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

八书·礼书


原文


人苟生之为见,若者必死;苟利之为见,若者必害;怠惰之为安,若者必危;情胜之为安,若者必灭。故圣人一之於礼义,则两得之矣;一之於情性,则两失之矣。故儒者将使人两得之者也,墨者将使人两失之者也。是儒墨之分。


  治辨之极也,彊固之本也,威行之也,功名之总也。王公由之,所以一天下,臣诸侯也;弗由之,所以捐社稷也。故坚革利兵不足以为胜,高城深池不足以为固,严令繁刑不足以为威。由其道则行,不由其道则废。楚人鲛革犀兕,所以为甲,坚如金石;宛之钜铁施,钻如蜂虿,轻利剽,卒如熛风。然而兵殆於垂涉,唐昧死焉;庄蹻起,楚分而为四参。是岂无坚革利兵哉?其所以统之者非其道故也。汝颍以为险,江汉以为池,阻之以邓林,缘之以方城。然而秦师至鄢郢,举若振槁。是岂无固塞险阻哉?其所以统之者非其道故也。纣剖比干,囚箕子,为砲格,刑杀无辜,时臣下懔然,莫必其命。然而周师至,而令不行乎下,不能用其民。是岂令不严,刑不鷟哉?其所以统之者非其道故也。


  古者之兵,戈矛弓矢而已,然而敌国不待试而诎。城郭不集,沟池不掘,固塞不树,机变不张,然而国晏然不畏外而固者,无他故焉,明道而均分之,时使而诚爱之,则下应之如景响。有不由命者,然後俟之以刑,则民知罪矣。故刑一人而天下服。罪人不尤其上,知罪之在己也。是故刑罚省而威行如流,无他故焉,由其道故也。故由其道则行,不由其道则废。古者帝尧之治天下也,盖杀一人刑二人而天下治。传曰“威厉而不试,刑措而不用”。


  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无天地恶生?无先祖恶出?无君师恶治?三者偏亡,则无安人。故礼,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是礼之三本也。


  故王者天太祖,诸侯不敢怀,大夫士有常宗,所以辨贵贱。贵贱治,得之本也。郊畴乎天子,社至乎诸侯,函及士大夫,所以辨尊者事尊,卑者事卑,宜钜者钜,宜小者小。故有天下者事七世,有一国者事五世,有五乘之地者事三世,有三乘之地者事二世,有特牲而食者不得立宗庙,所以辨积厚者流泽广,积薄者流泽狭也。


  大飨上玄尊,俎上腥鱼,先大羹,贵食饮之本也。大飨上玄尊而用薄,食先黍稷而饭稻粱,祭哜先大羹而饱庶羞,贵本而亲用也。贵本之谓文,亲用之谓理,两者合而成文,以归太一,是谓大隆。故尊之上玄尊也,俎之上腥鱼也,豆之先大羹,一也。利爵弗啐也,成事俎弗尝也,三侑之弗食也,大昏之未废齐也,大庙之未内尸也,始绝之未小敛,一也。大路之素幬也,郊之麻絻,丧服之先散麻,一也。三年哭之不反也,清庙之歌一倡而三叹,县一钟尚拊膈,硃弦而通越,一也。


  凡礼始乎脱,成乎文,终乎税。故至备,情文俱尽;其次,情文代胜;其下,复情以归太一。天地以合,日月以明,四时以序,星辰以行,江河以流,万物以昌,好恶以节,喜怒以当。以为下则顺,以为上则明。


  太史公曰:至矣哉!立隆以为极,而天下莫之能益损也。本末相顺,终始相应,至文有以辨,至察有以说。天下从之者治,不从者乱;从之者安,不从者危。小人不能则也。


  礼之貌诚深矣,坚白同异之察,入焉而弱。其貌诚大矣,擅作典制褊陋之说,入焉而望。其貌诚高矣,暴慢恣睢,轻俗以为高之属,入焉而队。故绳诚陈,则不可欺以曲直;衡诚县,则不可欺以轻重;规矩诚错,则不可欺以方圜;君子审礼,则不可欺以诈伪。故绳者,直之至也;衡者,平之至也;规矩者,方员之至也;礼者,人道之极也。然而不法礼者不足礼,谓之无方之民;法礼足礼,谓之有方之士。礼之中,能思索,谓之能虑;能虑勿,谓之能固。能虑能固,加好之焉,圣矣。天者,高之极也;地者,下之极也;日月者,明之极也;无穷者,广大之极也;圣人者,道之极也。


  以财物为用,以贵贱为文,以多少为异,以隆杀为要。文貌繁,情欲省,礼之隆也;文貌省,情欲繁,礼之杀也;文貌情欲相为内外表里,并行而杂,礼之中流也。君子上致其隆,下尽其杀,而中处其中。步骤驰骋广骛不外,是以君子之性守宫庭也。人域是域,士君子也。外是,民也。於是中焉,房皇周浃,曲得其次序,圣人也。故厚者,礼之积也;大者,礼之广也;高者,礼之隆也;明者,礼之尽也。


  礼因人心,非从天下。合诚饰貌,救弊兴雅。以制黎甿,以事宗社。情文可重,丰杀难假。仲尼坐树,孙通蕝野。圣人作教,罔不由者。






译文

人若一意苟且求生,如此必死;一意苟且图利,如此必受害;安于懈怠、懒惰的必危,固执情性的必亡。因此,圣人一概处之以礼义,就能获生避死、近利远害、居安离危,事事得两全其美了。反之,若一概任情尽性,就会两者齐失。而儒者的学说使人两全其美,墨家学说使人两皆有失,这是儒墨两家的分别。


  礼是治世辨惑的极点,强国固家的根本,威力施行的基本方法,事功名位的总表现。王公奉行它,可以统一天下臣服诸侯;不奉行就会捐弃社稷,破家亡国。所以,坚韧的甲胄、犀利的兵器,不足以获得胜利,高大的城墙、宽深的沟池,不足以为险固,严酷的号令、繁苛的刑罚,不足以增加威严。按礼办事,就事事成功,不按礼办事,就诸事皆废。楚人以鲛鱼革,犀牛、兕牛皮为衣甲,坚韧如同金石;又有宛城制造的大铁矛,钻刺时犀利如锋虿之尾;军队轻利飘速,士卒像疾风骤雨般迅捷。然而,兵败于垂涉,将军唐昧战死;庄蹻起兵,楚国分而为四。这能说是由于没有坚甲利兵吗?是统领的方法不对头啊。楚国以汝水、颖水为险阻,以岷江、汉水为沟池,以邓林与中原相阻隔,以方城山为边境。然而,秦国军队直攻到鄢郢,一路如摧枯拉朽。怎能 说是因它无险可守呢?是统驭的方法不对啊。殷纣王剖比干之心,囚禁箕子,造炮烙刑具,杀害无罪之人,当时臣民懔然畏惧,生死不保。周朝军队一到,纣王命令无人奉行,百姓不为所用,怎能说是号令不严、刑罚不峻呢?是统领的方法不对头啊。


  古时的兵器,不过戈、矛、弓矢罢了,然而,不待使用敌国已窘迫屈服。城郊百姓不须聚集起来守城,城外也不须挖掘防守用的沟池,不须建立坚固的阨塞要地,不用兵机谋略,而国家平安,不畏外敌,坚固异常。没有其他原因,只不过是懂得礼义之道,对百姓分财能均,役使有时,并且推诚相爱。所以,百姓听命,如影附形,如响附声。间有不服从命令的,以刑罚处治他,老 百姓也就知罪了。所以,一人受刑,天下皆服。犯罪的人对上级无怨无尤,知道是自己罪有应得。因而,刑罚简省而威令推行无阻。没有其他原因,按礼义之道办事罢了。所以,遵行礼义之道,万事能行;不遵此道,诸事皆废。古时帝尧治理天下,杀一人、刑二人而天下大治,书传说是"威虽猛厉而不使,刑罚厝置而不用。"


  天地是生命的本原,先祖是宗族种类的本原,君主与业师是国家治理、安定的本原。无天地那里会有生命?无先祖你如何能来到这个世上?无君主和业师,国家怎能得到治理?三者缺一,则无人能安。所以,礼上奉事天,下奉事地,尊敬先祖而隆遇恩师,是礼的三项根本问题。


  所以,帝王得以太祖配天而祭之,诸侯不敢怀想,大夫、士也各有常宗,不敢祭先祖,以此来区别贵贱。贵贱有别,就得到礼的根本了。只有天子有郊天、祭太祖的权力,自立社以祭地则至于诸侯,下及士大夫各有定制,以此表现尊者奉事尊者、卑者奉事卑者,应大则大,应小则小的原则。所以,统治天下的奉事七世宗庙,有二乘采地的奉事二世宗庙,待耕而食的人不得立宗庙,以此来表现积德厚的,恩泽流布广,德薄的流布狭的原则。


  大祭祀,樽酒崇尚玄酒,俎实崇尚腥鱼,羹以大羹为先,是饮食贵本原的意思。飨神虽崇尚玄酒,饮用的却是薄酒;食尚黍稷,所饭还要加稻粱;祭尸先上大羹,饱腹的却是各种肴核杂饍,这是贵本亲用的意思。贵本是形式,所以叫做文;亲用符合实际,所以叫做理。两者相合还是文。只有再加入礼的初始状态那种质朴性,才算有文有质,达到礼最隆盛完美的阶段了,称为大隆。因此,樽酒尚玄酒,俎实尚腥鱼,羹尚大羹,道理是一样的。祭祀时,佐食不啐酒,一饮而尽;卒哭之祭有献无酢,参加祭祀的人除尸之外,不尝俎实;祝与佐食劝尸用饭,因礼成于三,三劝之后,礼数已成,尸停止用饭,虽再劝侑,亦不再食。以上三事道理相同,都是表示礼好其辨、有节制、贵本原的意思。大婚时祭神以前,祭祀时迎尸入太庙以前,丧礼从始绝气到小敛之间,礼的性质相同,都保留了原始的质朴性。天子大路用素色帷盖,郊祭时服麻布冕,丧服最重散麻带,道理相同,都是礼尚质不尚文的意思。斩衰(读如崔)之丧,哭声哀痛,不重形式;《清庙》这首祭歌,一人唱,三人叹和,情致殷殷,溢于歌辞之外;乐钟在架,却有时悬而不击,拊击钟架以为节拍;大瑟练丝制成朱红色弦,音质清越,却于瑟底穿孔,使声音重浊,道理也都相同,是重情不重声,亦重本原的意思。


  凡礼都始于简略疏脱,加上文彩,才算完成,文彩又不可过盛,终须加以取舍,以合实用。所以,完备之极的礼,是情文并茂的;次一等的是文胜于情,或者情胜于文,二者具其一;最下等的违背情性,混混噩噩,有如同无,回复到了太一原始的状态。完备的礼能使天地合谐,日月光明,四时有秩序,星辰运行,江河流动,万物昌盛,好恶有所节制,喜怒无不适当。在下位者则顺从,处上位者则贤明。


  太史公说:完美极了!树立隆盛完备的礼作为人道的最高准则,天下无人能有所增损。它情文相符,首尾呼应,富于文彩而不繁缛、有节制,明察秋毫而不苛细、使人心悦服。天下遵从就能得到治理,否则就生祸乱;遵从者得安定,不从则危亡。平民百姓靠自身是不能守礼的。


  礼的本身实在深奥啊,"坚白同异"理论的辨析入微,与它相比,就会丧败破灭。礼本身实在太博大了,那些擅自制作的典章制度,及狭隘、浅陋的理论,与它相比,就会自愧渺小,望尘莫及。礼本身太高尚了,那些粗暴、傲慢、放纵、浅露而又轻俗自高之徒,与之相比,就会自坠形象,显露出浮薄来。所以说,绳墨既设,则不能以曲直相欺;秤锤已悬,则不能以轻重相欺;圆规和角尺摆在那里了,就不能以方圆相欺;君子精审于礼,人们就不能以狡诈虚伪相欺。因为,绳墨是直的标准;秤锤是轻重的标准;圆规和角尺是方圆的标准;礼则是人道的标准。但是,不守礼法的人不值得待之以礼,称为不守法术之民;守礼者才配以礼相待,称为守法术之士。能得礼之中道,不偏不倚,又能事事思索,不违情理,叫做能虑;能虑而又不变易礼法,叫做能固。能虑能固,加上对礼的无比喜好,就是圣人了。天是高的极点,地是低下的极点,日月是明亮的极点,无究是广大的极点,圣人则是礼义之道的极点。


  礼以应用财物为表现形式,以区别贵贱为文彩,以多少表示等级的差异,以繁简为要领。文彩繁多而人情淡薄的,是过盛的礼;文彩不足而人情浓厚的,是简易之礼;文彩和人情互为表里,揉合适中,才是礼的中流。君子能上得过盛之礼的文彩,下得简易之礼的人情,中不离中流之礼那样的文情适中,缓急左右不失于礼。所以说,君子的本性就是守中道,不偏激。能严格以礼义的范畴作为行动范畴的,是士君子。此外的是平民百姓。在士君子和平民百姓之间,既不象士君子那样拘泥,也不像平民百姓那样不守礼范,而是能徘徊周旋,随事曲直而变化,总不失礼之次序的,便是圣人。所以,圣人道德深厚,是多行礼义,积累所致;恢弘博大,是礼义拓广的结果;道德高尚,是礼义隆盛 原因;心智聪明,是事事尽礼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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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史记】八书·礼书(二)发布于2024-04-27 15:5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