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城之月》纪录片


01


他小时候就喜欢一个人“傻玩”。


他是四川的客家人,他的父母、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说客家话。他童年生活的地方,就在现在成都的三环路。他前些年回去过。按说,唯有故乡能让一个成人变成孩子拆迁早已抹去了他所有的记忆,曾经的世界完全不见了,这让他特别伤心。他没有想到自己也会变成故乡的陌生人。


对于他而言,小时候的故乡,就是天人合一的世界。那时他性格特别内向,见人就躲,像池塘里的青蛙。没有小伙伴,就一个人玩。他特别盼下雨,盼第一声春雷,这时泥鳅就从泥里边蹦出来了。他就拿个网尽情捞,哪里有水、有泥巴,哪里就是他的战场。这让他很有成就感。岁以前,他就是这样一个完全放养的状态。


他因身处时代的洪流之外而海阔天空。


“我没有被束缚,就有无穷的创造力。所以到今天我都很骄傲的是,我从来不缺创造力。你给我一把泥巴,我想塑造什么就塑造什么,但是如果你给我一个设计好的玩具,你给我一个乐高,你告诉我它必须怎么拼,这个逻辑是怎么样,那我最后可能就是一个升级版的机器,那没有价值的。”


他的音乐启蒙差不多也在 6 岁左右。他的姐姐是学幼师的,弹琴、唱歌,什么都会。他记忆最深的是台湾民谣《捉泥鳅》,因为他就天天捉泥鳅。还有就是《蜗牛与黄鹂鸟》。


我到现在都记得歌词里唱到,黄鹂鸟,你不要嘲笑我,等我爬上它的时候,葡萄就成熟了。很多人不相信,懒得爬那么高,费事。我就信这个话,因为我从小就信,我只要慢慢地爬慢慢地爬,爬到顶上葡萄就成熟了嘛,其实很小就建立了这样的价值观。


这只心理阳光面积超大的小小蜗牛,背着重重的壳,一步一步地往上爬,爬上了音乐的葡萄树。




02


叶云川,中国著名音乐制作人。2003 年在北京创立音乐品牌“瑞鸣音乐”。一个实验者、布者,一些人眼里的不靠谱的破坏者。近 20 年来,他创作制作了二千五百首作品,作品获得约一百八十个奖项,包括美国独立音乐大奖、全球音乐奖、中国金唱片奖、华语音乐传媒大奖等等,这是一下子难以列尽的荣耀。


但他还有一个更大的目标,那就是格莱美。他是为数不多的在格莱美注册的中国会员,常常自费把作品邮寄到美国参加评选。2020 ,因为疫情原因,国际航线紧张,他给格莱美的评委们寄唱片的运费就花了两万多,“你都不知道费了多大力。”


自 2001 年谭盾的《卧虎藏获得格莱美最佳电影原创音乐专辑奖之后,中国音乐拉近了与格莱美的距离。但遗憾的是,这非常的有限,特别在中国本土。作为致力用世界音乐语言来表达中国音乐的本土制作人,他一直希望这一局面可以改变,让世界听见更多来自中国的声音,让中国音乐有更多的国际话语权。


有人会说,我堂堂几千年中华,你要有文化自信啊,为什么非要获得格莱美奖?他回答,所谓的自信,有时候不是自信是自大,一个人在游泳池游泳,一会儿 50 米就游过了,每天游十几个来回,他就会觉得自己好厉害,但是只有在海里游泳的人才会充满敬畏像我们因为看的东西多一些,就会产生敬畏。但是反过来,你也会产生很多强烈的愿望,为什么?因为海洋里面既有很多惊险,也有很多惊喜,有无数的珍宝。


但是这一次他又失败了。


在 2019 ,他制作的《荒城之月》有着极高的国际口碑,获得多种国际奖项。他邀请中日演奏家即兴合奏,在东京郊区 1200 座位的音乐厅高品质录制出这一即兴的作品。排练的前一天晚上,他不慎从东京地铁站楼梯顶部一直滚到最下面,起来的时候,手指一节骨头和一块肉露在了外面,不停地冒血。


医生说,住两个星期院能完好。但他们第二天上午 点就要排练录音。他答应了日本艺术家,也从北京带了音乐家去,不能失约啊。医生说,那你想好了,你要你的手还是要你的排练?他还是要排练、要录音,说你们把我那块肉接上吧。医生说那没用的,24 小时就坏死了。


现在他的那根手指比正常的时候要短一些,弹不了琴了。


他说,当时也是英雄主义“上头”,不可能因为我一个人影响了所有人,对吧?因为那样我很自私。虽然你的理由可以让所有人都原谅你,但是你毕竟会给大家带来遗憾,因为中日的音乐家团队为你做了准备,你是发起人、制作人、指挥,你缺席,这个项目就被你废掉了。


这是他在13岁以前就已经建立的价值观。他初中以后就没有受过什么正规教育,因为考不上高中,连职高都考不上。数理化这样的课程我能考 分到 分,不是 分制,这是 100 分,那 分到 分全靠蒙选择题


13 岁以前,他基本上把别人一辈子能看的文学书都看完了。他上课只看小说,不听任何老师讲,完全沉浸在那些中外名著和港版台湾版的旧书里。他还喜欢武侠小说。所以他说,他的价值观是古代人的,不是现代人的,而且非常坚定,13 岁之后就不会改变了13 岁就停止成长了。这个人的一生都是少年。


不过因为音乐,另外一种学习伴随了他的一生。在漫长的旅程中,一次次教训的堆积,以及无法计数的学费,让他甘苦自知。“我要的比别人多。”他不会掩饰自己的野心,也不会隐藏自己的失落,“坦白地说,这么多年来没有做出什么成绩的。”


“我的幸福感和失落永远共存,只不过美好远大过沮丧,总归内心的满足要更多一些。”


其实,多年来他在广阔世界旅行,去大海里游泳,刻意去争取国际上的影响力,这本身就是最大的成就。有一次,他带着 1000 CD到德国参加世界音响音乐大展,英文不好,就在平板电脑写着,“我是中国音乐人,请您听我们的音乐”,两天时间唱片全部送完。在美国做展览,美国人听了他制作的音乐,看到他的唱片,就觉得是日本品牌。没有人相信是中国品牌,因为中国品牌的品味、品质都不是这样的。在西方人的印象中,亚洲品质最好就是日本,最潮就是韩国,而中国的东西,便宜就好。这个东方的堂诃德幻想改变这种认知。


改变的前提,是要对这个世界有一点点新的贡献。“而我,除了音乐,没有别的可以奉献。”


他的微信签名是“一个人的旅行”。但他以一个普通音乐人的力量,汇聚了更多的人,一砖一瓦修筑着在别人看来根本无法完成的宏大工程——这就是中国音乐地图”。2019 年,他在 14 个省邀请了 30 多个民族的 580 民间音乐人,使用了 213 种乐器,完成了第一期录制、上线。在很多人眼里,他就是一个哪吒,三头六臂。他努力去留存那些必然消失的东西。他希望用一个完整的系统回答西方人常问的一个问题,什么是“中国音乐”。这些音乐世世代代相传,如今传到我们手里,却正以没有流量的名义遭到淘汰,“我们对这个世界、对自己的民族到底是贡献还是犯下过错?”


从成功学的角度看,他确如他自己所说,是一个“非常失败的创业者”。他把自己的许多做法叫做“肉包子计划”,所谓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2005 年做音乐缺钱的时候,他卖了位于北京三环边的一套房子,然后租房住了 10 年,保证自己总有钱做音乐。“事实证明,财商极低智商不在线。”


“还是要跟木匠一样不断做东西。”在他心中,木匠这个角色,要比所谓“工匠”更有生命感。“我做的事情都是没有用的东西,但是我想说,没有用的东西有时候远比有用的更加珍贵和有力量。”


常年牛仔裤帽衫,夏天就牛仔裤、白T恤,这是他永远的标配。为人谦和,弹性很大,似乎把他放到任何一个状态,他都能比较容去适应。但有朋友说,这只是“表象”。他实际上偏执、苛刻、挑剔,不通人情世故。这他也承认,“双子座嘛,实际上很分裂很顽固的。”


现实的撞击和碾压从未停止,但是他的灯塔从未塌缩。他总结出一个最能体现自己特征的字:熬。“哪一个做出好作品的人缺少执念呢?所以还需一路修行,升级打怪,人生或许就是这样。”


03


没有一个春天不会来临。这天,在自家院子里,他把尚未腐败的落叶扫了,剪枝,平整出土地,收拾好百草园,留待野草自然生长,开花,蔓延。


“我也是一棵野草。”


野草才是他认同的生命。它们可以在贫瘠的土地甚至岩石缝里努力生长,开花,蔓延,周而复始,年复一年。这也会让当年那个捞泥鳅的野孩子很有成就感。


他幻想中国音乐也能像这野草一样在世界蔓延开来。


“我原来想,如果做一个摇滚音乐专辑,就叫野草集。挣扎、呐喊、生命的迸发。现在的环境越发末世情结,人们放弃深度思考,选择娱乐麻醉,提前把自己埋葬。这时候更需要顽强的生命力量来影响、来改变,像野草,从不走向极端和绝望。”


用摇滚的精做民族音乐,是他之前的一个重要想法。青少年时对他影响最大的,除了约翰·丹,就是窦唯了。一个偏田园自然,一个偏摇滚呐喊,但在他这里,并没有什么冲突。


他童年世界中那只蜗牛,仍然在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 2019 年,录制《荒城之月》前夜,他不慎从东京地铁站楼梯顶部一直滚到最下面。现在他的一根手指要比正常的时候要短一些,弹不了琴了





  • “什么东西是可以保留下来的?音乐一定是其中之一,因为音乐很难篡改”



搜神记:你这次去广东梅州过年,为什么?


叶云川:我本身是四川人,是四川客家人,母语就是客家话。小时候我们就叫土广东,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把我们叫土广东,所有的风俗跟四川人完全不一样,语言也完全不同。但那个时候因为没有族谱,也没有什么介绍,就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我们跟周遭人是不同的。你知道为什么我发现了这个秘密吗?是直到我后来去深圳。我少年时去深圳,闯深圳,一个人都不认识,我站在罗湖区蔡屋围天桥上就哭了,那里是一个城中村,你想啊,一个人都不认识,举目无亲啊。然后我下桥,去找我姐姐的朋友给我介绍的一个人,发现城中村那些当地人说话我能听懂!这很可怕,因为我没有想到到了两千公里以外,那个村子里面的人说的话我能听懂。后来就开始琢磨为什么。由此就开始了自己对客家文化的一个兴趣,也就到了这次春节的文化寻根。


搜神记:当时为什么要去深圳呢?


叶云川:不想在四川待着了。那时就觉得深圳是一个可以闯的地方,我应该去,就坐了 50 多个小时的火车到深圳。50 多个小时的火车,结果是什么?下了火车睡在床上脚还是抖的,一直抖。深圳的几年是最艰辛的,但也是建立良好职业习惯的几年,学到了最宝贵的东西,比如契约精神,比如永不停歇的拓荒牛精神。之后一度回到成都,享受了几年生活,但觉得那不是我想要的状态,后来看北京要开奥运会了,就来北京了。觉得奥运会那么重要,应该看看我有什么机会。


搜神记:具体是哪一年来的北京?


叶云川:大约 2002 。来北京的前两年,跟着人起哄干了一些事,上很多当,特别的糟糕。带着骄傲来,结果摔很大很大的跟头。也想要放弃,后来一想,别放弃啊,放弃就根本没戏了,在深圳不也熬过去了嘛。那做点什么呢?那就做音乐吧。为什么音乐可以做?因为之前的事情都是跟好多人一块儿做的,就觉得好多骗子,欠我的、骗我的钱,最后搞得我特别的惨,我就想,我要做自己能掌控的事情。我请了著名制作人张春一老师来做了一个案例,然后开了张,从此以后就是我了,我就一直做音乐做到现在。要感激这么多年经历的东西,不管好的坏的,人生就是这样成长。可以自豪地说,在我的这些作品当中,确实比一般的要深刻一点点,它不是一个娱乐的东西,是可以让你听完以后会有些思考的东西,显然是我在这个过程当中的一些历练,用音乐的方式给到了大家。


搜神记:一开始就是找人作曲找人演奏吗?这个制作人的身份,一开始就是这么定的?


叶云川:虽然小时候自己学习弹琴唱歌写歌,但弹不过别人唱不过别人写不过别人录音更不会。不过我觉得有一个人可以学习,《三国演义》的刘备,武功不如关张,计谋不如诸葛,却可以凭借仁义勇气成就自己,哈哈。所以学习,是我从开始做音乐到今天都没有停止的成长方式。一个个作品不过是作业,我就一直学一直交作业,有时作业被人夸,有时作业被人弃我也无所谓,不过是作业,学到了,内心的进步才最重要。


我的音乐角色是制作人,别人总问我什么你到底做什么的,我说负责买盒饭,这是第一功能,你要让你请的音乐家吃饭啊。第二个说法是珍珠项链里的绳子,虽然价格只是两块钱,但没有这根绳子,这就不是珍珠项链。第三个,有些像汉字的“巫”字,上通天,下通地,中间联接人,因为你听得懂神的语言,也感受来自常人的心声。


搜神记:……估计很多人还是不明白。你是四川什么地方人?


叶云川:成都,其实我们家就在现在的三环路。我之前回去过,去到亲戚家,拆迁早已抹去了我们所有的记忆,非常伤心。我特别感谢我小时候的那个生活状态。因为 岁以前在乡下,我没有被束缚,就有无穷的创造力。所以到今天我都很骄傲的是,我从来不缺创造力。你给我一把泥巴,我想塑造什么就塑造什么,但是如果你给我一个玩具,你给我一个乐高,你告诉我它必须怎么拼,这个逻辑是怎么样,那我最后可能就是一个升级版的机器,那没有价值的。恰恰因为我小时候就是泥巴、泥塘、捞鱼、嬉戏,那长大了以后就觉得,这个世界你随便去想象,是无限的。所以我现在可以吹牛说我在中国有超过 40 个民族的朋友,也去到过 40 个不同的国家,可以无限延展。我觉得这一点对于所有人来讲都是最重要的东西。但是这些在现代化当中全部被改变了,我们现在几乎变成了一个没有创造力的民族,在从农业到工业化的过程当中丢掉了最朴素的、最本真的东西,生活细节消失,简化成了工业化的流程,然后我们每个人都成为一颗流水线上的钉子。


搜神记:疫情期间是怎么过的?


叶云川:我 2019 年和 2020 年是特别极端的两年。2019 年一年我坐飞机差不多有几十次,有将近 300 天不在北京,去了全国 14 个省,还去美国、日本录音,跨度极大。因为我在做一个项目叫中国音乐地图,疯狂地、紧锣密鼓地跑完了 2019 年。2020 年春节期间就去了越南西贡,然后回到北京。等于 2020 年整个全年,全部埋头做我 2019 年的这些音乐的后期。因为 2019 年我的体量很大,涉及 30 多个民族、580 个民间音乐人,乐器都用了 213 种。就是跨度很大的一个别人叫做原生态我却称之为根源、母语的音乐项目。


搜神记:这个项目的初衷是什么?


叶云川:对于世界来讲,我就回答西方人常问的一个问题,什么是中国音乐?这个对于我们来讲有点像哲学性的问题,什么是中国音乐?就像什么是中国豆腐一样,没有办法去回答。因为我们有 500 种豆腐,怎么去讲?日本豆腐很简单,人说我们就是日本豆腐,中国人不服,我们有客家酿豆腐、麻婆豆腐等等几百种,怎么讲?所以我想用一个系统去告诉世界,什么是中国音乐。我用音乐地图的概念来回答世界,这是中国音乐,你可以从省、民族、地区、风格当中去解构它。


但是对于中国来讲,我更想表达一个东西,我总结了一句slogan用音乐找回民族的记忆,从母语中寻找生命的缘起像刚才讲我们的故乡都被拆没了,你等于是用今天所谓现代化铲平所有人的记忆。不仅是我的家乡,是近乎所有人的,被铲平了、铺上水泥地以后,其实是所有东西都消失了,沉积千年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那什么东西是可以保留下来的?音乐一定是其中之一。因为音乐很难篡改。在所有的文化形态中,比如你这个图片,你这种文字,都可以篡改,可以面目全非。所以说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但是音乐很难,因为音乐是内心流动、流淌的东西,你只要敢改一个音符,它马上就显得特别不和谐、不自然,一看就是改过的。所以它最能真实地记录一个时代的声音。我录的《西安鼓乐》,算是这次录音有传承记载距今时间最长的,最起码是 1300 年,据说是安史之乱从宫廷逃出的乐师传下来的,保存到现在几乎是原貌的状态,且不说更多的东西。当然有时候有些音乐无法记载不好说,但是对于我们来讲,当 1000 多年前的音乐响起的时候,那种端庄、雍容的气质一出来,你一听,哇,这应该就是那个时代的声音!你知道那些演奏者是什么人?他们只是西安郊区的村民,但是他们的笙管笛、鼓一出来,一听就是宫廷音乐,而且是大唐的那种华丽的雅乐。所以,用音乐找回民族的记忆,这是很好的一个路径。


第二个叫“从母语中寻找生命的缘起”。比如我这次去梅州,这么小的孩子就不会讲客家话了,为什么?因为你讲客家话怎么上学?而且你讲会被嘲笑,是你很土。我也录客家音乐这些,你只要听到这个音乐一响起,马上就听到了中原,那种敦厚的东西显然在岭南地方不可能出现的,它就是千百年从中原一路迁徙而来的。所以只要音乐保留下来、语言保留下来,历史就能够很好地去继续下去。但是如果没有这样的东西,历史就是胜利者去书写,想怎么写怎么写,可能写的是面目全非的。我很在意用母语寻找生命的缘起,就是因为语言一旦扁平化了、普通化了以后,独特的多样的文化一定就消失了。语言不只是工具,语言背后有着每个民族每个地区的遗传密码。


为什么这次录的很多都是各个少数民族的呢?因为语言嘛。那语言是保留下来的,有些也掺杂时代的语言,普通话,比如说你听到藏族同胞用藏语讲电脑,他也讲电脑这样的外来词,但是绝大部分就是古老的语言。在这种语言当中,其实就能找到所谓生命的密码,就能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然后你才知道要到哪里去。


春节前我们去北京的郊区村子里面做一些原生态的语言和音乐采集,前面这个村保存得很好,相传几百年。可我们去新的那个村,所有房子全部推平、全部建新的,然后号称是有 400 年历史的村落。你凭什么说 400 年?你甚至可以说 亿年,因为这片土地存在了 亿年,但是文化本身呢?历史风貌呢?在你这里荡然无存。这种情况在今天的中国比比皆是,我们也无能为力。我们唯一能做的东西,其实也是我做中国音乐地图的重要动机,就是去留存一些必然消失的东西,肯定消失,语言消失、音乐消失,因为没有人听,你传统的东西谁去听呢?你在互联网上没流量,没流量就给你刷一边去了。但是我觉得我们把它记录下来了,音乐、影像、文字、图片,立体地把这种文化风貌基本地记录下来,之后不管多少年,就算一千年依然可以听到那个声音,就好像我们听西安鼓乐,一千多年前如果它没有演奏的方式传承记录下来,我们如何知道唐朝是什么样一种风貌?现在有很多山寨的那种都是想象的,但最起码来讲还有敦煌壁画还有音乐看到听到唐朝的这些东西。那其他的文化你看什么?可能什么都没得看,这是很可怕的一个现状,我们对历史、对文化缺少最基本的尊重。


我自己喊的口号,是以一个普通的音乐人的力量,希望去聚合更多人,然后我们一起涌入海里。因为所谓的海洋就是世界,世界就是海洋。我就是这样一个比较神叨叨的状态。2020 年和 2019 年两年的时间,基本是在做这个项目,2021 年我就是收尾,上半年就收工。但是后面我会继续做下去,我觉得还可以做 10 年,或者一辈子,就一直做下去。




  • “我其实也是刻意地去争取这些国际的影响力”



搜神记:你是为数不多的在格莱美注册的中国会员之一听说每年都自费把作品邮寄到美国参加评选这是一件听上去简单做起来比较复杂的事情。为什么这么做?


叶云川:2020 年又失败了,我当时好沮丧,伤心了好一阵。给格莱美评选寄唱片,你都不知道费了多大力,光运费就两万多。不过失落又不是第一回了,想想也就无所谓。我很少跟别人讲这个话题,因为我没有实现的东西我不太讲。


搜神记:但我觉得很有价值。


叶云川:它应该算是一种情结。那天在梅州,在一个很好的饭馆里面,是一个围屋改造成的,老板娘给我们讲围屋的历史。我跟她说,你可以申请米其林吗?这样全世界都可以知道客家围屋知道这个饭馆。然后旁边一个客人说,你要有文化自信,为什么非要申请米其林?我就讲了那么一句话,所谓的自信有时候不是自信是自大,很多人分不出来,就觉得我这样就叫自信,你那是自大,因为真正的世界你都不了解。一个人在游泳池游泳,一会儿 50 米就游过了,每天游十几个来回,他就会觉得自己好厉害,但是只有在海里游泳的人才会充满敬畏。为什么?因为无论多强大的人,在海洋面前、在自然面前都不值一提,都会产生敬畏。像我们因为看的东西多一点点,就会产生敬畏。但是反过来,你也会产生惊喜,产生很多强烈的愿望,为什么?因为海洋里面会有无数的珍宝。这与我们的教育有一定关系,一直以来都是地大物博,我们哪里地大物博?我们人均特别有限。你永远不要说你地大物博,而是要说我们真的是缺乏很多东西,所以你才会去爱护自然,保护传统,才会去创造新生命,对不对?


我最早一次去国外参展,大概是十六年以前去戛纳,自费去的。从戛纳去了巴黎,然后大家都去买名牌了,我就自己逛。巴黎有 18 条地铁线,我只记住一个站名,就开始各种晃荡,想去了解法国文化。从瑞鸣 2003 年一创立,我们的唱片上就中英文对照,而且中文用繁体字。因为简体字很多华人不认识,我要让国外的华人能够看懂。所以就这么开始的,十六年前就开始了。但是惨败的,当然不是我惨败了,是整个中国音乐在国际上的惨败。参加过两次戛纳展览,一点不夸张,老外都是绕着我们走。在很多西方人的眼里,中国似乎跟辫子时代差不多。如何去改变这些狭隘的认知,就面临一个方法的问题。就是说,你是站在一个怎样的高度去和别人交流,如果你只是说中国地大物博,那人家说再见、不送,人家很客气。但是你如果拿出真正的作品来,人家看你的时候就显然不同了。所以我的所有的作品都会把品质做得特别高,录音、制作、印刷,所以才会有了目前几十个国家都有一些听众的小小的氛围。不是我特别有意识这么做,而是他们都认同我的作品,因为我把音乐品质定位为TOP级的,我们的音乐品质是和世界一直在一起进步,大家都在这个水平,只不过这个风格你喜欢不喜欢。包括 2019 年我们在美国做了六场展览,还开了四场音乐会,就是尽可能去接触世界,去介绍自己的文化,希望自己能够站到那个顶端告诉别人,我们是优秀的。因为没有这个大家没办法对话,made in China大多时候在全世界其实就意味着廉价。我们在丹佛做展览,丹佛是比较美国偏保守的地区,那些美国人就觉得你是日本品牌吧,没有人会相信是中国品牌,因为中国品牌不是这样的,品味、品质都不是这样的。似乎亚洲最好就是日本,最潮就是韩国,而中国文化、中国音乐、中国几乎所有的东西,便宜就好,就是这样一个认知格局我希望像我们可以获得一些话语权,因为没有话语权你说什么人家都不听你的嘛。所以我其实是刻意地去争取这些国际的影响力,虽然结果很失败,但一直在努力。我比别人要的要多。坦白地说,这么多年来都是没有做出什么成绩的。2019 年还好一点,《荒城之月》在国际上获了几个奖,算是在国际上有些影响的作品。


搜神记:无论国内国外,都会论资排辈的。


叶云川:是。在中国社会也是如此,论资排辈、等级划分很清楚,你是谁啊?你不是谁你就没有资格或者你讲的话就不重要。但是我们在音乐中还是能感受到不同,比如我在美国录了爵士乐,爵士乐的文化是什么?就是它是伙伴关系的,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团队成员,每个人都可以发光。我们很多音乐是什么?主唱、伴奏,主奏、伴奏,群众和领导的关系。在爵士乐里没有等级主次,每一个人每时每刻都有可能成为主角,它就是玩一起玩,一会儿交给你、一会儿交给我,大家一起玩,开心就好。我看到了一种精神。


  在美国,叶云川与当地音乐家合作录制福音音乐


搜神记:大家一起玩,中国很多的地方音乐也是这样的。


叶云川:江南丝竹也是这样的,大家都要一起玩。广东音乐也是这样的,一起玩。我到美国学到很多这样一些东西。之后有一年我在中国传媒大学录音棚,把中央音乐学院的几个老师,还有乐团的老师,一共七位年轻音乐家拉到一块,全封闭做了三天的录音,完全即兴地做了《明月映敦煌》。它的素材来自于敦煌壁画的乐谱。但我分析它可能是一个大的套曲,每一个曲子只有几十秒钟,几十年前甘肃的一位席老师把它翻译成五线谱。这个音乐大约 70 年代曾被录制过,完全遵从那位老师传下来的几十秒一首的曲子,这就会发现一个问题,就是这个乐团前辈们只是做了一个复制,就好像我们去复制了一个壁画一样的,它的艺术价值是有限的。我们不甘心这样,我们想要加入自己对敦煌的理解。我就把那种所谓美国化的爵士乐的精神带到我们的音乐当中。个人完全封闭,就这么一个几十秒钟的主题,有时候主题都不知道跑哪了,但是就完全投入进去,完全即兴的,这样融合在一起,发展成七八分钟,完成了这个作品。其实我们很骄傲,因为民乐极少这么做的。为什么我把这个专辑的名字叫《明月映敦煌》?是不是很武侠?我小时候去过一次敦煌,我的感受是这样的,当一个人站在沙漠上仰望星空,背后是莫高窟,这是一个角度,还有一个是什么?就是你站在月亮的高度去看待敦煌、看待千年文化的一个角度。就像微信的这个启动图像做得就很好,一个渺小的人仰望星空和从宇宙的高度来看待众生,所谓上帝视角,你从这两个视角看显然就不一样了,它显然不是平凡的。




搜神记:我非常喜欢《荒城之月》。它在国际上的影响好像比在中国要大。


叶云川:做完《明月映敦煌》以后,我觉得挺有趣的,自己也挺喜欢,但是还有很多不满足。后来我要去日本录音,那录什么呢?我就把我们中国的民族音乐的几个人,还有日本的邦乐——在中国叫民乐,日本叫邦乐——把它们揉在一起。所谓邦乐它的乐器就是尺八、琵琶、三味线等等,无一例外都来自于唐宋,都来自于中国。但是,这些乐器在日本会被称之为邦乐,会当做国宝保留下来,极其尊重。而且你知道差别是什么?春节我在梅州还说我们弹筝的那个老师,我说每次看见你们拿一个不锈钢扳手调音特别像工人阶级,不能是古铜的、有艺术形制的吗?日本有个乐器,就是日本古筝,源自中国,它的调音工具特别精美,还用一个锦囊包裹,你知道它的码子是什么?是象牙做的,他们现在用的琵琶的形制和弹拨方式,你要找那个《韩熙载夜宴图》,那个乐器一模一样,但是在中国被无数次改得面目全非了。我跟一个日本朋友开玩笑,我说你们日本人最狡猾,把自己的东西拽得紧紧的,然后别人的好的东西全学去。在这方面,我们中国人是捡一个要丢一个,丢一个捡一个,非常值得反思。我就把我对唐宋文化、中国文化的理解,然后加上我对中日之间这样一种情绪的东西揉在一起,就在东京录了《荒城之月》。主题的曲子是我 13 岁弹吉他就弹过的,这算是古典吉他必修曲,包括《樱花》等都是必修。在现场我跟他们讲,一个城为什么荒了呢?它或许是因为战争,我说你们都看过黑泽明的《乱》对不对?那战争结束后只剩下了一片废墟,我们是不是应该去检讨、去反思?不知道日本音乐家听我这么讲是什么感受。我讲完了,就说那我们就开始吧。所以曲子的结构前面是荒芜的废墟,中间是非常激烈的战争,到最后是一种对战争的反思,一个完全即兴的音乐。曲子的主题是日本的传统作品,孤寂、深思,但我们是即兴的,整个的叙事性以及音乐巨大的张力,跟原来日本的传统曲完全不一样了。中日音乐家一起做了这样一个作品,做得也挺好的,是 2019 年 月份美国全球热门节奏世界音乐的前三名,然后美国独立音乐大奖的提名、全球音乐奖的世界音乐银奖,然后英国也有一个奖项。后来BBC还专门写邮件找了两次,跟我们要音乐去播,华尔街日报亚洲音乐评论还专门跟我们要音乐去写文章。所以前面说《荒城之月》算是 2019 年在国际上有些影响的作品。但是在中国全无影响,有一个听众来信说,叶老师,你这个作品我不敢听,我说为什么?他说太悲。我觉得我们今天的中国,当然它只是个阶段,它就是一个喧嚣,害怕深度思考。


搜神记:你的作品是可以作为“国礼”由领导人送给老外的。


叶云川:但是这种东西不要去刻意。其实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能否把这个作品做好。我的作品是比较干净的,现在有太多作品不讲究,因为没市场,容易将就。但是我不行,我有精神洁癖,音乐里有一点脏的东西我就受不了,比如乐器与乐器之间产生的冲突性或者瑕疵。有一次混音中有一位录音师把凳子都踢飞了,被我气的,因为里面有我听到的不想要的声音我就要改,太苛刻招人烦。中国传统乐器以前基本都是独奏的,后来学习西方交响乐团要乐队化,它很容易造成冲突,包括我们要把 个人弄到一块吹拉弹唱的时候,你发现它全是冲突。所以要付出更多的心力调节融合。这种形式不是中国传统的文化哲理,传统文化里我们都是一个人,跟天地自然对话,所以我在长城的山谷中录了一个作品叫《天人合一》,那个反映很好,包括德国的伙伴说他也要在黑森林照我的录制。因为在山谷里弹琴,有很多自然的声音,鸟叫虫鸣,青蛙和鱼都在跳,特别和谐。当时海航、国航、南航的一些全球航线都播,可能是他们觉得这个很适合飞机上安安静静去听去幻想,但没有一家公司给我一分钱。


搜神记:可以去找他们啊,这属于商业。


叶云川:有时候也顾不了那么多,维权成本太高。反过来说,我最欣慰的还是自己做的一些东西大家觉得喜欢,然后影响一些人,这不就挺好的?包括昨天测一个网络平台的数据——真的不夸张,用我们的作品做背景音乐超级棒——我们其中有一首曲子被 31 万个视频使用,这带来的肯定是亿级的间接听过我们的音乐,我们有 2200 首曲子,那我就很开心,虽然它没有一块钱,因为它是免费的背景音乐。我认同这样的传播方式,我们是有合约的。让更多人听到是最重要的,至于说多少人给你钱,它是第二位的事情对吧?难道人家不给我钱我就把它藏着掖着了吗?那我做它干嘛?


搜神记:有很多机构跟你合作吗?


叶云川:是的,大家在网上听音乐的渠道我们都有合作,也还不错,多少都有些钱,我收到的最少一笔钱是 美分,也有月付费 20 元的。有一次去一大姐家,她让我喝了一包营养粉,价格是 40 元,我说这一口就喝了我两个月的钱。当然也有很多的,都很高兴。音乐对人的影响极大,如同盐,盐是卖的最便宜的,这或许是合理的,但会伤害从事音乐的人的心,大多数人会因此放弃,所以需要大家呵护。我们主要还是靠世界各地听众买我们的唱片、黑胶才维持这样的创作。我个人觉得,对于商业本身来讲,它一定是要有能力的人去做,假如没有能力的人去做,比如我们去做,显然就是猴子掰苞谷,你捡一个一定要丢一个。我为什么不愿意去捡那个,是因为我知道我捡那个我要丢这个,但是我这个是更重要的东西,我才不丢。那个有就有,没有就算嘛,对不对?因为你必然要取舍。如果你两个都给我,我也很开心,问题是不给两个,上帝很公平,给一个拿走一个,怎么办?那我肯定要我这个。你要做出好音乐,没准 200 年以后它还在啊。


搜神记:你肯定也有缺钱的时候吧。


叶云川:做音乐不怎么缺钱,因为钱都花在这了。我这么多年保持着置装费平均一年一千元(笑)。还有,最极端的是 2020 年疫情期间有半年中午就两个馒头,我一算,每餐 元就解决了。当然这是笑话,你把作品做好了,总是有无数的听众买单,支撑着你继续做音乐。最初做音乐缺钱的时候,我卖了房子,兑换成了录制音乐的费用。事实证明,财商极低智商不在线。那是 2005 ,三环边,五六千元一平米的北京。于是我租房住了 10 年,可以保证我总有钱做音乐。



  • “我从小就信,我只要慢慢地爬慢慢地爬,爬到顶上葡萄就熟了嘛”



搜神记:前面你说过,你 岁前玩泥巴长大的。想让你再跟我们讲讲你小时候的事。


叶云川:小时候是这样的,为什么我讲客家话?客家话就是我的母语,我父母、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是客家人,哥哥姐姐不会讲了,我还找回来了一些。岁前在乡下,没上过幼儿园,傻玩。傻玩其实是没有人跟我玩,因为我性格非常非常内向,你别看我现在侃侃而谈,像个话痨,小时候那简直了,见到女生脸红的不行,有人到家里吃饭的时候,我是不上桌的,就躲一边去。一个人傻玩,最主要的玩法是什么?盼下雨。下雨的时候乡下的河沟里、田埂上都有鱼,可以尽情捞,很有收获。记忆最深的是,有一次鱼塘被开放了,所有人都可以去捞,但是所有大人小孩都在一个地方捞,只有我在没有人的另一个区域,一网,又一网,即使一无所获,也宁愿一个人捞自己的鱼。现在想起来,特别有画面感。


搜神记:你就是一个放养的状态


叶云川:那个时候生态比较好,春天一打雷,那泥鳅就从泥里边蹦出来了。这时候只要有水的地方就是我的战场,就拿个网去捞。有一次钓鱼的时候差点被鱼拖到水里淹死了,因为才几岁嘛,钓好长一条大鱼,鱼拖着我往下走,是附近游泳的大哥在池塘里面把我捞起来了。我 6  岁前所有的时间都是和泥土的关系,而且绝大部分时候是一个人,就是人与自然的一个状态。这状态一直影响到我现在。


搜神记:音乐的启蒙是什么时候?


叶云川:也差不多 岁左右。因为我姐是学幼师的,她弹钢琴、唱歌什么都可以的。那个时候我就听到了校园民谣,记忆最深的就是《捉泥鳅》,特别触动我,那就是我的天性,因为我就天天捉泥鳅。还有第二首歌是《蜗牛与黄鹂鸟》,我到现在都记得,黄鹂鸟啊你不要嘲笑我,等我爬上它的时候,葡萄就成熟了。很多人不相信,懒得爬那么高,费事。我就信这个话,我从小就信,我只要慢慢地爬慢慢地爬,爬到树顶上葡萄就熟了嘛,其实很小就建立了这样的价值观。


搜神记:后来呢?


叶云川:不好意思——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我初中以后就没有受过官方教育,考不上高中,我连职高都考不上,因为成绩太差了。差到什么程度?数理化这样的课程我能考 分到 分,不是 分制,这是 100 分,那 分到 分全靠选择题蒙。上所有的课我只看小说,语文课我也看小说,我不听任何一个老师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老师气的不行,后来就说,你随意,只要不影响别的同学就好。可是音乐老师是班主任,她教我们唱的一首四川民歌《黄杨扁担》,我还记得,直到 2017 年去日本录制《荒城之月》,这首歌被我带到中日音乐家面前,我讲小时候学这首歌的故事,然后 个人一起即兴,用西方古典音乐卡农的方式,完成了最特别最欢乐的版本。


我不认识字的时候看连环画,而且攒好多,零花钱都买连环画书了。后来存放在乡下,有一年乡下亲戚说你们家老房子被烧了,啊?烧了房子不重要,但那些连环画全都烧没了,这是很痛心的。然后看小说,中国的、外国的名著,没的看了就看港版台湾版的旧书。所以我认繁体字,你给我繁体书我完全没有问题,因为从小这么看。1314 岁以前,就很幼稚地觉得把一辈子该看的书差不多都读完了,包括武侠书什么都看完了。那读了很多书的好处是什么?就是很早就建立了价值观,而且这个价值观是古代人的价值观,不是现代人的。因为它给我的太满了,所有的是是非非,全在书里面讲得很明白,连《三言二拍》、《儒林外史》都看了,小时候就对所谓的官场完全没有了兴趣。我在北京其实也没有刻意地交织,我也不会去迎合,我就做我的事,捞自己的小鱼小虾米,要不就看着天空幻想。


但是我非常沉迷侠义的东西,小时候幻想就是仗剑走天涯。后来一弹琴的时候,就别仗剑了,背着琴去卖唱吧,有点钱的时候就去旅行,又卖唱又旅行的多酷,没实现。本来约了一个唱歌的朋友去旧金山渔人码头卖唱的,她躲了。小时候我从收音机里听约翰·丹佛的乡村歌曲,直到有一次在美国录音,我开着车在 号公路上拉着那些人去录音棚的时候,内心那种得意快乐啊,为什么?这是我小时候就有的梦想啊。


我就是这样从小到大处于一种野生状态的人。别人觉得很梦幻的东西,对我来讲无非就是要像蜗牛一样花更多的时间去争取。最后基本全都能实现。我特别在意自己这样两个成长阶段,岁、13 岁,可以说我 13 岁就停止成长了,后面的生活我认为都是在重复,就是不断在重叠自己信念里的这些东西。后来去欧洲做一些东西,去美国、去日本做一些事情,就是带着这种信念去做这样一些幻想里的东西。坦白来说学费交了无数,真的不敢去算这些东西,也没有必要去算。



  • “我不想去讲《山海经》里面的神神怪怪,我是想从中去找到中国人的精神气质”



叶云川:我给你放一段音乐,正经地放,不是说作为聊天背景音乐的。这个是在 2017 年完成的一个作品《神话·山海经·上古传说》,其实也是受小时候看连环画和《山海经》的启发。这个作品花了差不多有 年的时间,过程很曲折,好在扛下来了。你看过《山海经》对不对?我其实不想去讲《山海经》里面的神神怪怪,九个尾巴十个脑袋,我觉得过度关注这些就根本没有理解《山海经》背后的东西。我是想从中找到古代中国人的精神气质。


搜神记:古代中国人的精神气质?你找到了吗?


叶云川:我认为这些上古神话里有很多代表着传统中国的精神气质,但今天都丢掉了。所以我要从这个自己的作品中去再现它。比如说第一首叫《盘古开天》,就是开拓的。也有永恒的主题,战争、爱情当然还有我一直更看重的另外一个中国人的精神,曲子叫《夸父逐日》。每次讲到这个,我都会起鸡皮疙瘩,就是他明明知道无法实现的东西,但他也要去做,也要牺牲,当他最后精疲力尽、无法追逐到太阳的时候,他把手上的桃木杖往东边扔去,他告诉别人说太阳是从东边升起。你想一想这样一种牺牲的精神多高贵啊!但今天的人不是这么讲,觉得傻,我就想从这里去讲中国人关于爱、关于奉献的这些伟大的东西。现在给你放的一段音乐,是我比较喜欢的《尧舜论道》,我觉得也是很有意思的,那个时候的中国,我们最早开启的民主社会。有一次我在贵州参加活动认识了两个波兰女孩,来到北京后,一起去看一个演出,民族的舞台剧,看半场就看不下去了。开车送她们回酒店,路上我就说新完成了一个作品,给你们听一听吧。音乐响起的时候,前排的波兰女孩泪流满面。后来和别人聊起来,我说不奇怪啊,因为我们听肖邦也一样可以泪流满面,好的音乐就是这样的,表达人类共同的情感。


搜神记:听了这曲子,确实汗毛倒竖的感觉。


叶云川:几个月前我们《神话》专辑的作曲家张朝老师给我打电话,说云川你是个“伟人”,我说你这是调侃兄弟啊。我们很熟悉。他说疫情期间哪都去不了,就把西方古典音乐全部淌了一遍,回头再来听《神话》,特别的骄傲和感动。当时做这个作品,张朝老师住北京的郊区,我从东五环往返一次大概 170 公里,我好像跑过八趟,三顾茅庐才跑三趟,我都跑八趟了。他说没有我不会有这样的音乐,我们是彼此成就。在商业社会,在一个快速的时代,没有人愿意去做这种东西,而且录音的时候往返录了几个月,内心的那种悲凉是什么?因为你知道,你做就是赔钱的。一首曲子几十个人,而且都是找最好的演奏家来演奏,代价很大,大多数人未必喜欢,但是如果你不这么去做,就不可能产生你想要的东西。结果未必就是多么好,但是你希望它成为一个很好的作品,你就愿意这么去付出,对不对?


搜神记:你在录制的过程中,是不是总会找那种很特别的乐手或者乐器?

 

叶云川:对,你随便听一下,这个乐曲,古琴是 900 多年的,最优秀的古琴演奏家赵家珍老师演奏,那最后你听的那个弹拨,不是竖琴,是箜篌。我自己录制音乐使用过 400 种乐器,录音师李大康老师、李小沛老师、张小安老师,都是中国最优秀的录音师,这样可以保证作品的高品质。在不同音乐中会使用不同的乐器,不管乐器来自哪里,哪一个合适去用哪个。在不同的国家做音乐,我也都是选择那些非常棒的录音室。或许大多数人制作音乐不这么挑剔。但我觉得所有花的这些代价都是值得的,因为只有追求极致,好的东西才有机会留下来。


  与印度音乐家在一起



  • 我连自己都不想重复,我还要重复别人吗?



搜神记:前面你说过,你刚来北京时,跟着别人干了一堆事,全是坑,后来才决定做自己能掌控的事情,2003 年创办了瑞鸣。为什么觉得音乐容易掌控呢?


叶云川:我对做大一直有一种警惕,我个人能力很弱,觉得那会失控,你理解吗?外围环境越来越复杂,但无论经历了多少,我内心还是向往一种纯真美好。我们这里(指瑞鸣的工作室)其实很宅,来的只有两种人,做音乐和喜欢音乐的朋友。我不喜欢复杂,如果对方稍微有点复杂,我就会保持距离。当时之所以选择音乐,第一是小时候就很喜欢,第二来讲音乐是我完全可以驾驭的,音乐不需要 200 个人、500 个人、1000 个人,不涉及那么多单位,对我来讲,反正你爱怎么弄怎么弄。还有一个,音乐最重要的一点,它是抽象的语言,你每个人都可以去解读,这样的好处就是,你做你的,别人听他的,那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就是能理解你的,你就认为他是知音,不能理解你也不介意。


搜神记:音乐不著一字,其实又说了很多。像我们做文字就需要更准确的表达,而音乐不需要。我们不停说说说,导致这个时代空话、套话、废话太多了。


叶云川:做音乐这些年,我尽力不去重复自己,即使我的听众很喜欢某一种作品,我也会去停掉它。我连自己都不想重复,我还要重复别人吗?到今天我也不认为我是一个职业的音乐人,但我还是喜欢,更像是一个玩童。我觉得我就是一个实验室的,这样的好处,就是每个要做的事情都带着新鲜、带着兴奋去。包括前年有一场在汕头的录音,是我印象很深的。因为经费有限,我们几十个人,租了杂技团新装修的一个小剧场,没有空调。汕头那个地方很湿热的,我估计室内热的时候差不多 40 度,近 14 个小时,从早到晚,那个汗跟雨一样下个不停,我一辈子都没流过那么多汗。为了鼓励大家,我就一直站着,站了两天时间,但是居然没有任何的疲劳状态。最后录完的时候,凌晨三点钟,我请几个团队小伙去吃饭,他们就说,没有见我打过一次盹。其实很正常,因为我不可能打盹,我是在这地方的唯一,我打了盹了,那别人怎么办?别人都是团队,每个人各司其职,但我显然是唯一,我必须要去控制这件事情。那汗流的太夸张了,也算是一次洗礼吧。


搜神记:你跟国外的艺术家合作,很多都是大牌,怎么去找这些人?你有什么标准吗?


叶云川:传销哈哈哈,就是跟传销一样的,口口相传嘛。




  • 没有傻子的世界很可怕的,每一个人都那么聪明的话,那傻子都不够用了



搜神记:你所有音乐当中,都有一种很强烈的孤独感。


叶云川:对,哪怕是我看上去很欢乐的音乐,但内心也是孤独的。我的微信名叫“一个人的旅行”,因为我知道,就算咱们关系再好,也不可能一块旅行的,你注定了做这件事情是一个人,那这些作品当中,其实从头到尾都是带着这样一种状态。


搜神记:就是微信开机页面那个人,孤独星球。


叶云川:但是这种孤独也不是说因为什么事,是因为我从小就这么过来的嘛,就是从几岁就这样。


搜神记:孤独是音乐的本质嘛。实际生活中你不觉得孤独吧。


叶云川:还是觉得,还是有。到现在其实还是有蛮辛酸的东西,但是我有个好处,我会把它转换成力量。当我觉得这里面承受了很多东西的时候,我会把它转换成能量。我是一个很要强的人嘛,这种状态会帮我,而不是说会影响到我什么。生活当中你看很多人都高高兴兴的,会享受,那我基本上没有什么,我最大的享受就是在音乐当中,我每天在这就已经很享受了。问题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所以我另一个更大的心愿,还是希望把它传播到更多人那里去。很多人不是说不喜欢,而是因为不了解你,都不知道你有这些东西,因为现在充斥的都是那种属于流量的东西,我们不占流量。


搜神记:的确是这样,很多人不知道,但只要有机会听到都能被感动,而且不是那种短暂的刺激。你是想影响世界的,反过来,世界上谁对你的影响最大?


叶云川:我的野心来自于世界,我崇拜的是李安、宫崎峻这样的人,我认为他们是影响世界的。还有最近拍《无依之地》的赵婷也值得关注,不是因为获奖,而是艺术产生的方式。


我为两个人的逝世流过眼泪,迈克尔·杰克逊和邓丽君。这两个是深刻影响过我的人。他们可能面临很多常人所谓不幸的一些东西,但其实他们内心是极其幸福的。无论去世多少年,都会有无数人仰望他们,因为他们曾经给人们带来的这种内心的美好。


搜神记:你也想成为他们一样的人,对吧?


叶云川:我觉得这是我们能够去追求的东西,那你的人生意义不就在这儿吗?总得求点什么啊,我们又不求发财、求升官,那不就求点这个,要不然做这件事情的动力都不知道从哪来了。坦白说我能够一直这样保持亢奋,你十年后再见我,我保证还是这么亢奋,因为我仰望的都是这样的人,因为我知道自己做的这些事情,它是有意义的。前不久我还看了一篇写宫崎峻的文章,很喜欢,那里面讲到了宫崎峻的三个原则,做一件事情要有意义、有意思、有钱赚,我记得特别清楚。


搜神记:三个原则中,你就差“有钱赚”了。


叶云川:但是顺序不能弄反了,多数人把顺序给弄反了。我一直坚持的这个顺序是对的——有意义、有意思、有钱赚,这样很好。


搜神记:那在你这样一个人看来,实体唱片会消失吗?就像我们的传统媒体一样……


叶云川:这个问题其实你已经有答案了对不对?不是会不会消失的问题,就是必然消失的嘛。我跟你讲,你认识我很荣幸,我将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唱片的传承人(笑)这是没有悬念的,但是我基本上会做到最后那一个。今天我们面临的都是非常糟糕的一个状态,无论你付出多少艰辛,最后也无法体现你的价值,因为人们不会为这些价值去买单。比如我做“中国音乐地图”,那么厚重的东西,如果把它全部数字化,它全是碎片,那怎么去体现我们对这个事情的态度?所以最后,还是要做成一个载体,像这几年我弄的黑胶、CD等各种各样的方式,因为这种东西有一定的仪式感,有美学上的认同感,很多东西可以浓缩到这个上头去。你尽力去在你能够承受的条件下做成一个拿得出手的东西,而且确实是对标世界的这样一个东西。我这些作品拿到美国去,都说漂亮,book美国现在做的东西很简陋,为什么?因为美国的印刷很贵,简陋的纸片、塑料就那么一弄,艺术家出门,拿个包就带着走了,现场签售破纸片。我每次去国外的时候,都是带整箱的唱片,我有一个超级大的箱子带着去,走到哪全部发完就高兴了,因为我觉得这个品质代表着中国。


搜神记:你们主要在哪些国家推广?


叶云川:很多国家,特别是美国,我们甚至有波多黎各的粉丝,对我来讲那是很边际的地区。我还挺高兴。


搜神记:做这种展览,中国是不是只有你们一家呢?


叶云川:理论上应该就是这样,因为它不划算,不划算的买卖只有傻子才干。我上次在中科院做演讲,我说下面没有一个傻子,所有人都笑了。我说没有傻子的世界很可怕的,每一个人都那么聪明的话,那傻子都不够用了。


搜神记:2021 有什么计划吗?


叶云川:受制于疫情,今年整个重心都在国内,找一些可以做的事情,但是有前提,我要兴奋。我现在不是做很多“中国音乐地图”吗?今年可能要花很多时间去各个地方讲,就跟个话唠似的讲这个事情。我的场景肯定是很有趣的,比如说甭管哪个人来了,你必须要跟我说方言,用方言来介绍你自己,因为我先用我的方言,比如说我先用客家话、四川话讲,我来开个头,我们每个人都讲自己的方言,然后你是谁,你叫什么,这样组合在一起,那么我们就会去打开这个话题。


搜神记:那在新疆、西藏怎么办?


叶云川:也听当地人讲方言啊,每个人讲自己的母语,其实就是要去激活每个人,不要丢掉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大家都忽略的东西,实际上很珍贵。我就是一直都没有丢,我现在去广东,一样跟他们讲方言,因为我觉得很珍贵,如果你丢了,你真的是找不回来,你就是一个迷失的羔羊。就像前面说的,有时候我把我自己职业叫什么?我说我很像一个巫师,上通天,下通地,中间连接人,我是希望做这样一个角色。前年我也录了几个不同民族的萨满


搜神记:这样的角色,应该是神派来的。


叶云川:所以我未来更多的时间可能做一些类似音乐传教士这样的角色(笑)。学校我愿意去讲,幼儿园我都愿意去讲,幼儿园我们就用幼儿园的方式去讲,甭管什么样的状态,我们就用自己的方式去跟对方产生链接,让人家能够理解你。我会针对不同地方的人,去跟他讲不同的音乐,音乐是看起来不一样,但你传递的信息是一致的。每次讲的都有效果,只是以前不舍得把更多时间放在那里。还是要不断去做,就跟木匠似的不断做东西。对啊,木匠,这比所谓“工匠”更有生命感。


(本文字数:18785)




感谢刘丽杰女士对本次采访的大力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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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他拿了180个国内外音乐大奖,就差一个格莱美发布于2021-05-09 18:1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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