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爱因斯坦对话

爱：当我还是一个相当早熟的少年时，“我就已经深切的意识到，大多数终生无休止的追逐的那些努力，是毫无价值的。”

精心用伪善漂亮的字句掩饰着的“每个人只因为有个胃，就注定要参加这种追逐。”

庄：记忆有自己的选择，想记的记不住，不想记的一点也忘不了。

不论事的大小精粗，“过去”和“当前”是统一的，和时光永远无古无今一样。

庄：生活的常识就是吃喝拉撒睡。这就是人的常性，常德。但这种常往往叫你过不下去，还有天灾人祸……你刚想“五常”之一，地震来了，你得朝外跑；战争来了，你得躲藏；你病了，“五常”就难进行。再加上僭主的任意折腾，使你无所适从。

和“正常”相对的是“反常”。维持常规常行，正常的生活秩序，人们费尽了努力。

事实经验证明，人们在维持正常中做着反常的事，正常就是走向反常的发展。

反常终难持久，最后必归正常。正常反常本是一码事，只是按逻辑的循环发展着。

变是常。

不变的是恒道，是理。

我们只能把常态的事实汰弃，当做渣滓。我们离“事实”越远，才能把握“真理”，获得有价值的思考。

我们把常态当渣滓，因其有不变的历史重复，谁把饮食男女当回事，这是人性的必然，生活本身比戏剧小说都丰富。

只有懂得了生活，才能有理性的思考，进入形而上，没形而上的理性思考，也很难理解现实生活何以如此。

爱：国家是故意用谎言欺骗年轻人的。这是一种令人目瞪口呆的印象。这种经验引起我对所有权威的怀疑，对任何社会环境里都会存在的信念，完全抱一种怀疑态度。这种态度再没离开我，即使在后来搞清了因果关系，它已失去了原有尖锐性时，也是如此。

少年时代的“宗教”天堂就失去了。

庄： 我对此深有同感。从幼年时，我就感到教育和宣传的欺骗，而被生活一再证实。

老子“道法自然”，没给宗教留一点位置。我是老子信徒。后来佛学传入，佛老相契，以慈悲为怀，对人生的现世来世寄托善恶报应的幻想，是对被压迫善良者的心理安慰，也是使底层社会安定的因素。

佛被道化而成禅，充满天真活泼的生机，庄和禅是一触即合的。

爱：“仅仅作为个人”，从那种被愿望，希望和原始生活解放出来的第一个尝试，就是掌握个人之外的世界。

庄： 我作为个人，首先是“解放自己”。

逃脱物质和精神贫穷的束缚。只有选择，才是出路。

《易经》已给了我生活的探测器，这是祖父给我最好的生活指南和自我拯救的方舟。

自由的任性，对诗文书画的爱好，使我很早就掌握了自食其力的生存本领。

爱：每个人生活的原子化。

庄：个人生活的原子化，是科学家的概念；每个人都是一个小宇宙，是中国哲学家的概念。

爱：思维是什么？

我们一切思想都是“概念”的自由游戏。大都在无意识下进行的。

庄： “概念”的形成，是人本身自具的思维能力，

这种“自由”，不是向谁学来的。人类的良知，良能，都来自先验存在的知性思维。

爱：不用证明就得承认的公理，是自然存在的一切物理和生命。它不是人造的，也不是凭人的意志而存在，人不依存它不行。

庄： 在中国，不用证明就承认的公理，是道。“道法自然”，万物都遵循着自然的规律。

爱：人生有限，陷入任何一个专业，都可耗尽你的永生。在无限的知识海洋中，把你的知识提纯出来。这种能力要靠直觉的悟性。

把真正的带有根本性的，最重要的东西和那种广博的可有可无的话语，分离出来。

庄：一个形象化的比喻，代替一大片啰里啰嗦的说理，而诗的修养，使我有简捷的，单刀直入的思想能力。中国哲学，凝炼于诗文书画中，可从一个沙砾中现大千世界。

爱：追求理论的“内在完备”，也就证实了宇宙的“理性完备”的永恒的存在方式。

庄： 证明个体的真，也证明宇宙的真。

爱：想我这种人，“一生主要的东西在于想的是什么和怎样想的。而不在于所做的和经受的是什么。”

庄： 我“想的是什么？”我要达到的目的，似乎早就定下了。文学家，艺术家，凭良知良能良心，而不被任何权势所御用。

作为道家，“绝圣弃智”是我天生的心理素质。我不崇圣，他们都是人。

我坚守真诚，鄙视用小心眼，小权谋。权谋多大也是小的，因其缺少光明正大的人格和吸引力，才用欺骗伎俩蒙骗百姓。

爱：一种理论的简单性越大，它涉及的事物的种类越多，它应用的范围越广，它给人的印象越深。

庄： 老子发明了“道”，再简不过了。道源于“易”，“易”也再简不过了。

易道分阴阳，一下子抓住了万有生命的生殖规律，男女雌雄，对立统一。一阴一阳谓之道。

老子以有无为道，把握了质。

庄子以有无为道，把思辨推行到最高的层次，把握了玄。

玄学思维，是人类永远无法企及的思维高度。

伏羲的“易”，

老子的“道”，

庄子的“玄”。

三玄归旨，统归于玄远之境。

除了大道的永恒，自然万物的运动，都是相对的。

爱：从系统的理论观点看，可以设想经验科学的发展过程，就是不断归纳的过程。探究普遍性的规律，好像纯粹的经验事业。这种观点，没看到整个过程，忽略了直觉和演绎思维在精密科学发展中起的重要作用。

庄：提出一种思想体系，依靠少数公式的基本假设，建立起来的这种思想体系，叫“理论”。概念，是小的思想系统的设定。体系，是概念的运用。纯粹经验，往往被事实所困，只有直觉才能使思想得到解放，因为它是直接联系到宇宙本体的。

爱： 不愿意放弃完全的因果性。

一个希望受到应有信任的理论，必须建立在有普遍意识的事实之上。

庄： 因果是天地之间的必然规律，像有生必有死一样，这是自然界普遍的事实，是用不着证实的。

爱因斯坦：如果一个人爱有条理的思想，那么他的本性的这一方面很可以牺牲其它其它方面而显得更突出，并愈来愈明显的决定着他的精神面貌。

庄：大概，这种有条理的思维习惯，我从小就已养成。这得益于祖父的引导，从小就教给我《易经》。八卦歌诀，就是儿时记住的，占卜的习惯坚持了一生。我一直感激孔子为《易》做《传》，把以卜筮为主的易，哲学化，通俗化，变成一种思维方法，坚持做人的正道和忠诚仁义，元享利贞。

在动乱的世界中，我的抉择自然是反战和爱惜自然生命的大慈，这当然是“老子哲学”。他的“四法”“三宝”，形上形下的轮转，天人合一的思想方法，和“慈，俭，不争”的行为准则。“抱一而为天下式”，成了我的座右铭。

而在接触了庄子之后，他对我的生活艺术、创作艺术的影响，起了决定的作用。“齐物论”成了我坚持的认识论和世界观。“与天地为一，与万物同生。”齐观万物，知道了我即是道，我和宇宙是一体，我即宇宙。

自我解放，是人类解放的原子基础。

我有自由的能力，能自由生活，我就能自行民主，不要别人给予。

精神解放，思考问题就开放，创造思维就活跃，诗文书画，生活与艺术行为，浑然一体。有了思维的艺术，艺术的哲学，意象和形象的思考的交替运用，加上禅学，儒家的规矩，道家的自由，佛家的自性，和“三玄归一”的思考方式，和时代激流相逆相迎，迂回顺应，锻炼了自己应变能力。

庄子的一宗两行，道宗自然，不违天，不忤众，故能虚己待物，应物随成。

这样的人生，是太美了。他不搞对立相仇，而是对立相成。与天地为友，不战天斗地，而是与自然和谐相处。相天而行，跟随时代潮流，内守天良。不与人相仇，不搞你死我活。不以人斗为乐，不以杀人逞“英雄”。

和光同尘，与人民为一，齐是非，等贵贱。不为外物所物，不以腐鼠为滋味，超越权欲利禄。在给社会贡献中，得自然的回报。人格是纯素的，其精神是高洁的。凝神专一，创造能力得到无限发挥。

庄子玄学的思维，人文哲学，从伦理到科学精神，远远超越了西方“哲学”。

从理论物理实验创造了“相对论”的爱因斯坦，思想上升到哲学层次，可以和庄子的相对论，辩证统一。舍此尚无真正可称为“哲学家”者。

文心不正，难有质文，无有正气，难有高洁的文风。

一个为战争和政治服务的工具，是不具普适人类的哲学品格和普世价值的。

爱因斯坦：“一个叹服的事实，却是我们无法理解的事实。”“宇宙秩序的存在”。可以说：“世界永久的秘密在于它的可理解性。”

庄： 物理学家用科学实验，证明着这一理性世界的存在，只感到惊奇，却无法理解。宇宙何以有难以被人理解的神秘？

老子，尤其是庄子，一直正面解说着这个世界的秘密，就是他的“论道”。

宇宙的有无混成的概念已被设定，而无需争辩的事实，是万物和谐共处于其中。而形、象、真、精、信，这些都是万物的共有特徵和规律。

物理能证明自然物的存在，发现万物存在的合理性。但无法证明天道的存在和人心的存在。

人性是何以产生的，灵性由何而来？它属于形而上的哲学范畴，却不能用物理学家的实验去证实。这是道与术的关系，也是哲学和科学的分野。

庄子的玄学思维，巧妙的提供了宇宙的论证方式，把大道说是“无”，说是“不知”，把万物说是“有”，说是“可知”，把大道自由概为绝对，唯一，永恒，无处不在。而万物永远是相对的，变化着的，循环和重复着的。

庄子教给我们观世的方法，是站在大道方面以统观，一切都可以自释，自绎，自解，自了，了而未了的无限循环下去。唯大道永恒，万物都可以以“糟粕”视之。故众人重物利，圣人重精神。

生命是生了还要生的，死了还要死的，人生在生死之间，永远为了一个胃口的需要和欲望的满足，永远奋斗，争夺，机心用尽的重复着。

动物的吃喝拉撒，性欲追求，是生活的常规，我们不看而知，而它却为我们提出了玄奥的道理，直通天道和宇宙精神。这样的宇宙观和方法论的认识论，是我们的祖先早在五千年前已完成了的。

爱因斯坦：对于有形物体的概念，是人类或生灵“头脑”的一种自由创造。给有形物体这个概念一个独立的意义，它高度独立于那个原来产生这个概念感觉的印象。这就是我们把“实在”的存在加给有形物体所指的意思。

庄： 爱因斯坦的“绕绕绕”一样直译语言的表达，在庄子思维中，是简而明的。

有形物体，即“物”，它是独立的个体。

产生物的是天道，是自备的生成之理，它又是独立而自由的。

爱因斯坦把有形物体，当做“实在的存在”，来指物。

所有物，都是实体，都是暂时的，变易着的，永久的存在。

这样的事实，是宇宙秩序中一种自然的存在，在人和万有生命中是自然的反映。

创造思维，是人类特有的思想智慧。

“自由创造”，是宇宙万物的客观事实，在人的头脑中自然的反映，因人也是自然的自由创造物。

人自身，有自由的创造能力，不用人教，是天生自具的。

这种头脑的自由创造，在物理科学家感到神秘的，在庄玄哲学的体系，这是明白畅达，很自然的东西。

道与物的关系很简单。

以道统观，皆统一于道，属于宇宙本体；

以物观之，皆各自独立，万物相对，永远有差别，而不能混同。

自然万有生命，都是这样的存在。草木，鱼虫，走兽，各个长成自己，守着自己的本性，有自己的自成之理，结构形态，运动方式，生存方式，独有的生存能力，生命自由的执着，和传宗接代生生不息的坚持。

这些都是天道自然之物，各有其生命的特殊本领，都有其存在价值，它们共生于宇宙之中，相成相辅，相生相杀，生长消息，构成宇宙秩序的和谐。这像是先验，实际本来自古就存在的事实。

物理学家为“自由创造”的能力而惊奇。中国的哲学家，却认为是理所当然。

我们生命本身就是自然的自由创造物，正是我们的自由创造，才产生了老子“道法自然”的结论。

道是头脑与行为的结合。思的是道理，走的是道路。

人生下来就自具双脚，路只能产生于你个人的足下。

想怎么走才怎么走，顺于自然和本性的要求。

对于知识的渴求和努力，是争取更好的生存条件之一，也是天生自备的能力。

人类最终的努力，是正确的认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