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宋词

《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

欧阳修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背景】
欧阳修，年幼丧父，家贫，投靠叔父为生。他参加科举考试也不顺利，后来幸登进士第，当过几任地方官。在文坛上，他声名显赫，皇帝也喜欢他的文章，便让他到中枢机构任职。欧阳修性情刚直，他同情和支持范仲淹等人革新政治的主张，因此，当革新派得势时，有好些年他也跟着干得风风火火。而一旦守旧势力抬头反扑，范仲淹等人被打压，欧阳修也跟着受到打击，被朝廷外放任职。不过，尽管人生起起落落，欧阳修总是坚持自己的意见，他“天资刚劲，见义勇为，虽机阱在前，触发之不顾，放逐流离，至于再三，志气自若也”。可见，大家都知道他是个有真性情的汉子。他的《醉翁亭记》，便是在范仲淹被迫下台，他也被贬到滁州时写的。那时候，他的处境不妙，可是真能“志气自若”，自得其乐。
欧阳修推崇儒家，以继承韩愈的学说自诩。不过他不像韩愈那样强调复古，而是更推行平易畅顺、能够表达真挚性情的文风。苏轼说：“自欧阳子出，天下争自漻磨，以通经学古为高，以救时行道为贤，以犯颜纳谏为忠。”在文坛上，他更被誉为“唐宋八大家”之一。
欧阳修的词最大的特点，是风格多样，欧阳修在词的创作上所表现出的复杂性，正是他思想和性格复杂性的流露。这也正好说明他一方面在政治上恪守儒家思想，另一方面在私生活上，又受到时代风气的诱惑。这也是在宋代鼓吹“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风气中，知识分子强调自我的复杂心态的表现。

【赏析】
《蝶恋花》，写一位女性思念丈夫，吐露无比幽怨的情怀。这种题材，也是我国亘古以来诗人们常写常有的，像唐代王昌龄的《闺怨》“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蝶恋花》第一句“庭院深深深几许”，欧阳修首先从表现一个深院大宅写起，那是个“庭院深深”的世家豪宅。特别是“深深深”三字连用，字相同而词性不同，这别开生面的写法，特别能引起读者兴趣。开首欧阳修提问庭院有多深，接下去，欧阳修却写了庭院的两幅图景。首先是在院子里“杨柳堆烟”，杨柳被烟雾笼罩着，庭院柳树的浓密，一片昏暗，这不就说明了庭院有多么深广！接着，欧阳修又指出：“帘幕无重数。”在庭院的厅堂房廊里，挂着数也数不清的帘幕，把空间层层隔断。这豪宅之深之大，不是也就不言而喻了吗？
《蝶恋花》属小令，全首上、下片只有十句。欧阳修不惜以三句的篇幅，先写庭院之深深，在深深的描写中，又展示庭院幽暗的情景，这就首先向读者暗示了庭院里面少妇的身份和心绪。从其居住的条件看，说明她是富贵人家的内眷。她居住条件很阔气，但她的心境又很压抑，她和外界隔绝，被烟柳蒙住，被帘幕围住。这三句，暗示她处境的封闭、心境的暗淡，这不写之写，正说明了诗人艺术技巧的高妙。
词的第五句、第六句“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原来这独处深闺的少妇，正在怀想她的丈夫。在她的想象中，她的丈夫骑着高鞍骏马，施施然到外边寻欢作乐去了，撇下她独自守着深深的庭院，锁闭在这迷蒙烟树和重重帘幕之中。可以说，这首词的上片，欧阳修是以平静的笔触，描写庭院的深广和少妇轻微的举动，但又处处透露出少妇内心深沉的压抑。
欧阳修笔锋一转，下片的兜头一句竟是“雨横风狂三月暮”，这气势和上片的格调截然不同。在下片，欧阳修出人意料地设置一个狂风暴雨的环境。这时候，春天已将过去，天色也渐阴暗，处在这样的时刻，让独处深闺的少妇内心涌起了惊涛骇浪，她想起自己的青春不是也随着这“雨横风狂”的春天顷刻间飞逝了吗？一方面，它既是在平静的日子里，突然出现狂风暴雨景象的实写；另一方面，又是思妇内心世界产生激烈变化的虚写。这一石二鸟的艺术手法，不能不让人叹为观止。
下片的第二句和第三句“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黄昏时刻，白天即将过去，她不想让时光溜走，于是赶紧掩门，企图留住时光。可是，这举动是多余的，春天和她的青春，毕竟是一去不可复返了。诗人正是通过写她这样的举动，表现她处境的无助与无奈。在无计可施、无法纾解空虚和苦闷的情况下，欧阳修写她竟然流着眼泪，向花发问，这就出现了“泪眼问花花不语”一句。作者正是通过写她这莫名的举动，展现她痛苦的内心。在这里，欧阳修下“花不语”三字，是惊人之笔。作者却说它“不语”，这就把花拟人化，让它成为可知可感可以与少妇思想沟通的对象。可是，这一刻，它却回避了少妇的发问，这就把少妇深沉的苦闷推到了极致。
“乱红飞过秋千去”，这是词的最后一句，也可以理解为是花对少妇提问的回应。在那“雨横风狂”的黄昏，岂止室中的少妇彷徨苦闷，那户外的花朵，也经不起风吹雨打，落英缤纷，乱成一片，它们还被吹到秋千那边去了。这些凌乱脱落的花朵，就像随风而逝的命运，又何尝不像那被耽搁了青春、扔在一边的少妇？欧阳修却强调它“飞过秋千”。要知道，古代的少女，常常玩荡秋千的游戏，像李清照说“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苏轼写“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等。这一来，在风雨中的落花飘过秋千的图景，正是被舍弃的少妇命运的写照。这一句词运用之妙，毛先舒也看到了，他说：“因花而有泪，此一层意也。不但不语，且又乱落，飞过秋千，此一层意也。人愈伤心，花愈恼人。语愈浅而意愈深，又绝无刻画费力之迹。”（据〔清〕王又华《古今词论》引）
欧阳修写的这首《蝶恋花》，在艺术结构上有特意的安排。在上片，诗人描绘的是宁静之景，庭院深深，帘幕重重，在柳烟笼罩中一切静悄悄的，只出现了少妇希望眺望远方思念游子的一丝律动。这一段，作者写少妇的情绪，似乎很平静。那深深庭院，更像是一潭寂寞的死水，吹不起半点涟漪。可是，在下片，作者一开始就写“雨横风狂”，于是，整片的格调发生变化。这暴风骤雨的出现，就像火山突然爆发。而那少妇竟然“门掩黄昏”，硬想把春光留住，却又无法留住，这心绪矛盾的反应，极其强烈。谁知乱红飞舞，落花狼藉，春天和她的青春都受到了无情的摧残，这更激发她的怨怼。在这首词上下片情景和格调的对立中，得到完全的反映。
欧阳修对“情”十分重视，而且对“情”的感知，也十分细腻，这一点，罗泌就曾指出：“公性刚直，而与物有情。”他的词作，除了一些是描写山水景物之美以外，大多涉及离愁别恨和爱情的问题。在欧阳修有关爱情的词作中，有不少是写到妇女对所爱者真情的思恋和被抛弃者的痛苦的。《蝶恋花》正是其中写得最为出色的一首。这首词之所以值得重视，是它揭示了封建时代妇女被压抑的痛苦。
在宋代的词坛上，欧阳修的词作则是把笔触伸进了“庭院深深”，揭示妇女种种备受压抑的命运。在不合理的父权社会中，她们中的许多人，不过是被锁在樊笼中的宠物。女性向往人性的自主和被禁锢的矛盾，使她们平静的外表下，内心有着“雨横风狂”般的矛盾冲突。
有意思的是，曾经强调以儒家思想管控社会的欧阳修，对“情”却是十分重视的。在《纵囚论》中，他就提出“尧舜三王之治，必本乎人情”。他把重视人情，看成治国最高理想。欧阳修还说过：“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非关风与月。”情痴，指的便是极端重视感情和具有强烈的同情心，具有这样的心态，不一定是和自己的爱情经历有直接的关联,而是人的本性会让人的同情心强烈到进入痴迷的状态。
在封建时代，女性经常会遭遇被丈夫抛弃的命运，这让她们苦恼不堪。同样，在官场上摸爬滚打的男性，就没有类似的被抛弃的遭遇吗？以欧阳修而言，在人生的道路上，有时春风得意，有时被朝廷抛弃。正如王安石说，“自公仕宦四十年，上下往复”。欧阳修对自己在仕途上的得失，也有许多苦恼和迷惘，所以，即使在到西湖游玩，纵览好景的时候，也会叹息“富贵浮云，俯仰流年二十春”。一方面他周旋在情爱的生活中，因而对女性的心态有深切的了解，从而真诚地同情她们被抛弃的遭遇；另一方面，欧阳修自己，在人生道路上，也经历过类似的被抛弃命运。因此，他能够如此深刻生动地展现少妇“泪眼问花花不语”的苦闷。
正因如此，有人认为欧阳修这首《蝶恋花》，有着“寄托”的深意，评论者把作者所写男女的关系，和政治上的君臣关系联系起来。但是，如果欧阳修在现实生活中，没有被抛弃或被排斥的体会，没有同情被压抑者的人性，他也不可能写出如此深刻和让人心灵震撼的作品。

【附录】
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号醉翁，晚年号六一居士，庐陵(今江西吉安)人。欧阳修四岁丧父，虽家贫而好学。宋仁宗天圣八年（1030年）进士及第。景祐元年（1034年）任馆阁校勘，两年后因替被贬的范仲淹申辩而被外贬夷陵。后入朝复职，又升知谏院、知制诰等职，赞助推行庆历新政。新政失败后，上疏反对罢免范仲淹等事，被外放知滁、扬、颍及应天等州府。数年后再度被召回朝，拜官翰林学士。嘉祐五年（1060年）升任枢密副使，次年拜参知政事。宋英宗即位后，被卷入濮议之争中，颇受非议。宋神宗即位后力求辞位，出知亳、青、蔡三州，又反对熙宁变法的部分措施。 熙宁四年（1071年）得以太子少师致仕，翌年逝世，享年六十六岁。

(摘自《书城》 黄天骥 2023年08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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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唐诗宋词】欧阳修《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发布于2023-12-16 20:2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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