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5月24日，在台北爆发了民众自发冲击和打砸美国驻台大使馆的国际性事件。事件的起因是驻台美军对于刘自然被杀案的不公平判决：枪杀中国公民刘自然的一名美军顾问团人员不仅没有得到应有的惩处，反而在宣判无罪释放的当天下午，全家人被送上飞机，飞往马尼拉。次日，刘自然的遗孀奥特华愤然走上街头，在美国使馆前举牌抗议，替夫鸣冤。围观群众激于义愤，在盛怒之下冲入美国驻台大使馆，一通打砸，由此引发了台美关系史上一个重大的历史事件——刘自然事件，也称“五·二四事件”。
奥特华生于南京，父亲荆有麟（1903-1951年）是山西猗氏县人，1951年在大陆“镇反”运动中被处死，罪名是国民党潜伏特务，而且是受“军统”和“中统”派遣的“双料特务”。但荆有麟终其一生，是以左翼文人的面目出现的，二十年代在北京读书时结识鲁迅，成为鲁迅的学生，经常出入其门，不仅积极参与鲁迅编辑的《莽原》杂志的编务，还发表了不少笔锋犀利的议论性和批评性文章；同时也为《京报》编辑《民众文艺周刊》，倡导“到民间去”和“改造社会”。此后直到鲁迅去世前，他都一直与鲁迅保持着密切的通信联系，鲁迅日记和书信中有近330处提到荆有麟的名字。抗战时期在重庆，荆有麟活跃于各种进步的抗敌文化社团组织，写作了不少和抗战有关的文学作品；还于1943年发表了具有重要史料价值的《鲁迅回忆断片》一书。1949年南京解放时，荆有麟甚至还同马青苑、吴怡芳等知名民主人士一同组织了“南京治安维持会”，为解放军和平进驻南京创造了有利条件。荆有麟的历史形象和据以处死他的政治罪名之间存在着极大的反差，近年来引起大陆学界的深切关注，有的学者甚至怀疑他是被冤杀的。
奥特华的母亲名莫瑛（1898-1990年），又名莫仙瑛，笔名金仲芸或仲芸女士，安徽无为人，毕业于上海美专。二十年代曾在北京生活过，是活跃在鲁迅身边的安徽籍青年作家群中唯一的一名女性；三十年代入职南京中央妇女部，关注女权问题。她擅长漫画和书籍装帧设计，也不时在报刊上发表小说、杂文和短评等。奥特华有个弟弟叫荆良，又名维也纳、荆云，生于1931年。抗美援朝时入伍，担任炮兵文化教员，从部队复原后分配在长沙市建材306库工作。“刘自然事件”发生后，荆良对媒体声称，他时在湖南煤建器材公司任化验员，是共青团员，得过“建设社会主义积极分子”的光荣称号。据荆良的女儿荆红燕透露，其父文革时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冲击，但因本人善忍能容，坦然面对，加上其母成分好，故得到有效保护。奥特华还有个妹妹叫奥特利，曾是长沙机床厂熟练车工，被评为“学习模范”，但据山西作家董大中先生说，她后来得了神经病，不得不靠药物控制病情。
奥特华幼时在南京鼓楼幼稚园读书，四岁时即在南京举办个人画展。北平《世界日报》于1932年6月1日以“四岁小画家奥特华画展参观记——四壁琳琅足为湖山生色并有徐悲鸿胡适等题字”为标题，对她的画展做了报道：“奥特华女士，一九二八年生于首都，现年四岁，在鼓楼幼稚园读书，中央宣传部民众训练指导委员会职员荆有麟先生、金仲芸女士之女公子也，（五月）二十六日为女士四周岁之日，特在五洲公园，举行图画展览会……”据其父荆有麟对记者介绍，“奥特华于1930年二周岁时，有友人赠画一幅作礼品，被奥特华所见，即伏案呀呀号叫，友人尝递给笔纸各一，未料其小小肥手，竟执笔在纸上涂抹出东西来”。这幅被记者夸赞为“笔力甚为挺健”的墨色画就是奥特华在这次画展上展出的“处女作”。记者眼中刚满四岁的奥特华煞是可爱，那天她身着“淡蓝花色之白旗袍，目光炯炯，举止活泼”。奥特华自幼就显示出不凡的艺术天分，享有“小小画家”的美誉，1936年鲁迅病危，八岁的奥特华随父赴沪探病，国民党党报《中央日报》在报道这一消息时便这样称呼她。
抗战爆发后，奥特华随父母迁居重庆，1942年秋入读重庆南开中学初中二年级，同班同学中有姚筱兰和刘德顺。抗战胜利后入国立杭州艺专学画，在此期间偶遇南开校友、正在笕桥受训的飞行员吴昆，两人异地相逢，坠入爱河。关于这段青春恋爱的美好时光，数十年后，南开校友何伯平在他的文章《与林一维重逢》中描写道：“他们在杭州时，正好奥特华在国立杭州艺专读书，碰上这群南开老同学，自然更分外喜悦亲切。吴昆放假时，便常去约奥特华游山玩水。吴昆一进空军便改名叫吴仲甫，有时林一维也加入他们一伙，徜徉西子湖畔，那云中美丽的湖光山色，令人陶醉。那时笕桥常有高水准豪华晚会，奥特华是每会必到，如仙情景，真是永远不能忘怀，那是人生一段最美好的岁月。大家都看好吴昆与奥特华的情感，认为发展下去，有情人一定能成眷属……”在同一篇文章中，他还提到民国时期一首非常流行的歌曲《西子姑娘》，歌词描写了西子湖畔一位少女向她任职国军飞行员的爱人表达了深切叮咛和殷勤寄盼的爱恋之情。他说，这首缠绵悱恻的情歌，仿佛就是专为林一维和吴昆他们那一批在笕桥受训的飞行员所写的，而奥特华正是歌词中那个美丽多情的西子姑娘。歌词特摘录如下：
柳线摇风晓气清，频频吹送机声。
春光旖旎不胜情，我如小燕，君便似飞鹰。
轻渡关山千万里，一朝际会风云。
至高无上是飞行，殷勤寄盼，莫负好青春。
铁鸟威鸣震大荒，为君亲换征裳。
叮咛无限寄心房，柔情千缕，摇曳白云乡。
天马行空声势壮，逍遥山色湖光。
春水粼粼春意浓，浣纱溪映花红。
相思不断笕桥东，几番期待，凝碧望天空。
一瞥飞鸿云阵动动，归程争乘长风。
万花丛里接英雄，六桥三竺，笼罩凯歌中。
1949年，热恋中的奥特华不顾全家人尚且都留在大陆，只身追随着吴昆来到台湾。岂料造化弄人，1950年吴昆驾机从台湾起飞，在奉命前往海南岛执行任务途中飞机失事，不幸丧生；次年4月荆有麟在南京被处死。正值青春妙龄、本该对人生充满美好憧憬与期待的奥特华，却接二连三地遭受了失去爱人和亲人的沉重打击，然而她似乎也因此变得更加坚强和勇敢了。
奥特华后嫁给少校军官刘自然。刘自然是江苏无锡县人，中学毕业后便投身抗战，他身高一米八○左右，是个相貌堂堂的男子汉。两人婚后就在台北近郊安置了他们的小家庭。1956年女儿刘玛琦降生，奥特华时年28岁、刘自然32周岁。1950年代的台湾经济尚未起飞，岛上大部分人的生活都很清贫。刘自然虽为少校级公职人员，但月入有限，难以养活一个三口之家。当时有上万名美军在台湾各地驻扎，台北的美军就住在他每日上班的阳明山山仔后地区。同美军的生活水平相比，台湾人那时过的日子简直就是赤贫如洗，所以不少人会利用职务之便，赚点外快养家。刘自然被雷诺兹枪杀后，就有传言说刘生前和雷诺兹在黑市上联手倒卖美军物资。这并非不可能。雷诺兹在台国防部卫生材料库工作，经手医药物资，他的妻子克拉拉在美军贩卖部工作，也能接触到大量价廉物美的美国日用品。他们家雇着一个叫姚李妹的保姆。在20世纪50年代的台湾，美军顾问团人员雇用的保姆或司机帮主人在黑市上高价出售物品是尽人皆知的事实，所以刘自然假如在暗中以此赚外快的话，雷诺兹夫妇就是最好的供应商，姚李妹则正好为他们牵线搭桥。从事这种交易的人往往还得门路特别活泛。刘自然的表兄冯允生，五十年代时，得到官方特许，经营着专门接待美国游客、特别是那些临时来台买春度假的美国大兵的远东旅行社。这些人手里没有在这边美军贩卖部购物的特许证，但显然有对美国消费品的需求。所以刘从雷诺兹夫妇手里弄到的物品完全可以隐秘而安全地转交给冯处理，卖给那些由他的旅行社接待的美国人。当时的台湾实行军事管制，阳明山不仅是美军驻台顾问团顾问人员的居住地，也是国民党党政高级官员及政府要害部门的所在地，普通平民根本无缘涉足。刘和负责阳明山一带治安的外事警官韩甲黎是朋友，本人又在阳明山上班，确有此便利。况且刘自然正当其年，既需要钱养家，也有进一步升迁的欲望，需要钱打点各种关系。但双方在合作中产生了误会，让雷诺兹夫妇产生了被算计的印象，由此生出恶感。
关于刘自然的真实身份至今仍是个谜团，在雷诺兹枪杀刘自然的事件发生后，台湾当局出于保存颜面的考虑，尽可能把刘自然说成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因而对外声称他是在阳明山“革命实践研究院”工作的一个普通打字员。而事实上，他有少校军衔，本人及一名同姓亲戚都在国民党培养高级骨干人才的党校“革命实践研究院”工作或受训，他的背景其实非常不简单，应该是个在仕途上颇有发展潜力的少壮青年。仅就他能赢得才女加美女奥特华的芳心这点而论，此人绝非等闲之辈。
那么刘自然为什么会在1957年3 月20日（星期三）出现在阳明山一带的中正公园内、并因此遭遇不测呢？一说他跟姚李妹是情人，原本想请姚李妹去参加一个派对，但姚放了他的鸽子，他便来找她理论；一说他在和奥特华一同参加朋友的婚宴之后，返家途中因生意上的事，单独去找雷诺兹。这些都是枪杀案发生后流传于市井街巷的蜚语。雷诺兹则反咬说，那天晚上，刘趁夜暗，在浴室外偷窥他太太洗澡，他出来后，刘竟然手持一根棍子两次试图袭击他，所以他才开了两枪自卫，刘随后带着枪伤跑开，终于倒毙在中正公园内一个不易让人察觉的缓坡上。雷诺兹为了洗刷故意杀人的罪名满口谎言，供词前后矛盾，他说的话更不足为信。那么最可能的情形是什么呢？据已知材料推测，刘和雷诺兹可能确有买卖关系，他们一般都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中正公园内一个幽僻隐秘的地点碰头。刘那天跟朋友一起吃过晚饭（奥特华证实，刘很爱交朋友，人脉比较广泛），还喝了点酒，据说吃饭的地点就在阳明山派出所。刘自然与雷诺兹见面后，两人因金钱起了争执，雷诺兹觉得自己被“抢劫”和“冒犯”了，一怒之下拔出抢来，对着刘的腹部开了第一枪。刘当时和他面对面站着，中了第一枪后就向前扑倒在地，但仍在挣扎中，雷诺兹紧接着又对着他的后背补了一枪，这一枪令他当场毙命。这就是为什么刘自然后来伏尸于中正公园内的一个四十五度角斜坡上，头朝着雷诺兹家所在方向的缘故。
“刘自然事件”
对刘自然而言这无疑是个很大的悲剧，那天他本不该去雷诺兹家赴约，但因为喝了点酒，头脑一时发热，想着两人相交两年多的情分，知道雷诺兹服役期满，很快就要返回美国了，既有惜别和前来道别的意思，也想顺便把生意上的事做个了结。但雷诺兹那天据说打牌输了钱，心情本来就不大痛快，加上怀疑刘算计自己，所以一时发怒就下了毒手。甚至也不排除他利用美军在台湾享受的外交豁免地位，蓄意安排在那个晚上谋杀刘自然，所以在赴会时身藏暗器。事件发生后，美国驻台军事法庭公然袒护雷诺兹，不仅宣判他无罪，而且还当即把他们一家三口用飞机遣送回国。这一审判结果完全出乎原本对美国司法制度抱着极大信心的台湾民众的意料，台北各界一时群情激愤，舆论哗然。成功中学的学生率先走上街头，到美国驻台使馆前示威游行。因为成功中学出自蒋经国掌控下的“青年救国团”系统，美国人事后便据此怀疑，以蒋经国为首的“太子党”是“刘自然事件”的幕后主使。
审判当天，奥特华列席旁听，当她听到凶手竟获无罪判决时，当庭痛哭，几乎晕厥过去。
次日便在表兄冯允生的陪同下，出现在台北市中正路美国大使馆门前抗议，引起同情她的群众层层围观。此时台湾广播电台记者洪缙曾携录音机到现场采访，让她对着扩音器讲话。在讲话中，奥特华声泪俱下，痛陈美军司法不公，致使凶手逍遥法外，不仅令她的丈夫蒙冤受屈，还使中国人的人权不保。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旁边站着的一位台湾老媪听着听着，忽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群众的情绪至此沸腾到极点。接下来发生的事件震惊中外，轰动一时，差点令美国和台湾的国民党当局绝交。
事件发生后，奥特华身在大陆的母亲和弟弟很快就获知了消息。同年5月31日，弟弟荆良便来到《新湖南报》编辑部，控诉美军杀害他姐夫刘自然的暴行，对姐姐奥特华表示声援和支持。《人民日报》头版还为此发表了长篇报道，题为《刘自然妻弟写信鼓励他姐姐奥特华，坚持爱国反美斗争到底》，原文摘录如下：
本报长沙31日电 现在长沙的刘自然的妻弟荆良（又名维也纳），5月31日上午到《新湖南报》编辑部控诉美军杀害他姐夫刘自然的暴行。当天下午，他写了一封信给他的姐姐奥特华，鼓励她坚持爱国反美斗争。荆良在信中说：“当我看到你站在姐夫遗像前的照片时，眼睛忽然模糊起来，伤心和愤怒的眼泪不由得夺眶而出。这血债我们一定要美国侵略者以血来偿还。姐姐，你是多么有勇气！多么坚强！你真不愧为黄帝的好子孙！你坚决拒绝了董显光这个狗奴才的引诱，坚决向美帝国主义抗议、斗争，你干得好！干得对！你看，全台湾人民、全国人民、甚至全世界人民都站在你这一边。”他希望奥特华坚持斗争下去，直到台湾从美国侵略者铁蹄下解放出来，回到祖国怀抱里为止……
1957年5月24日上午10时许，奥特华出现在台北美国大使馆门前，抗议美军审判不公
事件发生之前，奧特华在台北重庆南路武昌街一家名为“白光照相”的照相馆工作。那时彩照还没有问世，她的工作就是为黑白照片著色。不过她仍未忘情艺术，工作之余常去看画展，偶尔还会在画展上碰到南开时期的老同学。此时，已为人妻和人母的奥特华尽管尚未彻底从失去爱人和父亲的伤痛中走出，但她珍惜自己的小家庭，对眼下虽说平淡但却十分温馨的家庭生活感到欣慰和满足。岂料，横祸飞来，丈夫刘自然又遭不测。从1950年到1957年，在不足十年的时间里，奥特华迭遭不幸，接连失去三位亲人，命运对她真是太残酷了！想到六十一年前她独自站在美国大使馆门前，抱臂当胸，以一介柔弱女子之身而勇敢地出面为亡夫讨公道，向代表世界顶级强权的美国使馆提出抗议的壮举，令人对这位女子充满了敬意和同情！
奥特华好友姚筱兰及其夫君郑世德合影（他们都是重庆南开中学校友）
事件平息后，奥特华带着女儿移居美国，在洛杉矶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只和南开中学时的同班同学姚筱兰保持着联系，由她代为收转外部的邮件。吴昆生前的战友兼南开校友林一维偶尔听说奥特华也住在洛杉矶，曾写信试图跟她联系，但信发出后如石沉大海，从未见回复。2004年姚筱兰病故，奥特华与外界联系的唯一渠道也中断了。六十一年前的那场反美风暴表面上看来似乎雨过无痕，但据说台湾的情治单位直到1969年5月时，仍在定期呈报奥特华母女的动态，难怪她不得不谨慎低调，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笔者唯愿她此后的人生风平浪静，能够在隐居的生活中寄情于她挚爱的绘画，让艺术和亲情来抚慰她那迭遭撕裂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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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美国亚利桑那大学博士，现执教于美国亚利桑那州立大学】
责任编辑/王封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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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人物春秋】1957年引爆台湾反美事件的女英雄奥特华发布于2021-05-07 10:28: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