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

七十列传·刺客列传




原文

YUANWEN

曹沫者,鲁人也,以勇力事鲁庄公。庄公好力。曹沫为鲁将,与齐战,三败北。鲁庄公惧,乃献遂邑之地以和。犹复以为将。


  齐桓公许与鲁会于柯而盟。桓公与庄公既盟于坛上,曹沫执匕首劫齐桓公,桓公左右莫敢动,而问曰:“子将何欲?”曹沫曰:“齐强鲁弱,而大国侵鲁亦甚矣。今鲁城坏即压齐境,君其图之。”桓公乃许尽归鲁之侵地。既已言,曹沫投其匕首,下坛.北面就群臣之位.颜色不变,辞令如故。桓公怒,欲倍其约。管仲曰:“不可。夫贪小利以自快,弃信于诸侯,矢天下之援,不如与之。”于是桓公乃遂割鲁侵地,曹沫三战所亡地尽复予鲁。


  其后百六十有七年而吴有专诸之事。


  专诸者,吴堂邑人也:伍子胥之亡楚而如吴也,知专诸之能。伍子胥既见吴王僚,说以伐楚之利。吴公子光曰:“彼伍员父兄皆死于楚而员言伐楚,欲自为报私雠也,非能为吴。”吴王乃止。伍子胥知公子光之欲杀吴王僚。乃曰:“彼光将有内志,未可说以外事。”乃进专诸于公子光。


  光之父曰吴王诸樊。诸樊弟三人:次曰余祭,次曰夷昧,次曰季子札。诸樊知季子札贤而不立太子,以次传三弟,欲卒致国于季子札。诸樊既死,传余祭。余祭死,传夷昧。夷昧死,当传季子札;季子札逃不肯立,吴人乃立夷昧之子僚为王。公子光曰:“使以兄弟次邪,季子当立;必以子乎,则光真适嗣,当立。”故尝阴养谋臣以求立。


  光既得专诸,善客待之。九年而楚平王死。春,吴王僚欲因楚丧,使其二弟公子盖余、属庸将兵围楚之灊;使延陵季子于晋,以观诸侯之变。楚发兵绝吴将盖余、属庸路,吴兵不得还。于是公子光谓专诸曰:“此时不可失,不求何获!且光真王嗣,当立,季子虽来,不吾废也。”专诸曰:“王僚可杀也:母老子弱,而两弟将兵伐楚,楚绝其后。方今吴外困于楚,而内空无骨鲠之臣,是无如我何。”公子光顿首曰:“光之身,子之身也。”


  四月丙子,光伏甲士于窟室中,而具请王僚。王僚使兵陈自宫至光之家,门户阶陛左右,皆王僚之亲戚也。夹立侍,皆持长铍。酒既酣,公子光详为足疾,入窟室中,使专诸置首鱼炙之腹中而进之。既至王前,专诸擘鱼,因以首刺王僚,王僚立死。左右亦杀专诸,王人扰乱。公子光出其伏甲以攻王僚之徒。尽灭之,遂自立为王,是为阖闾。阖闾乃封专诸之子以为上卿。


其后七十余年而晋有豫让之事。


  豫让者,晋人也,故尝事范氏及中行氏,而无所知名.去而事智伯,智伯甚尊宠之。及智伯伐赵襄子,赵襄子与韩、魏合谋灭智伯,灭智伯之后而三分其地。赵襄子最怨智伯,漆其头以为饮器。豫让遁逃山中,曰:“嗟乎!士为知己者死,女为说己者容。今智伯知我,我必为报仇而死,以报智伯,则吾魂魄不愧矣。”乃变名姓为刑人,入宫涂厕,中挟匕首,欲以刺襄子。襄子如厕,心动,执问涂厕之刑人,则豫让,内持刀兵,曰:“欲为智伯报仇!”左右欲诛之。襄子曰:“彼义人也,吾谨避之耳。且智伯亡无后,而其臣欲为报仇,此天下之贤人也。”卒释去之。


  居顷之,豫让又漆身为厉,吞炭为哑,使形状不可知,行乞于市。其妻不识也。行见其友,其友识之,曰:“汝非豫让邪?”曰:“我是也。”其友为泣曰:“以子之才,委质而臣事襄子,襄子必近幸子。近幸子,乃为所欲,顾不邪?何乃残身苦形,欲以求报襄子,不亦难乎!”豫让曰:“既已委质臣事人,而求杀之,是怀二心以事其君也。且吾所为者极难耳!然所以为此者,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怀二心以事其君者也。”

译文

YIWEN

曹沫,是鲁国人,凭勇敢和力气侍奉鲁庄公。庄公喜爱有勇力的人。曹沫任鲁国的将军,和齐国作战,多次战败逃跑。鲁庄公害怕了,就献出遂邑地区求和。但仍然让曹沫任将军。


  齐桓公答应和鲁庄公在柯地会见,订立盟约。桓公和庄公在盟坛上订立盟约以后,曹沫手拿匕首胁迫齐桓公,桓公的侍卫人员没有谁敢轻举妄动,桓公问:“您打算做什么?”曹沫回答说:“齐国强大,鲁国弱小,以大国侵略鲁国也太过分了。如今鲁国都城一倒塌就会压到齐国的边境了,您要考虑考虑这个问题。”于是齐桓公答应全部归还鲁国被侵占的土地。说完以后,曹沫扔下匕首,走下盟坛,回到面向北的臣子的位置上,面不改色,谈吐从容如常。桓公很生气,打算背弃盟约。管仲说:“不可以。贪图小的利益用来求得一时的快意,就会在诸侯面前丧失信用,失去天下人对您的支持,不如把土地还给鲁国。”于是,齐桓公就按照约定归还占领的鲁国的土地,曹沫多次打仗所丢失的土地全部回归鲁国。


  此后一百六十七年,吴国有专诸的事迹。


  专诸,是吴国堂邑人。伍子胥逃离楚国前往吴国时,知专诸有本领。伍子胥进见吴王僚以后,用攻打楚国的好处劝说他。吴公子光说:“那个伍员,父亲、哥哥都是被楚国杀死的,伍员才讲攻打楚国,他这是为了报自己的私仇,并不是真正为吴国着想的。”吴王就不再议伐楚的事。伍子胥知道公子光打算杀掉吴王僚,就说:“那个公子光有在国内夺取王位的企图,现在还不能劝说他向国外出兵。”于是就把专诸推荐给公子光。


  公子光的父亲是吴王诸樊。诸樊有三个弟弟:按兄弟次序排,大弟弟叫余祭,二弟弟叫夷眛,最小的弟弟叫季子札。诸樊知道季子札贤明,就不扶立自己的儿子作太子,想依照兄弟的次序把王位传递下去,最后好把国君的位子传给季子札。诸樊去世以后王位传给了余祭。余祭死后,传给夷眛。夷眛死后本当传给季子札,季子札却逃避不肯立为国君,吴国人就拥立夷眛的儿子僚为国君。公子光说:“如果按兄弟的次序,季子当立;如果一定要传给儿子的话,那么我才是真正的嫡子,应当立我为君。”所以他常秘密供养一些有智谋的人,以便靠他们的帮助取得王位。


  公子光得到专诸以后,像对待宾客一样地好好待他。吴王僚九年,楚平王死了。这年春天,吴王僚想趁着楚国办丧事的时候,派他的两个弟弟公子盖余、属庸率领军队包围楚国的谮城,派延陵季子到晋国,用以观察各诸侯国的动静。楚国出动军队,断绝了吴将盖余、属庸的后路,吴国军队不能归还。这时公子光对专诸说:“这个机会不能失掉,不去争取,哪会获得!况且我是真正的继承人,应当立为国君,季子即使回来,也不会废掉我呀。”专诸说:“王僚是可以杀掉的。母老子弱,两个弟弟带着军队攻打楚国,楚国军队断绝了他们的后路。当前吴军在外被楚国围困,而国内没有正直敢言的忠臣。这样王僚还能把我们怎么样呢。”公子光以头叩地说:“我公子光的身体,也就是您的身体,您身后的事都由我负责了。”


  这年四月丙子日,公子光在地下室埋伏下身穿铠甲的武士,备办酒席宴请吴王僚,王僚派出卫队,从王宫一直排列到公子光的家里,门户、台阶两旁,都是王僚的亲信。他们夹道侍立,都举着长矛。喝酒喝到畅快的时候,公子光假装脚有毛病,进入地下室,让专诸把匕首放到烤鱼的肚子里,然后把鱼进献上去。来到王僚跟前,专诸掰开鱼,趁势用匕首刺杀王僚,王僚当时就死了。侍卫人员也杀死了专诸,王僚手下的人一时混乱不堪。公子光放出埋伏的武士攻击王僚的部下,全部消灭了他们,于是自立为国君,这就是吴王阖闾。阖闾于是封专诸的儿子为上卿。


  此后七十多年,晋国有豫让的事迹。


  豫让,是晋国人,过去曾经侍奉范氏和中行氏,但是没什么名声。(后来)他离开他们去奉事智伯,智伯非常尊重宠幸他。等到智伯攻打赵襄子时,赵襄子和韩、魏联合谋划灭了智伯;消灭智伯以后,三家分割了他的国土。赵襄子最恨智伯,就把他的头盖骨漆成饮具。豫让潜逃到山中,说:“唉呀!男儿应该为了解自己的人去死,好女子应该为爱慕自己的人梳妆打扮。现在智伯是我的知己,我一定替他报仇,献出生命,来报答智伯,那么我就是死了,魂魄也没有什么可惭愧的了。”于是更名改姓,伪装成受过刑的人,进入赵襄子宫中修整厕所,身上藏着匕首,想要用它刺杀赵襄子。赵襄子到厕所去,心一悸动,拘问修整厕所的刑人,才知道是豫让,衣服里面还别着利刃,豫让说:“我要替智伯报仇!”侍卫要杀掉他。襄子说:“他是义士,我谨慎小心地回避他就是了。况且智伯死后没有继承人,而他的家臣想替他报仇,这是天下的贤人啊。”最后还是把他走了。


  过了不久,豫让又把漆涂在身上,使肌肤肿烂,像得了癞疮,吞炭使声音变得嘶哑,使自己的形体相貌不可辨认,沿街讨饭。就连他的妻子也不认识他了。路上遇见他的朋友,辨认出来,说:“你不是豫让吗?”回答说:“是我。”朋友为他流着眼泪说:“凭着您的才能,委身侍奉赵襄子,襄子一定会亲近宠爱您。亲近宠爱您,您再干您所想干的事,难道不是很容易的吗?何苦自己摧残身体,丑化形貌,想要用这样的办法达到向赵襄子报仇的目的,不是更困难吗?”豫让说:“托身侍奉人家以后,又要杀掉他,这是怀着异心侍奉他的君主啊。我知道选择这样的做法是非常困难的,可是我之所以选择这样的做法,就是要使天下后世的那些怀着异心侍奉国君的臣子感到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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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史记》七十列传·刺客列传(一)发布于2024-04-27 15:17: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