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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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列传·范雎蔡泽列传




原文

YUANWEN

昭王临朝叹息,应侯进曰:“臣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今大王中朝而忧,臣敢请其罪。”昭王曰:“吾闻楚之铁剑利而倡优拙。夫铁剑利则士勇,倡优拙则思虑远。夫以远思虑而御勇士,吾恐楚之图秦也。夫物不素具,不可以应卒,今武安君既死,而郑安平等畔,内无良将而外多敌国,吾是以忧。”欲以激励应侯。应侯惧,不知所出。蔡泽闻之,往入秦也。


  蔡泽者,燕人也。游学干诸侯小大甚众,不遇。而从唐举相,曰:“吾闻先生相李兑,曰‘百日之内持国秉’,有之乎?”曰:“有之。”曰:“若臣者何如?”唐举孰视而笑曰:“先生曷鼻,巨肩,魋颜,蹙齃,膝挛。吾闻圣人不相,殆先生乎?”蔡泽知唐举戏之,乃曰:“富贵吾所自有,吾所不知者寿也,原闻之。”唐举曰:“先生之寿,从今以往者四十三岁。”蔡泽笑谢而去,谓其御者曰:“吾持粱刺齿肥,跃马疾驱,怀黄金之印,结紫绶於要,揖让人主之前,食肉富贵,四十三年足矣。”去之赵,见逐。之韩、魏,遇夺釜鬲於涂。闻应侯任郑安平、王稽皆负重罪於秦,应侯内惭,蔡泽乃西入秦。


  将见昭王,使人宣言以感怒应侯曰:“燕客蔡泽,天下雄俊弘辩智士也。彼一见秦王,秦王必困君而夺君之位。”应侯闻,曰:“五帝三代之事,百家之说,吾既知之,众口之辩,吾皆摧之,是恶能困我而夺我位乎?”使人召蔡泽。蔡泽入,则揖应。应侯固不快,及见之,又倨,应侯因让之曰:“子尝宣言欲代我相秦,宁有之乎?”对曰:“然。”应侯曰:“请闻其说。”蔡泽曰:“吁,君何见之晚也!夫四时之序,成功者去。夫人生百体坚彊,手足便利,耳目聪明而心圣智,岂非士之原与?”应侯曰:“然。”蔡泽曰:“质仁秉义,行施德,得志於天下,天下怀乐敬爱而尊慕之,皆原以为君王,岂不辩智之期与?”应侯曰:“然。”蔡泽复曰:“富贵显荣,成理万物,使各得其所;性命寿长,终其天年而不夭伤;天下继其统,守其业,传之无穷;名实纯粹,泽流千里,世世称之而无绝,与天地终始:岂道德之符而圣人所谓祥善事者与?”应侯曰:“然。”


  蔡泽曰:“若夫秦之商君,楚之吴起,越之大夫种,其卒然亦可原与?”应侯知蔡泽之欲困己以说,复谬曰:“何为不可?夫公孙鞅之事孝公也,极身无贰虑,尽公而不顾私;设刀锯以禁奸邪,信赏罚以致治;披腹心,示情素,蒙怨咎,欺旧友,夺魏公子卬,安秦社稷,利百姓,卒为秦禽将破敌,攘地千里。吴起之事悼王也,使私不得害公,谗不得蔽忠,言不取苟合,行不取苟容,不为危行,行义不辟难,然为霸主强国,不辞祸凶。大夫种之事越王也,主虽困辱,悉忠而不解,主虽绝亡,尽能而弗离,成功而弗矜,贵富而不骄怠。若此三子者,固义之至也,忠之节也。是故君子以义死难,视死如归;生而辱不如死而荣。士固有杀身以成名,虽义之所在,虽死无所恨。何为不可哉?”


  蔡泽曰:“主圣臣贤,天下之盛福也;君明臣直,国之福也;父慈子孝,夫信妻贞,家之福也。故比干忠而不能存殷,子胥智而不能完吴,申生孝而晋国乱。是皆有忠臣孝子,而国家灭乱者,何也?无明君贤父以听之,故天下以其君父为僇辱而怜其臣子。今商君、吴起、大夫种之为人臣,是也;其君,非也。故世称三子致功而不见德,岂慕不遇世死乎?夫待死而後可以立忠成名,是微子不足仁,孔子不足圣,管仲不足大也。夫人之立功,岂不期於成全邪?身与名俱全者,上也。名可法而身死者,其次也。名在僇辱而身全者,下也。”於是应侯称善。


  蔡泽少得间,因曰:“夫商君、吴起、大夫种,其为人臣尽忠致功则可原矣,闳夭事文王周公辅成王也,岂不亦忠圣乎?以君臣论之,商君、吴起、大夫种其可原孰与闳夭、周公哉?”应侯曰:“商君、吴起、大夫种弗若也。”蔡泽曰:“然则君之主慈仁任忠,惇厚旧故,其贤智与有道之士为胶漆,义不倍功臣,孰与秦孝公、楚悼王、越王乎?”应侯曰:“未知何如也。”蔡泽曰:“今主亲忠臣,不过秦孝公、楚悼王、越王,君之设智,能为主安危修政,治乱彊兵,批患折难,广地殖穀,富国足家,彊主,尊社稷,显宗庙,天下莫敢欺犯其主,主之威盖震海内,功彰万里之外,声名光辉传於千世,君孰与商君、吴起、大夫种?”应侯曰:“不若。”蔡泽曰:“今主之亲忠臣不忘旧故不若孝公、悼王、句践,而君之功绩爱信亲幸又不若商君、吴起、大夫种,然而君之位贵盛,私家之富过於三子,而身不退者,恐患之甚於三子,窃为君危之。语曰‘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物盛则衰,天地之常数也。进退盈缩,与时变化,圣人之常道也。故‘国有道则仕,国无道则隐’。圣人曰‘飞在天,利见大人’。‘不义而富且贵,於我如浮云’。今君之怨已雠而德已报,意欲至矣,而无变计,窃为君不取也。且夫翠、鹄、犀、象,其处势非不远死也,而所以死者,惑於饵也。苏秦、智伯之智,非不足以辟辱远死也,而所以死者,惑於贪利不止也。是以圣人制礼节欲,取於民有度,使之以时,用之有止,故志不溢,行不骄,常与道俱而不失,故天下承而不绝。昔者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至於葵丘之会,有骄矜之志,畔者九国。吴王夫差兵无敌於天下,勇彊以轻诸侯,陵齐晋,故遂以杀身亡国。夏育、太史噭叱呼骇三军,然而身死於庸夫。此皆乘至盛而不返道理,不居卑退处俭约之患也。夫商君为秦孝公明法令,禁奸本,尊爵必赏,有罪必罚,平权衡,正度量,调轻重,决裂阡陌,以静生民之业而一其俗,劝民耕农利土,一室无二事,力田稸积,习战陈之事,是以兵动而地广,兵休而国富,故秦无敌於天下,立威诸侯,成秦国之业。功已成矣,而遂以车裂。楚地方数千里,持戟百万,白起率数万之师以与楚战,一战举鄢郢以烧夷陵,再战南并蜀汉。又越韩、魏而攻彊赵,北阬马服,诛屠四十馀万之众,尽之于长平之下,流血成川,沸声若雷,遂入围邯郸,使秦有帝业。楚、赵天下之彊国而秦之仇敌也,自是之後,楚、赵皆慑伏不敢攻秦者,白起之势也。身所服者七十馀城,功已成矣,而遂赐剑死於杜邮。吴起为楚悼王立法,卑减大臣之威重,罢无能,废无用,损不急之官,塞私门之请,一楚国之俗,禁游客之民,精耕战之士,南收杨越,北并陈、蔡,破横散从,使驰说之士无所开其口,禁朋党以励百姓,定楚国之政,兵震天下,威服诸侯。功已成矣,而卒枝解。大夫种为越王深谋远计,免会稽之危,以亡为存,因辱为荣,垦草入邑,辟地殖穀,率四方之士,专上下之力,辅句践之贤,报夫差之雠,卒擒劲吴。令越成霸。功已彰而信矣,句践终负而杀之。此四子者,功成不去,祸至於此。此所谓信而不能诎,往而不能返者也。范蠡知之,超然辟世,长为陶硃公。君独不观夫博者乎?或欲大投,或欲分功,此皆君之所明知也。今君相秦,计不下席,谋不出廊庙,坐制诸侯,利施三川,以实宜阳,决羊肠之险,塞太行之道,又斩范、中行之涂,六国不得合从,栈道千里,通於蜀汉,使天下皆畏秦,秦之欲得矣,君之功极矣,此亦秦之分功之时也。如是而不退,则商君、白公、吴起、大夫种是也。吾闻之,‘鉴於水者见面之容,鉴於人者知吉与凶’。书曰‘成功之下,不可久处’。四子之祸,君何居焉?君何不以此时归相印,让贤者而授之,退而岩居川观,必有伯夷之廉,长为应侯。世世称孤,而有许由、延陵季子之让,乔松之寿,孰与以祸终哉?即君何居焉?忍不能自离,疑不能自决,必有四子之祸矣。易曰‘亢龙有悔’,此言上而不能下,信而不能诎,往而不能自返者也。原君孰计之!”应侯曰:“善。吾闻‘欲而不知,失其所以欲;有而不知足,失其所以有’。先生幸教,雎敬受命。’於是乃延入坐,为上客。


  後数日,入朝,言於秦昭王曰:“客新有从山东来者曰蔡泽,其人辩士,明於三王之事,五伯之业,世俗之变,足以寄秦国之政。臣之见人甚众,莫及,臣不如也。臣敢以闻。”秦昭王召见,与语,大说之,拜为客卿。应侯因谢病请归相印。昭王彊起应侯,应侯遂称病笃。范雎免相,昭王新说蔡泽计画,遂拜为秦相,东收周室。


  蔡泽相秦数月,人或恶之,惧诛,乃谢病归相印,号为纲成君。居秦十馀年,事昭王、孝文王、庄襄王。卒事始皇帝,为秦使於燕,三年而燕使太子丹入质於秦。


  太史公曰:韩子称“长袖善舞,多钱善贾”,信哉是言也!范雎、蔡泽世所谓一切辩士,然游说诸侯至白首无所遇者,非计策之拙,所为说力少也。及二人羁旅入秦,继踵取卿相,垂功於天下者,固彊弱之势异也。然士亦有偶合,贤者多如此二子,不得尽意,岂可胜道哉!然二子不困戹,恶能激乎?


  应侯始困,讬载而西,说行计立,贵平宠稽。倚秦市赵,卒报魏齐。纲成辩智,范雎招携。势利倾夺,一言成蹊。




译文

YIWEN

后来,有一天秦昭王上朝时不断叹息,范雎走上前去说:“我听说‘君主有了忧虑是臣下的耻辱,君主受到羞辱是臣下的死罪’。今天大王当朝处理政务而如此忧虑,我请求治我的罪。”昭王说:“我听说楚国的铁剑锋利而歌舞演技拙劣。这个国家的铁剑锋利那么士兵就勇敢,它的歌舞演技拙劣那么国君的谋计必定深远。心怀深远的谋略而指挥勇敢的士兵,我担心楚国正在谋划如何攻打秦国。办事不早作准备,就不能够应付突然的变化。如今武安君已经死了,而郑安平等人叛变了,国内没有能征善战的大将而国外敌对国家很多,我因此忧虑。”秦昭王说这番话意思是激发鼓励范雎。而范雎听了却感到恐惧,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蔡泽得知这种情况,便从燕国来到秦国。


  蔡泽,是燕国人。曾周游列国从师学习并向许多大小诸侯谋求官职,但没有得到信用。有一次他请唐举相面,说:“我听说先生给李兑相面,说‘一百天内将掌握一国的大权’,有这事吗?”唐举回答说:“有这事。”蔡泽说:“象我这样的人你看怎么样?”唐举仔细地看了一番便笑着说:“先生是朝天鼻,端肩膀,凸额头,塌鼻梁,罗圈腿。我听说圣人不在貌相,大概说的是先生吧?”蔡泽知道唐举是跟自己开玩笑,就说:“富贵那是我本来就有的,我所不知道的是寿命的长短,希望听听你的说法。”唐举说:“先生的寿命,从今以后还有四十三岁。”蔡泽笑着表示感谢便走开了,随后对他的车夫说:“我端着米饭吃肥肉,赶着马车奔驰,手抱黄金大印,腰系紫色丝带,在人主面前备受尊重,享受荣华富贵,四十三年该满足了。”便离开燕国到了赵国,但被赵国赶了出来。随即前去韩国魏国,路上遇着强盗抢走了他的锅鼎之类的炊具。他听说范雎举荐的郑安平和王稽都在秦国犯下大罪,范雎内心惭愧抬不起头来,蔡泽向西来到秦国。


  他准备去拜见秦昭王,先派人在范雎面前扬言一番来激怒范雎说:“燕国来的宾客蔡泽,那是个天下见识超群,极富辩才的智谋之士。他只要一见秦王,秦王必定使您处于困境而剥夺您的权位。”范雎听这些话,说:“五帝三代的事理,诸子百家的学说,我是都通晓的,许多人的巧言雄辩,我都能折服他们,这个人怎么能使我难堪而夺取我的权位呢?”于是就派人去召蔡泽来。蔡泽进来了,只向范雎作了个揖。范雎本来就不痛快,等见了蔡泽,看他又如此傲慢,范雎就斥责他说:“你曾扬言要取代我做秦相,可曾有这种事吗?”蔡泽回答说:“有的。”范雎说:“让我听听你的说法。”蔡泽说:“呦!您认识问题怎么这么迟钝啊!一年之中春、夏、秋、冬四季更替,各自完成了它的使命就自动退去。人的身体各个部分都很健壮,手脚灵活,耳朵听得清,眼睛看得明,心聪慧,这难道不是士人的愿望吗?”范雎说:“是的。”蔡泽说:“以仁为本,主持正义,推行正道,广施恩德,愿在天下实现自己的志向,天下人拥护爱戴而尊敬仰慕他,都希望让他做君主,这难道不是善辩明智之士所期望的吗?”范雎说:“是的。”蔡泽又说:“位居富贵显赫荣耀,治理一切事物,使它们都能各得其所;性命活得长久,平安度过一生而不会夭折;天下都继承他的传统,固守他的事业,并永远流传下去;名声与实际相符完美无缺,恩泽远施千里之外,世世代代称赞他永不断绝,与天地一样长久:这难道不是推行正道广施恩德的效果而圣人所说的吉祥善事的吗?”范雎说:“是的。”


  蔡泽说:“至于说到秦国的商鞅,楚国的吴起,越国的大夫文种,他们的悲惨结局也可羡慕吗?”范雎知道蔡泽要用这些话来堵自己的嘴,从而说服自己,便故意狡辩说:“为什么不可以?那个公孙鞅奉事秦孝公,终身没有二心,一心为公家而毫不顾念自身;设置刀锯酷刑来禁绝奸诈邪恶,切实论赏行罚以达到国家太平;剖露忠心,昭示真情,蒙受着怨恨指责,诱骗老朋友,捉住魏公子卬,使秦国的国家安定,百姓获利,终于为秦国擒敌将,破敌军,开拓了千里之遥的疆城。吴起奉事楚悼王,使私人不能损害公家,奸佞谗言不能蔽塞忠臣,议论不随声附和,办事不苟且保身,不因危险而改变自己的行动,坚持大义不躲避灾难。就是这样为了使君主成就霸业,使国家强盛,决不躲避殃祸凶险。大夫文种奉事越王,君主即使遭困受辱,仍然竭尽忠心和毫不懈怠,君主即使面临断嗣亡国,也仍然竭尽全力挽救而不离开,越王复国大功告成而不骄傲自夸,自己富贵也不放纵轻慢。像这三位先生,本来就是道德大义的标准,忠诚气节的榜样。因此君子为了大义遭难而死,视死如归;活着受辱不如死了光荣。士人本就该具有牺牲性命来成就名声的志向,只要是为了大义的存在,即使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的。为什么不可以呢?”


  蔡泽说:“君主圣明,臣子贤能,这是天下的大福;国君明智,臣子正直,这是一国的福气父亲慈爱,儿子孝顺,丈夫诚实,妻子忠贞,这是一家的福分。所以比干忠诚却不能保住殷朝,子胥多谋却不能保全吴国;申生孝顺可是晋国大乱。这些都是有忠诚的臣子、孝顺的儿子,反而国家灭亡、大乱的事例,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没有明智的国君贤能的父亲听取他们的声音,因此天下人都认为这样的国君和父亲是可耻的,而怜惜同情他们的臣子和儿子。现在看来,商鞅、吴起、大夫文种作为臣子,他们是正确的;他们的国君,是错误的。所以世人称说这三位先生建立了功绩却不得好报,难道是羡慕他们不被国君体察而无辜死去吗?如果只有用死才可以树立忠诚的美名,那么微子就不能称为仁人,孔子不能称为圣人,管仲也不能称为伟大人物了。人们要建功立业,难道不期望功成人在吗?自身性命与功业名声都能保全的,这是上等。功名可让后世效法而自身性命不能保全的,这是次等。名声被人诟辱而自身性命得以保全的,这是下等。”说到这里,范雎称赞讲得好。


  蔡泽稍微捕捉到一些机会,趁机说:“商鞅、吴起、文种,这几个人作为别人的大臣,对君主竭尽忠诚,也创建了很大的功业,这是值得人们羡慕的,但闳夭当初侍奉周文王,周公旦辅佐周成王,他们难道不是竭尽了忠诚充满了智慧的吗?从君主和大臣的关系角度来讨论,商鞅、吴起、文种,跟闳夭、周公旦比起来,哪一种人更值得羡慕呢?”范雎说道:“商鞅、吴起、文种不如闳夭、周公旦。”蔡泽说:“既然这样,那么您所侍奉的君主慈爱仁德,任用忠臣,以厚道诚实的态度对待以前的朋友,他的贤能和智慧使他可以跟那些有才能的人像胶和漆那样亲密,他对人情义深厚,不会抛弃为他立了功的大臣,这位秦昭王与秦孝公、楚悼王、越王比起来,谁更好呢?”范雎说:“没办法知道会是什么样。”蔡泽说:“现在您的君主亲近忠心的大臣,但也没有超过秦孝公、楚悼王、越王的程度,您施展自己的智慧,可以帮助君主解决危难,整治国家,平定叛乱,增强兵力,排除祸患,消除灾难,拓宽疆域,增种谷物,使国家富强,百姓富足,加强人主的权力,提高国家的地位,尊显王族高贵,天下诸侯没有敢于欺骗、侵犯您的君王,君主的威势可以震慑四海之内的任何诸侯,功业在万里之外的地方得到彰显,他的名声就像永远不灭的光辉一样流传到千秋万代以后,在这些方面您比起商鞅、吴起、大夫文种来怎么样?”范雎说:“我比不上。”蔡泽说:“如今君王在亲近忠臣,没有忘记原来的朋友这一方面不如秦孝公、楚悼王、越王句践,而您所创建的功劳以及从君主那里得到的宠爱、信任、亲近又不如商鞅、吴起、文种那么多,可是您所得到的俸禄很多,所处的职位也非常高贵,你个人的财产超过了商鞅、吴起、文种三个人,假如自己不知道主动退位,恐怕以后所招致的祸患会比那三个人更加严重,我暗地里觉得您已经非常危险了。俗话说‘太阳到了正中的位置就会逐渐偏斜,月亮变得圆满以后就要开始亏缺’。凡事到达鼎盛的阶段以后就会开始走向衰落,这是存在于天地之间的一条普遍规律。进退伸缩,随着时势的变化而变化,这就是古代那些圣人所坚持的常理。所以‘当国家处于政治清明的时候就出来做官,当国家处于政治黑暗的时候就隐居起来’。圣人说‘像龙一样腾飞到天空,更有利于见到德行高尚的人’。‘用不合乎道义的手段获得的财富和尊贵的地位,在我看来,就好像飘浮在天空中的云彩一样’。如今您的仇已经报了,受的恩德也答谢完毕,心里所想的已经全都实现了,但是却没有应对变化的计策,我私下里觉得您很不明智。况且像翡翠、鸿鹄、犀牛、大象那样的动物,它们所处的位置可以说与意外死亡离得很远,它们死亡的原因,是由于受到了诱饵的迷惑。以苏秦、智伯这些人的智慧,足够可以用来使他们避免遭受侮辱,远离死亡,但他们还是受到侮辱、死亡的原因,是由于他们受到了利益的诱惑。正是由于这一点,古代的圣人才创制了礼法,来控制自己的欲望,有限度地向老百姓索取,根据季节来让老百姓服役,征收财物要有一定的节制,因此才能使自己的意志不自满,行为不骄傲,始终符合道义而不会失去道义,所以天下能够代代相传不断绝。昔日齐桓公九次与诸侯会盟,一下子就使天下归于正统,但等到葵丘会盟时,由于他的心里有了一种骄傲自满的意思,反对他的诸侯有九个。吴王夫差手下的士兵在全天下的诸侯国中都找不到对手,他依仗着自身的勇敢和强大看不起诸侯,欺凌齐、晋两个国家,因此就以自己被杀、吴国灭亡做了最后的结局。夏育和太史噭都是怒吼一声就能让三军吃惊害怕的人,但是最后却都死在了普通人的手里。这都是因为他们处在极为强大的地位以后,就不再顾忌常规的道义和事理,不再保持谦虚谨慎的态度,不能节俭、约束自己所招惹来的祸患。商鞅帮助秦孝公颁布了明确的法令,禁绝了产生奸邪的源头,尊荣的爵位必然是用来奖赏的,犯了罪的人也必然会受到惩罚,统一了重量、长度、容量的标准单位,调节了货物流通的轻重关系,铲平了田间纵横交错的田埂,使秦国百姓可以更加安定地从事生产,使老百姓的生活习俗也得到统一,鼓励老百姓积极从事农业生产,一个家庭如果有两个以上的成年男子就必须分居,人们努力地耕种田地,储存粮食,平时就操练军事战阵,因此军队出动就能扩张领土,军队休整就能使国家富足。所以秦国在天下诸侯中没有对手,在诸侯中树立了很高的威望,奠定了秦国伟大的功业。伟大的功业完成之后,商鞅最终却受到了车裂的刑罚。楚国的土地方圆有几千里那么广大,手拿长戟的士兵有一百多万,但是白起带着几万人的秦军跟楚国交战,一战就占领了楚国的鄢、郢两地,烧毁了夷陵,再战就向南方吞并了蜀国、汉中两地。后来又越过韩、魏两国去攻打强大的赵国,在北方坑杀马服君的儿子,在长平屠杀了四十多万士兵,赵军的鲜血流成了河,血水流动的声音如同咆哮的雷声,于是进入赵国围攻邯郸,为秦国奠定成就帝业的基础。楚、赵是天下诸侯中的两大强国,也是秦国的仇人,自从战争结束之后,楚国和赵国之所以畏惧屈服而不敢进攻秦国,都是因为白起的威势。白起亲自率兵征服了七十多座城池,功业创建之后,最终却是被赐剑自杀,死在杜邮。吴起帮助楚悼王确立了法令,削弱大臣手中的过大权力,降低大臣过于尊贵的地位,罢黜没有能力的官员,废去没有任何用处的官员,裁撤秘要的官员,杜绝私人的请求,统一楚国的生活习俗,禁止有人在楚国不从事生产而四处游荡,奖赏耕作努力、打仗勇敢的百姓和士兵,向南收服了杨越,向北吞并了陈、蔡两国,点破合纵、连横政策的无用之处,让那些游说楚国的人没有可以开口的机会,禁止大臣们结成朋党,鼓励百姓从事生产,使楚国的政治稳定,军事实力震慑天下,威势令各个诸侯国臣服。功业完成之后,吴起却被肢解而死。文种为越王谋划了深远的策略,避免了会稽被困亡国在即的危急,使危亡的形势变成了继续存在下去,借君臣受到的耻辱来谋求复仇的光荣,开垦长满野草的荒地,招纳百姓进入城邑,开辟农田来种植粮食,使四面八方的人都归在越王的统率之下,使从上到下的力量合在一处,辅佐句践这样贤能的君主,最终报了吴王夫差灭越的仇恨,终于消灭了强劲有力的吴国,让越国成为一代霸主。文种的功劳已经如此彰显而确实了,可句践最终还是背弃道义杀害了他。我所说的这四位贤能的人,他们在功业创建以后没有离开,受到的灾祸就到了这种地步。这是所谓的能伸而不能屈、能进而不能退。范蠡懂得这个道理,于是超脱地躲避了世俗,长久地当着他的陶朱公。您难道没看到过那些赌博的人吗?有时要一次下注来获利,有时要分成几次来下注获利,这些都是您很清楚地知道的。如今您担任秦国的相国,拿出计谋用不着离开座位,制定策略用不着走出朝堂,坐在座位上就能够控制、指挥各个诸侯,利益施加在三川地区,借此来增加宜阳的实力,截断通往羊肠坂的险要道路,堵塞了通往太行山的交通要道,又斩断了范氏、中行氏这些韩国、魏国领土的信道,使那六个国家无法实行合纵的政策,修建的栈道有一千里,直接通往蜀国和汉中地区,令天下诸侯都从心里害怕秦国,秦国的欲望得到了满足,您创建的功劳也到达了极点,这也就到了秦国分次进行下注来获利的时候了。假如您在这种情况下还不知道退隐,那您就会像商鞅、白起、文种那样了。我听说过这样的话,‘把水面当成镜子来照,可以看到自己的容颜,把别人当成镜子来照,能够知道自己的将来是吉还是凶’。《书》中说‘在功业已经完成的状态下,不可以长久地停留’。前面所说的四个人的灾祸已经是一面很好的镜子了,您为什么要去承受呢?您为什么不趁着这个机会交出相印,让位给贤能的人来做秦国的相国,自己退隐之后,可以居住青山之上,悠然地欣赏流水,必然可以得到伯夷那样廉洁的美名,长久地当着自己的范雎,子孙世世代代都可以称侯,而且还能得到许由、延陵季子那样主动辞让高位的美名,像王乔、赤松子一样寿命长久,这么做比起终遭灾祸来怎么样?那么您觉得处于哪一种状况要好些呢?假如不愿意自己主动离开,因为迟疑而无法自己做出决断,那么必然要招来前面所说四个人那样的灾祸。《易》中说‘龙飞到顶点要戒骄戒躁,否则会感到后悔’,这说的是能上不能下,能伸不能屈,能进不能退的情况。所以我希望您能够认真考虑这个问题!”范雎说道:“说得好。我听人说‘一个人的欲望如果永远不感到满足,就会最终失去他想要达到的目的;一个人已经拥有很多但不知道停下来,就会失去他现在已经拥有的东西’。有幸得到了先生的指教,我恭敬地接受您的意见。”于是请蔡泽坐在了席上,把他当成贵宾来招待。


  几天之后,范雎上朝,对秦昭王进言说:“有位刚刚从崤山以东过来的客人叫蔡泽,此人是个很有口才的人,对三王的典事,五霸的业绩以及世俗的变迁都了如指掌,秦国的大政完全可以托付给他。我见到的贤人很多,还没有谁赶得上他,我也不如。我冒昧地把这个情况报告给您。”秦昭王便召见了蔡泽,跟他谈话后,很喜欢他,授给他客卿职位。范雎趁机推托有病请求送回相印。秦昭王还是竭力让他执事,范雎于是称说病重。范雎被免掉了相国官职,昭王初次召见蔡泽就很赏识他的谋划,于是任命蔡泽担任秦国相国。向东灭掉了周朝


  蔡泽在秦国做了几个月的相国,就有人恶语中伤,他害怕被杀,便推托有病送回了相印,他被赐给封号叫纲成君。蔡泽在秦国居住了十多年,曾奉事昭王、孝文王、庄襄王。最后奉事秦始皇,曾为秦国出使燕国,三年后燕国太子丹到秦国作人质。


  太史公说:韩非子说“袖子长的人善于舞蹈,钱多的人善于做生意”。这话说的很实在啊!范雎、蔡泽是人们所说的一代辩士,然而那些游说诸侯直至白发苍苍也没遇到知音的,并不是计策谋略拙劣,而是使游说获得功效的条件不够。到了他们二人寄居秦国,能够相继取得卿相地位,功名流传天下,其原因本是国家强弱的形势不同啊。但是辩士也有偶然的机遇,许多象范雎、蔡泽一样贤能的人,由于没有机遇,不尽施展才能,这些人哪能说得尽呢!然而他们二人如果不遭到困厄境遇,又怎么能奋发有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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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史记》七十列传·范雎蔡泽列传(四)发布于2024-04-27 15:2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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