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一个人会有梦,一种文化也会有梦。正如用心理学的方法我们可以解读一个人的梦,在梦荒谬无意义的表面之下找到其意义,我们也可以用这种方法解读一种文化的梦,从而了解这种文化。以心理学的方法研究文化,可以开拓出一个新的视角,发展出一种新的文化研究的工具,从而可能得到一些新的发现。

梦是什么?在精分析理论出现之前,科学界否认梦有任何意义。当然那时的科学界对梦有一种解释——它对任何事物都有解释。科学是对自然、人和社会的一种体系化的释义活动,体系中不能不解释梦而留下空白。过去的理解是:“梦是大脑神经细胞的无规律的活动。在人们睡眠时,多数神经细胞不活动而处于抑制状态,而少数神经细胞没有抑制而进行无规律活动。这就是梦。所以梦没有意义。它是大脑的涂鸦。如果你梦见了被狗追,这什么意义也没有。”

精神分析理论提出了一种新的关于梦的见解,而且通过释梦的成功实践使这种见解获得了一定程度的证实。精神分析理论指出在梦荒谬无意义之表面下有另外的隐藏的意义。例如一个女人梦见一条蛇在追赶她,这也许表示在实际生活中有一个男子对她有性的侵扰(因为蛇的外形像男性性器,所以在梦里常作为性象征出现),也许表示别的什么意义。通过心理学的释梦技术我们可以解读梦,知梦隐藏的真意——梦的隐义。

根据精神分析理论的创始人弗洛伊德的观点,人的心灵或说精神不是一个单一的、完全可以意识到自己的一切活动的主体。人的心理活动大部分是在意识之外的,用弗洛伊德的话说就是:潜意识的。人自己的一些欲望、观念在潜意识中,人自己意识不到,而它们却对人的行为有着潜在的影响。

潜意识的认识方式和意识不同,意识中的思维活动是以逻辑方式进行的,而潜意识中的认知用的是另一种方式,弗洛伊德称之为原发过程。这是一种原始的“逻辑”,一种形象的、感性的认知,一种形象的象征活动。梦就是潜意识中的主体用形象的象征方式,用原发过程的语言所做的表达。

弗洛伊德之后,心理学开始了对梦的研究,所有的研究都支持这一基本的对梦的理解:梦是潜意识中的主体的元逻辑的象征体系。弗洛姆区分了“惯例的象征”和“偶发和普遍的象征”。惯例的象征的示例是:用“桌子”这个声音代表家具的一种,而偶发的象征的示例是:一个人如果在某城市遭遇过悲哀经验,以后对他来说,这个城市的形象就象征着悲哀。普遍的象征的示例是:火往往象征着活力、光明能量等。火的形象可以代表我们有相同特性的内在经验:热情、激动、智慧的光明、心理的能量等。

语言是惯例的象征体系,而梦是偶发和普遍的象征体系。梦是可以解读的,梦的解读就是把梦的象征转化为语言。解梦就是对梦的“文本”的释意。例如,一个男人梦见:“看到果园里有苹果,正想摘,一只狗朝我追过来。”当我们知道苹果往往象征诱惑,而狗往往象征外在的法律、规范和内在的道德约束时,把这个梦解读为“他受到婚外的异性诱惑,又受到道德的谴责”似乎是十分合理的。

1.文化是一个梦

荣格、弗洛姆等人的研究把梦这一现象由一种个体的心理活动引向了集体或社会文化。

荣格指出,个人就像一个小群体。人类经历过的一切都在每一个人的心理结构中留下了痕迹——集体潜意识。在人们的梦里,有时会出现极为相近的情节,仿他们在梦里讲着同一个故事。主人公的名字不同,但是故事是同一个。孩子或没有受过教育的人做的梦中有极为深刻的哲理和象征意义,这些哲理和象征意义是他们清醒时完全不知道的。

荣格指出,这些梦来源于集体潜意识。每个人的集体潜意识中都存储着人类千万年来的经验。不同的人的集体潜意识中的内容是几乎相同的,因为人们有共同的祖先、共同的心灵史。集体潜意识的内容不仅出现在个人的梦,也同样出现在其他象征性的活动中:童话、神话传说宗教艺术都可以反映集体潜意识的内容。我们感到最能触动心灵的那些神话,实际上都是集体潜意识的象征活动。由集体潜意识产生的梦有直觉智慧,因此可以预测将要发生的事件。例如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荣格的德国患者的梦中经常出现“金色野兽即将出现”的主题。

弗洛姆指出群体就像一个个人,不仅一个个体有潜意识,一个群体、一个社会、一种文化也有潜意识——社会潜意识。那些与主流意识形态不符的观念、象征体系,在社会中受到压抑,不被主流所认可,但是却依旧存在,成为文化中的一股暗流。社会潜意识会在梦中出现,或在其他的象征性的活动中表现出来,成为流行的风尚、畅销书主题、有巨大影响的电影等。

因此,不仅个人有梦,集体、社会或一种文化也有梦。

所谓文化之梦有两层意义:一是这种文化中某些个人做的、特别有典型性的梦。这些梦或反映出这种文化的基本特点,或反映出这种文化的发展和变迁。二是这种文化中的其他象征活动,如神话、童话、传说、宗教,以及流行的风尚、畅销书主题、有巨大影响的电影等。这些象征活动可以看成是广义的梦。我们可以用分析梦的方法分析它们,从它们不可理解的外表后面找到意义。

分析文化中典型的梦和用释梦法分析文化中的其他象征活动就是解读文化之梦。

2.梦的兄弟姐妹

梦是潜意识的产物,如果说潜意识如同一个母亲,梦就是她的一个精灵古怪的孩子。但是潜意识这个母亲绝不是只有这一个孩子。

神话、童话、民间传说、非现实的文学艺术作品都是潜意识的产物。可以说,它们就像梦的兄弟姐妹。

它们和梦使用同样的原始的逻辑和象征方式。

因此,在我们现代人的日常思维看来,它们都像梦一样奇异荒谬。

它们和梦不同的只是一点:梦是一个人自己的产品,也只是一个人自己观看,而神话、童话、民间传说、非现实的文学艺术作品等等,都是可以在人与人之间交流传播的。

在远古的时候,人们认识世界的方式就是像梦一样的象征方式,所以原始人之间交流时,所用的形式也就是类似梦的方式,用形象化的事物,进而用神话和传说。

如果一个原始人看到邻家少年好像狮子一样威风勇敢,在他的心里,他就会把这种相似当成相同,想“他是一只狮子”;看到这个少年被别的部落的一个少女强烈吸引而不能自拔,他就会想“这个女孩是狐狸或者蛇”。所以在原始人那里,梦的世界和醒的世界是更相似的。

他会对其他人说:“这个孩子是只狮子,他肯定是,我看到过他一个人打败了十个敌人,不是狮子怎么可能做到?哎,可是这只狮子被那个部落的一只狐狸或蛇——我还看不出她是狐狸还是蛇——给迷住了。他现在已经不行了,他饭也不吃,也不喝,总是围着她的房子转。”而这样的交流就可能成为一个神话传说,即一只狮子如何被蛇诱惑而失去力量的故事。

神话、童话、民间传说、非现实的文学艺术作品和梦的不同就在于此,通过人与人的传递,神话越来越具有普遍性,能够反映大家的心理,从而得以不断流传。

神话、童话、民间传说、非现实的文学艺术作品都是大众共享的梦,而梦是个人独有的神话、童话、民间传说、非现实的文学艺术作品。

也许有人会说,文学艺术作品不是原始人的作品。实际上,文学艺术作品虽然不是原始人的作品,但是任何文学艺术作品都含有一定程度的白日梦成分,都是日常的思维和人潜意识中的原始象征思维的混合。

文学作品中含日常思维越少,潜意识原始思维越多,它就越显得奇异不现实,越像一个梦。

文学作品中含日常思维越少,潜意识原始思维越多,写作的过程就越像做梦——不由自主、形象、生动。

福楼拜写作《包法利夫人》时,写到包法利夫人自杀时,福楼拜感到自己口里有毒药的味道——他就是在做梦。

作家有时无法控制笔下人物命运,比如不想写她自杀,但是却不由自主地写她自杀,仿佛书中的人物确有自己的生命。这就是因为作品的创作是潜意识的活动,而人对自己的潜意识——例如对自己的梦——是无法完全控制的。

一般的言情、武侠小说往往是较浅层的潜意识的产物,所以不很神秘深邃,对人的震撼力也较弱。而一些伟大的作品是深层潜意识的产物,是原型形象的展现,所以神秘、深邃,虽然我们不一定能理解,但是我们肯定会被深深触动。

例如,歌德的《浮士德》就是这类作品。浮士德就是一个原型形象,象征着永远追求探索的精神。书中的魔也是一个原型形象。所以我们说前一种作品“浅显”,后一种“深刻”,因为它们分别来自我们潜意识的“浅”处和“深”处。

好莱坞被称为造梦工厂,也是有道理的。好莱坞的电影实际就是一个先由编剧做出来,再让演员表演出来的梦。大众看了电影,仿佛自己做了一个梦。

既然神话、童话、民间传说、文学作品都和梦一样是潜意识的作品,我们就可以用释梦的方法来解释这些“大众的梦”。

3.西方文化之梦

我们可以用对海明威的小说《老人与海》的解读作为对西方文化之梦的分析。海明威的小说《老人与海》是早期美国小说的代表作,是西方文化中影响巨大的作品。人们都能感受到它的巨大感染力。这证明它来源于集体潜意识:一个人集体潜意识的产物最容打动别人,因为它唤起了别人集体潜意识中相同的东西。

老人冒着风浪到海上捕鱼,捕到了一条大鱼。因为鱼太大,船放不下,于是它被捆在船边。鲨鱼群追赶来吞吃大鱼。老人和鲨鱼搏斗并往回赶,等到他回到岸边,已筋疲力尽,大鱼也只剩骨头了。故事里有一个小孩,他想继承老人的事业

阅读者在意识层面对这一小说的解读往往是:小说反映了人的不屈不挠的斗争精神。老人和大海、鲨鱼搏斗的结果,虽然没有把自己捕到的鱼带回来,但是他的精神很伟大。而以释梦方法解读的结果是:这个故事里的海是潜意识的象征,它深不可测,变动不定,它代表着个性意识的消失,代表着死亡。老人是面对死亡的人。他的态度是抗拒死亡,和死亡斗争。鱼代表我们获得的东西,也代表生命本身。而一块块夺走鱼肉的鲨鱼象征着时间——它把我们的生命一块块夺走。如果把这个故事当做梦,梦的隐义就是:我们面对着死亡,面对着个性意识消失的危险。我们的意识就像漂流在潜意识大海上的一条小船,随时有沉没的危险。而我们要和一切风雨搏斗,才能得到生命的收获。但是时间会一点点夺走我们的生命,我们最后能得到的只有“骨头”,骨头代表死,也代表无生命的东西,例如枯燥的理论。最后我们只有死,而新一代的人(由孩子象征)会重复这一过程。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海明威真正关心的主题是“死亡”(心理分析认为,实际上这是他一生作品的唯一主题),也可以看到西方文化的特点:抗拒死亡,为竭力保持自己的个性,采取斗争的方式;而骨子里是悲剧性的意识,因为斗争终将失败。由此我们可以判断,一种悲观的,认为人生虚无意义,思考死亡的哲学将在这种文化中逐渐兴起。

而观察现在的西方,我们可以看到电影灾难片。电影中有卷风、地震、小行星撞击地球、地球变成水世界、侏罗纪的恐龙复活害人等等。表面上主题不同,但是以梦的解读方法看,这些电影的主题是相同的。电影中的事物都象征着一种心理的事物。土地象征着人的本能、人的集体潜意识。人的生命基础,象征着黑暗的不为人知的力量。地震代表这种力量的爆发。水世界和海明威故事里的大海一样,也代表潜意识。世界被水淹没象征着人的心理世界将被潜意识淹没——非理性的东西将淹没理性。复活的恐龙是古老的动物,它象征着我们心灵中古老的成分:原始的思维、集体潜意识、非理性。小行星代表外在于我们世界的力量,它象征着在现在的意识世界中还不存在,但是却将从潜意识闯入意识的事物。外星人的意义和小行星一样。龙卷风代表的是自然的、非人类的,毁灭的力量。总之,所有这些灾难片有同一主题:未来西方世界将有巨大的、令人恐惧的改变,潜意识的、原始的、非理性的心理力量将占上风,秩序井然的现有世界将被破坏。

但愿这只是一场噩梦。

4.中华文化之梦

我们更应该谈谈中华文化之梦。

每个文化的梦都有其特点。中华文化中的神话可以称为古中华文化之梦。

西方(以希腊文化为代表)文化之梦的主题是意识与潜意识、个性与共性、人与非人的斗争。

古中华文化之梦的基本主题是“救灾”。我们熟知的女娲补天的故事,就是一个关于救灾的神话。还有大禹治水的传说、羿射十日的神话也是关于救灾的。

关于“救灾”主题的神话构成了中华文化中神话的主题。中华神话中的灾难不同于西方,西方的灾难往往是由一个对立的破坏力量引起的,而中华神话中的灾难往往是自然失去平衡,天倾斜了、水泛滥了、太阳太多了,并且中华神话中解决问题的方法也大多是调节而不是斗争。女娲补天而大禹疏导河流,只有羿采用的方法有攻击性,他射掉了多余的太阳,但是他的行为本质上还是一种调节——人类需要适度的阳光。

由此可以看到中华文化的调和性。中华神话的灾难同样象征着人的心理状态——象征心理失去平衡。而救灾的活动说到底是调整心态获得新的心理平衡的象征。

西方的现在和中国古代有一个相似点,都是灾难的“梦”开始出现。这象征着这两种文化正处于相似的处境:虽然都是一个文明的顶峰,但都面临着走下坡路的危险,都面临危机

这预示着中华古文化可能会对西方产生更大的影响。分析现代中国人的梦,寻找典型的梦和梦随时代的变迁,也是极为有意义的。不幸的是,关于现代中国人的梦,我们没有“文革”时及“文革”前的中国人的梦的详细资料。我只发现了近十几年来中国人梦的特点:前一段常见“赶不上火车”一类的梦,近来“考试”一类的梦增多。这些梦固然有多种可能的象征意义,但常见的是:害怕“赶不上机会”(“赶火车的梦”和“面临考验”)。我们中国人都意识到了改革带来的机会,也体会到了自己面临着许多考验。

梦是原始的智慧,是用象征对世界的把握,它不是荒诞无稽的。对理解它的人、懂得解读它的人来说,它是人心灵的语言。一个人的梦可以告诉我们关于这个人的心理状态的知识,同样,一种文化的梦可以揭示这种文化的特点、这种文化的问题、这种文化的现状,以及这种文化将会有的未来。

解读文化之梦,就是解读这种文化中的人的心灵。

5.阿拉伯人之梦

每一个民族的梦,或者广义上的梦如神话、传说等,都有这个民族的特点,这个特点和这个民族的性格有关,和他们的生活方式有关。很有趣的是,有些时候,一个民族的“梦”,甚至似乎和他们的未来有关。

比如阿拉伯人的梦就是这样。我没有办法找几个阿拉伯人来,给他们释梦,所以我释的是阿拉伯人的故事,阿拉伯人的文化之梦。

我在阿拉伯故事里发现了一个常见的主题,就是“发横财”。

我们最熟悉的“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故事、“阿拉丁和神灯”的故事都是这样的故事。阿里巴巴和阿拉丁都不是靠自己劳动致富,而是靠从外人那里得到了意外的财富而一下变得富有。特别是“阿拉丁和神灯”的故事,简直是阿拉伯人后来的命运的绝妙的写照。

阿拉丁是一个天真、顽皮并不勤劳的孩子。有一次,一个外国的魔法师来到这里。这个魔法师知道在这里的地下有一个宝库,里面有许多珍宝,其中最重要的珍宝是一盏神灯。魔法师可以用魔法打开地下宝库的门,但是,魔法师自己不能进去,要让阿拉丁为他取宝。

魔法师用魔法打开了门,阿拉丁走进地下宝库,发现里面满是宝物。树上有黄金、白银还有钻石。但是阿拉丁只拿了最珍贵的宝物——一盏旧的油灯。这就是所谓“阿拉丁神灯”,有了这盏灯,他就可以要什么有什么。他只需要擦一下神灯,就会出现一个魔鬼,他想要什么,只要和这个魔鬼说一声就行。谁是神灯的主人,魔鬼就为谁服务。

阿拉伯人在以后果然遇到了魔法师——科学家。在原始的象征中,科学家就是魔术师。在中东文化中,魔法师不是那种在舞台上演一些假的戏法的人,而是真有法术,可以用魔力呼风唤雨的人。科学家就像这种魔法师。马克思也曾经把科学比为魔法。因为,科学家以一种在较原始的人看来神秘的法术,应用一些神奇的器具,真的可以实现一些奇迹。他们可以用一把钥匙,就让一个铁做的名叫汽车的小房子跑起来,还可以借助飞毯似的东西飞上天空,可以移山填海,而最特别的是,可以打开大地的门。而科学家的确为阿拉伯打开了大地的门,也就是说,在大地上钻井。

在地下宝库中,最珍贵的宝物是油灯——我们很容易联想到油、石油。这就是魔术师(科学家)给阿拉丁带来的宝物——油井。有了油井这盏神灯,阿拉丁(阿拉伯人)就想要什么有什么。

在故事里,阿拉丁和给他带来机遇的魔法师并不友好。魔法师希望阿拉丁满足于得到金银,把神灯让给魔法师。阿拉丁当然不愿意,他认为魔法师只是在利用自己,因此对他没有好感——直到现在,海湾战争等一系列冲突也许仍可以说成是:阿拉丁和魔法师继续在争夺神灯。

那么,阿拉丁用神灯主要做了一些什么呢?故事里说:阿拉丁爱上了一位公主。国王当然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穷小子了,于是他要阿拉丁盖起一座宫殿,否则不能娶她的女儿。而有了神灯,盖这个宫殿还不容易?于是,国王惊讶地发现,一天之后,在原本是一无所有的荒漠上,盖起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如果你有机会到阿拉伯国家,见到了极为豪华的大厦,你要知道,那就是阿拉丁的宫殿,是神灯为他建造的宫殿。

“阿拉丁和神灯”的故事仿佛一个预言,而这个预言今天完全实现了。

我们似乎可以说,阿拉伯人的集体潜意识,或说深层的直觉,早已感觉到在这片荒漠的地下有一个和油有关的宝库,一旦有“外国魔法师”来,就可以为自己带来无穷无尽的财富了。

6.《易经》中的梦象

以梦的解读方法去看《易经》,也会有一些发现。

《易》是对中国文化影响最大的几部著作之一,也是最古老的几部著作之一。从汉代开始易学就兴盛于中国,两千年以来研究易学的著作汗牛充栋,几乎绝大多数古代学者都对它有所研究。后来,《易》被称为《易经》,成为科举取士中的必修课,读它的人就更多了。在这种情况下,《易经》的各个方面都曾被无数才智之士苦心研究过。在今天,我们试图在《易经》研究中获得新的发现已不是件容易事,获得较大的发现更好像是天方夜谭,如果说是由一个并非专攻古文的人获得较大发现,那可以说像是个笑话了。

但是我还是斗胆提出我的一个初步发现,那就是,《易经》中辞和爻辞有些是对梦境的描述。我更进一步提出假说:《易经》的一个来源是占梦的著作,《易经》中大多数卦辞和爻辞以及占断是梦和对梦的占断。占梦和龟占、蓍草占相结合构成了《易经》。

这是个极简单的发现,但是,以往却几乎没有什么人看到这一点。这类事在科学发展史上其实极为常见。许多大科学家看不到极容易被看到的事实。原因往往是,他们的思维受固有定势的影响,已经紧紧黏附在旧的思路上了,因而也就不容易转换到新思路上。

《易经》中有哲学,有伦理,有数术,吸引着无数学者在这些方面下工夫,但学者们却较少把其作为一本占卜的书去看待。而江湖术士虽然努力用它卜卦,却少有人对它的起源和演变这类问题感兴趣。因此,此书作为占卜书的最基本的问题却被人们忽视了。

如果我们抛开两千年来人们对《易经》的一切注解、评论和衍化,用看古代卦书的眼光看它,我们就会很容易接受这个论点:它包含占梦的内容。而不用占梦书去解释,许多经文将不可理解。

下面我们对卦辞和爻辞予以初步分析。

《易经》包括两个部分。一是本文部分,称作经;二是解说的部分,称作传。经由六十四个卦以及所附的卦辞、爻辞构成,据说是由周文王被殷纣王囚禁时所著。也有人说爻辞不是周文王写的,而是周公写的。但无论如何,经是《易经》中更古老的部分,当我们探讨关于《易经》的来源的问题时,经是更可靠的。《易经》的传包括《彖传》上下、《象传》上下、《系辞传》上下、《文言传》、《说卦传》、《序卦传》、《杂卦传》等十篇,相传为孔子所著。

传只是孔子作为后人读《易》时的读后感,对理解《易》的来源来说,传的可靠性就差多了。

《易经》的卦辞和爻辞,也可以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对某个形象或事件的描述,第二部分是凶的占断。

如:“履虎尾,不咥人,亨。”(履卦卦辞)可分为两部分:一是“履虎尾,不咥人”(踩了老虎尾巴,老虎没咬人),这是一个描述,二是“亨”(顺利),这是一个占断。

再如:“出涕沱若,戚嗟若,吉。”(离卦六五爻辞)可分为“出涕沱若,戚嗟若”(哭得泪水直流,一阵阵叹气)和“吉”(吉祥)这两部分。

大多数卦辞都没有前一部分,只有详细的占断。

如:“乾:元亨利贞。”(乾卦卦辞)据刘文英先生考证,“贞”就是古代的“占”字的别体。这卦辞的意思是:乾卦,万事顺利。没有描述什么形象。

再如:“咸,亨,利贞,取女吉。”(咸卦卦辞)意思是:咸卦,顺利,娶妻的人占卜吉祥。也没有描述什么形象。

而大多数爻辞却都有前一部分。

如:“枯杨生稊,老夫得其女妻,无不利。”(大过卦九二爻辞)前一部分是“枯杨生稊”(枯杨柳生出新叶),后一部分是“老夫得其女妻,无不利”(占断老人娶到了年轻妻子,没什么不好的)。

那么,描述部分是什么?

如果按过去的认识,说《易经》只是从龟占或春占中发展出来的,那么这本占卜书的卦辞、爻辞似乎应该是没有前边的描述部分才更合适。

龟壳烧出乾卦来,占卜者说,是乾卦,什么事都会顺利。这合乎情理。卦辞,特别是爻辞,又何必加上一段描述的话呢?比如某个人决定不了该不该结婚,就抛硬币决定,正面就结婚,反面就不结婚。结果抛出正面,他决定结婚,他会说:“正面,还是结婚好。”但是他不会这么说:“正面,枯柳树发了个芽,我还是结婚好。”

我们相信,《易经》的编著者不会无缘无故地写上这样一段话。那么这段话是什么意思呢?有这样一些可能性:

(1)龟壳被烧时显示的形象。

(2)是实际发生的事或是当时占卜者实际看到的形象。

(3)是一个比喻,或者是一个梦。

这段描述到底是哪一种呢?或者说它是否有些是龟占形象,有些是实际事件或实际形象,有些是比喻或梦呢?对此很难下一个肯定的结论。但是,在我看来,它是梦的可能性要大一些。下面我具体说一下我的理由。

如果我能证明描述部分不适于作其他解释,或至少证明部分卦辞和爻辞的描述部分不适于作其他解释,这就可以初步证明这些描述只能是对梦境的描述。

下面我将尝试这样做。

(1)描述部分不适于解释为龟占的形象。

最早的占卜主要方式是龟占,也就是烤龟壳,根据壳上的裂纹判断吉凶。这些裂纹也的确构成一些形象,那么,卦辞和爻辞中的描述部分是否就是在描述这些形象呢?例如“履虎尾,不咥人”是否就是龟壳上显示出的一个图形呢?是否原来龟占时,这个图形的出现表示吉祥,后来,《易经》编著者把这个龟占的内容编入《易经》了呢?对这一假定,我的回答是否定的。

理由是:

首先,龟占时绝对不会根据如此复杂的形象去判断吉凶。

“履虎尾,不咥人”,这个形象是很复杂的,包括一只虎的形象、一个人的形象,人的脚还踩着虎尾,虎的头还不对着人。烧一只龟壳,在某一次偶然出现类似这样的图形或许可能,但是这种图形不可能常常出现。作为龟占的经验总结,总结出这么一条说,“如果出现好像一个人踩着虎尾巴,虎却不咬人的图形,占断是吉祥顺利的”,这是不可能的。也许几千几万次也烧不出一次这样的图形。龟占肯定要采用一些更常见的、更简单的图形作为占断的基础。我们可以合理地断定,某种龟占是根据裂纹的断续占断吉凶的,连线“—”和断线“”是基本的图形,由一组这样的线构成的图形就是龟占的图形,如“

”,代表水。

其次,蓍占是在龟占的基础上发展出来的。我们可以假设,周文王被囚禁时,极想占卜自己的命运,但身在狱中无法烧龟壳,便找了些蓍草棍(也许是从草席上抽下来的)用来占卜,并且把蓍草的数目和龟占的各个图形联系了起来。把不同的数目指派给

”、“

”、

”、

这些图形,又进一步把两组图形叠加形成一些稍复杂的图形,然后据此占断。

也就是说,龟占的形象,在《易经》里转化成了卦形。好像上下牙咬着东西,它的意义就是表示“咬”,就是对这一图形的描述。因此,卦辞和爻辞里的描述部分,如噬嗑卦第一爻的爻辞中的描述部分“履校灭趾”(脚镣伤了脚趾),就不会是对这一龟占图形的描述。这个形象,怎么也不像脚镣伤了脚趾的样子。

总之,龟占的形象转化为卦形,并用卦名来描述,卦辞、爻辞的描述部分不描述它。

(2)有些描述部分不适于解释为实际事件或实际形象。

古人相信征兆,相信一件事的发生可以预示另一件事。

例如,喜鹊在门前叫这件事,预示着有喜气到来。而猫头鹰叫则预示着灾祸。如果我们把描述部分解释为征兆,也就是有预示意义的实际事件,则至少在理论上是能自圆其说的。

但是,卦辞、爻辞中的描述部分,并不都像是征兆。如果说《易经》的确像记载所说的,主要是文王所做,那么用征兆解释也不合理。一个被囚禁的人,所能看到的东西很有限。描述部分中的许多内容,都是他所不可能在狱内见到的。而即使说文王创作《易经》时归纳了民间关于征兆的说法,有些描述也不好解释。

例如睽卦上九:“睽孤,见豕负涂,载鬼一车……遇雨则吉。”古人怎么可能会说,如果你见到一只满身是泥的猪拉了一车鬼,那么你出门赶上下雨是吉利的?因为难得会有谁见到这种征兆,除非他有幻觉,所以这种征兆毫无价值。只说见到猪一身泥预示着什么,才是更合理的征兆性语言。

再如大过卦上六:“过涉灭顶,凶。”趟水过河水没了头顶,凶。这又是一句废话,水淹没头顶本身就是灾祸,它不是另一个灾祸的征兆。

另外,许多中国人极为相信的征兆,比如日食预示灾祸,地震预示战争,喜鹊叫预示喜事等等,在《易经》中都没有出现,这也说明描述部分不是征兆。不可能说周文王时代的人相信的征兆,和过后并不很久的春秋时期的人相信的征兆就完全不同了。也不大可能周文王不把日食等重要预兆收入《易经》内。然而,把这些描述说成是一个比喻,或一个梦却都是说得通的。但是解释为比喻相对来说不很合适,因为用“履虎尾,不咥人”这种少见的事情作比喻,不如用一些更常见的事。再如旅卦上九:“鸟焚其巢,旅人先笑号啕。丧牛于易,凶。”如果作为比喻,把什么可以比做先笑后哭呢?

(3)描述部分很像梦。

有些卦的描述部分,明确提到了“梦见什么如何”,这些描述当然是梦。

有些卦的描述部分,和古代流传下来的释梦书中的条目或古人释梦的例子极相似,例如,“困卦六三”的描述部分有这样一句:“入于其宫,不见其妻,凶。”《敦煌本梦书》中有:“梦见宅空者,主大凶。”再如乾卦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敦煌本梦书》中有:“梦见龙飞者,身合贵。”

一卦中各爻的描述,往往是同一形象的不同状态,比如乾卦是龙的七种状态:潜藏的龙、在田地里的龙、在渊中的龙、在天上的龙……渐卦则是:大雁落在小河边,大雁在石头上吃东西,大雁在树上……这种形式极像一本梦书:梦见大雁在地上如何,在树上又如何。

如果我们把《易经》的描述部分当做梦,用释梦的方式解释,解释出的结论和《易经》的占断有很高的一致性。

例如屯卦六四:“乘马班如,求婚媾。”按梦来解释:骑马可以是一个性象征。因此梦见骑马,对应白天的婚姻是很恰当的,而且表明了梦者的生理愿望已经有一定程度,这对婚事成功是个有利因素。这和卦中占断“无不利”是一致的。反之,如果梦见“屯如邅如,乘马班如。匪寇,婚媾”(屯卦六四),即说骑马走得极为艰难,求婚的人弄得像强盗一样,那么这种梦虽然也是性象征,但同时有困难、强求的特点,相对就较难成功。卦中占断是:“女子贞不字,十年乃字。”一时还结不成婚。卦的占断和释梦也是相似的。

再如大过卦九二:“枯杨生稊,老夫得其女妻,无不利。”梦见“枯杨生稊”,即老树长了新叶子,象征老年人重新恢复青春。“老夫得其女妻”,即老夫得到了年轻妻子,也同样象征老年人恢复青春。进一步,老年人象征精力衰弱,而“枯杨生稊”、“老夫得其女妻”则象征一个人(未必年纪真老)精力得到恢复,这自然是一个很好的象征。卦上的占断“无不利”和梦的解释也是一致的。而大过卦九五(“枯杨生华,老妇得其士夫”)则不同,枯老的树上开出了花朵,花象征女性,所以这个象征代表的和九二爻有性别差异。

再如井卦各爻,就是各种有关井的情境。如果我们把它理解为梦见井的种种具体情境,就可以这样分析:正如我们前边所说,梦中的井,往往象征着内心的泉源、心理力量的源头、一种滋养等等。但是同是梦见井,“上下文”不同,意义也不尽相同。梦见井水浑浊,梦见旧井可能已半干,一般象征着心理潜能没有得到开发。这不是很好的心理状态。而井卦初六正是“井泥不食,旧井无禽”。这一爻的结果是得不到滋养。再如,梦见井水清澈但是没有人喝,我认为象征着心理能量没有被使用。而井卦九三中则说:“井渫不食,为我心恻。可用汲,王明并受其福。”即是说,如果国王是明君,你就有福,否则你会怀才不遇,也很可惜。以梦来解,《易经》这样解也是对的。只是《易经》没有提到梦的更深一层意义:你只有自己提升了心理能量,才会得到机遇。清清井水象征你的能力,它能不能被使用不仅在于国王,也在于你自己。

7.梦书与《易经》的“亲缘”

既然我们认为《易经》中的描述有些是梦象,那么我们必须说明,为什么梦象会进入《易经》。

我认为,这是古人用龟占、梦占等占卜方式相结合而造成的结果。

为了保证更可靠,古人同时应用多种占卜术,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那么,在用八卦以至六十四卦占卜时,也会参考占梦的结果。这样,他们就很自然地要对照这两种占卜方式。对照的结果,自然是将有类似的占断的放在一起,相互参照。我认为就是这样,古人最后把梦书的内容放进了《易经》,按六十四卦把常见的梦象进行了分类。

如果我们更进一步假设传说中周文王被囚期间创作《易》的事件是真实的,那么,被囚的他在占吉凶时,当然除了用蓍草,最方便的就是释梦了。因为被囚的人,最有时间去做梦。

当然,我们说《易经》中有梦象,也并不是说《易经》中所有的描述部分都是梦象。有些显然不是梦,如“帝乙归妹”,是典故,还有一些是不是梦很难说清楚。

《易经》中藏着一本梦书,这个假设是否成立,还需要研究者去进一步探讨。本书的说法,不能称为定论。不过,至少可以对这一有趣的题目加以思考,也许你也会有新的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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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释梦 文化的梦解读发布于2024-04-16 17:17: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