘家侄女妹几结婚了否。

这女子娘家不错，伯父在外在当了一个大官。这大官的女儿，来过禾村一次，长得十分漂亮。她与人闲谈，三句话就要扯到她伯父身上去，等人家听烦了，又喜欢扯到她侄女儿身上去。

众人也替宋爷抹把汗，这堂客们的侄女妹几，远在兰州。宋爷笑道：三十岁还难得结婚。众人忙问她侄女多大了，她说：二十五。大家一听，一齐问她，到底结了没有。

那女子刚要开口，宋爷把手一挥，说：让我先讲，你那侄女是这山望见那山高，谈不拢的。

那女子一拍大腿，说：宋爷，我服了你呢！条件几多好，要什么有什么。人又漂亮，就是找不就。

众人哄笑。

宋爷在我们这班孩子中，他最喜欢老鬼。那年老鬼十岁，宋爷正坐在地坪里看上面发的材料。题目叫“深入揭批孔子克已复礼”，这时，我们正放了学。宋爷叫住我们，问：来来来，问你们一个问题，孔子有几兄弟？

宋爷喜欢逗我们，大家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这时，老鬼一摸脑壳，说：至少两兄弟。

宋爷反问：你怎么知道？

老鬼说：老师说孔子是孔老二。

宋爷哈哈大笑，说：有点鬼聪明，有点鬼聪明。

老鬼一受表扬，就经常往宋爷家跑。点个火搬个凳倒杯水。宋爷越发喜欢他了。有天，宋爷就叫住老鬼他爹史胖子，说：胖老弟，你长得五大三粗，你家老鬼就是根瘦藤，样子弱不禁风的，只怕底子亏，长大了是根病秧子罗。

史胖也哀声叹气道：生他那会，正是没吃的，奶水没有，稀饭水都没有。

宋爷说：不过脑瓜子还聪明。

史胖说：鬼是鬼巧。就是没钱送他读书。

宋爷说：读完小学吧，这世道读书，说没用不好说，说有大用也是哄人的。我看你早点送他到张医生那儿学点医道。

张医师也不是什么神医，只是一个赤脚医生。于是，就看宋爷的面子，收了老鬼。张医师跟宋爷住一个屋场，老鬼就一边学医，一边拜宋爷学测字。宋爷开始不肯收，央不过老鬼天天来缠，于是说：真的要学，那就要办个正式的仪式。

宋爷养的尽是女，养到第四个时，取名“盼盼”，可是再也没有盼来一男半女。人们想，史胖与宋家是表亲，这测字术，宋爷有点找传人的意味。

老鬼果然机灵，不出三年，也能独立操作了。又旁类触通，学了些装神弄鬼的杂术，渐渐名气越来越大，那时，他差不多二十岁了。找他来算八字，测字，看地，治病的人络绎不绝。

有人就上门去提亲，说宋爷有意把“盼盼”许配给他。这本来就是一桩天大的好事。宋爷这个漂亮女儿能下嫁给老鬼，已是十分看重这根瘦藤了。何况老鬼那点本事，都是宋爷教的呢？

老鬼说：若是同意呢？我有违医道，虽是远房表亲，却也总是有血缘关系，若是不同意呢，我何以对苍天厚地。

 来人吃了一惊。想不到老鬼还冒出这种话。

禾村人就传说，老鬼天天东家请，西家喊，一定是看中了比盼盼更漂亮的女子。又私下里骂老鬼不是个人。连老鬼父母也连骂老鬼不是个东西。

一个人若是道德有失，在村里是混不下去的，正好那时，政策也开始放松了，老鬼一脚走出禾村，来到镇上开了一个诊所。

若说老鬼开的是诊所，不如说老鬼开的是测字铺，当然有来求医的，那来求医的，也似乎更敬畏他的法术。至于找他测字问卦的人，那要排队。

老鬼有了个助手，叫春花，果然是朵花，热情又不失神秘，总是对来人说：明天来，明天来，今天已经排满了。若是人少，来人就说：今天人少，帮我排一下。春花说：他太费神，伤神吧，明天来，明天来。

老鬼的测字之术，似乎越来越邪乎。说一个准一个。

某晚，来了一个人，那穿着看上去普普通通，并无异样。老鬼却察出此人有点来头。来人坐下，老鬼叫春花上了茶，又叫春花挡客。从宋爷那儿学来的派头也用上了，不过换成纸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慢慢地喷出去。

来人写了一个“口”字。说两口子吵架，妻子已出走几天，不知到哪儿去了，要不要找，会不会回来。

老鬼说：两口子吵架，会回来。

来人急切地问：先生何以测得这么干净利落，我可是该问的地方都问了，就是不见人。我生怕她自寻短见。

老鬼说：测字之术，最重暗示。你刚才说的是两口子，里一口，外一口，不正是个“回”字吗？

来人说：先生测字，原来就这样简单？

老鬼转了一下眼珠，压低声音说：那里就这么简单？你说的是两口子，当然就回。若是不回，就不是两口子。

来人被他蒙糊涂了，忙问：先生之意，我还有点不解。

老鬼再压低声音，盯着来人道：口口亦成“吕”字。如今风气，不是两口子也吵架，我就不挑明了。

来人身子抖了一下，笑道：有了这话，那我就放心，等她回心转意，早点回家。

老鬼扑哧一声，冷笑了一下，说：怕不是为了妻子之事来找我吧。是为怀孕之事吧，若是怀孕，生的必是女孩。

来人惊出一身冷汗。忙摇摇手，矢口否认。数了钱，急急离去。

原来这客人是位干部，确有家室，在外面有了相好。那相好怀上了，逼他离婚。相好要把孩子生下来，客人不肯，两人大吵一架。女子便躲到远方亲戚家生孩子去了。

半年后，那相好抱着一女婴来找男的，吵啊闹啊，弄得尽人皆知。后来，那干部就被开除了。

这成了老鬼常常吹嘘的经典案例。好奇的人问他，为什么断定人家生的是女孩。老鬼说：字中含口，为女。若还问，为什么含“口”字必为女。老鬼大笑，说：你夜夜找口，还要问？

老鬼名声一大，小地方就容不下蛟龙了，便迁往县城。

县城方术界也是一个江湖。开始，那些老江湖并没把老鬼放在眼里，过了半年，那街张瞎李瞎王二瞎都感到了一种空前危急。业务一落千丈，才知道老鬼这半年已疯狂吸粉了。

社会上的传言挺多，说这老鬼是把铁嘴。同样测个字，他给不同的答案，而且还特对。比如，有人去测个“喜”字。问某事成不成。他对张三说，吉头吉尾，大功可望。碰上李四，他说：字中两“口”必有纷争，口角不止，万难成功。

同样测一个字，结果千奇百怪。人们就对测字之术，充满好奇，何况老鬼测字，基本验印。于是，张瞎李瞎王二瞎组成同盟，决定前去踢馆。

若知踢馆情况如何，下回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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