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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



七十列传·范雎蔡泽列传



-  原文  -


范雎者,魏人也,字叔。游说诸侯,欲事魏王,家贫无以自资,乃先事魏中大夫须贾。


  须贾为魏昭王使於齐,范雎从。留数月,未得报。齐襄王闻雎辩口,乃使人赐雎金十斤及牛,雎辞谢不敢受。须贾知之,大怒,以为雎持魏国阴事告齐,故得此馈,令雎受其牛酒,还其金。既归,心怒雎,以告魏相。魏相,魏之诸公子,曰魏齐。魏齐大怒,使舍人笞击雎,折胁摺齿。雎详死,即卷以箦,置厕中。宾客饮者醉,更溺雎,故僇辱以惩後,令无妄言者。雎从箦中谓守者曰:“公能出我,我必厚谢公。”守者乃请出弃箦中死人。魏齐醉,曰:“可矣。”范雎得出。後魏齐悔,复召求之。魏人郑安平闻之,乃遂操范雎亡,伏匿,更名姓曰张


  当此时,秦昭王使谒者王稽於魏。郑安平诈为卒,侍王稽。王稽问:“魏有贤人可与俱西游者乎?”郑安平曰:“臣里中有张禄先生,欲见君,言天下事。其人有仇,不敢昼见。”王稽曰:“夜与俱来。”郑安平夜与张禄见王稽。语未究,王稽知范雎贤,谓曰:“先生待我於三亭之南。”与私约而去。


  王稽辞魏去,过载范雎入秦。至湖,望见车骑从西来。范雎曰:“彼来者为谁?”王稽曰:“秦相穰侯东行县邑。”范雎曰:“吾闻穰侯专秦权,恶内诸侯客,此恐辱我,我宁且匿车中。”有顷,穰侯果至,劳王稽,因立车而语曰:“关东有何变?”曰:“无有。”又谓王稽曰:“谒君得无与诸侯客子俱来乎?无益,徒乱人国耳。”王稽曰:“不敢。”即别去。范雎曰:“吾闻穰侯智士也,其见事迟,乡者疑车中有人,忘索之。”於是范雎下车走,曰:“此必悔之。”行十馀里,果使骑还索车中,无客,乃已。王稽遂与范雎入咸阳。


  已报使,因言曰:“魏有张禄先生,天下辩士也。曰‘秦王之国危於累卵,得臣则安。然不可以书传也’。臣故载来。”秦王弗信,使舍食草具。待命岁馀。


  当是时,昭王已立三十六年。南拔楚之鄢郢,楚怀王幽死於秦。秦东破齐。湣王尝称帝,後去之。数困三晋。厌天下辩士,无所信。


  穰侯,华阳君,昭王母宣太后之弟也;而泾阳君、高陵君皆昭王同母弟也。穰侯相,三人者更将,有封邑,以太后故,私家富重於王室。及穰侯为秦将,且欲越韩、魏而伐齐纲寿,欲以广其陶封。范雎乃上书曰:


  臣闻明主立政,有功者不得不赏,有能者不得不官,劳大者其禄厚,功多者其爵尊,能治众者其官大。故无能者不敢当职焉,有能者亦不得蔽隐。使以臣之言为可,原行而益利其;以臣之言为不可,久留臣无为也。语曰:“庸主赏所爱而罚所恶;明主则不然,赏必加於有功,而刑必断於有罪。”今臣之胸不足以当椹质,而要不足以待斧钺,岂敢以疑事尝试於王哉!虽以臣为贱人而轻辱,独不重任臣者之无反复於王邪?


  且臣闻周有砥砨,宋有结绿,梁有县藜,楚有和朴,此四宝者,土之所生,良工之所失也,而为天下名器。然则圣王之所弃者,独不足以厚国家乎?


  臣闻善厚家者取之於国,善厚国者取之於诸侯。天下有明主则诸侯不得擅厚者,何也?为其割荣也。良医知病人之死生,而圣主明於成败之事,利则行之,害则舍之,疑则少尝之,虽舜禹复生,弗能改已。语之至者,臣不敢载之於书,其浅者又不足听也。意者臣愚而不概於王心邪?亡其言臣者贱而不可用乎?自非然者,臣原得少赐游观之间,望见颜色。一语无效,请伏斧质。







-  译文  -


他游说诸侯,想侍奉魏王,可是家里非常贫穷,没有办法筹集资金,于是就先去侍奉魏国中大夫须贾。


  有一次,须贾为魏昭王出使到齐国,范雎也跟着一同前往。他们在齐国逗留了几个月,都无法完成任务。当时齐襄王得知范雎很有口才,就派专人给范雎送去了十斤黄金以及牛肉美酒之类的礼物,但范雎一再推辞不敢接受。须贾知道了这件事,大为恼火,认为范雎必是把他知道的魏国的秘密出卖给齐国了,所以才得到这种馈赠,于是他让范雎收下牛肉美酒之类的食品,将黄金退还回去。回到魏国后,须贾心里恼怒嫉恨范雎,就把这件事报告给魏国宰相。魏国的宰相是魏国公子之一,叫魏齐。魏齐听了后大怒,就命令左右近臣用板子、荆条抽打范雎,将范雎的肋骨和牙齿都打断了。当时范雎假装死去,魏齐就派人用席子把他卷了卷,扔在厕所里。又让宴饮的宾客喝醉了,轮番往范雎身上撒尿,故意污辱他借以惩一警百,让人们不得泄露国家的秘密。卷在席里的范雎对看守说:“您如果放走我,我日后必定重重地谢您。”看守有意放走范雎就向魏齐请示把席子里的死人扔出去。魏齐这时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就顺口答应说:“可以。”范雎因而得以逃脱。后来魏齐后悔了,又派人去搜索范雎。魏国人郑安平听说了这件事,于是就带着范雎一起逃跑了,他们隐藏起来,范雎更改了姓名叫张禄。


  在这个时候,秦昭王派出使臣王稽正到魏国。郑安平就假装当差役,侍候王稽。王稽问他:“魏国有贤能的人士可愿跟我一起到西方的秦国去游历?”郑安平回答说:“我的乡里有位张禄先生,想求见您,与您一起谈论天下之事。不过,他有仇人,不敢白天出来与您相见。”王稽说:“夜里你跟他一起来好了。”郑安平就在夜里带着张禄来拜见王稽。两个人的话还没谈完,王稽就发现范雎是个贤才,便对他说:“先生请在三亭冈的南面等着我。”范雎与王稽私下约好见面时间就离去了。


  王稽辞别魏国上路后,经过三亭冈南边时,载上范雎便很快进入了秦国国境。车到湖邑时,远远望见有一队车马从西边奔驰而来。范雎便问:“那边过来的是谁?”王稽答道:“那是秦国国相穰侯去东边巡行视察县邑。”范雎一听是穰侯便说:“我听说穰侯独揽秦国大权,他最讨厌收纳各国的说客,这样见面恐怕要侮辱我,我宁可暂在车里躲藏一下。”不一会儿,穰侯果然来到,向王稽道过问候,便停下车询问说:“关东的局势有什么变化?”王稽答道:“没有。”穰侯又对王稽说:“使臣先生该不会带着诸侯的说客一同来到秦国的吧?这种人对秦国没有好吃,只会扰乱别人的国家罢了。”王稽赶快回答说:“臣下不敢。”两人随即告别而去。范雎对王稽说:“我听说穰侯是个智谋之士,处理事情多有疑惑,刚才他怀疑车中藏着人,可是忘记搜查了。”于是范雎就跳下车,徒步赶路,说:“这件事穰侯不会甘休必定后悔没有搜查车子。”大约走了十几里路,穰侯果然派骑兵追回来搜查车子,没发现有人,这才作罢。王稽于是与范雎一起进入了咸阳城。


  王稽向秦王报告了出使情况后,趁机进言道:“魏国有个张禄先生,此人是天下难得的能言善辩之士。他说‘秦王的国家处境危险,就好比把鸡蛋一个一个地叠加起来,如果秦王能够得到并重用我,那就可以让国家安全。但需面谈不能用书信传达,我所以把他载到秦国来。”秦王不相信范雎所说的话,只让范雎住在客舍,给他粗劣的饭食吃。就这样,范雎等待秦王接见就等了一年多的时间。


  当时,秦昭王已经即位三十六年了。秦国在南面夺取了楚国的鄢、郢重镇,楚怀王被幽禁在秦国,最后死在秦国。在东面攻破了齐国。此前齐湣王曾经自称东帝,不久又取消了这个帝号。秦国还曾多次围攻韩、赵、魏三国,扩张了领土。秦昭王武功赫赫,因而讨厌那些说客,不相信他们所说的话。


  穰侯、华阳君是昭王母亲宣太后的弟弟,而泾阳君、高陵君都是昭王的同胞弟弟。穰侯担任国相,华阳君、泾阳君和高陵君更番担任将军,他们都有自己的封地,由于宣太后庇护的缘故,他们私人的财富甚至超过了国家。等到穰侯担任了秦国将军,他又要越过韩国和魏国去攻打齐国的纲邑、寿邑,想借此扩大他的陶邑封地。为此,范雎就上书启奏秦王说:


  我听说圣明的君主推行政事,有功劳的不可以不给奖赏,有才能的不可以不授官职,功劳大的人俸禄就优厚,功绩多的人爵位高,能管众多事务的人官职大。所以能力不足的人不敢担当官职,有才能的也不会被埋没。假使大王您认为我的话可用,希望您推行并进一步使这种主张得以实现;如果认为我的话不可用,那么长时间的留我在秦国也没有什么意义。俗话说:“庸碌的君主奖赏他宠爱的人而惩罚他厌恶的人;圣明的君主就不这样,奖赏一定施给有功的人,刑罚一定判在有罪人的身上。”如今我的胸膛耐不住铡刀和砧板,我的腰也承受不了斧钺的砍斫,怎么敢用毫无根据疑惑不定的主张来试探大王呢?就算您认为我是身份卑微而对我轻慢、侮辱,难道就不重视把我推荐给您的人对大王绝没有反复的态度吗?


  况且我听说周室有砥砨,宋国有结缘,魏国有县藜,楚国有和氏璞玉,这四件宝玉,产于土中,而著名的工匠却误认为是石头,但它们终究成为天下的名贵器物。既然如此,那么圣明君主所抛弃的人,难道就不能够使国家强大吗?


  我听说善于中饱私囊的大夫,是从诸侯国中取利;善于使一国富足的诸侯,是从其他诸侯国中取利。而天下有了圣明的君主那么诸侯就无法独自富强,这是什么原因呢?是因为它们会削割国家而使自我显贵。高明的医生能知道病人的生死,圣明的君主能洞察国事的成败,认为于国家有利的就实行,有害的就舍弃,有疑惑的就稍加试验,即使舜和禹死而复生,也不能改变这种方略。要说的至深话语,我不敢写出来,一些浅露的话又不值得大王您来听。想来是我愚笨而不符合大王的心意吧?还是推荐我的人人贱言微而不值得听信呢?如果不是这样,我希望您赐给少许游览观赏的空闲时间,让我拜见您一次。如果我所说的话没有效果,就让我伏罪受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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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史记》七十列传·范雎蔡泽列传(一)发布于2024-04-27 15: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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