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流星

流星

( 1)

夜，黑色的夜，黑色帷幕上缀着白色小星星的黑色的夜。

风，温柔的风，温柔得让人销魂蚀骨的风。

 一颗流星带着光明的尾巴划过长空，然后消失了，连同它光明的尾巴也一起消失了，就好像天空突然间裂开一道口子，然后又愈合了。

我看着暗黑的夜，看着划过夜空的流星，又一次想起了你，想起了你忧郁的面容，想起了你忧郁的心。可惜，你已不在人世，躺在暗黑的墓地里，陪伴你的只有坟头的青草与坟边的虫鸣，你还像生前一样忧郁么？今夜，流星又一次划过夜空，为了瞬间的美丽毁灭自己，你还会像十年前那样为流星叹息么？

我独自徘徊在你的墓前，黑夜包裹着你也包裹着我，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几只虫子在呜呜地鸣叫，好像诉说着十年前那段如烟如雾的往事……

(2)

十年前的这个夜晚，我应邀参加了一位朋友的生日聚会。参加聚会的有二十来人，很多我都不认识，毕竟我是一个沉静的男孩子，交际圈子很小，认识的人不多，成为朋友的很少，知心的更是寥寥无几。就拿这次参加聚会的同龄人来说，我只认识我的朋友和两三个以前的同学，其他的都很陌生。本来我是不打算参加这次聚会的，无奈朋友再三邀请，盛情难却，只好参加了。唱完生日歌，吃过蛋糕之后，聚会的年青人就分成了几堆：有的打牌，有的下棋，有的看电视，有的聊天——场面甚是热闹。我静静地坐在墙角的一张椅子上，看着喧闹的同龄人，神情甚是慵倦，就好像我是属于另一世代的人似的。突然间，我萌生了到外面走一走的念头，于是，我站起来，穿过玩乐的人群，出了大厅，来到外面的院子里。月光如水，浸淫着世间的万物；繁星满空，眨巴着眼睛，像在诉说着上天的秘密；夜风轻轻吹来，拂在脸上，让我感到丝丝的凉意，也让我感到精神恢复了许多。

我独自徘徊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月亮，聆听着自然界的声响，感受着夜的神秘与宁静，心里也如这夜一样宁静，一样惬意。突然间，我看到院子的一个角落里石砌的围墙上坐着一个黑影，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我感到有点愕然，走近几步，发现原来是一位少女坐在围墙上，双手抱着膝盖，像是在想什么心事似的。

“你好。”她突然回过头来，向我打了一声招呼，脸上还挤出了一点笑容——声音轻轻的。

“你好。”我回应了她的招呼，声音有点局促。“你在这里干什么？”我接着问了一句。

“没干什么。”她幽幽地说，“因为觉得里面有点闷，所以出来坐一坐。”

“我也不太适应里面的气氛。”我附和着说，“你觉得今天的聚会怎样？”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她顿了一顿，接着说，“老实说，我是不喜欢热闹的，我甚至跟今天的主人都不认识，只是碍于朋友的情面，我才来了。”

“我也不喜欢热闹。不过，看着他们那快乐的样子，我真的很羡慕。”

“我也很羡慕他们。”她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毕竟，人生苦短呀！人还是快乐的好。”

“你不快乐吗？”

她没有回答，抬头看着星光灿烂的夜空。

“对不起。”我猛然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赶快向她道歉。

“没关系。”她轻轻地说道。

我们不再说话了，我静静地看着她，她静静地看着远方的天空。

我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呢？她不快乐，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如果她快乐，她为什么要在这里静坐呢？她为什么这么悒郁呢？难道她经受过什么苦难或是不幸吗？人生苦短，她为什么不能快乐一点呢？我自己不是也一样吗？我不也郁郁寡欢吗？如果我快乐，我为什么要到院子里来走一走呢？我为什么不能快乐一点呢？我并没有经历过什么苦难啊！难道我天性如此吗？

“流星！”就在我胡思乱想的当儿，她突然兴奋地喊了一句。我抬起头来，只见月华如练的天幕上，一颗流星划过夜空，转眼间消失了。

“可惜她的命太短了。”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刚才的兴奋劲儿已经没有了。

“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可惜的，毕竟她曾经灿烂过，也就没有什么缺憾了。”我极力想安慰她，可是我也感到自己是在白费气力。

她没有回应我，静静地看着流星消失的方向。

“你喜欢流星吗？”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她。”

“是的，我喜欢她的美，喜欢她划过夜空的那种美。可惜，太短了。”她轻轻地说，接着又叹了一口气。

我不再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突然间，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我的心头：她会不会也像流星一样转瞬即逝呢？

夜风更凉了，吹在脸上，冷冰冰的，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风大了，外面冷，我们还是回屋子里去吧。”

“嗯。”她轻轻地应了一声，然后用手撑住围墙，慢慢爬下来，拍了拍手，径直向屋子走去。

我跟在她的身后，也向屋子走去。

“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我走了几步，突然想起自己连她叫什么名字还不知道呢，于是冒昧地问了一句。

“林晓星。”她愕了一下，然后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谢谢！我叫陈宇长。”

“哦！谢谢！”

“我们可以交个朋友吗？”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她，同时把左手的中指伸了出去。

她什么也没说，缓缓地把右手的中指伸出来，与我的中指勾了一勾——她的手指冷冰冰的。

我们不久就回到了大厅，借着灯光，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身形：鹅蛋脸，柳叶眉，小嘴唇，齐耳的短发，瘦削的身材，下身穿着一条黑色的裤子，上身外面套着一件浅黄色的绒衣，脚上穿着一双普通休闲鞋，一脸的文静，一脸的忧伤。大厅不再像刚才那样热闹了，有几个位置空了出来，不知道是不是走了几个客人。

“你们俩干什么去了？”不知是谁问了一句。

“我们只是出去散了一会儿步，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我们只是偶然碰上的。”我怕她难堪，也怕别人误会，赶忙解释。

有几个人笑了起来。我的脸刷地红了，我赶忙找了一张凳子坐下来。她是否也像我一样尴尬呢？她是否也跟我一样脸红呢？我不敢看她，怕引起更大的误会。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她和她的朋友向主人告别，接着，她们就离开了。

我也该离去了，不过，现在还不行，还得等一等。如果我现在就离去，别人就更加会怀疑我和她之间的关系了。我可不想给自己带来什么不便，更加不想给她带来什么伤害。

大约半个小时后，我再也坐不下去了，于是站起来，向朋友道过谢，然后就告辞离开了。

当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了。我觉得有点疲倦，于是倒在床上呼呼睡着了。睡倒半夜，我做起梦来了，梦见夜空中一颗流星划过，灿烂夺目，一瞬间就消逝了；我还梦见了那个看流星的少女，她正幽幽地看着流星，一脸的忧郁，一脸的伤感。当我醒来的时候，心里涌起一种惆怅与无奈，好像自已遗失了什么东西似的。接下来的几个晚上，我都做同样的梦，醒来后都有同样的惆怅与同样的失落。我不禁怀疑起自己来了：我不会是爱上她了吧？如果我没有爱上她，为什么我会时时梦见她，时时挂念她呢？我会不会只是怜悯她呢？如果只是怜悯她，为什么我会感到惆怅，感到失落，感到无奈呢？我会不会只是把她当作普通朋友呢？如果只是普通朋友，我怎么会那么想念她呢？如果是亲密朋友，那么亲密朋友跟恋人之间有什么不同呢？从亲密朋友到恋人之间有多大距离呢？

终于有一天，我实在忍耐不下去了，决定去看望她。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我没有她的住址。既然没有住址，我该到哪儿去找她呢？她的同学应该有吧！可我并不认识她的同学啊！我的朋友应该有吧！就算我的朋友没有她的地址，我的朋友不是认识她的同学吗？通过我的朋友一样可以找到她的地址嘛！对！找我的朋友去！可如果找我的朋友打听她的地址，我的朋友不就要取笑我了吗？我上次可是竭力否认的呀！但是如果不找我的朋友，我又能找谁呢？不管那么多了，还是找我的朋友去吧。

拿定主意之后，我提起话筒，拨通了朋友的电话。我向朋友解释了打电话的原因，对面果然传来爽朗的笑声。我感到脸红到了脖子根，不过我还是很高兴，毕竟我拿到了她的家庭地址——杏花村。

一个春雨绵绵的早上，我撑着一把油纸伞，踏上了前往杏花村的路。一路无话，大约半个小时后，我来到了村口。。这是一个小山村，三面环山，山上栽着许多松树；一条小溪从村里缓缓流出，溪水清澈见底；一条公路笔直地通向村里，路的两旁盖起了许多高楼。路上行人稀少——大概人们都躲在屋子里避雨吧。我向一户人家打听到林晓星的住处，接着按照农人指示的方向走去，不久就来到了她家的门前。

这是一所只有一百多平方米的老房子，泥砖作墙，黑瓦作顶，不少地方都爬上了青苔。一个女人正在门口洗衣服，面容瘦削，头上插着发髻，上身穿着一件红色外衣，下身穿着牛仔裤，看起来还挺年轻的，应该不会超过三十岁。这不会是她的姐姐吧？可我从未听说她有姐姐呀！要不就是她的母亲吧？但她母亲不可能这样年轻呀！也许是她的亲戚吧？我真是傻，干吗要理会这个女人是谁呢？反正我找的是她，又不是这个女人。

“请问，林晓星在家吗？”我颇有礼貌地问道。

她抬起头来，细细地打量我，目光在我身上盯了很久，搞得我都不自在起来了。

“不在。”一声决绝的回答。

“请问，她到哪里去了？”

“我怎么知道？”又是一声决绝的回答。

“请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第三声决绝的回答。

我十分失望，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想远远地离开这个女人，于是，我掉转身子，踏上了回家的路。不久，就离开了这个女人，开了这所破房子，离开了这个小村庄。

雨还在下着……

两三天后，我转到了外地工作，一干就是五年。在这段时间里，我本以为我可以忘掉她，可事实上，我怎么也忘不了她。我时常在梦中想起她，想起她坐在院子的围墙上看流星的样子，想起她的伤感、她的忧愁。我往往在半夜醒来，心里感到特别难受，好像失去了什么珍贵的东西一样，空荡荡的。眼泪也往往在同一时间涌上眼眶，顺着两颊流下来。在这段日子里，也有几个姑娘追求我，条件也挺不错，可我都一一婉言拒绝了——我始终爱着她。

一晃五年过去了，我又回到了我的家乡。山依旧，水依旧，可人事却发生了变化。我的父母都衰老了，满头银丝，说话的声音也慢了许多。我的弟弟已经结了婚，生下了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他们都怯生生地看着我，大概他们在怀疑我的身份吧。这也难怪，毕竟他们还从来没有见过我嘛！在家里应酬了几天之后，我又想起了她，我很想向朋友打听她的情况，不过想来想去，我觉得还是亲自去找她比较好。

又是一个细雨濛濛的日子，我又撑着油纸伞，踏上了前往杏花村的路。由于五年前来过一次，我凭着记忆很快就找到了上次来过的那所房子。让我吃惊的是，房子已经坍塌，里面长满了青草，周围静悄悄的——她们一家显然已经搬走了。我看着这坍塌的房子，在雨中呆了好久好久，心里真是感慨万千，不知是喜？是悲？是哀？是怨？

我回过神来，雨已经停了。我向不远处的一户人家打听了她家的情况，才得知她们一家已搬到马路边的新房子里去住了。我踩着泥泞的路往回走，不一会就到了她家门口。一幢崭新的楼房耸立在我面前——楼房有两层，外面的墙壁粉刷成白色。我一下子愣住了：这会是她家的楼房吗？她家不是很穷的吗？怎么几年不见就盖起了这么新的楼房了？她家一定发财了吧？富无常富，贫无常贫，人生不就是这样变幻不定的吗？

就在这时候，一个小孩从屋里走了出来，径直走到我身边，仰起头来看了我一会儿，怯生生地问：“请问你找谁？”

“请问，这是林晓星家吗？”我犹豫了一下子，问道。

“是的。她是我姐姐，我是她弟弟，我叫林家宝。”他顿了顿，略带伤心地说，“不过，我姐姐已经出嫁了，我再也不能跟她玩了。”

这消息简直就像一个晴天霹雳，狠狠地打在我身上。我只感到身上阵阵发痛，身体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这怎么可能呢？她这么早就出嫁了？那我的这份情这片心不是就白白浪费了吗？她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就嫁人了呢？我的这份情该如何割舍呢？是我爱错了人？还是我的爱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她怎么会不知道我的这份爱呢？我没有告诉她，她又怎么会知道呢？况且我们只见过一次面呀！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也许，她心里根本就没有我的灵犀吧！既然她不爱我，我又何必折磨自己呢？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我连她的情都得不到，又何来的生死相许？

我掉转身子，跌跌撞撞地离开了这所房子，脑子里一片空白，心里一阵绞痛，连小孩说什么都听不到了，只有三个字狠狠地砸在心上——集贤村。

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当天夜里，我就离开家乡，又到外地去了，一干又是五年。在这五年中，我还是经常做梦，在梦中与她相遇，与她一起坐在院子的围墙上看流星。我总是在半夜醒来，醒来就哭，哭了就一个劲地喝酒，直喝得稀巴烂醉为止。刚过而立之年，我的头上就添了一撮白发，揽镜自照，我才发觉自己竟然苍老了许多。

五年终了的时候，我又回到了家乡。这次我仍然是一个人回家，不过我已经结婚，我把妻儿留在了外地。老实说，我并不怎么爱我的妻子，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娶她——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天意吧！我的父母已经去世，我的弟弟还是老样子，他的儿女却长大了许多，他们见到我的时候，已经不再像上次那样怯生生的了，不过，他们还是不能够一下子认出我

——也许是因为我改变了很多的缘故吧。他们认出我之后，就亲热地跟我打招呼，让我感到些许安慰和喜悦。休息了一会儿之后，我到父母的坟前哭了一场，回来后就跟弟弟住在一起，拉拉家常，干干农活。乡间还是那样平静，生活还是那样闲适，可我心里总是感到不舒服，好像有什么东西哽在那里一样。慢慢地，我的心又发痛了——原来我还是忘不了她。她现在生活得怎么样呢？她现在应该也有儿女了吧？她幸福吗？她的丈夫对她好吗？她还记得我吗？我真的还在爱她吗？她是不是也老了很多呢？难道她从来就没有爱过我吗？为什么我要爱上一个不该爱上的人呢？问世间，情是何物？情到底是何物呢？

又是一个烟雨濛濛的日子，我撑着油纸伞，踏上了前往集贤村的路。到了村口，我碰到一位老伯，便向他打听到她家去的路。老伯愣住了，我赶紧解释，他才明白了我要找的是谁。“原来你要找阿晓呀！我们这里都是这样叫她的，你不说我还不知道她的真名是叫林晓星呢！从这里一直往前走，走到拐角的地方，你就会看到一幢三层高的楼房，那就是她家了。不过……”老伯说着说着，突然住了口。

“不过什么？”我赶紧发问。

“你到那里就知道了。”老伯扔下一句话就走开了，脸上显出悲伤的神色。

我感到心里闷闷不乐，只好按照老人所指的路向她家走去。来到们口，只见立在我面前的是一幢外墙镶着磁砖的三层小洋楼——这应该是这里最漂亮的楼房了吧。周围静悄悄的，只有小雨落在伞上的“沙沙”声响在耳旁，宛如一曲忧郁动人的歌。一个小女孩正在房檐下玩耍，她的头上扎着两根小辫子。我定睛看着小女孩玩耍，许久都没吭一声。突然间，小女孩抬起头来，好奇地看着我。我顿时傻了眼：怎么这张脸这么熟悉？我好像在哪里见过的？这个小女孩会是谁呢？难道是她的女儿？若然不是，两张脸怎么会这么相像呢？对！一定是她的女儿！原来她已经有了这么大的女儿了呀！不知道她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呢？她是不是还跟以前一样忧郁呢？

“先生，请问您找谁？”就在我出神的当儿，一把稚嫩的声音突然问我。我定了定神，发觉原来是小女孩在问我，赶忙回答：“请问，林晓星在家吗？”

“妈妈不在了。”听到我的问话，小女孩立刻眼圈红了，眼泪也跟着流了出来。

“她到哪里去了？”我预感情况不妙，立刻问道。

“他们说她死了。”小女孩哭得更伤心了。

我立刻给震住了，心里好像被掏空了一样，难受极了。我全身都瘫痪了，只感到心里某个地方在隐隐作痛。她走了？她就这样走了？她为什么要走得这样匆忙呢？难道她过得不快活吗？就算不快活，也不会这么快就走了吧？难道她生了一场大病无法治愈而走了？没想到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居然成了永别！没想到她居然像流星一样一瞬间就消逝了！没想到我的担忧居然成了事实！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我神思恍惚，踉踉跄跄地往回走，一路上跌了好几跤才回到弟弟家里，借口不舒服就把自己锁在房内，躺在床上一个劲地流眼泪。

窗外，雨越发下得大了……

天黑了，我的心还是那样的痛。为了掩饰自己的痛苦，我只好坐起来，整理好身上的衣服，抹干眼泪，装作没事的样子，走出房间，与弟弟一家共进晚餐。

晚饭刚吃完，我又想回房，恰在这时候，门外传来“咚咚”的敲门声，弟弟走去开门，不一会儿就领了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进来——她身材苗条，穿着一身花色衣裳，手上拎着一个塑料袋子。

“哥，找你的。”弟弟指了指进来的女人，向我说道。

我赶紧迎上去，跟那位女士打了声招呼，然后请她坐下。

“你就是陈宇长吗？”她盯着我看了很久，然后问道。

“是的。请问你是。。。。。。”我确实不知道她是谁，心里嘀咕着：她怎么会认识我呢？我并不认识她呀！她找我有什么事呢？

“我叫林玲，是晓星的朋友。”一听到晓星这个名字，我的心又隐隐作痛了。

“我们十年前在一个聚会上见过面的，你也许记不得了。”她顿了顿，接着说，“我们

——可以找个地方谈谈吗？”

    我明白她的意思，于是站起来，把她让到房里，然后掩上门，并且喊她坐了下来。

“你已经知道晓星的事了吧？”她盯着我看了很久，然后问我，声音有点伤感。

我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她是两年前死去的，据说是跳井死的。”她接着说，声音显得很低沉。

眼泪又从我的眼眶里涌了出来，我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了，瘫坐在椅子上，全身抽搐着。     “为——什——么？”过了许久，我才无力地问道。

“不知道。”她摇了摇头，“她跳井前的那天下午找过我，托我把这东西交给你。”她边说边从袋子里取出一样物品来，外面用纸包裹着。

“这是什么？”

“不知道。”她又摇了摇头，“她没跟我说过，她只是叮嘱我一定要把这东西交给你。我刚刚才知道你回来，立刻就来找你了。”

我伸出颤抖的双手，接过那包东西，嗓音颤抖着向她道了谢。那包东西在我手上显得很重很重。

“你很爱她，是吗？”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我。

我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我没有回答，也确实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她站起来向我告别。我把她送出了大门，然后返回来，把自己锁在房里。我捧起那个沉甸甸的包裹，轻轻地把包装纸撕开，轻轻地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原来是一幅小型镜画和一封信。镜画上画着一幅流星图：黑沉沉的天幕上，一颗流星划过夜空，光辉灿烂。看到流星，我又想起了那天晚上我们同看流星的情形，我的眼泪又上来了。我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慢慢拆开信封，把里面的信纸取出来，慢慢地读了起来：

宇长：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给你写这封信，我只知道，在我二十六年的短暂人生中，你是我遇到的唯——个让我心动的男人，也是唯一一个同情我和关心我的男人。还记得那天晚上我们躲在院子里看流星的情形吗？那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经历。与你一起看流星是最浪漫最惬意的事情。自从我第一眼看到你，我的心就怦怦直跳，我知道我已经爱上你了。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缘份吧。真可惜，那一次竟然是我们之间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会面。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每天都盼望得到你的音讯，盼望你来找我，但我得到的一直都只是失望。也许我真的很傻，也许我只是一厢情愿，也许你根本就不爱我，甚至已经忘掉了我，也许你根本就不知道我爱你——我都没有跟你说过，你又怎么会知道呢？也许。。。。。。后来，我知道你找过我两次：第一次找我的时候，我其实躲在房里看书，但你没有进门，只是在门口待了一会儿就走了——也许是我后妈跟你说了什么话的缘故吧。第二次是我同夫异母的弟弟告诉我的。当时你刚从外面回来，而我却已经嫁了人，你当时很伤心地走了，并没有来找我，第二天就回了外地。我伤心地哭了几天几夜，但那又有什么用呢？我知道你是再也不会来找我的了，因为我知道你真的很爱我，你不想看到我成为别人妻子的样子。你一定以为我根本就不爱你吧。其实我是迫不得已的，也许我们真的有缘无份吧。我今生做不了你的妻子，只有寄希望于来生再做你的妻子了。

我是一个忧郁的女人，人说忧郁的人爱幻想，我很爱幻想，也只有在幻想中才能找到安慰和幸福。我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家出走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的面，所以我从来都不知道妈妈是什么样子的，也从来没有感受过母爱，从来不知道母爱是什么样子的。有一次，我到公园去玩，看到很多小孩绕着妈妈跑来跑去，真是羡慕极了！我想起妈妈，眼泪都流了出来。我在心底一个劲地呼唤：妈妈，您到哪里去了？您为什么那么狠心抛下女儿不管了呢？您为什么不回来看看您的孩子呢？还有一次，老师在课上布置作文，题目是

《我的妈妈》，别的同学都在埋头写作，我却对着作文题目直发呆，不知道应该写什么才好，后来交了一张空白作文纸给老师。第二天，老师找到我，问我为什么不写作文。我鼻子一酸就哭了起来。老师也许看出了其中的缘由，安慰了我一番，我才慢慢地收住了眼泪。

随着我慢慢长大，我才了解到关于妈妈的一些事情。她年轻时候曾经跟一个男人相好，并且发生了那种关系，后来，不知为什么，那个男人抛弃了妈妈，妈妈伤心欲绝，不得已嫁给了爸爸。刚开始的时候，爸爸对妈妈挺好的，后来，爸爸知道了妈妈过往的事情，就对妈妈冷淡起来了。再加上爸爸经常喝酒、赌博，喝醉了酒或是赌输了钱就拿妈妈出气，经常打骂妈妈。妈妈只好忍气吞声地过日子，终于有一天，妈妈离家出走了，不知道是爸爸把她赶走的还是她忍受不了而走掉的呢？妈妈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也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在哪里，更没有人见过她。可怜我当时只有三岁，我就整天坐在门口等着妈妈回来，到了晚上，我就喊着妈妈的名字入睡，但是，我等到的除了失望，还是失望。

后来，爸爸娶了后妈，后妈刚开始的时候对我还挺好的，只是我心里一直惦记着妈妈，根本就不喜欢后妈，因而对她不理不睬的。后妈对我的态度也就慢慢改变了，从原先的关怀到后来的冷淡再到后来的嫌恶甚至打骂。弟弟出生之后，我就成了家里可有可无的人，爸爸不关心我，后妈给予我的只是打骂、打骂、打骂……

后妈嫁到家里来的时候，我已是小学四年级的学生了，再过两年，我就小学毕业了。爸爸本来打算让我辍学，由于我外婆家的强烈反对，他才勉强让我读完了初中和高中。高中毕业后，我就再也没办法继续读书，一是由于家庭贫穷，爸爸又喝酒赌钱，欠下不少债务，二是由于我是女儿，不是儿子，重男轻女的观念在爸爸心目中根深蒂固，我只好放弃自己的大学梦，回到家里闲居，计划过年后外出打工。

年前的某一天，爸爸突然跟我说起我的婚事，对我说他已经许诺把我嫁给集贤村一户姓王的人家——对方是一户富有人家，答应为爸爸盖一幢楼房。在这样好条件的诱惑下，爸爸自然很爽快地答应了。那时候我已经跟你认识并且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你，我又怎么会答应这桩婚事呢？况且我又没有见过对方，就算见了，我想我也不会爱上他的——因为我是一个对爱情很专一的人。我当时一口就拒绝了，爸爸就开始骂我，并且骂得越来越凶。我伤心地哭了，哭得越来越凶，但我的态度还是很强硬。没办法，爸爸就打了我一顿，愤怒地走了出去。接着，后妈走来劝我，劝我不服就骂了我一顿，也走了出去。接下来的几天，爸爸跟后妈的脸色都阴沉沉的，他们还时不时地骂上几句，我只有躲在墙角里偷偷哭泣，不知道如何是好。

突然有一天，爸爸走到我的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哭喊着恳求我答应婚事。我吓了一跳，赶忙伸出手来，想扶起爸爸，无奈我力气太小了，根本就扶不动。我看着爸爸哭喊的样子，看着他苍白的头发和憔悴的面容，心立刻软了下来。那一刻，我想到了你，你已经去了外地，我以为你根本就不爱我，我对你的爱根本就是一厢情愿，我这样苦苦等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况且，我毕竟是爸爸养育大的，尽管他对我不好，我怎么也得报答他的养育之恩吧！于是，我就违心地答应了。看到我答应了，爸爸终于破涕为笑，对我说了好几声“谢谢”，然后站起来，许多年来第一次拥抱了我。我却流下了眼泪，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眼泪，是悲？是喜？是苦？是甜？

年后没几天，我就嫁给了集贤村那户姓王的人家，对方也履行了诺言，为爸爸盖起了一幢两层高的楼房。嫁入王家之后，家公家婆对我都很好，丈夫对我也很好。老实说，他是一个英俊的男人，很懂得体贴我关心我，可我却不爱他，为此我心里感到很内疚。每当他跟我温存的时候，我心里总是隐隐作痛，我多么希望跟我温存的不是他而是你呀！但是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只有陷入幻想之中，幻想跟我睡在一起的男人是你，不是他。可惜幻想终归是幻想，事实终归是事实，幻想消失之后，我反而感到深深的痛苦与无奈。我知道我对丈夫不忠，我背叛了他，因为我不爱他；同时我又知道我对我自己不贞，我背叛了我的爱，因为我嫁给了他。我一直都背着这样的重负过日子，我感到很累很累。现在，我已经承受不了了。对我来说，也许我前生真的做了罪大恶极的事情，今生就是为了赎罪才过得这样辛苦的吧。我实在忍受不下去了，于是我想到了死——也许死真的是一种解脱吧。我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我最舍不得的就是我的女儿和你：女儿让我体会到做母亲的幸福，感受到母亲的伟大；你让我体会到爱情的痛苦，感受到爱情的青涩。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写这封信给你，我并不想增加你的精神负担，我也不想让你记住我，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爱你——我曾经爱你，我现在还在爱你，我来生还会爱你！

                                                                                                               晓星绝笔

                                                                                                                                     二月十三日

看完这封信，我已经泪流满面了，我一动不动地坐着，任由眼泪不停地流下来，心里不

知是什么滋味。过了很久，我才用手抹了抹眼泪，抬头望了望窗外的夜空——一颗流星划过夜空，转眼间消失了，连同她的光亮一起消失了。

(3)

我从梦中醒来，月光明亮，照在我溢满泪水的脸上，我慢慢坐起来，用手抹了抹眼泪，看着窗外——窗外空荡荡的，没有流星，没有坟墓，没有风。我又看了看窗内——窗内也空荡荡的，只有台上的时钟嘀嘀嗒嗒地走着，记录着流逝的时光和时光的流逝，记录着人世的悲欢离合和离合悲欢的人世……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真正的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