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送  

           

作者:瞿忠利

 

过完兔年的春节,宅科村的白大牛已经九十一岁了。她本来不姓白,没有名字,解放后到生产队上工时,队长说,没有姓名记工分不方便,就亲手为她胡诌了个名叫白大牛。后来村里的人就这么叫开了。

岁 月一点一滴地溜走,跟她同辈的人多已西去,剩下她这把裹脚的老骨头残存于村中,年过得着实无味儿。同族的,不同族的,大家伙都来赶着给她拜年,看看她到底 是不是真在,观察观察她还能存在几度春秋。很多的人她都不认识了,可还是将手掌横在眼眉之上,背着光线尽量地辨认。实在认不出来的,就只好把它憋在心里, 待过后再非常快地忘掉。没有人敢喊着她的名字叫她,而且,知她的名字的人也少得几乎可怜。她很寂然,想跟后生们讲讲他们的先辈,告知他们一些接近尘封的 往事,可话没等讲出口,他们就闻风而散了,仿憎恨讲故事,觉得那纯粹是浪费生命一样。

该 来的差不多都来了,不该来的也来了一些。到正月十二这一天,白大牛最盼望的孙子郭孝祖也跟往年一样回到家中。郭孝祖平时在上海打工,每年过完春节都要回一 趟老家。他在上海的名义工资还行,每月有三千多块,但被“吃穿住用行”层层剥皮过后,里面余下的东西实际上很羞涩。可是他热爱上海,认为上海的繁荣离了他 周转不开,因此甘愿将自己的青春悉数奉献给了它,只肯在春节后的闲散天里,回到故乡宅科的大地上探望老祖宗们的遗老遗少。

郭孝祖的这次返乡,给奶奶带了一个大大的惊喜。奶奶看了很高兴。不管怎样,身世可怜的重孙女倩倩终于找到后娘了,白大牛一颗悬在半空的心总算安顿下来。

孙媳妇是外地人,安徽合肥的,长得却一点儿也不肥,修腿细腰,就连脸蛋儿也是瘦瘦的,活像一颗剥开了的瓜子皮。只可惜说话撇腔,叽里呱啦地,白大牛除了跟着傻笑,别的一句也听不懂。

窗 外零零散散地落着雪花,淡淡地点缀着干冷的季节。屋子里生着火红的炉子,虽然没有暖气,但炉体上连接着很大的长方体散热箱,使得室内的温度到了阳春的三 月。一家人围炉而坐,一边嗑瓜子,一边商量着重要的大事。明天正月十三,仙姑山上仙姑得道飞天的日子。去烧烧,化化纸,放放鞭炮,仙姑就保佑做这些事的 善男信女们全年平安顺利。所以,父母隆重建议郭孝祖领着新媳妇去拜一拜。新媳妇是个基督徒,不信仙姑的广大通,故而不同意陪着郭孝祖去。郭孝祖为了给父 母留面子,只好答应独自前往。

天慢慢地亮了,寒冷没有减退,反而加重了几分。雪却不下了,地上躺着薄薄的一层,脚踩上去勉强能看出几丝印记。早早吃了饭,郭孝祖就跟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上山。父母惦记着大棚里的香椿,就领着倩倩一块儿出去了。家里止剩下白大牛和她的新孙媳妇。

平常的时日里,儿女们不允许白大牛唠唠叨叨弄些烦人的噪音出来。现在遇到了新人,她用不着担心孙媳妇会不愿听重复了的陈年旧事,因而很高兴,忘了她是听不懂临朐土话的外乡人,只顾对着正在看电视的她的侧影话起家常来。

自 打上了年纪,她的家常事就没有什么新鲜的,几乎全是些陈芝麻烂谷子,这一次当然也无法例外。诚然,开始的时候,她也尝试过问孙媳妇几个问题,可听不懂她的 话的孙媳妇只管两眼盯紧了电视机,不时地发出咯咯的笑声,未将她的问题当做一个问题,因此白大牛便不问了。好不容逮住一个可以说话的时机,先把想说的话 说完了再问也不迟。

她最想说的是那个逝去的年代,和那个再也回不来的青春。

冬 天里飘了一场白雪,杨柳枝条下的河面上结了厚厚的三尺冰。新郎官推着独轮车,冒着风雪严寒来娶她。从郭家庄到她的娘家,有十里多的路,新郎官乐呵呵地喘着 哈气,一点儿也没有累了的样子。她一路推着她,带了五六个迎亲的乡亲,一直把她娶进家门。那一天是多么地热闹啊!郭家庄的男女老少都来了,围着她,看她, 逗她,捧她。他们都说她俊,漂亮,都认为郭家庄的女人没有谁能比她再好看一点。她很羞涩,很甜蜜。洞房花烛盛开的一霎那,她摸着新郎官的后背,以为这一辈 子都会与此刻这般地幸福下去。

新郎官叫郭景顺,在家排行老二,勤快,朴实,为人正直,对她很好,从来没打过她,也没骂过她。她喜欢他。天下要是太平的话,兴许他们能愉悦安康地过到老,活到现在。可天不遂人愿,民国二十七年,日本子占领了临朐城。

结 婚不满整年,就遇上此等国运,真实倒霉透顶。能把守城的国军打败,日本鬼子肯定是非常厉害的。传言他们比鬼还吓人。连作为大清朝遗民的长辈们都特别地怕他 们,吓得跟夜里尿了床的孩子一样,郭景顺就更不用提了。老人们说,清兵入关的时候,凡遇到抵抗的地方,无一例外地遭遇了血腥的屠杀。郭家庄的百姓担心日本 鬼子也会这样做,因此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无论刮风下雨天还是晴朗日,都不得不夹紧了尾巴听外面的动静。

屠 戮的场面没有出现,小规模的残忍却时有发生。战战兢兢地挨到民国二十九年的大年夜,日本鬼子终于惨无人道地烧杀抢掠了郭家庄。牛羊鸡鸭粮食贡品悉数劫夺一 空,稍有反抗的,皆丢了性命。时年七十多岁的祖母,愤愤被鬼子们轮奸而死,公公婆婆跟鬼子拼掉了命,一家子人遁入巨大的悲痛之中。活在日本鬼子的铁蹄底 下,劫后余生的兄弟三人无法苟延残喘下去。经过一番痛苦的商量,他们决定背井离乡,逃难,逃到离开苦难的地方去。

那 年的正月十五,天气没有过年的时候冷,风也很柔和,吹拂在脸颊上,人居然能产生煦暖的感触。临近中午,三兄弟把家当收拾妥当,聚到一块儿,就着咸菜各自喝 了两碗,又把肚子里喂进许多粥。吃完家乡饭,他们分别回家倒在炕上睡了一觉。隐隐约约中,天黑下来了,空中布满阴云,月亮没有了影子。兄弟三人陆续到故 去亲人的坟前送了灯,回来集合到一块,藏在岑寂的夜里,于二更十分悄悄走出郭家庄,拖家带口行走于苍茫的夜色中。

这 一夜他们走了很多的路。虽然不知道具体的目的地在何方热土,但是大致的避难方位他们在心中还是有盘算的。翻过两座狼嚎虎啸夜猫子叫的山,东方的天空露出一 片鱼肚白的时候,他们已置身于南部的深山峻岭。一路的颠沛流离,男人们勉强能吃得消,裹着小脚的女人和夜里困乏的小孩就很不好受了。可是,只要能逃命,只 要能避难,他们还有什么苦头不能咽下去呢?无论如何,清晨躺到野村边的柴草垛里,听着鸡鸣于枯树之巅,他们的心里终于踏实了,闭起的眼皮底下匿藏着数不清 的希望

话 说到这里,白大牛累了。上了年纪以后,牙齿一颗一颗地脱落,到如今,全被岁月收走了。没了牙齿,说话嘴边就漏风,口水也被嘴唇一张一合地抿到外面,淌走 了。话说多了容易口干舌燥,而且,记取着回忆的大脑也会缺氧,白大牛难免会感到倦怠。她朝着跟电视机面对面的孙媳妇的背影,问她喝不喝水。孙媳妇沉浸在连 续剧的情节中,状态一时拔不出来,所以就没听见身后奶奶的话,即使听见了,她也不可能听得懂。

白大牛慈祥地笑着,平白无故地以为她什么也能听得懂,便从真皮沙发上站起来,拄起拐杖,自己去倒水。从暖壶里倒了两杯清水出来,她端一杯递给孙媳妇。孙媳妇半抬着两片腚,接过水,似有若无地微笑着望了奶奶一眼,然后继续坐好看电视。

拴在大门口的黄狗撒欢似的叫起来。才喝完两口淡水的白大牛懒在沙发上,没觉得有必要起身看。但稍后看到孙子郭孝祖推开屋门,她还是实实在在地恼火了好一阵。怎么能对着自己的少东家乱叫呢?这狗真是活腻了!白大牛嘴里接连念叨着,以为大水冲了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了。

电 视剧告一段落,广告兴高采烈地接上茬。孙媳妇站起身,伸伸懒腰,顿时觉得生活在穷乡僻壤很没意思,特别地无聊,不免用普通话跟郭孝祖抱怨连篇。郭孝祖望着 门外飘飘洒洒的雪花,抓紧了头皮,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来让媳妇穷开心,只得从布袋里掏出新买的手机,卷着舌尖说,实在觉得难受,那就玩手机游戏吧!

两个人绑在一起聚精会神地玩着手机里的游戏。小两口和和美美地,白大牛看着心里头也高兴。一个家,再没有什么能比和睦更重要的了。她不想插在他们中间碍手碍脚地说些什么,就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再说,只是静静地在那里坐着,任由年轻人不把她这块老骨头放在眼里。

晌午,郭启发才领着一家子人回来。白大牛一见到重孙女倩倩,就立马乐开了怀。倩倩也格外给老奶奶面子,一下扑到老奶奶的怀里,享受老奶奶的溺爱去了。

午饭吃完,郭启发泡上一壶浓浓的水,语重心长地跟儿子和儿子领来的媳妇说了一段话。他代表全家表示了对新儿媳的欢迎,郑重承诺,如果他们能在本月十六日完婚,那么,他会拿出两万块现金给他们,作为他们成家的基金。

向 来沉稳的郭启发的这个决定,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有完整的理论根据的。上午在香椿大棚匆匆干完活,老两口就骑上摩托车带着孙女,越过五里陆地,找了当 地的一个最有名的算命先生,花了六十块钱为儿子卜了一。据算卦的说,郭孝祖如果今年不结婚,那么下一次找到媳妇将是十年以后;而如果今年要结婚,最好的 月份是正月,正月里最适合的日子是十六。

整个下午,正在热恋的小两口不得不考虑可不可以结婚的事。他们的思虑是发自内心的,因而谁也不想说话,间或以看电视和手机游戏来掩饰各自的心理活动。

两个人的正式商讨在吃罢晚饭上了床以后才开始。窗帘拉得紧紧地,从厚厚的棉布料子上看不出外面是阴天下雪还是皓月当空。郭孝祖斜倚在床头,媳妇端坐在床尾,四目相视良久,终也望不透彼此究竟在心里想什么。

媳妇说,虽然这次回来,压根就没带着结婚的打算,但只要郭孝祖答应她一个条件,她还是可以斟酌一下的。这个条件是:交待清楚他跟前妻离婚的前因后果。

至 于这个前因后果,他以前确实没跟新媳妇透露过,不是不想,而是觉得没必要。既然已相爱了,那就应该相信彼此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如果老是寻思着去探究彼此 的不好,那爱失去了养育它的信仰的土壤,离消失也就不远了。所以他不屑于向他交待。但是,现在,交待不清楚,她就不和他结婚,不结婚他就得不到父母无偿赠 送的两万块,损失未免太惨重。左右思量片刻,他只好咬着牙齿同意了。

根本原因是他们都不爱了。他说。

他 从部队复员后,经人介绍认识了前妻。两人互相不厌恶,在共同的成亲目标驱使下,自觉地踏入了婚姻的殿堂。结婚的那天下着雨夹雪,风冷飕飕地,枯黄的败叶在 路边上翻来滚去,在初冬的季节里渗出一副难过的表情。印象最深刻的是准备出门迎亲的时候,因为线路的老化,家里停了电,碰巧村里的电工出远门了,平常人纠 正不了线路的毛病。大喜的日子里,所有前来参加婚礼的人都不得不忍受着失去电力供应的憋屈。婚后,他们的生活就像结婚时的天气,冰冷,没电。蜜月过了不到 一半,他就起程去上海打工。前妻独自守在空房,天天望着公公婆婆的脸色行事。无聊的时光持续到她生孩子的那一天。那一天,他大老远地从上海回来了,她很感 动,打定主意不再让他走。可他的心不在家里,他的心在城市,在上海,在繁华中。城市的繁荣不能离得开他的默默耕耘。于是,在家呆了不到七天,他甩甩衣袖, 重又追随他的远在上海的老板去了。他只在每年的春节过后回一次家,电话平均半个月给她打一次。有时候她忍受不住日子的折磨,就给他打电话。但他严厉地批评 了她,告诫她要节俭,不能把钱无妄地浪费在电话上。她难过极了,实在没办法种植精神上的荒芜,只好带着孩子去娘家走走。回娘家总不能空着手,她得带一些象 征性的东西才行。每一次她走了回来,公公婆婆都很愤怒,生气她往婆家搬东西,最后决心不再给她零花钱。天天在家哄孩子,曾在大城市打过工的她哪能经营得了 此般惨淡,因此头脑不冷静的那一回,她奋然撇下孩子,只身前往城市找工作去了。许多天以后她灰溜溜地回家,公婆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对她的人身自由限制得 更加苛刻了。她几乎要发疯,五次三番地意欲逃离,可为了孩子,还是忍耐到他春节后回家。他们谈了一次判,谈判破裂了,双方关系闹得很僵。她心一横,不要孩 子了,自己走了,走回自己的娘家。于是他们就离了婚。

郭 孝祖不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整个回忆的过程中,他都是把前妻摆在弱者的地位来叙述的,因而故事非但没有引起新媳妇对他的同情,反而使她吃进了一大坛子醋。 新媳妇觉得他还是爱着前妻的,不是像他一再表明的那样不爱了。他很生气,很嫉妒,隐隐地感到现在不能和他结婚,至少不能这么快地结婚。

哪知道郭孝祖不算完,死皮赖脸地缠着她,非结婚不可。她被逼得没有办法,只得解开衣带让他做了一次,缓解一下他不平的情绪。没想到这样做的效果很好,事毕他从她身上滚下来,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夜 里刮起了大风,唰唰唰地,把房顶上的雪粒吹下来,摔在白大牛冥想的窗户上,碎了,又贴着窗玻璃继续往下跌。郭孝祖入睡的时候,白大牛正听着风的声音回想着 过去。想来想去,她就弄不清是自己穿越往事还是往事穿越了她。她模模糊糊地觉得,回忆完这一遍,往事就会被风吹散,化为尘埃,散得没影儿了。她只好努力地 想。

当年,逃难到走到宅科,郭景顺被这个庄园的名字深深吸引了。特别是“科”字,左边是“禾”,右侧是“斗”,给了庄稼汉们无穷尽的憧憬。他们停下脚步,仔细一打听,知道此地尚未被日军占领,仍是国军的天下,因而心头一热乎,就在这个山旮旯里安了家。

庄 园里住着五六户人家,人不多,地也便宜,住着倒是清静。只是苛捐杂税多了些,隔半月二十天就来几个新名目,保长里长们再从中克扣点,他们的日子就过得紧吧 了。这也比活在日本人的刺刀底下无时无刻不提心吊胆的好。一年的光景平凡地过去,二三月青黄不接的时候,国军来征壮丁参军。还没成家的三弟和郭景顺都被抓 了去,家里剩下老大一家子四口,还有白大牛和她怀里嗷嗷待哺的儿子。

参 加了国军打日本鬼子,那就是为死去的家人报仇,留守家中的他们生活虽难以继日,但心里头踏实,谁也生不出几句怨言来。只是在临朐南部的山区,没有一条能终 年流淌的河,山沟里存不住水,地里的收成怎么样,完全看老天爷的脸色。郭景顺参军的这一年,老黄历上是九龙治水。九条龙管理雨水,龙多意见杂,常常吵吵嚷 嚷,谁也不服谁,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进行窝里斗了,很少有精力降一次像模像样的雨。从春天,到夏天,再到秋天,半空中居然没落下一个雨点儿,甚至冬天也没正 儿八经地飘过几片雪花。庄稼颗粒无收,仅存的几粒米,也被饿得肚子咕噜叫的国军小伙子们扛着枪抢了去。到了年关,生活真的进行不下去了。

老大哥逼得没了办法,只好领着自己的还不到六岁的儿子,走了二十几里的山路,到一个叫鹿皋的地方,赶集把他卖了,换回一袋子粮食,像做贼似的借着夜色躲开国军受饿青年们的火眼,背回了家。他借给白大牛一瓢玉米粒,一家人总算把年熬了过去。

这段时间,驻扎在鲁中山区的国军,爹不疼娘不爱地,早就饿得不打鬼子了。无所事事之余,主要的心眼都放在了抢粮食上,并且暗地里跟小日本拉拉扯扯,大有想勾搭在一起的意思。天灾无人救,大过年的,宅科的百姓却饿死了七八个。遇上这样的贱年,不逃荒看来就没有别的办法。

父 老乡亲,凡是想活命的,大抵都走了。老大哥却没有走。他力劝白大牛去鹿皋赶个集,为自己也是为孩子寻条生路。白大牛不是没去,也不是没寻到生路,但就在孩 子从她手里被抱走的一霎那,她突然翻悔了,改变主意不卖了。他抱起儿子一路哭着回了家,收拾妥当东西,毅然踏上了逃荒要饭的漫漫长路。

路 上有很多憋着肚子没人埋的死尸。距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的她,渐渐地不把死当成一回事了。她只是牵挂着儿子洗不出奶,怕他哭哭啼啼地夭折了,对不住他的打日 本鬼子去了的爹,所以尽力地拖着浮肿的双腿找东西吃,同死亡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槐树皮吃到嘴里咽不下去,柳树皮苦味道又太重了,最好啃的还数榆树皮。然 而榆树皮业是不常有的,多数的都被人肯光了。白大牛肚子饿得不行的几次,只能流着眼泪吃地上的土。土是到处都有的,可是吃了肚子会发涨,不消化。白大牛停 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真是不想走了,活着比死了还要难受。她掀开破旧的粗布衣服,看到自己的肚皮是透明的,肠子里竟是一些土壤和烂草。此刻,儿子又饿哭 了,她只好将奶头给他,带着他走一步是一步地往前赶。路过的一同沦落天涯的难民告诉她,往南走,到沂水去,那里有八路军,有饭吃。

风 餐露宿,晓行夜止。走了很多天,白大牛来到一处山冈上,前坡有一个草垛,就想钻进草垛里住一夜。但是她又望见山冈的上面还有一座高高的大山,山上长满了密 密麻麻地树,因而觉得栖身于此非常不妥,高山上一定有成群的野狼。她想继续走,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可又实在走不动了,灌满铅的腿脚挪动不开,尝试着失 败了几次,就面对着黄昏打定主意不走了,顺手抓一把败草掩进嘴里咀嚼起来。

天阴沉沉地,下起了雪。儿子哭累了以后,依稀睡着了。她长叹一声,用草把自己盖起来,在草垛里面取暖。她感到自己死了,身躯像是一张风干的皮,灵魂将就着附着在上面,随时就会飘走。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把她的灵魂拖了回来。她睁开眼,以为是闻到人肉味赶来的野狼,便抱紧了儿子,吓得大气不敢粗喘一口,生怕儿子会不合时宜地醒来啼哭。但儿子还是被她的一紧弄醒了,并且嚎啕地大哭起来。

盖在身前的草一下子被抓开,夜色里映出一个不是狼影的人影子。是个男人。

男人年纪不算大,是到祖宗的坟地里送灯的。原来今夜是正月里的十五,送灯的日子。男人问她在这儿干什么。她说是逃荒。男人又问,孩子怎么哭了。她说孩子饿了。男人说,你一个人带着孩子?她点点头。男人就走了。去送灯。不一会儿他又重新回来,说,走,上俺家去吃饭。

可是,她实在没气力了,连抬起身子站起来的劲头都没有,就说,不去了,反正是活不下去的,还不如呆在这里,少受点活罪罢。

人生了气,直起身子走开,不管她了。

俄而男人再回来,说,你不活不要紧,总不能连累了孩子,这么冷的天,你们会冻死的。说完执意拉她起来。她好不容易站起来,可又两腿发软,特别地想坐下去。男人就说,来,俺背你们娘俩。

男人在山上的槐树林里住。顶着越下越大的雪花回到家,他把半瓢地瓜干倒进锅里头,生起火来就煮。煮好了,做成粥,他端来给倚在床头的白大牛吃。白大牛吃了一碗,又吃一碗,还想再吃一碗。男人说,别急,有的是,等消化好了再吃也不迟。

一两个小时过后,白大牛明显地感到自己有奶了,憋下去的身体涌出来一股很大的热流。她给孩子喂奶。不太好意思看女人乳房的男人回过头去,往炉膛里填上一把柴,热了两个地瓜。孩子躺在被窝里睡熟了,男人把两个地瓜拿过来给白大牛吃。

据了解,男人是一个标准的猎户,常年生活在深山老林里。近两年天灾人祸,山上的豺狼也多,男人的爹娘去年冬天在一场与狼群的英勇搏斗中双双捐躯,目前男人正孤独地痛苦于世上。

白大牛说,你是个好人,是俺娘俩的救命恩人,要是不嫌弃,今后俺就跟着你了。男人说,行。深夜里,白大牛就给男人做了老婆。

这一做就是很多年。

后来天下太平了,不打仗了,一直牵挂前夫郭景顺死活的白大牛便提出要回宅科去看一看。那是建国后第二年的夏天,白大牛领着儿子郭启发翻越崇山峻岭,回到魂牵梦绕的宅科。

她本来觉得郭景顺死了,是做好了打算回来给他烧纸钱的,没想到他还活着,他们兄弟三个原原本本地活着。老三已经娶妻生女了,老二郭景顺却还是痴痴地一个人过,非要再等上白大牛几年不可。白大牛很感动,顾不上那么一些,当夜便跟郭景顺睡到了一张床上。

白 大牛没隐瞒她这几年的所作所为。她说她是为了保住他的儿子才支撑着活下来的,是沂水的一个猎户男人救了他郭景顺的儿子,现在她已经为猎户男人生了一男一女 两个孩子了,所以不能撇下那边不管。郭景顺理解了她的处境,过了几天便放她回到猎户男人那儿去。在猎户男人那儿住了两个来月,白大牛又想念身在宅科的儿 子,于是又回到宅科住了三个多月。

两地之间迂回往来,白大牛都不能断定后来生的两个儿子是谁的了,只是从五官长相上看觉得像郭景顺,便让他们任郭景顺做爹。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一九八二年郭景顺的病逝。

因为母亲的名声不好而一直在村里抬不起头来的郭启发三兄弟,在父亲去世以后联手发动了一次家庭事变,对母亲实行软禁,不再让她去沂水,不准她去找猎户男人。

三十年过去,白大牛仍然没有死。其实她更在乎的不是自己死没死,而是猎户男人活得怎么样,儿女们对他孝顺不孝顺。她总觉得这么多年没去看他,杳然得不到他的音讯,自己非常地对不住他,对不住他的恩情。

天朦胧放亮的时候,白大牛也怨恨了一会儿猎户男人,怪他不来找她。但很快太阳光明照耀到了窗户上,她就不恨了。说不定他早已离开人世了呢!她傻笑着,想。

年 轻就是好,有着使不完的可以改变命运的劲头。人一旦老了,就不中用了,有时一连好几天都入不了眠,思想像贪恋着最后的时光似的,不自觉地喜欢上了往后头眷 顾,再也没有了往前看的心情。往前有什么好看的呢?无非就是死,化为灰烬,一把火全都烧没了,看不到什么可以改变的,也没什么可以觉到新奇的。

心里头胡思乱想着,她的身体习惯性地起了床。梳梳稀疏的头发,洗把脸,儿子郭启发就过来叫他去吃早饭了。于是他就过去。

郭 启发放下的诱饵显然没能钓上大鱼。两口子面色不太好,非常地惨淡,饭也吃得很不利落。这一切都是由新进门的媳妇引起的,她没答应立马结婚的要求。事实上, 严格地说,她也不是没答应,只是提了一个别人做不到的条件,条件就是:结婚要风光,婚礼要热烈得跟郭孝祖以前没结过婚一样。她想明媒正娶。她想要楼房。她 想要汽车。

这怎么可能呢?郭孝祖是二婚,如同要明媒正娶,那就得邀请七大姑八大姨叔叔大爷们,以及乡邻四舍上红包赴喜宴。一个人结婚,办两次婚礼,收两回喜钱,在宅科村的风俗里,是绝无先例的,不合规矩的,遭人戳脊梁骨的。他们不能这么做。做不到。

假如再加一万块钱成家基金呢?可不可以因此而不办婚礼?郭启发用近似哀求的语调说。

不行。新媳妇看似特别地坚决。

看来,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完全不对这门婚姻抱持希望了。早知道这样,昨天郭启发就不打电话招呼两个女婿今天来喝酒了。现状很糟糕。听说小舅子娶了二姨太的两个女婿,一大清晨就踩着厚厚的积雪一步一步地量过来了。他们带来的满脸的兴高采烈,在这里撞了一鼻子的黑灰。

事情没有完。随着门口大黄狗的一阵狂吠,雪天里进来好几个人。郭孝祖不认识这几个人,这几个人也不认识郭孝祖。陌生人是来问路的,问了几句之后,才发现这就是他们要找的人家。

言毕,陌生人从门外搀进来一个老人。这位老人郭启发认识,他就是沂水的猎户男人。郭启发想跟三十年前一样不让他们进来,但还没来得及下定决心,他们已搀着老人主动进了屋。

猎户男人见到白大牛,老泪便在布满了皱纹的脸上纵横起来,嘴里嗫喏着,想说什么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一个男人说,父亲怕来了会再像三十年前那样,被你们打出去,所以特意让我们陪着,实际上,即便父亲不来,我们也是做好了打算要来的。

一个女人听了这些话哭红了眼圈。她说,父亲到了癌症的晚期,怕是没几天日子了,执意要来看看,要不然,我们才不让他来受你们奚落呢!

“你来过?”白大牛踩着小裹脚站起来,从凹陷的双眼里看猎户男人,“俺怎么不知道呢!”

男人和女人走到白大牛跟前,扑通一声给她跪下了。他们是她的儿子和女儿,而白大牛却辨认不出来了。

猎户男人没有留在白大牛家里吃饭,而且郭启发也没有给他们准备饭的念头。

猎户男人在归返沂水的路上病死了。

第二天清晨,雪没有停,洋洋洒洒地下着。郭启发见老婆做好了饭,就到母亲的屋里叫她起来吃。第一次的时候,母亲还答应了一声,第二次就不做声了。郭启发以为母亲睡着了,就等了一会儿才去看她。可她仍然没有醒,眼睛紧紧地闭着,身上冰凉冰凉地,一点儿温度也摸不着。

正月十五的雪下得很大,路上没法走人,到了傍晚更是没有谁能到祖宗们的坟地前送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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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短篇小说:送灯发布于2022-01-05 13:0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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