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原生文明】：「创世」传说、「人神」文化

「中国早期人群这种深邃、酷烈而又壮美无比的史前神话，在世界民族之林中是独一无二的。应该说，正是这种独一无二的神话思维的原初特质，构成了我们生命群体最早的精神因子。」

——孙皓晖

读到《中国原生文明启示录》中关于中国史前神话叙述，很受启发，结合作者原文进行一些补充和展开。

1.「创世」、「造人」、「斗争」神话

远古人类对华夏大陆天地出现、生命的出现和繁衍的想象，充满爆发和特殊性。

在创世神话中：「盘古氏开天辟地的神话，对创世活动作出了最具爆发性的宏大想象。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盘古氏开天辟地的神话，隐含了对宇宙生成的不自觉解释。开天辟地说，与当代科学揭示的宇宙大爆炸学说，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暗合。暗合的根基点，是都将生存环境的出现，植根于某种大规模的爆发活动，而不是渐变式的构造活动。这种深邃的想象力，这种爆发性的思维，饱含了中国早期人群的特殊理解力。基于人类思维的某种灵异性，我们很难说中国早期人群的这种想象力是纯粹自发的。相比之下，诞生很晚的西方《圣经》中的“创世”说，则是渐变式的思维，其所呈现的活动则是构造式的活动。」

中国神话盘古开天辟地的神话，表达清晰宏大——盘古生在天地混沌间，突然轻而清的阳气上升为天，重而浊的阴气下沉为地，盘古在其中，一天中有多次变化，比天、地都要神圣。

天地浑沌如鸡子，盘古生在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故天去地九万里，后乃有三皇。

首生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里，肌肉为田土，发为星辰，皮肤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甿。（《三五历记》）

烛龙的神力很大，「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据说他常衔一支蜡烛，照耀在北极阴暗的天门中。从他的神力看，很像盘古。

而《广博物志》卷九引别本《五运历年记》却说：「盘古之君，龙头蛇身，吹为风雨，嘘为雷电，开目为昼，闭目为夜。」其形貌和神通，倒很有点像烛龙 。

有了这个对比，古希腊神话对创世的描述得拟人且含蓄。

造人神话中：「女娲氏造人的神话，具有劳动爆发而创造生命的直觉意识。为了避免新生天地的死寂空旷，女娲氏辛勤劳作，用黄土成泥开始奋力捏造一个个灵性的人。进程之中，女娲深感一个个造人之慢，遂造出一条巨大无比的长鞭，而后蘸泥挥舞，甩出无数星星点点的人群，开始了批量造人的群体生命的出现。因用力难免不均，于是出现了美丑肥瘦各不相同的形形色色的个人。这一壮美的神话，包含了一种朴素而深刻的理解：人类生命体的产生，一定经历了辛勤而艰难的劳动过程，一定经历了某种爆发性的突变。相比于西方《圣经》中的上帝无意识造人，亚当、夏娃两人世界的寂寥，中国神话的理解要深刻得多，内涵要丰厚得多。希腊神话里，人类在出发点时期是消极被动的生命群体，只是在天神赐予人类原初生命与原初动力之后，人类才开始了自己的创造。天神，是人类进入生命存在的第一出发点，是人类进入文明创造活动的第一推动力，是与人类不同质的生命存在，他们生活在大地之外的未知空间。人类就是人类，天神就是天神，两者具有不可逾越、不可转换的生存特质。」

在我的印象中：希腊神明普罗米修斯造了一个人、要进一步演化多少有点靠天吃饭的含义在；而中国神明女娲造了一群孩子，这个群体可以自行演化。且希腊神话中专门提到人是因为得到了女神的呼吸才获得智慧；而女娲造人的神话并没有具体讲人如何开智慧，似乎生来就是有的。

这部分大家可以参考：

相传女娲造人，一日中七十化变，以黄泥仿照自己抟土造人。《风俗通》记载：俗说开天辟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做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于泥中，举以为人。故富贵者，黄土人；贫贱者，引縆人也（黄土人是女娲捏的泥人，引縆人是女娲甩出来的泥点子）。

从神话中的斗争情节看：「破坏与建设的英雄神话，对人性善恶冲突的爆发具有深刻的直觉呈现。神性之恶，神性之善，中国神话都表现得直接、剧烈，而又壮无比。」

「与此相比，希腊神话中神性善恶的冲突，则要缓和得多、局部得多。潘多拉女神不定期释放人类灾难，大约是最具恶性的天神了。除此之外，其余天神的个别不善行为，很难说具有神性恶的特质。也就是说，希腊神话中天神善恶冲突的深刻程度(毁灭人类生命)与普遍程度(神界的全面战争)，都远远不能与中国神话相比。」

我无法举出中国传说中「最恶」的天神，但是神话中对斗争的描述确实更为激烈。拿共工撞不周山（传说在昆仑山西北）来讲：「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

相传共工是炎帝的后代，本姓为有姜氏，不过共工的模样是人手蛇身的，且有两个头，和人的形象不一样，更像神话传说中的灵异鬼怪，共工有一个青龙坐骑，同时也能够腾云驾雾。共工是颛顼帝统治时代的水神，掌管着人世间的洪水，同时也带领部落的人民从事农业生产活动，还曾发明了水灌溉农田的原理，帮助了人们的粮食作物取得了大丰收。但是共工在治水发面与颛顼帝产生了分歧，斗争失败后，到不周山把撑天的柱子折断了，拴系着地的大绳子也断了，导致天向西北方向倾斜，所以日、月、星辰都向这里移动；地向东南方向下塌，所以江河道路上的流水尘埃都在这里汇集。

有人认为「共工」是氏族名称，「氏」的原意是一种神祇，在原始社会代表部落首领的公用称呼。我们称呼的某某氏，可能是一个群体称呼。这两个故事折射出较大规模的斗争，可能是部落间对核心权力的争夺。

其实，古希腊神话中也有权力争夺的描述，只是希腊诸神的冲突和矛盾似乎多是集中在家族中，或者是因情绪或情爱导致冲突。比如在创世神话中，被儿子推翻的父亲，在如此剧烈的冲突下，只是逃离了大地并降下了神明的诅咒：

2.中国的「人神」故事

实际上，神话不仅仅是神的故事，而是神和人的故事——各地的神话多少都能体现了人性和神性的结合。不同区域的神话，或许能揭示各地始祖的精神内核。

「神话时代，是一个民族对生存环境起源与自身生命诞生的想象。神话的特质，充满了模糊性、矛盾性，以及无可验证的虚幻性。神话时代的意义，在于它最充分地体现了这个民族的原初思维方式，也体现了这种思维方式所能达到的对世界的解释能力、解释方法，以及所能达到的解释高度。」

「从文明史的意义上说，神话时代的个性，是各民族在不同的生存环境中所生发的第一组文明基因，是一个民族的理解方式与思维方式的最初根基。这种以特殊的理解方式、特殊的思维方式为根基的原初想象力，朦胧地涵盖了一个特定族群在此后文明创造中的一切基本精神。」

以中国神话为例，书中提到：「中国神话的特质，是人类原初活动的主动性。中国神话里，人类自身生命切与人类相关的生存环境，一切与人类相关的器物，都是半神半人的远古英雄创造的。盘古氏开天辟地，创造了整个世界生存环境；女娲氏造人，创造了人类生命的出发点。盘古氏与女娲氏，都不是希腊神话里具有完整神性的天神，而是神性与人性统一的中国神话里的人神。」

古希腊罗马文化虽然也有人性和神性的结合，但主要体现在神偏向人的一面。因希腊神话中的神没有被塑造为全能存在，而是与人同形同性，并且极具人性，也参与人的活动，甚至有着比人更夸张的情感甚至是更明显的缺点（比如神明之间、神与人之间会妒忌，神明也会纵欲）。

希腊神话中绕不开的话题——宙斯的复杂情史。他的故事仿佛只是一位风流男士，而非天神。宙斯本身有包括天后在内的七个老婆。但是他依然不满足，找了满地的情人。比较出名的有：伊娥，被宙斯化身俊美男人诱骗得手；欧罗巴，被宙斯化身强壮而俊美的公牛将她诱拐至欧洲；达娜厄，公主，宙斯化身为黄金雨占有了……

开个玩笑讲：如果我们的文化是「人-神文化」，他们可能更接近「神-人文化」。神与人的区别似乎仅在神灵的体魄更完美且生命永恒（欧洲文艺复兴时，就是打着复兴古希腊文化的口号，和「追求来生」的希伯来文化抗礼）。

中国传说偏向于——人具备了神性，人成为神。

人类英雄被「封神」的：「人类生存活动的基本点，都是人类英雄创造的，而不是天神赐予的。遂人氏钻木取火；有巢氏创造房屋；神农氏遍尝百草；后稷氏创造农耕；黄帝创造了衣裳、弓箭、指南车；鲧发明了筑城术；黄帝的妻子嫘祖，发明了养蚕织帛；仓颉造出了文字；蚩尤发明了兵器；伯益发明了凿井；奚仲发明了车辆；共鼓、货狄发明了舟船；夷发明了战鼓；伶伦发明了音乐；隶首发明了算数……」

我们已知的最古老的中国神话其实源自于《山海经》、《尚书》等著作对于前代神话的汇总，是再度拾遗总结后的先秦神话体系，《中国原生文明启示录》提到的主要是此类。

先秦神话中，有学者把中国神话分为：炎黄史诗与虞夏英雄史诗神系（伏羲、女娲、祝融、共工为代表），昆仑神系（西王母为代表），蓬莱神系（蓬莱三岛诸仙），南方九歌神系（东皇太一、少司命、大司命、山鬼等为代表），岭南神系（盘瓠为代表）和精怪系统（山海经系列）。

伟大人物被神化的故事在中国传说中不胜枚举：

远古的例子有如燧人氏因发明钻木取火，结束了远古人类茹毛饮血的历史，被后世奉为「火祖」；祝融发明了击石取火，被伏羲氏封为火正官，后被奉为「火神」。

当代的例子如目前还在供奉的城隍，城隍神是由自然神逐渐过渡到人格神的。后来因为人们希望英雄人物死后英灵还在，作为地方神来保护自己，甚至是由当地的老百姓自行选出，选择的标准是忠烈之士，或是正直且有能力的历史人物。

宋代以后，城隍又逐渐从地方守护神，演化为护国安民、惩恶扬善并管领阴间亡魂的举国崇奉的神系。这些神在生前，都是活生生的人，多数也有子孙后代。

我们可能无法去甄别神话的真伪，只是始终怀有对先人无限的尊崇和敬意。在中国独特的人神文化下，我们大概都可以称为「神」的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