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乡愁

                                乡愁

列车隆隆地启动了。我的内心不禁涌起一种莫名的愁绪，愁绪越积越浓，无法化开。也许是这隆隆的声音，扰乱了我平静的心海，在其中激起朵朵浪花，使我无法平静。我静静地坐着，透过那窄窄的窗口，把目光投放出去，也许是为了寻求一种寄托或者慰藉吧。山、水、草、木……这些自然界永恒的景物，一一在我的面前掠过，转瞬即逝，以致我无法凝视她们，更无法确定她们是否跟我家园里那可爱的山、水、草、木毫无二致——或者说是否具有我家园里那山、水、草、木的某种情致。至于那熟悉的身影、熟悉的故土，更是千寻万搜难出来——也许她们是在远处的某个地方，也许她们就深埋在我的心底。随着列车的渐渐远去，我的愁绪莫名地加深了，还带着淡淡的失落。

突然，窗外略过一片池塘。池塘瞬间出现，又瞬间消失；与池塘一起瞬间出现又瞬间消失的是光着身子在里面游泳、嬉戏的几个孩子。“池塘”和“孩子”，这两个词语犹如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尘封的记忆，把故乡那些熟悉的人和事带回到了我的眼前：

我的故乡坐落在一个小山岗上，房屋沿着小山岗的四周建造，泥砖作墙，黑瓦作顶。这是大部分房子的建筑样式。也有少数房子是用青砖作墙的。这是大户人家的建筑风格。不用说，泥砖作墙的是小房子，青砖作墙的是大房子。我家住的房子就是用青砖作墙的大房子。那是一幢三进的房子，有两个大厅和两个天井，总共有四个单元——从左右看，左右两边各有两个单元，；从上下看，上下两边各有两个单元。我们家就住在从大门往里看的左边靠上边的那个单元里。据祖母说，房子是由我外高祖父建造的。外高祖父是县里有名的状师，帮人打赢了许多官司，十里八乡的人都认识他。他有四个儿子，本应该是多子多福才是，可惜命途乖舛，长子、二子和三子都亏了男丁，只有四子没有亏男丁，不过也仅仅是单传而已。我的祖母是大房的孙女，本来是外嫁到他方的，但是因为那边的人对她不好，加上丈夫出轨，再加上祖姥姥身体不好，需要人照顾——祖姥姥只有祖母一个女儿，丈夫早已经离世——于是祖母毅然离开那边，回到祖姥姥身边，照顾祖姥姥。那时候，她已经有了身孕，回来后不久便生下了我父亲。我父亲长大后就娶了我母亲，然后就生下了我和我的姐弟。由于亏房的缘故，早在我父亲出生之前，大房子就已经变得很冷清了。到我这一代，二房和三房都已经没有人了，而四房也因为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搬了出去。

虽说房子冷清，但我自有玩伴，是以没有什么凄清的感觉。相反，我感到生活充满了乐趣。

在我外高祖父所盖的那幢大房子的前面，有一个大池塘。每到夏天，我跟玩伴们便光着身子到池塘里游泳，我们时而打水仗，时而比比谁游得快，有时候也会比比谁在水下潜伏的时间长。不管是打水仗，还是比谁游得快或谁在水下潜伏的时间长，我通常都是获胜的那个人。胜利让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我因此而感到沾沾自喜。我的玩伴们因为失败而垂头丧气，于是说些奚落我的话来挽回颜面。我受不了他们的奚落，于是怼回去。最终的结果往往是搞到大家不欢而散。他们放下狠话，说以后都不跟我玩了，然后上岸，惺惺而去。可用不着等到第二天，他们便又来找我玩了。在我们之间，像这样出尔反尔的事情经常发生。

后来，有一个玩伴突然在水里抽筋，我们登时傻了眼，大家面面相觑，束手无策。眼看玩伴就要沉下去了，幸好祖母及时出现，下去把玩伴拉了上来。回家后，祖母狠狠地数落了我一番，教训了我一顿。自那以后，我们便再也不敢到池塘里去游泳了。

但是我们终究还是放不下池塘，于是我们想到了新点子——偷鱼。池塘属于生产队，承包给一个大人养鱼。我们没有鱼钩，于是找来一根小铁线，先把一端磨尖，接着把小铁线弯成鱼钩状，然后把另一端弯成一个小圈，最后把从家里偷来的针织线绑在小圈上。经过这样的工序，钓鱼工具就准备好了——我们不用鱼竿，直接把鱼线绑在线轱辘上。跟着，我们挖来蚯蚓，以蚯蚓作鱼饵，装出在池塘边玩耍的样子，偷偷把鱼钩放下去。鱼咬钩了，我们便轻轻地先拉一下鱼钩，再轻轻地放一下鱼钩，反复几次之后，估摸鱼已经把鱼钩咬紧了，于是迅速用力把鱼钩拉上来，鱼随着鱼钩跃出水面，落在地上，在地面

上活蹦乱跳，好像挣扎着想跃回水里去。我们岂能放它回去？赶紧把它按住，把它从鱼钩上取下，偷偷地放进衣服里。待钓够了人手一条之后，我们便离开池塘边，找个隐蔽的地方，生火烤鱼。待把鱼烤熟之后，我们便像饕餮者一样把它们吃得干干净净。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好几次，然后我们就被承包者发现了。他狠狠地责骂了我们几句，要我们发誓以后再不偷鱼，然后才放过我们，恼怒地离去。

我们虽然不是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但我们既然已经发了誓，那就得遵守，于是我们便不再钓鱼了。

但我们依然放不下池塘，于是我们又想到了新点子——放“风帆”。我们找来一些比较厚实的植物叶片，把一根小竹篾插在叶片正中间，然后在竹篾中间开一条缝，把竹壳夹在里面。就这样，叶片当船，竹壳当帆，一首“帆船”就做好了。我们把它放在水面上，趁着风势，它真的漂动了起来。于是，我们十分兴奋，在岸边跟着它跑。这一次，我们也被承包者发现了，但他没有责骂我们，而是冲我们笑了笑，然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帆船”，直到它漂到了另一边，他才罢休。

除了池塘，还有水井。水井位于村子的东头，离我家有好几百米远，中间要经过田埂，也要经过一座石板桥。我作为长子，每天都要到井里挑水——虽然我有个姐姐，但她要干田地活。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长辈的命令岂容违背？我唯有乖乖服从。为了发泄心中的不满，我每挑一次水，都要在石板桥上玩一会儿——若被家长看见，会被数落几句，但也仅限于数落而已。在我的印象中，用那口井里的水煮出的粥十分清甜，令人回味无穷——井水是我挑来的，因此当我听到大人们夸赞粥好吃的时候，我内心会感到无比自豪；这是在我的不满之中令我感到满意的地方。

还有大山，大山位于村子的西边，山上有松树，有山草，还有黏果树。我和玩伴们最喜欢黏果树，每到夏天，黏果树上结满黏果，我们便到山上去采摘黏果。那黏果只有一根手指头那么大，成熟的呈现紫色，不熟的显现青色，青色的是涩的，紫色的才是甜的。我们最喜欢吃甜的了，那是一种不一般的甜，是甜到心里去的那种甜，是具有家乡味道的那种甜。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们本地人都称呼它为“故黏”。

祖母由于丈夫出轨的缘故，守了一辈子活寡。她说，她年轻时也曾有人劝她改嫁，但她对丈夫用情过深，是以被伤得很深，深得让她误认为天下男人皆一样，没有一个不是薄情郎。她虽然内里很坚强，但外在却很和善，待人很好，村里人有什么芝麻绿豆大的事情，都会找她倾诉。而她也总是很耐心地听别人倾诉，用不着她说什么，往往倾诉人把事情倾诉完之后，事情便不再是事情了。她很勤劳，常常顶着大太阳在田地里劳作，连午饭都不回来吃，要我们姐弟仨轮流把饭菜送到田地里去。到了晚上，她便坐在院子里，要我们姐弟仨坐在她身边，时而教我们数星星，时而向我们讲述外高祖父的风光历史，更多的是教我们背诵圣贤的名言名句……

突然，列车不知碰着了什么东西，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把我拉回了现实。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方才省悟到：我的故乡本来应该是在我祖父那边的，只是由于我祖父对祖母的背叛，我才背叛了我祖父的故乡，承继了我祖母的故乡，而我祖母的故乡正是我外高祖父的故乡……如今，我已经离开了故乡，离开了故乡的房子、池塘、水井和大山，离开了儿时的玩伴，离开了年迈的祖母。我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了父母亲和祖母送别我的情景：父母亲和祖母站在村口，父母亲帮我提着行李，祖母握着我的手，对我千叮嘱万叮咛，叫我有空没空的时候要想想家乡，要常回家看看……祖母还没叮嘱完，汽车就过来了，祖母只好收住她的叮嘱，目送着父母亲把我送上车。父母亲帮我放好行李，叮嘱了我两句，然后走下车去，回到祖母身边，和祖母一起与我挥手作别……

汽车开动了，我回过头去，分明看到祖母眼里噙着泪水……我的眼眶湿润了，我连忙回过头来，用衣袖偷偷把眼角的泪水擦掉，然后抬起头来，故作坚强地看着前方。

我坐汽车到了省城，然后赶到火车站，坐上了北去的列车……这一次离开，不知什么时候我才能够返回故乡，与故乡的山水团聚，与儿时的玩伴团聚，与祖母及其他家人团聚呢？

离别，别离，古往今来多少文人墨客用他们的生花妙笔来抒写的这个主题，如今是真真切切地发生在我及我的亲人身上了……

诚然，离别是人世间一个永恒的主题；离愁，是系于远行的游子身上的一个亘古不变的情结。当我们与现实故里逐渐远离时，在我们心里长久埋藏的家园便突然显露出来，把整个形象清晰地呈现在我们的眼前。她是那样的完美：有山，有水，有人；然而，我们却不能够置身其间，也许这就是惹起乡愁的根源吧。

但是，如果我们不能够把乡愁化解，不能够做到洒脱，那么，我们便会被乡愁这张网紧紧包裹，直至窒息。故此，我们需要在这张网中挣扎，甚至超脱出来。这就好比投身大海一样，如果我们任由海水冲刷，把自己卷到大海深处，那么，我们便会被海水淹死。我们只有挣扎，伫立在浅水之处（假如不能上岸的话），才能更好地品味海风，品味海水，品味人生。毕竟，我们的家园并没有失去；即使我们只能够在记忆中欣赏她，这对我们来说，也何尝不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况且，一切家园都不过是人们漂泊过程中的暂时落脚点；我们所认定并为之魂牵梦绕的家园，只不过是我们的祖辈在漂泊过程中的最好落脚点而已。

但是，如果我们真的做到了解脱，那么，乡愁还能成为乡愁吗？她还具有那种让人魂魄备受煎熬的力量吗？没有了失落感，也没有了魂牵梦绕力量的乡愁还能让人感到如此美丽吗？

列车依然在隆隆地前行着。我依然静静地坐着，茫然地用目光在车窗外搜寻，但见夕阳渐隐，薄暮渐起，又是黄昏时候。试问：芳草连天，哪一撮最惹情思？晚蝉乱吟，哪一声最添愁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