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


七十列传·司马相如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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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相如使时,蜀长老多言通西南夷不为用,唯大臣亦以为然。相如欲谏,业已建之,不敢,乃著书,籍以蜀父老为辞,而己诘难之,以风天子,且因宣其使指,令百姓知天子之意。其辞曰:


  汉兴七十有八载,德茂存乎六世,威武纷纭,湛恩汪濊,群生澍濡,洋溢乎方外。於是乃命使西征,随流而攘,风之所被,罔不披靡。因朝厓从駹,定筰存邛,略斯榆,举苞满,结轶还辕,东乡将报,至于蜀都。


  耆老大夫荐绅先生之徒二十有七人,俨然造焉。辞毕,因进曰:“盖闻天子之於夷狄也,其义羁縻勿绝而已。今罢三郡之士,通夜郎之涂,三年於兹,而功不竟,士卒劳倦,万民不赡,今又接以西夷,百姓力屈,恐不能卒业,此亦使者之累也,窃为左右患之。且夫邛、筰、西僰之与中国并也,历年兹多,不可记已。仁者不以德来,彊者不以力并,意者其殆不可乎!今割齐民以附夷狄,弊所恃以事无用,鄙人固陋,不识所谓。”


  使者曰:“乌谓此邪?必若所云,则是蜀不变服而巴不化俗也。余尚恶闻若说。然斯事体大,固非观者之所觏也。余之行急,其详不可得闻已,请为大夫粗陈其略。


  “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後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後有非常之功。非常者,固常之所异也。故曰非常之原,黎民惧焉;及臻厥成,天下晏如也。


  “昔者鸿水浡出,氾滥衍溢,民人登降移徙,陭麕而不安。夏后氏戚之,乃堙鸿水,决江疏河,漉沈赡菑,东归之於海,而天下永宁。当斯之勤,岂唯民哉。心烦於虑而身亲其劳,躬胝无胈,肤不生毛。故休烈显乎无穷,声称浃乎于兹。


  “且夫贤君之践位也。岂特委琐握麀,拘文牵俗,循诵习传,当世取说云尔哉!必将崇论闳议,创业垂统,为万世规。故驰骛乎兼容并包,而勤思乎参天贰地。且诗不云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是以六合之内,八方之外,浸浔衍溢,怀生之物有不浸润於泽者,贤君耻之。今封疆之内,冠带之伦,咸获嘉祉,靡有阙遗矣。而夷狄殊俗之国,辽绝异党之地,舟舆不通,人迹罕至,政教未加,流风犹微。内之则犯义侵礼於边境,外之则邪行横作,放弑其上。君臣位,尊卑失序,父兄不辜,幼孤为奴,系累号泣,内乡而怨,曰‘盖闻中国有至仁焉,德洋而恩普,物靡不得其所,今独曷为遗己’ 。举踵思慕,若枯旱之望雨。盭夫为之垂涕,况乎上圣,又恶能已?故北出师以讨彊胡,南驰使以诮劲越。四面风德,二方之君鳞集仰流,原得受号者以亿计。故乃关沬、若,徼牂柯,镂零山,梁孙原。创德之涂,垂仁义之统。将博恩广施,远抚长驾,使疏逖不闭,阻深闇昧得耀乎光明,以偃甲兵於此,而息诛伐於彼。遐迩一体,中外提福,不亦康乎?夫拯民於沈溺,奉至尊之休德,反衰世之陵迟,继周氏之绝业,斯乃天子之急务也。百姓虽劳,又恶可以已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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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相如出使西南夷时,蜀郡的年高长者多半都说开通西南夷没有用,纵然是朝廷大臣也有人以为是这样的。相如也想向皇上进谏,但建议业已由自己提出,因而不敢再进谏言了,于是就写文章,假借蜀郡父老的语气写成文词,而自己来诘难对方,以此讽谏皇上,并且借此宣扬自己出使的本意,让百姓了解天子的心意。那文章说:


  汉朝建国已七十又八年,美德充盛,存在于六代君王的政事之中,国势威武盛大,历久相传的皇恩深远广大,不但国内万民受惠,就连方外也得到余恩。于是皇上才下令使者西征,阻挠者顺应形势而退让,德教之风所到之处,无不随风倒伏。因而使冉夷臣服,駹夷顺从,平定了筰,保全了邛,占领了斯榆,攻取了苞满。然后使络绎不绝的车马掉转车辕,起程东来,将回京禀报天子,到达蜀郡成都


  这时耆老、大夫、荐绅、先生共有二十七人,严肃认真地前来拜访。寒喧已毕,趁机进言道:“听说天子对于夷狄之人的态度,只是牵制他们不使断绝关系而已。而现在却使三郡的士卒疲困不堪,去打通夜郎的道路,至今三年,修路之事尚未能最后完成,士卒已劳苦疲倦,万民已生活不富足。如今又要接着开通西夷,百姓劳力已经耗尽,恐怕不能最终完成此事,这也是使者的负担啊,我私下为您忧虑。况且那邛、筰、西僰与中国并列,已经过许多年了,记都记不清了。仁德之君不能全*仁德招来,势强力大的国君也不能全*武力兼并,想来恐怕这种做法是行不通的吧!如今割弃良民的财物去增加夷狄的财物,使汉朝依赖的人民遭受疲困,而去事奉无用的夷狄,鄙漏之人见识短浅,不知道所说的是否正确。”


  使者说:“怎么说这样的话呢?一定象你说的那样,那么蜀郡人的衣著习惯永不改变,巴郡人的风俗也永远不会变化了。我常常讨厌听这种说法。但是这事情的重大意义,本来不是旁观者所能看出来的。我行程急促,其详情不可能细说给你们听,请为大夫们粗略地陈说一番。


  “大概社会上一定要有超越寻常的人,才会有超常的事情出现;有了超常的事情出现,才会创建异乎寻常的功业。异乎寻常,当然是常人感到奇异的。所以说超常的事情开始出现时,百姓会惊惧;待到事情成功了,天下之人也就安然太平了。


  “从前洪水涌出,四处泛溢,百姓上下迁移,崎岖而不安宁。大禹为此忧虑,就阻塞洪水,挖掘河底,疏通河道,分散洪水,稳定灾情,使洪水东流大海,让天下百姓永保安宁。承受这样的劳苦,难道只有百姓?大禹终日思虑而心烦劳,却还要亲身参加劳作,累得手脚生出老茧,身上瘦得没有肉,皮肤磨得生不出汗毛。所以他的美好功业显赫于无穷的后世,名望传扬至今。


  “况且贤明的君主即位后,难道只是委琐龌龊,被文法所拘束,为世俗所牵制,因循旧习,取悦当世而已吗?应当有崇高宏伟的主张,开创业绩,传留法统,以此成为后世遵行的榜样。所以要尽情努力地做到兼容包蓄,要勤勉思考着把自己变成可与天地比德的人。况且《诗经》里不是说过:‘普天之下,没有哪个地方不是周王的领土;四海之内,没有哪个人不是周王的臣民。’所以天地之内,八方之外,皆逐渐侵润漫衍,如果有哪个有生命的东西没受君恩的滋润,贤君将视为耻辱。如今疆界以内,文武官员,都获得了欢乐幸福,没有缺漏。而夷狄是风俗不相同的国家,是与我们遥远隔绝,族类不同的地域,那里车船不通,人迹罕至,因而政治教化还未达到那里,社会风气还很低下。如果接纳他们,他们将在边境做些违犯礼仪的事情;把他们排斥于外,他们就会在自己国内为非作歹,逐杀其君,颠倒君臣关系,改变尊卑次序,父兄无罪被杀,幼儿与孤儿被当做奴隶,被捆绑者哭喊着,一心向往汉朝,抱怨说:“听说中国有最仁爱的国君,美德盛大,恩泽普及,万物皆得其所,现在为什么只是遗弃了我们?”抬起脚跟,思慕不已,就象大旱之时,人们盼望雨水一样。就是凶暴之人也要为之感动流泪,更何况当今皇上贤明,又怎么可以就此作罢?所以出师北方,讨伐强大的匈奴,派使者急驰南方,责备强劲的越国。四方邻国都受仁德的教化,南夷与西夷的君长象游鱼聚集,仰面迎向水流,愿意得到汉朝封号的以亿计。所以才以沫水和若水为关塞,以牂柯为边界,凿通灵山道,在孙水源头架起桥梁。开创了通向道德的坦途,传留下热爱仁义的传统。将要广施恩德,安抚和控制边远地区的人民,使疏远者不被隔闭,使居住偏僻不开化地区的人民得到光明,在这里消除战争,在那里消除杀伐。使远近一体,内外安宁幸福,不是康乐之事吗?把人民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尊奉皇上的美德,挽救衰败的社会,继承周代已经断绝的业绩,这是天子的当务之急。百姓纵然有些劳苦,又怎么可以停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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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史记》七十列传·司马相如列传(七)发布于2024-04-27 15:0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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