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走进海湾里那座长波台,就会被那一座座高耸的天线艇撼。每座天线有一百多米高,战士们每个月都要爬到天线顶维护。更多的是你看不到的.全在山洞里面.据说山洞里的机房比一个电影院还大。潜艇在水下远航时,只有长波台发出的电波才能传到千里之外,再进人海底。指挥部也只有通过长波台指挥远航的潜艇。

  

在这里,有一件怪事,常常会听到官兵之间问候不是你吃了吗?而是照了吗?照什么呢,一问,说是照镜子;再细问,才知他们说的镜子是一个人,这个人或者说这个镜子,现在长波台的官兵还都没有见过。他姓霍,是建设长波台时的总指挥,大家都叫他霍总。

  

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长波台刚要开工建设,援建的苏联专家到这片海滩点个卯竟撤走回国了,大大小小一千七百多箱设备零件就堆在工地上。之前,刚组建的人民海军潜艇是依靠苏联的长波台,所以说,长波台的建立,关系到中国的主权。到现在这个份儿上.不管多艰难,中国人也要把自己的长波台建起来。海军迅速抽调力量组建了一个指挥部,一时,荒凉的海滩热闹起来,除了两个工兵团,还来了大批的知识分子,都是全海军挑出的宝贝疙瘩。别看住着工棚,随便抓一个,不是清华、北大的,就是哈军工、西军电的,手气好时还能碰上个刚刚留苏回来的博士、副博士。当时大家奇怪的只是,上级派来的一把手霍总却是一位只在长征路上才开始识字的大老粗。

  

霍总在战争年代的传奇故事很多,如过草地时,他七天七夜不吃饭,居然没有饿得晕倒,出了草地,还能马上投人战斗,空腹空手夺来两支步枪;再比如,百团大战中,他能单身爬人炮楼,用一颗土制手榴弹让七个子都举了双手。还有一些可能是传了,说沪定桥十八勇士中有他,太行山用步枪打下日本飞机的也是他。不管怎么说,无论普通战士,还是知识分子,对老革命的尊重和对英雄的崇拜是毫无疑间的。

  

刚来那几天,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在仰视着霍总,他在指挥部的地位也无人可比。有一件小事可以为证,那时条件差,全指挥部的小车只有一辆,是苏联的嘎斯普。霍总左腿上留着弹片,在方圆十几公里的海滩转悠全靠着这辆吉普。他不坐的时候,那辆车就停着,没有规定别人不能坐那辆车,但没有人会想起去坐那辆车。

  

但是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霍总的文化水平。最明显的标志是经常说错别字,如果说把“造诣”说成了“造脂”还可以理解的话,那么在一次交班会上把“注意灼伤”说成“注意约伤”,在场的人只有面面相觑了。知识分子的嘴巴比一般的军人要活跃,渐渐议论就多了,霍总这样的文化水平能不能当好这个总指挥,确实叫好多人捏把汗,毕竟这个工程的科技含量太大,而且是那么重要。开工誓师大会上是在海边的一片沙滩上举行的,主席台也就是架起的几块木板。系在两根木杆上的会标,让海风吹得猎猎作响,两千多名官兵都坐着小马扎,黑压压的一片。大会开始前,全场起立,唱起了《义勇军进行曲》,当时,大家唱得都很豪迈,也很激动。指挥部参谋长宣布开会后,霍总开始讲话。他一张嘴,就让全场振奋起来。他说:“同志们,你们知道这个工程是谁批准的吗?!”台下一片寂静,大多数人都张大嘴巴等待结果。他顿了一下,抬高嗓门儿说:“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批准的!”

  

顿时台下的人都挺身坐得笔直,好像长高了一截。

  

他又说:“现在有人拿我们一把,只有靠我们自己了。如果我们完不成任务,毛主席就会睡不着觉。我们能让毛主席睡不着觉吗?’’说着站起来用右臂猛地一挥。

  

台下传来了雷鸣般的吼声“不能!”一时间,整个海滩让一股豪迈之气震撼,仿潮水也退了一大截。这时,霍总又是人们传说中的霍总了。他喝口水,坐下来,拿出准备好的稿子,开始部署任务。

  

麻烦来了。

  

他刚念到第二节,就出了个错别字。当时全场还沉浸在豪迈的气氛里,没有什么反应。等他念到那些专业名词时,那些知识分子竖起耳朵,拿着笔记本用心记录时,出错的频率洲下子增多了,有时一句话中会念错两三个字。

  

台下出现了嗡的议论声。霍总自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疑惑地停下来,看了看台下。由于他的目光,台下暂时又安静了,可他刚开口念了一会儿,又嗡嗡地议论起来。他忽然觉察到什么,右手翻开第一页时,翻了两次才翻过去。但他还是稳得住,清清嗓子又接着念了下去。下面记笔记的由于许多次听不明白,只好停下手中的笔,一个个满脸迷茫。突然,他再一次念到了“频率”俩字,念的是“步卒”,终于有人听明白了,前排有个调皮的开发了艺术细胞,说了句“我们不是步兵是海军”,周边上的几个人忍不住味味笑了起来。霍总自然听到了,脸上再也挂不住了。他是个直性子,突然把手中稿子朝前面用力一摔,大声说“写的什么破玩意儿,没法念”。全场惊呆了。

  

稿子散了一地,让风吹得满地跑。主持会议的参谋长带着几个兵费了好大的劲,才一张张捉了回来。参谋长满头大汗地把稿子理好,用目光请示霍总。这时的霍总喘着粗气谁也不理,用手撑着脑rljL,满脸涨得通红。参谋长嗽了一下,对台下说:“我先做个自我批评。这稿子是我带人准备的,昨天晚上搞得匆忙了些。字体比较潦草,笔误也比较多。霍总年龄大了,眼睛老花,念起来不方便。现在由我来替首长念完。”然后,参谋长就念了起来。霍总还是保持那个姿势,一直到参谋长念完。参谋长收起稿子,请示霍总:“是不是散会?”霍总看了他一眼,突然说:“我说几句,刚才参谋长有几句话讲得不对。”参谋长一下子紧张了,在场的人也都紧张了。霍总从参谋长面前把稿子又拿过去,然后面对台下举起来:“哪有什么笔误?哪有什么潦草?大家都看看,这稿子写捌及好,字体也很工整。”

  

参谋长一脸尴尬。

  

霍总缓了口气:“同样的稿子,为什么我念不下去,而参谋长念得好好的呢?你们说。”这时候,自然没有人会站起来回答他的这个问题。

  

他说:“很简单,就因为参谋长上过高中,有文化;而我小学都没上过,没文化。这下好啊,大家都可以看到有文化和没文化的区别了吧。”他停了一下,又说:“在座的,文化程度有高的,也有低的。我想啊,这长波台咱中国人没搞过,文化程度不论高低,都要拿镜子照自己身上的不足。低的自然要学。为了让别人不笑话我们,为了让毛主席能睡得着觉,高的也要学。从今天开始,我带头学,因为你们的文化都比我高,都是我老师。”

  

全场起立,自发地响起了雷鸣般掌声。从此以后,找自身的不足和抓学习成了这支部队的传家宝。一代又一代的人都把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当作一面镜子。要说这凤岛上的居民,海虎是老资格了。海虎是一条军犬,纯种的德国黑贝。打从海军陆战队驻守龙凤岛以来,海虎就一直住在这里。兵换了一茬又一茬,海虎总是站在码头热泪盈眶地看着它那些身穿海洋迷彩服的伙伴消失在海天相连的地方,又含情脉脉地迎来了新的伙伴。一晃十年过去了,海虎老了。驯犬员王海生是七年前上岛的。前任把海虎交给海生时,他还是个新兵,如今已是三期士官。在岛上论资格,海生仅次于海虎。别看现在在礁盘上巡逻,是海生牵着海虎,海生刚上岛头一年,上礁盘都得要海虎带着。这龙凤岛在南中国海的南端,方圆大小不会超过两个足球场,四周都是白花花一片珊瑚礁。那礁石像花一样绽放在海面,可每个海石花缝隙之间多是几十米深的海沟,谁要是一失足掉进去,出来的可能性几乎没有。特别涨潮时,不少珊瑚岛礁在水下,巡逻走上去,哪儿能不能落脚,哪儿要避开,一般士兵不摸个一年半载是不会清楚的。这种情况下,都是要靠海虎来做向导。海虎退休的命令是一艘地方的水船带上岛的。一同上岛的还有一条军犬训练基地毕业的年轻黑贝,名叫金刚。海生虽然心里有准备,但没想到上级的动作这么快。他赶紧找到守备队长,要求他马上请示上级,把海虎再留下来一段时间,就当是超期服役。队长是去年刚从军校毕业后上岛的,年龄比海生还小两岁,对老同志海生的意见自然不好当面否决,就劝他:“老王,我知道你和海虎感情很深,要不战友们怎么都把你们俩叫兄弟。”海生不否认他和海虎的兄弟关系。海虎原来叫大宝,听起来像一个化妆品的名字,正因为战友们这么说,他索性把它改名叫王海虎,和自己一个系列。队长装模装样的叹口气:“谁都讲感情。可你想过没有,就算这狗,王海虎同志,和你一样真是个人,人也要退休的呀。你放心,我问过了,海虎退休回大陆后,就进了军犬休养队,有人伺候着它,何苦让它在这吃这么大的苦。”其实这些海生都知道,他想了想说:“我感情上不想让海虎走是一方面,主要还是咱龙凤岛现在离不开它。”

  

队长一愣,马上笑着说:“扯淡。金刚不是上来了吗?再说了,真没有军犬,咱海军陆战队就守不了这么个小岛了?”

  

海生说:“队长,你看咱们上岛的队员,现在基本上是一年一轮换,连几任队长也是两三年就高升走了,所以,你也快升了。”队长笑着揍了他一拳:“哄我有意思吗?净拍不花本钱的马屁。”

  

海生一脸认真地说:“我听我师傅说,海虎刚到龙凤岛也是两眼一抹黑,有两次上礁盘也是差一点掉到沟缝里,一年半以后,它才完全熟悉地形。你说,要是我这兄弟一走,这礁盘上巡逻安全可要伤你脑筋了。你别看着我,我是指望不上的。大家说我是活礁盘,那才扯淡呢,没有海虎,我可不敢上礁盘。”队长看海生不像是自我贬低的样子,还真有点疑惑了。忽然,他想起了什么:“好你个王海生,差点让你糊弄住了,前几天你这弟弟居然爬到我的床上,你说它老了,眼睛花了。咱们陆战队巡逻还非得让一条老花眼的军犬领着?”这回海生心虚了,这狗确实眼睛老花了,其实他也早知道,队长只是刚发现罢了。不过,他有招,回头叫了一声:“王海虎同志。”海虎马上跑了过来。海生说:“快去把视力表拿来。”海虎一溜烟不见了,不一会儿,叼来一张大家常见的视力表。不过,这视力表一看就是海生用钢笔描出来了,上面的E字都长得不太周正。他打开一个小木箱,笑着对队长说:“这也是水船刚带上来的。”说着,掏出一把眼镜,有十多副。“你这是干什么?”队长纳闷了。海生把视力表用饭粒粘在了椰子树上,让海虎在五米处坐好。他拿起一副眼镜,用橡皮筋给海虎戴上,像模像样地测起视力来了。战友们都觉得好玩儿,围过来看怎样给狗测视力,都说海生这么闹着玩儿太有创意了。海虎戴上老花镜,像模像样地伸起前右爪上下左右地挥舞,等换到第五副眼镜时,它的视力达到了一点五。这小子肯定让海虎对着视力表训练好长时间了。

  

“好了,你不当飞行员,这二点零就不指望了。”海生拍了拍海虎脑袋说,转身问队长:“怎么样,你还能说它视力不行吗?这叫老狗伏杨,志在海疆;海虎暮年,壮心不已。”

  

队长又好气又好笑,但是完全被海生这番真情和心血感动,他不声不响去了趟队部,回来后对海生说:“请示一下,就让海虎在岛上再待一阵吧。我汇报了它的作用,让它带带金刚。”海生惊喜地抱起海虎:“快亲队长一下。”海虎似乎也明白了,还真张开了嘴,友好地露出白森森的牙齿。队长闪身连连摇手:“好好好,心领了心领了。’,转身忙他的去了。水船上的船员看到岛上这条戴着老花眼镜的军犬,都感到新奇,围过来和它合影留念。

  

于是,礁盘上经常看到海虎领着金刚在熟悉地形。

  

水船走了没两个礼拜就出了事,还真亏得海虎。是菲律宾来的三号台风。台风来的时候,巨浪滔天,大雨瓢泼。海虎测视力的那棵椰子树,一头秀发随风飞舞一下就成了板寸,战士们防台风都有经验,躲在钢筋水泥碉堡里没有出来。事情出在台风刚走。防台风时两边窗户都要打开,风带着雨从这边进去再从那边出来,自然就有一些雨点落到桌子上,值班室的值班日志放在抽屉里让渗进的雨水淋湿了。通信员见台风走了,雨也停了,火辣辣的太阳又出来了,赶紧把值班本放在窗台晒干,没想到,忽然来了一阵怪风,把本子吹跑了。这风来的很不地道,一点征兆也没有,更不用说预报。这是南中国海上自生自长的土台风,常常跟着洋台风屁股后来偷鸡摸狗,小通信员没经验,一下子中了招。

  

那值班本像个方“轮胎”朝海边滚去,等几个战士追到海边,值班本已到了海里。情况非常紧急,要邵知道不少国家的侦察船只经常在这片海域出没,这本子要真落到他们手里,麻烦就大了。因为这时涨潮,太危险,没法行走,也没法游,战士们无法下水。就在这时,海虎一下子扑向海面,它优美地扭动着身子,熟练地在水面上跳跃,每一次都准确地踩上水下的礁石,不一会儿,就一口叼住那本日志,在大家的欢呼声中返回。突然,一个大浪打了过去。等它再从浪里出来时,行动有些迟缓。海生知道是海水把海虎的老花眼镜打模糊了,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但海虎没有让大家失望,它叼着值班本,凭着自己的感觉,又跳跃起来,很快回到了岸上。队长从它口里取出值班本时,激动而又深清地抱着它亲了一下。第二天早上,海生发现海虎走路后边右腿有些瘸,一看,居然右腿根部有个一寸左右的口子,而且红肿了。海生急了,要知道,虽然现在是初春,可岛上的温度却有四十多度,要是伤口处理不好,海虎很危险。他赶紧从卫生员那里要来碘和消炎药,搬来一把椅子,让海虎坐上去,命令它抬起前爪直立起来,尔后,用药棉蘸上碘酒。当碘酒涂上伤口时,海虎一阵惨叫,它是伤口部位被碘酒刺疼。慌乱中,海虎用前爪把海生推开,刚好抓到海生额头,划去了一块皮。不一会儿,鲜血顺着海生鼻梁流了下来。海生捂着额头朝门外跑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用另一只手拍拍吓呆了的海虎:“没事,没事。”

  

因为岛上没有狂犬疫苗,海生受伤的又是头部三角危险区,因为海岛到大陆有两天两夜的航程,上级很快派直升机把海生接走了。海生一走,海虎开始不吃不喝了。开始,大家也没太在意,觉得一时的事,虽然它知道自己误伤了海生后悔,虽然它想念海生,但毕竟是狗,肚子饿了吃东西是本能,饿极了还能不吃?这样到第三天,大家知道了问题的严重性。队长让大家想办法,海生的战友们各自拿出自己珍藏的宝贝,有排骨罐头,有牛肉罐头,还有红烧肉罐头,一共十几种,放在海虎面前。任凭味环绕,海虎的鼻子居然没有丝毫反应,更不用说喉结了。到天黑时,由于天气太热,这些罐头只好让金刚当自助餐了。从军用长途里得知海虎已饿了三天,海生在医院里急得脸都白了,赶紧找到医生,要求出院。医生训了他一顿:“你没拆线就想着出去,再说还有一针狂犬疫苗没有打,你不要命了!上级批准用直升机救你来医院,你以为是闹着玩儿的?”他只好偷偷溜到码头,到处打听有没有到龙风岛的船只,一连三天,都没找到。他急得真想跳进海里游回去。第三天晚上,总算找到一只去金沙岛的水船。海生苦苦哀求终于把船老大打动,同意多绕半天航程,把海生送到龙凤岛。那两天的航程,对海生来说,是两周,两个月,乃至两年,漫长而又焦虑。等两天后水船靠上龙凤岛码头,没等跳板摆好,海生就飞一样奔向海虎的住处。犬舍里,队长和几个战士正在摇着一动不动的海虎,队长用手在试它的鼻孔。海生心里一阵激灵,全身都凉了,冲过去扒开他们,大叫:“海虎!海虎!”忽然,海虎缓缓睁开了眼睛,耳朵也慢慢竖了起来,它看到海生,眼珠子顿时闪亮起来。海虎抬起身,居然,吃力地挣扎着站起来了,它没有停止,继续吃力地把自己的两个前腿抬起来张开,像人一样直立起来,一头扑在了海生的怀里。海生紧紧地抱住它,眼泪止不住掉下来。他喃喃地说:“好海虎,想死我了,快吃东西吧·,·…”忽然,他停住了,感到海虎全身重量都压过来,两只手没抱住,海虎整个身躯像泰山一样塌了下去。试验进行到四个半月的时候,上将来到了潜艇支队。

  

这是一次潜艇远航模拟试验,参加试验的官兵都在挑战生理和心理的极限。这艘远航的潜艇其实是一个模拟舱,五十名官兵要在里面待满五个月,所有的事情只能由他们自己处理,哪怕是像阑尾炎这样的简单手术,也要舰艇医生在艇内自己解决。模拟的潜艇并不在海里,是在离海边二十米远的大试验厅内。在已经试验的四个多月里,潜艇遇到了台风引起的涌浪,遇到了不可预测的暗流和礁石,甚至还遇到了敌方的跟踪和攻击,艇长带着大家都闯过来了。但是,专家组从观察屏幕里看到,艇员们绝大部分时间是在面对寂寞和烦躁。他们还自办了远航简报,每期都以电报的方式传出来,最近的一期上居然有这样三篇小文章,是《怀念阳光》、《梦中的月亮》和《在一片蓝天下》。专家们非常理解,阳光、月亮和蓝天已离他们非常遥远了。将军此次是专门来海军部队调研的,因为首长忙,调研时间只有三天,在支队只停留半天。他的到来,让整个支队乃至海军、舰队都非常重视。因为像总部机关这样级别的首长下来调研,在支队历史上还是第一次。调研要求不要机关陪同,所以机关陪他最大的官就是舰队的作战处长。处长以前是这个支队的参谋长,他悄悄地打了支队长一拳,说:“老兄,给你带个话。舰队首长交代,这次调研,潜艇部队就你们一家,你可得给海军露脸。”将军在码头上一下车,就钻进了一艘新改装的潜艇。在艇员宿舍舱,他拍着狭小的吊床说:潜艇一远航,潜艇兵要在这儿住上几个月,艰苦是难以想象的。”他回头对支队长说:“我是陆军出身,坦克经常坐,头一回钻进潜艇。刚才你还说我个子高大,怕进来难受,劝我不要进来。你看,不进来我能看到这些84吗?”

  

支队长笑笑说:“唉!再苦再累,我们这些搞潜艇的都习惯了。”

  

“你们是习惯了,可是好多人不仅不习惯,还不一定能理解呢。”将军说,“你们知道吗,两年前,全军部队伙食费调整时,有的部门还跟我提出来,说潜艇兵的伙食标准和飞行员的一样,是不是太高了,要有差距。说实话,我当时还真犹豫了一下,想了想还是让他们上潜艇体验了一回出海。他们回来后向我汇报说,潜艇兵确实太艰苦了,那点伙食费根本就不高。”

  

将军说的事情在场人都知道。那回,总部来的几个人听说真能跟潜艇出一次海,而且还能下潜,高兴得够俄。可也就下潜了一个多小时,在海底遇到了小小的涌浪,他们晕船晕得连胆汁都吐出来了,潜艇只好提前返航。

  

听支队长把这事又说了一遍,将军点头笑了笑说:“这些他们都回来说了实话,我问他们潜艇兵吐不吐.他们说也吐,不过我们吐完就躺着不能动了,而潜艇兵一边吐,一边还在战位上操作执行任务。多好的伙食吃下去,只要出海遇到风浪,都吐出来了。所以说呀,两年前我就想到潜艇上来看一看。”大家不知道两年前那次总部机关来调研,出一次海的意义这么重大,更感动首长对潜艇兵的关心。其实潜艇兵都已经习惯了寂寞,这种寂寞包括远航几个月不出水面,更包括他们的艰苦不为人了解,更不为人理解。飞行员都被称作天之骄子,而他们呢,他们自己开玩笑,称自己为黑鱼,老在水下钻来钻去的,因为潜艇的形状与黑鱼有点像。将军高大的身躯费劲地爬出潜艇,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天空.然后上了码头,回头问作战处长:“你们现在最长能在水下远航多久?”作战处长回答:“全舰队的潜艇最长的一次执行任务是在水下三个月。”支队长说:“不对,应该说至少四个半月。”将军一时间没有明白。作战处长明白了,赶紧说,“首长,支队正在进行一次时间为五个月的模拟远航试验,现在已经四个半月了。”说着,指指不远处那个试验大厅。

  

一行人很快就进了试验大厅。从屏幕上,可以看到艇员们在各自的战位上工作,他们丝毫没有也不可能知道舱外有一群人在注视他们。试验专家组组长王教授是海军著名的潜艇医学专家,他用简短通俗的语言汇报了潜艇远航时不同阶段对官兵生理和心理的影响,汇报了专家组得出的初步结论;而且简要地介绍了下一步对艇员训练更加科学化、人性化的设想,包括饮食结构和生活习性的培养和转变。将军听着很新鲜,特别感兴趣。他若有所思拿起艇员自办的简报翻了起来,碰巧看到上面有一篇短诗,题目是《永远的黄桃》,再一看,内容是歌颂黄桃的。

  

他有些不解,问王教授:“黄桃?这个兵怎么会对黄桃有这么深的感情?还‘永远’。”王教授还真没法回答这个问题。支队长想了想,说:“会不会这样,我们在远航的时候,主要是吃罐头,罐头有荤有素,还有水果。你要是吃上几个月,那罐头都咽不下去。还真是,我和这个作者一样,比较能接受的还就是黄桃罐头。”说着,脸上竟露出一丝孩子般的笑容。

  

边上的作战处长竟然也跟着说:“嘿,怪了,我出海时也最爱吃黄桃罐头。”陪同在边上的几个支队领导也都说自己远航时爱吃黄桃罐头,细心的人可以看到他们的喉结都在羞涩地滑动。王教授一下子像检了个大宝贝,激动地说:“你看你看,我看到这首诗,就没往这想。这可是个新发现,没准这黄桃会成为解开潜艇兵远航饮食课题的一把钥匙。”

  

将军当然非常高兴,想了想,对随行人员说:“计划改变一下,今天晚上我就住在这里,住在这个模拟舱里去,和潜艇兵们好好聊聊.今天运气不错,肯定还能摸到不少珍贵的第一手资料。”大家都慌了神,将军这么大年龄,那么高个子,要在模拟舱中窝一夜,应该是非常难受的,而且按照训练计划,今晚潜艇要遇到涌浪,模拟舱要晃动起来,将军他能受得了吗?这个责任谁也不敢负。支队长把清况向将军汇报了,坚决要求他不要进舱。将军笑了笑:“到了舱里,看不到天了,也不怕天塌下来了。我们总部机关来的那几个人都晕过船,我就不能晕一下?我想进去吃两个黄桃罐头,你们还舍不得吗?’,然后他收起笑容,认真地说:“刚才,我想了很多。你们这个试验搞得很好,对广大潜艇兵来说是件大好事。对我来说、对全军来说意义还不仅仅如此,我们还有不少战士在雪山上一待半年,在无人区一待几个月,还有野外生存,还有在山洞里待很长时间,这些官兵的生理和心理,我们都要好好地研究。你们说,我今天碰到这么好的机会,再放弃走掉,不是太可惜了吗?”

  

边上的人听到这些,一时还真不知说什么好,王教授红着脸忽然冒出一句:“首长,你不能进去,不是怕你吃苦,是因为现在潜艇模拟的是水下航行,这种环境下外人是不能进去的,如果舱门打开,就意味这次试验结束。”

  

将军听了一愣,想了好一会儿,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说:“好家伙!你看支队长劝不住我.你想出这么个理由。有那么玄乎吗,你蒙不住我,我今天一定要进去。

  

首长说的这么坚决,大家更不好说什么了。于是将军去换作训服,做进舱的准备了。支队长也要去准邵备,王教授一把拉住,再次强调说:“我必须对试验负责,我是不会打开这个舱门的,你下命令也没用。”支队长自然明白这些,上个月,海政有个编导从北京来,死缠硬泡要进舱去体验生活,给王教授写了好几首诗,表达他对潜艇兵的真情,王教授感动地和他拥抱之后还是不同意,气得这位编导满怀遗憾走了,但支队长还是诚恳地说:“我知道你是在想我是势利眼,拍上面马屁,以牺牲试验效果来讨好首长。说心里话,开始,我和你的想法是一样的,坚决不能打开舱门,但是现在这个舱门必须打开。总部首长来参加我们这个试验,机会是可遇不可求的。为了总部决策部署好全军其他兄弟单位的试验,我们做出点牺牲,是应该的。”

  

王教授张了张嘴,也就不再说什么了。这时,将军已做好准备过来了,王教授用电报的形式通知艇长:“首长要进来,准备开舱。”一分钟后,艇长回电:“请下达试验结束命令,否则不能开舱。”

  

支队长急了,又电:“是总部首长,上将。我命令你开舱。”

  

艇长很快回电:“我现在执行试验命令,任何违反试验规则的命令都是错误的命令,我拒绝执行。”支队长一下不知道怎么办好,等在舱门口的将军说:“发电,立即打开舱门,如不执行命令,解除艇长职务。”

  

没想到,刚才和蔼可亲的将军一下子变了脸,而且这么严厉,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连支队长更加紧张了:“赶紧按首长指示发报。”而后,他对将军说:“这个艇长非常优秀,舰队已经上报提拔了。”显然看出他是怕这个事情影响到艇长的进步。偏偏这时候,艇长回电:“我必须遵守试验纪律,没有试验停止的命令,我不会开舱。试验结束后,我愿意接受任何处理。”支队长急得直冒汗,抓着头皮无奈地说了一句:“下达试验结束命令吧。”这时,将军说:“停止下达命令。”他笑了,笑得非常灿烂:“试验比我想象的还要成功,我们的潜艇兵比我想象的还要勇敢,还要优秀!我刚才是给他们出了个难题,我还真替他们捏把汗,真担心把他们难倒了。这样吧,我有个愿望,试验结束那一天,我还来,进舱内吃黄桃罐头。”西昌舰要走了,是最后一次远航。舰长肖海波下达起航命令时,眼睛像是飞进了小虫子,眨巴了好几下,细心的副舰长发现了,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于是自己的眼圈也红了起来。西昌舰悄悄地驶离了海军博物馆的码头,它走得很沉重,似乎满腹心事。在舰桥上的肖海波看了看手表,已是凌晨两点,他朝左前方张望了一下,整个城市都熟睡了,父亲这时候真的已经睡着了吗?会不会从梦中惊醒?

  

父亲叫肖远,今年七十多岁了,是西昌舰的第一任舰长。三十多年前,国产的西昌号驱逐舰刚刚服役下水,就参加了那一场著名的海战。激战中一颗炸弹在后甲板爆炸,不知震坏了机舱的哪个部件,引起高压锅炉管道着火和严重泄漏。当时情况很危急,一旦高压锅炉爆炸,西昌舰只有沉没。根据险情,剩下的时间只有九分钟,机电部门一片紧张和慌乱。要命的是能够处置这种情况的两位老水兵都是海战中的新手,他们更知道形势的危急,一时都蒙了。一个由于过度紧张,双手不停地发抖,工具都掉到地上;另一个脸色苍白,满头大汗,手里捏着工具在原地转圈。边上的人急得不知怎么办好,甚至有人提出赶快弃舰。这时,舰长肖远从舰桥冲到机舱,抓住两人的衣领,一人一个耳光,而后说:有我在这儿,不要急,慢慢弄。还真怪,两个水兵很快就镇静了,熟练地开始抢修。突然,舱面又传来一阵爆炸声,头顶的一根横梁朝两个水兵砸了下来。肖远冲过去,用身体挡住了。西昌舰得救了,肖远在医院躺了三个多月。以后的日子,无论是他担任支队长,还是舰队司令,只要西昌舰一起航,肖远受伤的腰部就会隐隐作痛。昨天上午,在海军博物馆隆重举行了西昌舰退役仪式。选定这个日子也是因为肖远,他在舰队医院已经住了一年多了,记不清的化疗和放疗,已经让他铁塔一样的身子虚弱不堪。本来,医院坚决不同意他再走出病房,但是,海军和舰队首长认真研究,觉得这个仪式必须有肖远参加,并要求卫生部门拿出保障办法。经过气象部门的预测,昨天的海边无风,温度终于达到28度,是三月份以来唯一的好天气,终于符合医院提出的要求。肖远从救护车上下来时,身穿已脱下九年的海军中将军装,一群医护人员带着各种抢救设备,用轮椅把他推上了甲板。西昌舰的每一任舰长都跟在他的身后,依次走上军舰。现任舰队司令宣布西昌舰退役命令后,肖远缓缓地站立起来,给后任的八位西昌舰长点名。而后,他用沙哑的嗓子慢慢地说了起来,讲得很平静,只是详细地讲西昌舰年龄、吨位、各个部位的尺寸,以及西昌舰执行的每一次任务和受过的伤。排在最后的肖海波看到身边的几位老舰长泪流满面。这么多年,父亲从来没有表达过他对西昌舰的特殊情感,他不明白父亲在和军舰作最后告别时,依然没有表达,甚至没有评价西昌舰。原以为父亲会流泪,但是没有。他命令自己也别流泪,但眼前还是模糊了……

  

不到半个小时的讲述,肖远喘着气停顿了十多次,护士用手绢不停地擦拭他额头上的虚汗。临下舰8百时,肖远摸着舰首的主炮喃喃地说:再见了,老伙计,我们都退了……等我出院了再来看你。但边上的肖海波知道父亲不可能再看到这个军舰了,父亲的病情他很清楚,不可能再出医院了。正因为这样,大家才告诉他西昌舰要永远待在这个博物馆。父亲更不可能知道,这个军舰也马上要离开博物馆,去执行他最后一次任务。

  

肖海波已经被任命为新的西昌舰舰长,这是国产最新型导弹驱逐舰。新舰已经下水。最后一次试验成功后,就要服役。这个试验就是要验证舰上新型导弹的打击能力,如果仅用一枚导弹能击沉一艘驱逐舰,新西昌舰就合格了。面老西昌舰就是这次试验的靶舰。肖海波面临的是,他只有亲手击沉老舰,才能驾驶新舰进人人民海军的序列。肖海波当然知道,过去,老西昌舰只要一起航,父亲腰部就会疼,所以担心老西昌舰离开博物馆无法瞒住父亲。为这件事,他专门与他父亲的主治医生商量多次,医生们研究了半天拍着胸脯说保证没有问题,因为首长的癌症已到晚期,浑身都在剧痛,每天晚上需要注射镇痛剂才能人眠。他腰部原来的隐隐作痛和现在的病痛相比,可以忽略不计,自然也不会再察觉了。肖海波还是不放心,为了万无一失,上级批准西昌舰选定在凌晨出发,这时候父亲已经在药物的作用下进人深睡眠了。西昌舰缓缓地沿着海湾航行,除了左边远处海岸边偶尔冒出的点点渔火和航标灯,剩下都是漆黑一片,大海也仿佛睡着了。负责夜间值班的副舰长劝肖海波抓紧回自己的舱室休息,因为明天下午到了目的地,还要指挥新西昌舰参加重要的试验。肖海波回到舰长室,躺在铺上,刚睡着没几分钟,就莫名其妙惊醒。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他觉得有什么不对,赶紧起身穿衣奔向舰桥,问正在指挥驾驶的副长有没有异常情况。副长让他问愣了,说一切都很正常。肖海波看看确实没有什么事,但就是不想离开舰桥。他找了个理由,笑着对副长说:新西昌舰靠电子信息系统指挥,指挥室在舰艇中心舱室,外面什么情况都在屏幕上一目了然,上舰桥来的机会也不多了,我就在这再待一会儿。刚说完,信号兵报告左侧海岸边山头有信号。副长说:“是不是睡迷糊了,这个山头上没有信号灯塔。”

  

肖海波也知道信号兵肯定弄错了,这段航道他太熟悉了,左边山头是……忽然他身子一激灵,跳了起来,赶紧拿起望远镜朝山顶看去,马上呆住了。山顶上有一个小亭子,亭子里有几个人,父亲肖远坐在轮椅上,正用手电朝军舰发着信号,反复只有两个字:去哪儿?

  

肖海波知道舰队医院就在山那边,医院离这个山脚有几公里,这倒并不要紧,因为有公路。问题是山脚到山顶的石阶路有一公里多,父亲是怎么上去的。无论是抬、背,医护人员固然辛苦,父亲的病躯要承受多大的痛苦和危险,更不用说现在夜里海风很大,很冷。这一切他没法细想,因为父亲的信号还在问他,他必须赶快回答。父亲果然没有被瞒住,镇痛药能镇住癌症病痛,却无法割断西昌舰对他的牵引。他觉得关于西昌舰的一切,他是无法隐瞒父亲的,现在只有将全部真实情况告诉父亲。但是他遇到一个技术难题。因为这次导弹试验密级很高,信号灯的语言是全世界统一的,如果现在用信号灯告诉父亲,那就会严重泄密,怎么办?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常常和一帮小伙伴们光着屁股趴在沙滩上,等待着父亲们出海归来。那时,国产驱逐舰还没下水,父亲还是快艇艇长,记得有一次,因为小伙伴的父亲没有回来,父亲对那小伙伴说:“你爸爸远航去了,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多年以后,肖海波才知道那个叔叔在战斗中牺牲了。他马上对信号兵说回信:军舰要去远航,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但只走很短很短的时间。父亲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依然不死心,又问:远航?

  

肖海波回答:是的,就像我小时候那个叔叔远航一样。

  

父亲那边又问:为什么?真是最后一次了吗?肖海波回答:是最后一次,也是第一次。父亲那边停了一会儿,又问:第一次什么时候?肖海波回答:很快,但是军舰变年轻了,就像您当年第一次见他一样年轻。父亲好一会儿没有回信,军舰快要驶远了,肖海波命令放慢航速再等待一会儿,终于父亲回信:我真羡慕它,能在轰轰烈烈中远航。军舰渐渐远去,山上再也没有信号发出,肖海波这才发现自己刚刚读懂父亲,这时,它在望远镜里惊讶地看到,父亲的眼角闪着亮光。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父亲流泪。

  

一个月后,按照肖远的遗嘱,在我国最新型的导弹驱逐舰—西昌舰上为这位老舰长举行了海葬。

 


经典名著经典散文经典语句

欢迎访问mlbaikew.com

版权声明:本站部分内容由互联网用户自发贡献,文章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本站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不拥有所有权,不承担相关法律责任。如发现本站有涉嫌抄袭侵权/违法违规的内容, 请拨打网站电话或发送邮件至1330763388@qq.com 反馈举报,一经查实,本站将立刻删除。

文章标题:第5届鲁奖短篇《海军往事》发布于2021-06-01 18:54:43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