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雪，神仙也爱听奉承

丁亥年七月初六日[1]，苏州大雪[2]。百姓皇骇[3]，共祷诸大王之庙[4]。大王忽附人而言曰[5]:"如今称老爷者，皆增一大字; 其以我神为小，消不得一大字耶[6]?"众悚然，齐呼"大老爷"，雪立止。由此观之，神亦喜谄，宜乎治下部者之得车多矣[7]。

[1]丁亥年:当指清圣祖康熙(玄烨)四十六年(1707)。

[2]苏州:今江苏苏州市。夏天下了大雪。

[3]皇骇:惊恐不安。皇，通"惶"。

[4]大王之庙:此盖指金龙四大王庙，在苏州(今江苏苏州市)阊门北。

[5]附人而言:依附在人身上说话。

[6]消不得:承受不起。

[7]治下部者之得车多:语本《庄子·列御寇》，讥刺谄媚者品格愈低劣 则待遇愈优厚。

异史氏曰:"世风之变也，下者益谄，上者益骄。即康熙四十馀年中，称谓之不古[8]，甚可笑也。举人称爷，二十年始; 进土称老爷，三十年始; 司、院称大老爷[9]，二十五年始。昔者大令谒中丞[10]，亦不过老大人而止; 今则此称久废矣。即有君子，亦素诌媚行乎谄媚，莫敢有异词也。若缙绅之妻呼太太[11]，裁数年耳。昔惟缙绅之母，始有此称;以妻而得此称者，惟淫史中有乔林耳，他未之见也。

[8]不古，指人心奸诈、刻薄，没有古人淳厚。多用于感叹社会风气变坏。

[9]司、院:两司、抚院，即各省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和巡抚。

[10]大令:古时对县令的敬称。中丞:明清巡抚的别称。

[11]缙绅:也作搢绅、荐绅，退职乡居之官。

唐时，上欲加张说大学士[12]。说辞曰:'学士从无大名，臣不敢称。'今之大，谁大之?初由于小人之谄，而因得贵倨者之悦[13]，居之不疑，而纷纷者遂遍天下矣。窃意数年以后，称爷者必进而老，称老爷者必进而大，但不知大上造何尊称?匪夷所思已[14]!"

丁亥年六月初三日，河南归德府大雪尺馀，禾皆冻死，惜乎其未知媚大王之术也[15]。悲夫!

[12]张说(667-730):字道济，一字说之。唐河南洛阳人。历任至兵部侍郎同中书门下乎章事、左丞相等职，封燕国公。

[13]贵倨( jù]):尊贵倨傲。

[14]匪夷所思:不是常理所能思议的事。匪，通"非"。夷，平常。

[15]媚:谄媚，逢迎。

丁亥年七月初六那天，苏州下起了大雪，老百姓吓得惊惶失措，都到大王庙去请求菩萨保佑。大王菩萨忽然依附在一个求神者的身上说：“如今被喊做‘老爷’的前头都加了‘大’字，你们难道以为我这菩萨小，消受不起一个‘大’字吗？”大家吓了一跳，同声喊“大老爷”，雪马上就停了。依这么看，神也是爱奉承的。怪不得当官的门前车马多呢。

异史氏说：世风真是越变越糟了，下面的人一天比一天爱巴结奉承，上面的一天比一天骄横狂妄。就拿康熙这四十多年中，官场里称谓之间不遵古制，实在令人啼笑皆非。

举人称“爷”，是康熙二十年开始的；进士称“老爷”，是三十三年开始的；司、院称“大老爷”，是从二十五年开始的。从前县令进见巡抚，也不过叫“老大人”，现在“老大人”的称呼老早就不用了。

即使有个很正统的人，也只得用奉承来对付奉承，没有敢说个不字。像官员的妻子称“太太”，也还是近几年的事，从前只有官员的母亲才被称为“太太”。官员的妻子被称为“太太”的只有《淫史》中的《林乔》篇中有这叫法。

其他地方从未见过。在唐代，皇帝想叫张说当“大学士”。张说推谢说：“学士上面从来没有加上‘大’字的，我不敢接受‘大学士’的称号。”今天到处称“大”，谁把他们“大”起来的？

开始起于小人的阿谀奉承，进而得到骄傲的贵官的高兴，厚着脸皮接受了。于是满天下便纷纷“大”了起来。我想再过几年以后，称“爷”的人必进一步称“老爷”，称“老爷”的人必定进一步称“大老爷”，但不知道“大”字上面再制造一个怎样的尊号才好，这恐怕不是一般人所能想象出来的。

丁亥年六月初三那天，河南归德府下了一尺多深的大雪，禾苗都冻死了。可惜那些愚昧百姓没掌握奉承大王的方法。实在太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