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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

七十列传·鲁仲连邹阳列传



01

原文


其後二十馀年,燕将攻下聊城,聊城人或谗之燕,燕将惧诛,因保守聊城,不敢归。齐田单攻聊城岁馀,士卒多死而聊城不下。鲁连乃为书,约之矢以射城中,遗燕将。书曰:


  吾闻之,智者不倍时而弃利,勇士不却死而灭名,忠臣不先身而後君。今公行一朝之忿,不顾燕王之无臣,非忠也;杀身亡聊城,而威不信於齐,非勇也;功败名灭,後世无称焉,非智也。三者世主不臣,说士不载,故智者不再计,勇士不怯死。今死生荣辱,贵贱尊卑,此时不再至,原公详计而无与俗同。


  且楚攻齐之南阳,魏攻平陆,而齐无南面之心,以为亡南阳之害小,不如得济北之利大,故定计审处之。今秦人下兵,魏不敢东面;衡秦之势成,楚国之形危;齐弃南阳,断右壤,定济北,计犹且为之也。且夫齐之必决於聊城,公勿再计。今楚魏交退於齐,而燕救不至。以全齐之兵,无天下之规,与聊城共据期年之敝,则臣见公之不能得也。且燕国大乱,君臣失计,上下迷惑,栗腹以十万之众五折於外,以万乘之国被围於赵,壤削主困,为天下僇笑。国敝而祸多,民无所归心。今公又以敝聊之民距全齐之兵,是墨翟之守也。食人炊骨,士无反外之心,是孙膑之兵也。能见於天下。虽然,为公计者,不如全车甲以报於燕。车甲全而归燕,燕王必喜;身全而归於国,士民如见父母,交游攘臂而议於世,功业可明。上辅孤主以制群臣,下养百姓以资说士,矫国更俗,功名可立也。亡意亦捐燕弃世,东游於齐乎?裂地定封,富比乎陶、卫,世世称孤,与齐久存,又一计也。此两计者,显名厚实也,原公详计而审处一焉。


  且吾闻之,规小节者不能成荣名,恶小耻者不能立大功。昔者管夷吾射桓公中其钩,篡也;遗公子纠不能死,怯也;束缚桎梏,辱也。若此三行者,世主不臣而乡里不通。乡使管子幽囚而不出,身死而不反於齐,则亦名不免为辱人贱行矣。臧获且羞与之同名矣,况世俗乎!故管子不耻身在縲绁之中而耻天下之不治,不耻不死公子纠而耻威之不信於诸侯,故兼三行之过而为五霸首,名高天下而光烛邻国。曹子为鲁将,三战三北,而亡地五百里。乡使曹子计不反顾,议不还踵,刎颈而死,则亦名不免为败军禽将矣。曹子弃三北之耻,而退与鲁君计。桓公朝天下,会诸侯,曹子以一剑之任,枝桓公之心於坛坫之上,颜色不变,辞气不悖,三战之所亡一朝而复之,天下震动,诸侯惊骇,威加吴、越。若此二士者,非不能成小廉而行小节也,以为杀身亡躯,绝世灭後,功名不立,非智也。故去感忿之怨,立终身之名;弃忿悁之节,定累世之功。是以业与三王争流,而名与天壤相弊也。原公择一而行之。


  燕将见鲁连书,泣三日,犹豫不能自决。欲归燕,已有隙,恐诛;欲降齐,所杀虏於齐甚众,恐已降而後见辱。喟然叹曰:“与人刃我,宁自刃。”乃自杀。聊城乱,田单遂屠聊城。归而言鲁连,欲爵之。鲁连逃隐於海上,曰:“吾与富贵而诎於人,宁贫贱而轻世肆志焉。”


  邹阳者,齐人也。游於梁,与故吴人庄忌夫子、淮阴枚生之徒交。上书而介於羊胜、公孙诡之间。胜等嫉邹阳,恶之梁孝王。孝王怒,下之吏,将欲杀之。邹阳客游,以谗见禽,恐死而负累,乃从狱中上书曰:臣闻忠无不报,信不见疑,臣常以为然,徒虚语耳。昔者荆轲慕燕丹之义,白虹贯日,太子畏之;卫先生为秦画长平之事,太白蚀昴,而昭王疑之。夫精变天地而信不喻两主,岂不哀哉!今臣尽忠竭诚,毕议原知,左右不明,卒从吏讯,为世所疑,是使荆轲、卫先生复起,而燕、秦不悟也。原大王孰察之。


  昔卞和献宝,楚王刖之;李斯竭忠,胡亥极刑。是以箕子详狂,接舆辟世,恐遭此患也。原大王孰察卞和、李斯之意,而後楚王、胡亥之听,无使臣为箕子、接舆所笑。臣闻比干剖心,子胥鸱夷,臣始不信,乃今知之。原大王孰察,少加怜焉。


  谚曰:“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何则?知与不知也。故昔樊於期逃秦之燕,藉荆轲首以奉丹之事;王奢去齐之魏,临城自刭以卻齐而存魏。夫王奢、樊於期非新於齐、秦而故於燕、魏也,所以去二国死两君者,行合於志而慕义无穷也。是以苏秦不信於天下,而为燕尾生;白圭战亡六城,为魏取中山。何则?诚有以相知也。苏秦相燕,燕人恶之於王,王按剑而怒,食以夬騠;白圭显於中山,中山人恶之魏文侯,文侯投之以夜光之璧。何则?两主二臣,剖心坼肝相信,岂移於浮辞哉!


  故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昔者司马喜髌脚於宋,卒相中山;范睢摺胁折齿於魏,卒为应侯。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画,捐朋党之私,挟孤独之位,故不能自免於嫉妒之人也。是以申徒狄自沈於河,徐衍负石入海。不容於世,义不苟取,比周於朝,以移主上之心。故百里奚乞食於路,缪公委之以政;甯戚饭牛车下,而桓公任之以国。此二人者,岂借宦於朝,假誉於左右,然後二主用之哉?感於心,合於行,亲於胶漆,昆弟不能离,岂惑於众口哉?故偏听生奸,独任成乱。昔者鲁听季孙之说而逐孔子,宋信子罕之计而囚墨翟。夫以孔、墨之辩,不能自免於谗谀,而二国以危。何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也。是以秦用戎人由余而霸中国,齐用越人蒙而彊威、宣。此二国,岂拘於俗,牵於世,系阿偏之辞哉?公听并观,垂名当世。故意合则胡越为昆弟,由余、越人蒙是矣;不合,则骨肉出逐不收,硃、象、管、蔡是矣。今人主诚能用齐、秦之义,後宋、鲁之听,则五伯不足称,三王为也。

02

译文


这事过后二十多年,一位燕将攻克齐国聊城。聊城有人在燕王面前说燕将的坏话,燕将害怕被诛杀,就据守聊城不敢回去。齐国田单攻打聊城一年多,士兵们死了很多,却攻不下聊城。鲁仲连就写了一封信,系在箭上射进城去给燕将。信上写


  “我听说,明智的人不会违背时势而放弃有利的时机,勇敢的人不回避死亡而损灭名声,忠臣不先顾及自己后顾及国君。如今您发泄一时的气忿,不顾及燕王无法驾驭臣子,是不忠;战死身亡,丢掉聊城,威名不能在齐国伸张,是不勇;功业失败,名声破灭,后世无所称述,是不智。这三种人,当世的君主不会用他们作臣子,游说之士不会为之记载,所以聪明的人不会犹豫不决,勇士不会贪生怕死。如今是生死荣辱,贵贱尊卑的关键,这时不能决断,时机将不会再出现,希望您详加计议而不要和俗人一般见识。


  况且,楚国进攻齐国的南阳,魏国进攻齐国的平陆,而齐国并没有向南反击的意图,认为丢掉南阳的损失小,比不上夺得济北的利益大,所以作出这样的决策来执行。如今秦国派出军队,魏国不敢向东进军;秦国连横的局面就形成了,楚国的形势就危险了;齐国放弃南阳,割舍右边的国土而不救,平定济北,是权衡得失定后定下的决策。况且齐国决心夺回聊城,您不要再犹豫了,现在楚、魏两国军队都先后从齐国撤回而燕国救兵又没到。齐国全部的兵力,对天下别无谋求,全力攻打聊城,如果还要据守已经围困了一年多的聊城,我看您是办不到的。而且燕国发生动乱,君臣束手无策,上下迷惑,栗腹带领十万大军在国外连续打了五次败仗,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却被赵国包围,土地削减,国君被困,被天下人所耻笑。国家衰败,祸患丛起,民心涣散不齐。如今,您又用聊城疲惫的军民抵抗整个齐国军队的进攻,这是像墨翟守宋城一样。粮草尽绝的时候吃人肉充饥,没有柴烧,烧人的骨头,士兵却没有叛离之心,这是像孙膑一样擅长带兵了。您的本领已在天下显现。虽然如此,可是替您考虑,不如保全兵力用来答谢燕国。兵力完好回归燕国,燕王一定高兴;身体完好地回归本国,百姓好像重见父母,朋友们到一起都会振奋地称赞、推崇,功业可得以显扬。对上,辅佐国君统率群臣;对下,既养百姓又资游说之士,矫正国事,更换风俗事业名声都可以建立。如果没有回归燕国的心志,就放弃燕国,摒弃世俗的议论,向东到齐国来,齐国会割裂土地予以分封,使您富贵得可以和魏冉、商鞅相比,世世代代称孤道寡,和齐国长久并存,这也是一种办法。这两种方案,是显扬名声丰厚实惠的好主意,希望您仔细考虑之后,审慎地选择其中一条。


  我听说,谋求小节的人不能成就荣耀的名声,以小耻为耻的人不能建立大的功业。从前管仲射中桓公的衣带钩,是犯上;放弃公子纠而不能随他去死,是怯懦;身带刑具被囚禁,是耻辱。具有这三种情况的人,国君不用他作臣子而乡亲们不会跟他来往。当初假使管子长期囚禁死在牢狱而不能返回齐国,那么也不免落个行为耻辱、卑贱的名声。连奴卑和他同名都感到羞耻,何况社会上的舆论呢!所以管仲不因为身在牢狱感到耻辱,却以天下不能太平感到耻辱,不以未能随公子纠去死感到耻辱,却以不能在诸侯中显扬威名感到耻辱,因此他虽然兼有犯上、怕死、受辱三重过失,却辅佐齐桓公成为五霸之首,他的名声比天下任何人都高,而他的光辉照耀着邻国。曹沫作鲁国的将领,多次打仗多次失败,丢掉了五百里的土地。当初假使曹沫不反复仔细地考虑,仓促计议就刎颈自杀,那么,也不免落个被擒败将的丑名了。曹沫不顾多次战败的耻辱,却回来和鲁君计议。趁桓公大会天下诸侯的机会,曹沫凭借一把短剑,在坛台上逼近桓公的心窝,脸色不变,谈吐从容,多次战败丢掉的土地,一会儿功夫收回来,使天下振动,诸侯惊骇,使鲁国的威名在吴、越之上。像这二位志士,不是不顾全小的名节和廉耻,认为一死了之,身亡名灭,功业不能建立,不是聪明的做法。所以摒弃一时的愤怒,树立终身的威名;放弃一时的愤怒,奠定世世代代的功业。所以这些业绩和三王的功业争相流传而名声和天地共存。希望您选择其中一个方案行动吧!”


  燕将看了鲁仲连的信,哭了好几天,还是犹豫不能做出断绝。想要回归燕国,已经产生了嫌隙,怕被诛杀;想要投降齐国,杀死和俘虏的齐人太多了,恐怕降服后被污辱。长长地叹息说:“与其让别人杀死我,不如自杀。”就自杀了。聊城大乱,于是田单进军血洗聊城。归来向齐王报告鲁仲连的事,齐王想要封他爵位。鲁仲连听后潜逃到海边隐居起来,他说:“我与其富贵而屈身侍奉于人,还不如贫贱而轻视世俗放任自己的心志啊。”


  邹阳,是齐国人。游历到梁国时,和原吴国人庄忌、淮阴人枚乘等人往来。上书自荐,在羊胜、公孙诡之间同为粱孝王门客。羊胜等人妒嫉邹阳,在梁孝王面前说他的坏话。梁孝王很生气,把邹阳交给下属官吏办罪,想要杀死他。邹阳在梁国游历,因为遭到诽谤被抓起来,担心死后承担莫须有的罪名,就从牢狱里写信给梁孝王,信中写道:我听说忠诚的人无不得到回报,诚信的人不会遭到猜疑,过去我总认为是对的,今天看来不过是一句空话罢了。从前荆轲仰慕燕国太子丹的高义前去行刺秦王,尽管天空出现白虹贯日的征兆,可是燕太子丹仍然担心荆轲反悔不敢前去;卫先生替秦王谋划长平之事,也出现了金星遮掩昴星的预兆,而秦昭王仍然疑虑重重。他们的精诚所至感天动地显示出征兆,却不被燕丹、昭王两主所理解,这难道不是可悲的吗!如今我竭尽忠诚,尽其计议,希望大王采纳。您周围的人不了解情况,终于把我交给官吏审讯,被世人误解,即使让荆轲、卫先生复活,而燕丹、秦昭王也不会醒悟。希望大王仔细地审察这种情况。


  从前卞和进献宝玉,楚王砍掉他的脚;李斯竭尽忠诚,胡亥却把他处以极刑。因此箕子装疯,接舆隐居避世,他们都怕遭到这种灾祸啊。希望大王仔细地审察卞和、李斯的诚意,不要像楚王、胡亥那样轻信谗言,不要让我被箕子、接舆耻笑。我听说比干被剖心,伍子胥的尸体被装进皮袋子扔进江里,当初我并不相信,现在我才知道有这样的事。希望大王仔细地审察,略微给我一点怜悯吧!


  俗话说:“有的人相处到老还是陌生的,有的人停车交谈便一见如故。”这是什么愿意呢?就在于知心与不知心啊。所以,从前樊於期从秦国逃往燕国,便把首级借给荆轲用来奉行燕丹刺杀秦王的使命;王奢离开齐国前往魏国,在登城自刎用来退去齐军保全魏国。王奢、樊於期不是因为跟齐、秦是新交,跟燕、魏是老相识,他们之所以离开齐国和秦国,为燕、魏二君去死,是行为和志向相合而对正义无限仰慕啊!所以苏秦不被天下人信任却对燕国像尾生一般守信;白圭战败丢掉六国城池,却为魏国夺取了中山。这是为什么呢?实在是因为相知的原因啊。苏秦出任燕国的宰相,燕国有人在国君面前诽谤他,燕王手按宝剑发怒,还宰杀心爱的马,赐肉给他吃;白圭在中山名声显扬,中山有人到魏文侯面前毁谤他,文侯却拿出夜光璧赠给他。这是为什么呢?两主二臣之间,剖心披胆,深信不疑,怎么会被流言所动摇呢!


  所以女子不论美丑,进入宫廷就被妒嫉,士子不论贤还是不肖,入朝作官就被嫉妒。从前司马喜在宋国遭到割去膝盖骨的刑罚终于出任了中山国的宰相,范睢在魏国被折断肋骨,打掉牙齿,终于被秦国封为应侯。这两个人,都信守一定之规,摒去结党营私的勾当,处于孤独的地位,所以不能身免嫉妒小人的迫害。申徒狄所以投河自尽,徐衍抱着石头投海,是因为他们不被当世所容,信守正义不苟且迎合,不在朝廷里结党营私,来动摇国君的心志。所以百里奚在路上行乞,秦穆公把国政托付给他;宁戚在车下喂牛,齐桓公把国事交给他治理。这两个人,难道是在朝中借助官宦的保举、左右亲信的吹捧,才博得穆公、桓公重用他们吗?感召在心,相合在行,亲密如同胶漆,像亲兄弟一样不能分开,难道还能被众多的谗言迷惑吗?所以,只听一面之词就要产生邪恶,只任用个别人就要酿成祸乱。从前鲁君只听信季孙的话,赶走了孔子;宋君只相信子罕的计策,囚禁了墨翟。像孔子、墨子的辩才,都不能自免谗言的伤害,因而鲁、宋两国出现了危机。这是为什么呢?众口一词,就是金石也会熔化,毁谤聚集多了,就是亲骨肉的关系也会销毁。所以秦穆公任用了戎人由余,而称霸中国,齐国任用了越人蒙,而使威王、宣王两代强盛。秦、齐两国,难道是拘泥于流俗,牵累于世风,束缚于阿谀偏执的谗言吗?他们能公正地听取意见,全面地观察事情,在当世一直保持好的名声。所以心意相合,就是胡人越人,也可以亲如兄弟,由余和越人蒙就是这样的;心意不能相合,就是至亲骨肉也赶走不留,朱、象、管、蔡就是这样的。如今,国君如果能用齐、秦合宜的做法,摒弃宋、鲁偏听偏信的错误,那么,五霸的功业就不值得称颂,三王的功业是容易实现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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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史记》七十列传·鲁仲连邹阳列传(二)发布于2024-04-27 15:18: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