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下心来读《左传》| 李宗圣

培根说“读史使人明智”。我开始读《春秋左传》（下称《左传》），并非想让自己变得聪明起来，而是机缘所至，继而欲罢不能。前年到水湘居学习书法和国学，有幸聆听中国美院钱伟强先生的《左传》导读课程，初来如坠云雾，随后滋味渐浓，便决心用三四年时间，认真读读这本儒家经典。

一、国学入门教材

当下“国学热”方兴未艾，一派传统文化复兴之景象。但学国学到底应该从哪里入手？面对浩瀚的国学典籍，我也觉得有点“老虎吃天”。 自从读了《左传》之后，真切感到其确为国学百科全书，蕴藏着丰富的历史和国学宝藏，读下来有满满的收获感，不失为国学入门教材。

杨树达讲“假鲁史修《春秋》，以明王制”（《春秋大义述》），因为《左传》清晰地记载了二百五十多年的先秦历史，反映了春秋时期的礼制，以及诸侯国对不少制度的变革。西周以来的王位继承制度“立长不立幼，传嫡不传庶”，《左传》描述的诸多弑君篡位的宫廷事变，多与这一“王制”有关。

《周易》居于十三经之首，国人无人不知。《左传》记文显示，每次战争或重大事件之前，先人经常要运用《易》进行占卜，而且占卜的结果每每应验。最为神奇的当属“田氏代齐”的卜筮，《庄公二十二年》记载“懿氏卜妻敬仲”：“凤皇于飞，和鸣锵锵，有妫之后，将育于姜。五世其昌，并于正卿。八世之后，莫之于京。”历史最终应验了结果，但占卜之真实性无法考证，暂且作为猎奇吧。

《左传》经常引用《诗经》的内容，为文章增色不少，也颇具说服力，如《宣公十六年》引用《诗经?小雅》“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今人看来倍感亲切。

深入研读《左传》还可以丰富自己的古汉语知识，如《桓公十四年》：“秋八月壬申，御廪灾。”《宣公十六年》：“夏，成周宣榭火。”以上两句的“灾”和“火”都是失火的意思，但区别在哪里呢？《宣公十六年?传》给出了答案：“凡火，人火曰火，天火曰灾”。于是，“灾”与“火”的异同了然于胸。

二、儒家文化大成

《左传》是儒家的重要经典著作。接受儒家文化的浸润，《左传》确为一条途经。孟子说：“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孟子?滕文公下》）《春秋》的主要目的是劝恶扬善、尊王攘夷。《左传》中常见闪烁着饱含智慧、寓意深刻的经典名句，从中可以领略春秋时期先人的精神风采。关于治国理政，《阳公五年》讲到：“为政者不赏私劳，不罚私怨。”关于礼法制度，《文公二年》讲到：“襄仲如齐纳币，礼也。凡君即位，好舅甥，修昏姻，娶元妃以奉粢盛，孝也。孝，礼之始也。”关于修身养德的内容就更多了，《隐公元年》讲到：“多行不义必自毙。”《文公五年》讲到：“华而不实，怨之所聚也。”《闵公二年》讲到：“无德而禄，殃也。”关于忠君爱国，《昭公元年》讲到：“临患不忘国，忠也。”这些嘉言懿句，虽历经两千多年，时光未能掩饰其思想光华。

《左传?成公十六年》记载的鄢陵之战，不仅有楚人养由基射死晋人吕錡过程的精彩描述，更有“德以施慧，刑以正邪，详以事神，义以建利，礼以顺时，信以守物”的精辟论述，故事性、思想性兼而有之。《郑伯克段于鄢》，虽然记述了郑庄公与其胞弟共叔段争权夺利、骨肉相残的故事，文章情节充斥着残忍、贪婪、冷酷，而篇末通过描写武姜与郑庄公母子言归于好，却又极富人情味儿，恪守了孝道人伦的儒家理念。

泓水之战宋襄公的表现，可谓儒家君子风度的典范。僖公二十二年（公元前638年），楚军进犯宋国，气势咄咄逼人。宋襄公屯兵于泓水之北，决心拼死抵御楚敌。楚军不可一世，没将宋军放在眼里，立足未稳即涉水作战。此时，备而待敌的宋军完全可以乘其渡至河中时迎头痛击，但宋襄公执意待楚军上岸并摆好阵势方开战，最终“宋师败绩”，自己还伤到了大腿。宋襄公却说：“古人为军也，不以阻隘也。寡人虽亡国之余，不鼓不成列。”从道义的角度讲，宋襄公虽败犹荣。

三、文史哲之肯綮

由于《左传》博大精深，如能潜心细读，确有“一通百通”的感觉。《左传》是一部叙事详细的编年体史书，牵涉文史哲诸多领域，恰如迂曲盘绕的藤蔓，灿若繁星的知识点即为“藤上之瓜”。

《庄公十年》、《庄公十四年》记载了息妫--“息夫人”的故事，讲的是楚文王恃强凌弱，以息夫人这个人物为中心，灭掉了蔡、息两个周边小国。由此而后，这一事件在《史记》、《吕氏春秋》、《东周列国志》、《清华简》中多次出现。《东周列国志》描写息妫：“目如秋水，脸似桃花，长短适中，举动生态，目中未见其二。”堪称绝代佳人，举世无双。时至汉代，刘向著《列女传》，将该史实加以文学性改造，设定息夫人与息侯双双殉情的结局，令之成为一个凄美哀婉的爱情故事，从而赋予了息夫人更强的感召力和影响力。王维、李白、杜牧、宋之问、刘长卿等诗家，以息夫人、桃花夫人、桃花庙等为主题，留下了丰富而宝贵的咏“息”诗篇。一个柔弱女子的身世，串起数部史籍，牵动历代诗家，不能说不震撼。

苏轼惯常借古喻今，其中散文名篇《留侯论》，借用“楚庄王伐郑，郑伯肉袒牵羊以逆”的故事，深切阐明“隐忍”之于成功的重要性，由此楚庄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刑赏忠厚之至论》阐述到：“《春秋》之义，立法贵严而责人贵宽，因其褒贬之义以制刑赏，亦忠厚之至也。”《鲁隐公论》更是直接拿鲁隐公说事。倘能熟读《左传》，谙熟其中的人物和事件，有助于对苏轼文章旨意的领会和理解。

《春秋左传》加上历朝历代的注疏，形成了广博精深的“《春秋左传》学”。如能从《左传》着手，推门而入，顺藤摸瓜，会发现奇妙斑斓的景致，摘得意想不到的收获。

四、闪耀文学光辉

毕竟年代久远，加之个人功底所限，读《左传》如蚂蚁啃骨头。朱自清说：“《左传》不但是史学的权威，也是文学的权威。”（《经典常谈?春秋三传第六》）所言一点不虚，其文学性引人入胜。

《左传》记载着诸多重大历史事件，如鲁国的文姜之乱、晋国的骊姬之乱、楚国的子元之乱、齐国的陈氏倾齐等，描述的人物性格鲜明，语言简洁明快，叙事有条不紊，情节曲折跌宕，留有丰富的想象空间。

春秋是弱肉强食的时代，征伐与欺凌随时都在发生，因此《左传》对战争的记述尤多，而且都描写得生动曲折、有声有色。印象最深的当属《秦晋殽之战》，文中不仅有“蹇叔哭师”的故事，还描写了秦师的“轻而无礼”、郑国商人弦高的沉着机智，最终晋“子墨衰絰”，在殽地战败秦国军队。《曹刿论战》的诱人之处则是篇幅短小，字句铿锵，充盈哲理，如“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已为千古传颂的名句，深入每位国人的血髓。

更为有趣的是，《左传》有很多不认不识的“拦路虎”，也有《郑伯克段于鄢》、《曹刿论战》这样上学时曾熟读的名篇，每每读到这些篇章，顿感轻松畅快，恍如沙漠中遇到绿洲，又像置身陌生的人群中，猛然发现久违的知心好友，平添了几分跌宕起伏的快感。

宗教一般是告诉人往哪里去，历史则让人明白从哪里来。身为炎黄子孙，由于历史知识的缺失，我们对自己的身世又知道多少呢？想来有点可悲、惶恐与不安，年龄越大，这种念头越强烈。学点历史，尤其是读读《左传》，弄明身世，感悟兴替，泽乳文化，是很有必要的，也是很有味道的。我年届半百方知读史重要，应该为时不晚吧。与同龄人交流，共同的感受是时间不够用，自打读《左传》后，更觉得前半生不吝时光，余生时间之紧迫。

梁启超先生说，“《左传》一书，内容极丰富，极复杂，作史料读之，可谓最有价值而且有趣味”，“《左传》亦应在精读之列也。”（《读书指南》）读懂《左传》绝非易事，当笃定一个目标，再花上数年时间，沿着经传这条主脉，逐渐向注疏拓展，反复多读几遍，慢慢咀嚼品味，有余力再涉猎其他诸史和十三经，从其中汲取更多的文化滋养，让自己更充实一点吧。有《左传》相伴，人生一定会有意义，有不一样的乐趣，对此我深信不疑。

来源：中华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