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中华学术之大宗,西周之政,儒家之政也,周公奠其基,而有“儒以得民”之言,荀子以周公为大儒之效之代表。孔子虽不得位,而修六经,集群圣之大成,儒学一贯之统确立,兴私学,使儒学由上而及下,教化弟子三千,而贤者七十二。诸子百家皆其子侄辈也,出于儒而自立一派,或者出于儒而反儒,如虫生于木而反蚀木,而墨子是第一个反儒者,以兼爱节用非乐攻儒,彼亦持之有理,自成一套,遂与儒对垒,与杨氏并为当时显学,儒学开始出现危机战国儒林中人,对此作出回应,反击批判墨家,重塑儒统者,厥为孟荀二子!孟子力距杨墨,宣言“杨墨之言不息,孔子之道不著”,荀子虽不作此宣言,然其批判墨子之言亦多矣,且专作乐论驳斥墨子非乐之说,兹取二子批墨言论论之。 孟子对孝道,与墨者有一次辩论,辩论虽短,却使墨者辞穷而遁。案《孟子·滕文公下》曰:
墨者夷之因徐辟而求见孟子。孟子曰:“吾固愿见,今吾尚病,病愈,我且往见,夷子不来!”他日,又求见孟子。孟子曰:“吾今则可以见矣。不直则道不见,我且直之。吾闻夷子墨者,墨之治丧也,以薄为其道也。夷子思以天下,岂以为非是而不贵也。然而夷子葬其亲厚,则是以所贱事亲也。”徐子以告夷子。 夷子曰:“儒者之道,古之人若保赤子,此言何谓也?之则以为爱无差等,施由亲始。”徐子以告孟子。孟子曰:“夫夷子信以为人之亲其兄之子为若亲其邻之赤子乎?彼有取尔也。赤子匍匐将入井,非赤子之罪也。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盖上世尝有不葬其亲者,其亲死,则举而委之於壑。他日过之,狐狸食之,蝇蚋姑嘬之。其颡有泚,睨而不视。夫泚也,非为人泚,中心达於面目,盖归反蘽梩而掩之。掩之诚是也,则孝子仁人之掩其亲,亦必有道矣。”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怃然,为间,曰:“命之矣。” 墨家是反儒的,孟子为当时儒者之宗,墨者夷之却求见孟子,盖墨者自知儒家为正统,墨家为后来自立,墨家之说或与儒家相悖,而为儒者非议,欲求儒家认可。而孟子对墨者不屑,称病不见,不久,夷之又求见孟子,孟子也不见,而直言批评夷之自相矛盾,墨家是主张薄葬的,庄子曰:“庄墨子生不歌,死无服,桐棺三寸而无椁。”葬礼如此之薄,为其节用之说,对葬礼也如此节俭,俭过为吝,而于亲为戾矣,儒者所非也。夷之为墨者,却葬自己亲人较厚,不合墨道,不合所学,夷子学于墨氏而不从其教,其心必有所不安者,故孟子以此诘之。既然葬其亲厚,犹为墨氏之学,故孟子说他“以贱事亲”。葬其亲厚,其情之是也,主墨氏之学,其理之悖也。朱子集注曰:“夷子学于墨氏而不从其教,其心必有所不安者,故孟子因以诘之。”夷之对此回应则是说儒家书上也说对百姓如保赤子,爱民如子,这又怎么说,他认为爱无等差,但是施爱要从亲人开始。他这是说儒家也自相矛盾,以回击孟子。然而儒书爱如赤子,是推己及人之爱,与墨家兼爱不同,可言爱民如子,然可言爱子如民乎?孟子就说“以为人之亲其兄之子为若亲其邻之赤子乎?”,必推兄子之爱及人,未有推邻之子之爱及亲者,推己及人,自亲及疏,由近及远,此儒家等差之爱也。夷之葬其亲厚,认为爱自亲始,是承认等差之爱,于墨道有所不安,而犹曰爱无等差,盖不敢疑墨子之说也。
朱子集注曰:“若保赤子”,周书康诰篇文,此儒者之言也。夷子引之,盖欲援儒而入于墨,以拒孟子之非己。又曰:“爱无差等,施由亲始”,则推墨而附于儒,以释己所以厚葬其亲之意,皆所谓遁辞也。孟子言人之爱其兄子与邻之子,本有差等。书之取譬,本为小民无知而犯法,如赤子无知而入井耳。且人物之生,必各本于父母而无二,乃自然之理,若天使之然也。故其爱由此立,而推以及人,自有差等。今如夷子之言,则是视其父母本无异于路人,但其施之之序,姑自此始耳。非二本而何哉?然其于先后之间,犹知所择,则又其本心之明有终不得而息者,此其所以卒能受命而自觉其非也。 孟子言葬礼出于人情,上古之人丧亲,直接委于沟壑,后来看见狐狸来食,蚊子来叮,额头出汗,心中实为不忍,不忍其亲尸体为禽兽所食,则用土掩盖其亲尸体,此葬礼之始也,后来葬礼愈备,此乃文明之发展。则孝子仁人掩其亲者,自必有道,而非以薄为贵矣。孟子如此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使得夷之辞穷而无以安,心愈不安,只得说受教了。此可见孟子不屑教诲之教,不屑教诲,孟子自尊其道,不屑于异端,亦以言激发异端,使其良心不安,而觉所学之非也。于不屑而见孟子距异端之严,然见异端秉彝之存,而与之言,则又待异端之宽也。孟子曰逃墨必归于儒,然亦有由墨归于儒者,夷之以爱无等差,而曰施由亲始,以合于儒,特其不敢弃墨耳,孟子以天理人情晓明之,使其自愧,则归儒或有可能。由归儒者,后世或有之。明儒曹端曰:“ 或问:“朱子曰:‘夷之学墨,必推其说求合于儒’,何?”曰:“天下之理,其初有正而无邪,其始有顺而无逆。天下之势正而顺,常重无待于人;邪而逆,常轻不得资诸人。’胡不自近世儒学观之,吾儒距彼者至矣,彼未尝不求附吾儒,不如是则尤侧,无以自安矣。其理之悖,说之穷,此亦可见。”异端之学有悖于理,学异端者或有所不安,则附于儒,不如此,则其心不安,佛氏本不言孝,儒者议其不孝,而佛氏亦言孝道矣。可见儒者之中正,无待与异端合,异端之偏至,必求合于儒家,而可长久。
夷之自相矛盾,既言爱无等差,又曰施由亲始,其实墨子本身就自相矛盾,儒家提倡孝道,墨子亦何敢非孝?讲孝道,就有等差之爱,兼爱之说难行,要兼爱,则无所谓孝,孝者,仁之本,兼爱无本也,墨子曰:“使天下兼相爱,爱人若爱其身,犹有不孝者乎?视弟子与臣若其身,恶施不慈?故不孝不慈亡有,犹有盗贼乎?故视人之室若其室,谁窃?视人身若其身,谁贼?故盗贼亡有。犹有大夫之相乱家、诸侯之相攻国者乎?视人家若其家,谁乱?视人国若其国,谁攻?”而不知兼爱视亲与路人一般,同等爱,然而人怎么能爱的那么多,则于亲之爱必薄,而孝道不存矣。墨子反对分别,曰:“恶人而贼人者,兼与?别与?即必曰别也。然即之交别者,果生天下之大害者与?是故别非也。”,“吾本原兼之所生,天下之大利者也;吾本原别之所生,天下之大害者也。”以兼爱为大利,以分别之爱为大害,公然反对等差之爱矣。那么施由亲始,不是分别?孝道不是分别?对亲人要孝,而对他人之爱,不言孝?墨子对此曰:“姑尝本原之孝子之为亲度者。吾不识孝子之为亲度者,亦欲人爱利其亲与?意欲人之恶贼其亲与?以说观之,即欲人之爱利其亲也。然即吾恶先从事即得此?若我先从事乎爱利人之亲,然后人报我爱利吾亲乎?意我先从事乎恶人之亲,然后人报我以爱利吾亲乎?即必吾先从事乎爱利人之亲,然后人报我以爱利吾亲也。然即之交孝子者,果不得已乎,毋先从事爱利人之亲者与?”
前曰故视人之室若其室,谁窃,视人之家若其家,谁乱?而不曰视其家若人家之言,则固有其序矣,不爱其家,孰能爱人之家?先从爱其家起,推而爱人家,墨子直接说兼爱,无序矣,或疑之,而墨子又为此诡辩,就说人子爱利其亲,不也要别人爱利其亲吗?盖墨子以为让别人都爱其父母更为大孝。要让别人爱利自己亲人,就先自己去爱利别人的亲人,墨子以为无德不报,你爱利别人的亲人,别人也会爱利你的亲人作为报答。看似有理,其实多不合实际。爱亲很简单,自己直接去爱亲人,照顾亲人,何必爱别人的亲人,使别人爱自己亲人?孝道直,而墨子曲矣,现实中爱利人,多是别人回报到你,很少有爱利你亲人以报答你的,且不是所有人会报答。墨子此说与佛氏超度父母为大孝同其遁。墨氏不非孝,亦言孝,而此说之弊则滋生不孝,故孟子非之。 墨氏兼爱,乃劝人先从爱别人亲人开始,反人情,而曰使人爱利其亲,又似乎有理,以似是之理证其反人情之是。先从爱利人之亲始,则又爱之有序,而其序违背人情伦理。墨氏二本,而又无本矣。爱亲,一本也,兼爱人,又一本也,又先爱利人之亲,无本也。 墨氏的兼爱仔细分析,其实也就是,我不直接爱自己,我爱人,让别人爱我,我不直接爱亲人,我爱别人的亲人,让别人爱我的亲人,就如我你锤你背,你也给我捶背。这是有些情况需要相互,但不是都要相互。人是有私人空间的,有些自己对自己,而不能让人对自己。回报不是即时的,一定的。我爱别人父母,给别人父母看病,别人就能即时爱自己父母,给自己父母看病,就一定会爱我父母?何不如自己爱亲,服侍亲人,给亲人看病为常,为即时。治好自己亲人,有余,或帮别人治好别人的亲人。岂有己亲不治而先治他亲者。儒家常道,墨家反常。其言兼者,即都,一起之意,都这样相爱,其实很不人情,很不实际,你爱别人父母,别人即使知道报答,也不一定知道你父母是谁,在哪,则又恶从而爱利其亲? 《朱子语类》对夷之章此有段议论:"夷子以谓'爱无差等,施由亲始',似知所先后者,其说如何?"曰:"人多疑其知所先后,而不知此正是夷子错处。人之有爱,本由亲立;推而及物,自有等级。今夷子先以为'爱无差等',而施之则由亲始,此夷子所以二本矣。夷子但以此解厚葬其亲之言,而不知'爱无差等'之为二本也。"
亚夫问:"'爱无差等,施由亲始',与'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相类否?"曰:"既是'爱无差等',何故又'施由亲始'?这便是有差等。又如'施由亲始'一句,乃是夷之临时譔出来凑孟子意,却不知'爱无差等'一句,已不是了。他所谓'施由亲始',便是把'爱无差等'之心施之。然把爱人之心推来爱亲,是甚道理! 问:"爱有差等,此所谓一本,盖亲亲、仁民、爱物具有本末也。所谓'二本'是如何?"曰:"'爱无差等',何止二本?盖千万本也。"退与彦忠论此。彦忠云:"爱吾亲,又兼爱他人之亲,是二爱并立,故曰'二本'。
船山《读四书大全说》讲夷子二本章曰: 夷子二本之旨,注、录俱未看出。朱子云“何止二本,盖千万本也”,则既不知墨,而于孟子之言亦碍。夫苟千万其本,则是散漫无本矣,孟子胡不直斥之曰生物皆有本而夷子无本耶?
邪说之立,亦必有所以立者。若无会归之地,则亦不成其说。墨之与儒,公然对垒者数百年,岂漫然哉?天地之间,有正道则必有邪径。以寻常流俗,只是全不理会道理,及至理会道理,劈头一层便得个稍宽一步、稍深一步见解,苟异其昔日之醉梦无觉者,遂不审而以为至极,而喜其乍新,利其易致,遂相驱以从之。此邪之与正,自有教以来,只是者个窠臼。与圣道亢衡而争,在汉以后为佛,在汉以前为墨,其实一也。 佛虽出于西夷,而引伸文致之者,则中国之人士也。墨衰而佛盛,盖移彼成此,枝叶异而根柢同尔。墨氏尚而薄葬,唯佛亦然,此皆其见诸用者也。若其持之以为体者,则二本是已。 圣人之道,从太极顺下,至于“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亦说“人受天地之中以生” 。然曰“乾道成男,坤道成女”,则形而上之道与形而下之器,莫非乾坤之道所成也。天之干与父之干,地之坤与母之坤,其理一也。唯其为天之干、地之坤所成,则固不得以吾形之所自生者非天。然天之干一父之干,地之坤一母之坤,则固不得以吾性之所自成者非父母。故西铭之言,先儒于其顺序而不逆、相合而一贯者,有以知夫横渠之深有得于一本之旨。

若墨之与佛,则以性与形为二矣。性与形二者,末之二也。性受于无始,形受于父母者,本之二也。以性为贵,以形为贱,则一末真而一末妄。末之真者,其本大而亦真。末之妄者,其本寄托和合以生,不足以大而亦妄。性本于天,人所同也,亦物所同也。人所同者,兄之子犹邻之子也。物所同者,则释氏所谓万物与我共命也。故从其大本而真者视之,无所别也,安得异爱亲于爱人物也?至于父母之使我有是形,虽未尝不为之本;乃一妄之兴,如沤之发,而赤白和合,与妄相吸,因有此粉骷髅、臭皮囊之身,束我于分段生死之中;则其本原以妄立,而其末亦无非妄矣。若执妄末以区宇于妄本之所生,“区宇”说出楞严。横据异同,视邻子不若兄子,则是逐妄末以坚其妄本,而丧其真本也。故生则爱之,惟其性之存也;死则弃之,墨薄葬,佛[荼]毗。惟其形之贱也。形本妄而销陨无余,故生不以形。性恒存而生灭无异,故死亦有觉。故薄葬、尚鬼之说立焉。 要其所谓二本者:一、性本天地也,真而大者也;一、形本父母也,妄而小者也。打破黑漆桶,别有安身立命之地。父母未生前,原有本来面目,则父母何亲,何况兄子,而此朽骨腐肉,直当与粪壤俱捐。其说大都如此。盖惟不知形色之即天性,而父母之即乾坤也。
形色即天性,天性真而形色亦不妄。父母即乾坤,乾坤大而父母亦不小。顺而下之,太极而两仪,两仪而有乾道、坤道,乾坤道立而父母以生我。则太极固为大本,而以远则疏;父母固亦乾道、坤道之所成者,而以近则亲。繇近以达远,先亲而后疏,即形而见性,因心而得理。此吾儒之所为谓一本而万殊也。 然唯尽性至命、依中庸而行素位之君子,然后能择而守之;而非彼乍出于利欲昏呶之中,才得脱洒便住下不进,妄谓已得者之所能知也。发其藏,知其所据者如此,墨、佛之妄,不讯而伏其辜矣。惜乎先儒之欲诘盗而不获其赃也,徒悬坐之曰“千万其本”,彼岂服哉! 余尝叹曰:韪哉斯言!以二本无分辟墨佛,正中墨佛要害!吾儒一本而万殊,异端二本而无分,此圣学异端之大别也!或曰:“我之大贤与,于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贤与,人将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不需要总是把人家说成异端,自己说成圣人。圣人靠吹是吹不出来的。儒生自孔子后即好攻击他家,亦同门中又分崩离析,有子游子夏之辩。”余曰:二本则有是内非外,贵性贱形,庄子所谓方内方外,二本也,二本则以一至万也,故庄子曰齐物,程子诘之曰:“物本齐,何待齐?”佛以相为幻,以空为道,亦二本也,亦以一至万,而曰万法归一,若万法归一,一归何处?孤守其一耳。若孟子则曰:“形色即天性。”形性不二,何有贵贱之分?本一也,岂有二本?道一也,岂有二道?而至于人伦日用,则父母与路人不分,人与禽兽不分,流于无父无君,毁灭伦理,率兽食人。异端二本无分,大抵如此。辩理之正偏,非为门户之见,苟墨佛为一本,则与圣学无大差异,何辟其为异端?圣学能容异端,但要与异端有别。樊须向孔子问稼,而孔子斥其为小人,非鄙稼穑也,鄙其志之小,谋食务利,而不志君子之道也。稼穑,小道也,小道虽有可取,致远恐泥。杨墨为我兼爱,其说亦本于仁义也,而孟子斥为禽兽。以其为道则偏,不知仁义之方,为我无公,兼爱无本,或二本,二本其实无本也。杨墨虽一时贤者,然于道不分明,而流于无君无父。使孔孟复生,亦必斥二本为异端也,岂为门户而贬之哉!守其正,辨其偏也! 墨佛二本,其实也是无本,他提倡兼爱,爱人,则必对自己的亲人疏忽,佛氏提倡爱众生,爱很多动物,则对人的生命反而不重视,本之无也,二本必至无本。贵性而贱性,重爱而轻亲,必以所贵而忽其所贱,以其所重而轻其亲。

王船山《四书训义》曰:墨者之教托于仁,而以贼仁。贼仁者,贼人之本也。其言以为:天者,人之大本也,人皆生于天,而托父母以成形,父母为形之本,而天为之本;自天而言之,则我与万物同本而生,而爱不得不兼。神受于天而贵,形受于父母而贱,故弃亲而薄葬。其说亦若近乎理,而可以惑天下。乃理者,生于人之心者也。但反之心,而以天为大本,则自寥廓而不相及;而当父母不可忍之痛,自怵然含哀而不容已。此岂非吾所从来之不可昧者乎?盖乾者父道,而父即吾乾,坤者母道,而母即吾坤。吾所亲承以有生者父母也,此不待思虑而自不昧者也。若推而之于寥廓不相及之天,则言之亦有其理,而心不能生。故虽墨者之徒,未尝有不发见之心,而君子欲引而喻之于道,则乘此以动之,可使归也。 有夷子者,学于墨子而求见孟子,因徐辟而请焉。孟子知其有悔悟之心,而恐其习之已深而未易觉也,乃辞之曰:“吾固愿见,今吾尚病,未可见也。病愈,我且往见焉,夷子不必来也。”其气和,其辞悬,示以君子容物之广,而不绝其来见之路,乃郑重以不欲亟与异端竞是非,以亵吾道。则夷子虽有可与言之机,而未可即与言也。 他日,夷之又因徐辟以求见,则其不安自绝于道之心切矣。孟子日:“向者未可见,而今可见矣。虽然,见而顺乎夷子之言,则废道,若遽与夷子争辩于得失之理,则吾不欲以君子之道与墨者竞,久矣。此吾所以不易与夷子见也。今既可见矣,若不先以直伸吾道之正而摘夷子之非,则且无以显道之至是,而夷子何利于见我?我请直言而因子先诘之。吾闻夷子,墨者也,则学墨子之学,守墨之道,而心亦纯乎墨之心也。墨者之治丧,以薄为道,非吝于丧也。其以为道所不得而重,故轻之;道所不得而私,故忘之。夫夷子学其所学,而且欲以易天下,夺天下之心而伸已之是,必躬行之,而后使人见其可贵。岂谓薄葬之非是而不足贵乎?然则夷子之于亲,虽无所事于加贵,而亦何至待之以所贱?乃闻其葬亲也,厚也,岂以所贱事亲乎?夷子反求之心而何以然耶?” 盖异端之徒惑于师说,据为理之必然,而固非其心之本然。心不容已于动,而与其所据之理不合,于是而为两全之说以弥逢之。此可见天理之在人心,而道之必归于一。故徐子以告夷子,而夷子为儒、墨并行之说以自解曰:“笃于亲而厚于葬,儒者之道也。而吾以为儒初不废墨大公之理,而墨自可有儒用爱之序,则吾用儒而何伤于墨,学墨而亦岂异于儒乎? 儒者谓古之人保民如保赤子。如以为亲疏之别不可齐也,则民与赤子,其不得以一一保之心通之矣。而此言何谓哉?其必有见于大同之理也明甚,是儒之无异于墨也。而自之言之,则同此一互爱之理,原与天地万物为一体,而何差等之分?特近者易感而远者难格,则施由亲始,亦自然之序也,此墨之初不异于儒者也。故之之治丧,两行而道通于一,夫子其能不许我乎?” 夫夷之者,惟其有不容已之心,故不得已而出于两存之说。而屈儒以就墨,则习乱之也,而非其本然。故徐子已告,而孟子因其有悟之机而告之曰:“夫夷子之释《书》也,信以为保民之道无异于赤子,保民之心亦与保赤子同也。则有兄之子于此,而亲之将如邻之赤子乎?以亲兄之子而亲邻子,可谓爱矣;以邻子亲兄子,而天性之爱不伤乎?当邻子之在吾前,而必无异于兄子之心;当兄子之在吾前,而心亦不为之动如邻子乎?古之人无此心,而夷子亦恐不能必其心之如此也,审矣。若《周书》之言,则非此之谓也。以文王之慎罚言 之,谓殷民为纣之所污染,叛人之所胁从,陷于恶而不知,如赤子之匍匐将入井而非其罪, 故告康叔以矜其愚而宽之。赤子者,无知之谓,岂以齐亲疏于一等,而果恝然视其赤子如悠悠之人哉?儒之不可屈附于墨也,而奈何其欲两存之? “若夷子爱无差等之说,吾知其蔽之所自生矣。亦尝思天之生物矣,不可谓物之不生于天也,而终不可谓天之无端而生一物也。 物有本而后生,故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天以其无思无为之道,全付畀于其所自生者而生之,故使亲之生我者天也。物各含一,资始资生之理,以行大生广生之化,天即在父母之中,而父母即吾天。其条达畅遂,形以成而性以具,故气无殊气,而心无殊心。万物之生,各有其亲,则各有其天,一物之自为本也,以心以理,无不然者。而夷子徇墨者之说,以亲为形本,以天为性本,亲之生我者无异于万物之养我,而爱不得有差。呜呼!性不能离形,而生不能忘亲,而奈何自析一身而二之哉! 以此而思,夷子之厚葬,盖亦由本而生其心,而夷子不自知也。请为夷子言葬道。夫欲薄葬其亲,薄之而已矣,岂徒墨者哉!盖当上世道未明、礼未备,人子之心不知所尽,尝有不葬其亲者矣。其亲死,无以处之,则举而委之于壑,未见其不安也。他日过之,狐狸食之,蝇蚋一往一来而姑喝之。于斯时也,恻隐之发,迫激而成羞恶,知此非他人之亲,而己之亲,则有如狐狸之食己肉而蝇蚋之吸己肤者,而不知其泚之出于颡焉。夫此就何从而生乎? 为薄葬之说者毁君子之道曰:‘葬之观美,以为名而邀人之誉也’。乃此就而亦为人乎哉?吾知其中心之不宁,而血气皆失其理,则一身之形形色色皆天性之所发,而即皆与父母相为关通之几,其达也,顺而致也。于是乃归,反蘽梩而掩之,而心姑为安,岂不愈于未掩之先 乎?然则孝子仁人之掩其亲,衣衾必备,棺椁必重,柳霎必饰,岂为人哉,亦必自有其心而生其道。此心也,即上天生我之心;此道也,即父母生我之道。由天而亲,由亲而我,一脉贯通,行乎其不得不行,发于其不容不发,而大礼行焉,非其必有者哉!然则夷子之厚葬,亦中心之达,而顺行其道。当终天之日,自知之,自不能已之,又岂踌躇较量,以为无差等之爱姑自此始哉!夷子而常体此心以行其爱,道在是矣,虽勿见我焉可矣。” 夫即夷子固有之心而动之,未有不动者。故徐子以告,而夷子怃然为间,以追维其当时厚葬之情,而推其所自生之原,则一本之理若将见之,乃曰:“命之矣”。 非以夫子之道命之,而即以之之心命之。本不容二,而道之必出于一,不可以墨亢儒,而抑不可屈儒以同于墨。之其知所变矣。 孟子之辨墨也,不竞之于其道,而诛之于其心,所以见仁为人心,乃一真无妄之理,而非强扩之而使大。则托于仁而贼仁之邪说,又何足以立哉!


王船山训义解释阐明孟子之意甚精甚详,故全录之。


《孟子·滕文公》下“好辩”章曰:公都子曰:“外人皆称夫子好辩,敢问何也?”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当尧之时,水逆行,汜滥於中国,蛇居之,民无所定。下者为巢,上者为营窟。《书》曰:‘洚水警余。’洚水者,洪水也。使禹治之。禹掘地而注之海,驱蛇龙而放之菹。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汉是也。险阻既远,鸟兽之害人者消,然后人得平土而居之。尧、舜既没,圣人之道衰,暴君代作。坏宫室以为汙池,民无所安息;弃田以为园囿,使民不得衣食。邪说暴行又作,园囿、汙池、沛泽多而禽兽至。及纣之身,天下又大乱。周公相武王诛纣,伐奄三年讨其君,驱飞廉於海隅而戮之,灭国者五十,驱虎、豹、犀、象而远之,天下大悦。《书》曰:‘丕显哉,文王谟!丕承哉,武王烈!佑启我后人,咸以正无缺。’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公明仪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作於其心,害於其事;作於其事,害於其政。 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诗》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无父无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 孟子好辩为不得已,战国邪说始作,与正道并立,邪说害正,危害世道人心,孟子不得不辩,以纲维世道,卫孔子之道,孟子以杨墨比诸洪水猛兽,而以承大禹,周公,孔子自任。臣弑其君,子弑其父,坏人伦之大者,孔子惧,作《春秋》以正纲常。而乱臣贼子惧,警乱臣子不敢为弑逆,所以存人道也。杨墨之说无父无君,其说之弊,必至弑逆者多矣,且至裂人禽之防,率兽食人,孟子亦忧之,而欲卫先圣之道,距杨墨,批判其淫辞,使邪说者不得复作,如周公之兼夷狄,驱猛兽,使夷狄猛兽不得为患也,杨墨之学无父无君,是周公所膺,则己安可不以距杨墨自任?能言距杨墨者,就是圣人之徒,此章尤可见孟子之义正辞严,浩然大气!实乃声讨异端的堂堂之阵!孟子距异端如此之严,盖异端不辟,正道不尊,异端为正道之蓁芜,不辟,正道难行,杨墨盛行,害及天下人心,圣人之道不显,欲继往圣,发扬孔子之道,异端不可不距,能言距杨墨者,即为圣人之徒,非徒己欲严距之,亦欲劝人距之,鼓励人大胆距之,孟子之言方严如此,凛凛可畏,浩浩无疑矣! 朱子集注曰:盖邪说横流,坏人心术,甚于洪水猛兽之灾,惨于夷狄篡弒之祸,故孟子深惧而力救之。再言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所以深致意焉。然非知道之君子,孰能真知其所以不得已之故哉?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言苟有能为此距杨墨之说者,则其所趋正矣,虽未必知道,是亦圣人之徒也。孟子既答公都子之问,而意有未尽,故复言此。盖邪说害正,人人得而攻之,不必圣贤;如春秋之法,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讨之,不必士师也。圣人救世立法之意,其切如此。若以此意推之,则不能攻讨,而又唱为不必攻讨之说者,其为邪诐之徒,乱贼之党可知矣。 集注之意亦甚严正。《朱子语类》亦对此章议论曰:因居之看"好辩"一章,曰:"墨氏'爱无差等',故视其父如路人。杨氏只理会自己,所谓'修其身而外天下国家'者,故至於无君。要之,杨墨即是逆理,不循理耳。如一株木,顺生向上去,是顺理。今一枝乃逆下生来,是逆理也。如水本润下,今洪水乃横流,是逆理也。禹掘地而注之海,乃顺水之性,使之润下而已。暴君'坏宫室以为污池,弃田以为园囿',民有屋可居,有地可种桑麻,今乃坏而弃之,是逆理也。汤武之举,乃是顺理。如杨墨逆理,无父无君,邪说诬民,仁义充塞,便至於'率兽食人,人相食'。此孟子极力辟之,亦只是顺理而已。"
敬之问杨墨。曰:"杨墨只是差了些子,其末流遂至於无父无君。盖杨氏见世间人营营於名利,埋没其身而不自知,故独洁其身以自高,如荷蕢接舆之徒是也。然使人皆如此洁身而自为,则天下事教谁理会?此便是无君也。墨氏见世间人自私自利,不能及人,故欲兼天下之人人而尽爱之。然不知或有一患难,在君亲则当先救,在他人则后救之。若君亲与他人不分先后,则是待君亲犹他人也,便是无父。此二者之所以为禽兽也。孟子之辩,只缘是放过不得。今人见佛老家之说者,或以为其说似胜吾儒之说;或又以为彼虽说得不是,不用管他。此皆是看他不破,故不能与之辩。若真个见得是害人心,乱吾道,岂容不与之辩!所谓孟子好辩者,非好辩也,自是住不得也。"
问:“墨氏兼爱,何遽至於无父?”曰:“人也只孝得一个父母,那有七手八脚,爱得许多!能养其父无阙,则已难矣。想得他之所以养父母者,粗衣粝食,必不能堪。盖他既欲兼爱,则其爱父母也必疏,其孝也不周至,非无父而何。墨子尚俭恶乐,所以说'里号朝歌,墨子回车'。想得是个淡泊枯槁底人,其事父母也可想见。”又问:”率兽食人',亦深其弊而极言之,非真有此事也。”曰:“不然。即它之道,便能如此。杨氏自是个退步爱身,不理会事底人。墨氏兼爱,又弄得没合杀。使天下伥伥然,必至於大乱而后已,非'率兽食人'而何?如东晋之尚清谈,此便是杨氏之学。杨氏即老庄之道,少间百事废弛,遂启夷狄乱华,其祸岂不惨於洪水猛兽之害!又如梁武帝事佛,至於社稷丘墟,亦其验也。如近世王介甫,其学问高妙,出入於老佛之间,其政事欲与尧舜三代争衡。然所用者尽是小人,聚天下轻薄无赖小人作一处,以至遗祸至今。他初间也何尝有启狄乱华,'率兽食人'之意?只是本原不正,义理不明,其终必至於是耳。”或云:“若论其修身行己,人所所及。"曰:"此亦是他一节好。其他狠厉偏僻,招合小人,皆其资质学问之差。亦安得以一节之好,而盖其大节之恶哉!吁,可畏!可畏!” 墨氏兼爱,至于无父,只是抹杀亲疏等杀,不务爱亲,而径爱人,爱人无方序,则至对亲之爱薄,流至于不爱其亲而爱他人之悖德者矣。夫亲疏不分,爱无厚薄,爱路人如父母,或者过厚矣,亦视父母同路人,竟甚薄矣,故至无无父。而爱人有穷,爱人亲无穷也。穷于人之爱以同亲,则亦穷于亲之爱而有所不恤。孟子乃极言率兽食人者,仁者视路人如亲人之可爱,天资凉薄不肖者,则视亲人如路人乃至如禽兽之可杀矣,使仁人愚而不得其理,不肖者顽而更甚其恶,则兼爱之说误之也,以学术杀后世,启后世以毁人伦之祸,甚于古之暴君,安得不深排而力距之,必息其说乎?
王船山《读四书大全说》对此章言之尤深,曰: “率兽食人,人将相食”,集注作譬喻说。看来,孟子从大本大原上推出,迎头差一线,则其后之差遂相千万里,如罗盘走了字向一般。立教之始,才带些禽兽气,则习之所成,其流无极:天下之率兽食人者,亦从此生来;天下之人相食也,亦从此生。祸必见于行事,非但喻也。 如但为我,则凡可以利己者,更不论人。但兼爱,则禽兽与人,亦又何别!释氏投崖饲虎,也只是兼爱所误。而取人之食以食禽兽,使民饿死,复何择焉!又其甚者,则苟可为我,虽人亦可食;苟视亲疏、人物了无分别,则草木可食,禽兽可食,人亦可食矣。
杨朱、墨翟,他自是利欲淡泊枯槁底人,故虽错乱而不至于此。乃教者,智教愚,贤教不肖者也。开一个门路,说“为我、兼爱是道”,“拔一毛而不为”,“邻之赤子犹兄之子”,从此流传将去,拔己一毛而利人不为,则亦将害人躯命利己而为之;亲其邻之子如兄之子,则亦将漠视其兄子如邻之子,而兄子可同于邻人,人肉亦可同于兽肉矣。圣贤之教,虽使愚不肖者择不精,语不详,而下游之弊必不至如此。唯其于人禽之界,分得清楚也。 率兽食人,孟子时已自有此暴行。然杨、墨之教,近理者粗,惑人者浅,则其害止于率兽食人,而未有人相食之事,故曰“将”。春秋传“易子而食”,甚言之也,犹云“室如悬罄”。庄子称盗跖脯人肝肉,亦寓言而非实事。自后佛入中国,其说弥近理而弥失真,直将人之与禽,同作大海之沤,更不许立计较分别。故其言戒杀、戒食肉者愈严,而天下人之果于相食也亦因之而起。自汉明以后,如黑山贼、朱粲、刘洪起之类,啖人无异于菽麦,以张睢阳之贤而亦不免矣。悲夫!孟子之言“将相食”者,而果相食也,则佛之为害其惨矣哉!
盖苟视此臭皮囊为赤白和合不净之所成,亦如粪壤之生蔬谷,而父母未生前别有本来面目,则此泡之聚、捏目之花、熏成妄立之肉骨筋骸,而脔之烹之,以聊填我之饥疮也,亦何不可哉!圣人不作,辟之者无力,人之日即于禽而相残也,吾不知其所终矣! 船山此解较合孟子义理,兼爱抹杀亲疏等杀分别,其流弊必至无此,欲清其污,必浚其源,故孟子从源头上要距杨墨为我兼爱之说,而曰“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又曰:“知者无不知也,当务之为急;仁者无不爱也,急亲贤之为务。尧、舜之知而不遍物,急先务也;尧、舜之仁不遍爱人,急亲贤也。”都是针对墨子兼爱而发。 墨氏兼爱,必至于无父,墨氏之无父,又岂徒为兼爱所误哉!尚同,天志之说,亦流为无父矣!尚同之说,同人于君长,天子,乃至同于天,而尊卑上下不分,亵天而为狄,罚人之不同天者,则为神权之专制,所罚者又无亲疏之分也。且鼓励告讦之法,曰:“凡闻见善者,必以告其上,闻见不善者,亦必以告其上。上之所是,必亦是之,上之所非,必亦非之,已有善傍荐之,上有过规谏之。尚同义其上,而毋有下比之心,上得则赏之,万民闻则誉之。意若闻见善,不以告其上,闻见不善,亦不以告其上,上之所是不能是,上之所非不能非,己有善不能傍荐之,上有过不能规谏之,下比而非其上者,上得则诛罚之,万民闻则非毁之。”闻见不善者,必告其上,鼓励告发,并诛罚不随上之是非,和人一起非议上者,并使万民非毁之,这就恐怖了,文革之批斗,非如此乎?集体批斗一人。此则与申韩相似矣!而申韩犹未至此也!而父告子,子告父,伦常颠倒,墨子曰:“若见爱利家者,必以告,若见恶贼家者,亦必以告。若见爱利家以告,亦犹爱利家者也,上得且赏之,众闻则誉之,若见恶贼家不以告,亦犹恶贼家者也,上得且罚之,众闻则非之。’是以遍若家之人,皆欲得其长上之赏誉,辟其毁罚。是以善言之,不善言之,家君得善人而赏之,得暴人而罚之。善人之赏,而暴人之罚,则家必治矣。”对于家人有不善者,亦欲告之,故其流弊必至父子相告!古代尚无可考,近世文革人伦之惨,则其明验也!文革尊墨,尚墨学,而阶级斗争下,无父子之情,使子可告父,亦可斗父,父子相告相斗者众,伦常乱矣,墨学之祸至于此极哉!儒家父子相隐,不主告发,隐恶扬善,岂有此弊。 孔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墨子主节葬,节葬之节,至于“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无椁”,非慎终也,葬之不以礼,岂所以爱亲也,“丧祭之礼废,则臣子之恩薄,而倍死忘生者众矣。”葬亲如此之俭,几无异于禽兽,岂所以厚风俗,善人伦哉!送终如此之吝,则事生亦甚节而薄矣,此亦流为无父也。 天志使人皆事天,法仪又曰:“人无幼长贵贱,皆天之臣也。”儒家事亲而事天,其于天尊而不亲,天远而亲近也,墨家一味强调事天,而不言事亲,则于亲有所不恤。儒家曰乾坤父母,人受天地以生,船山曰:“形色即天性,天性真而形色亦不妄。父母即乾坤,乾坤大而父母亦不小。顺而下之,太极而两仪,两仪而有乾道、坤道,乾坤道立而父母以生我。则太极固为大本,而以远则疏;父母固亦乾道、坤道之所成者,而以近则亲。繇近以达远,先亲而后疏,即形而见性,因心而得理。”若墨氏之言,似乎耶教之说,说上帝之下,人人平等,都是上帝子女,君臣父子之伦不见,墨曰皆上帝之臣。


关于儒家之祭天,王船山曰:圣人之事天也,不欲其离之,弗与相及,则取诸理也;不欲其合之,骤与相及,则取诸量也。荐之为明德,制之为郊煙,不欲其简,以亲大始也;不欲其黩,以严一本也……天迩而神事事之,以远天而不亵于人。不敢亵者量,不忍离者理。通理以敦始,故方泽不敢亢于圆丘;称理以一本,故上帝不可齐于宗庙……且夫人之生也,莫不资始于天。逮其方生而予以生,有恩勤者而生气固焉,有君主之者而生理宁焉。则各有所本,而不敢忘其所递及,而骤亲于天。然而昧始者忘天,则亦有二本者主天也。忘天者禽,主天者狄。羔乌之恩,知有亲而不知有天;蹀林之会,知有天而不恤其亲。君子之异于禽也,岂徒以煙祀报始哉?巡守则类焉,民籍则献焉,钦承以通之,昭临汝之无贰也,故曰“乾称父,坤称母”。若其异于狄也,则用重而物则薄也,天子之外未有干焉者。等人而专于天子,而抑又用之以薄,非能侈然骤跻于帝之左右矣。狄之自署曰“天所置单于”,黩天不疑,既已妄矣。而又有进焉者,如近世洋夷利玛窦之称“天主”,敢于亵鬼倍亲而不恤也,虽以技巧文之,归于狄而已矣。呜呼!郊祀之典礼至矣哉!不敢昧之以远于禽,不敢主之以远于狄,合之以理,差之以量,圣人之学《易》,于斯验矣。”(《周易外传卷五》)

余尝衍其意曰:忘天者禽,黩天者狄,禽知有亲而不知有天,狄知有天而不其亲。匈奴之轻老弱,耶教之名父母,惟天是尊,皆不恤其亲者也。君子之事天异于异端之事天,《诗》曰:“上帝临汝,无贰汝心。”以天自警也,而异端则求天之福,求上帝拯救,所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也。乾坤父母,乾坤与父母皆本也,乾坤赋我以性,父母赋我以形,形色即天性,不可二也,何佛之贵性贱性,而忘其亲?耶之主天同父,而不恤其亲?不知理一分殊之义,二本无分也。以天为主,则我与父母同事上帝,奚有尊卑之分,故父母可名也,亦可离也,耶教尊事上帝至矣,而于亲之爱何其薄焉!父不甚亲其子,子不甚尊其父,此固狄道也。人禽之辨辨于事天,华夷之辨辨于事亲,船山言之尽矣。 凡墨氏言之不经而流于禽狄之道,非但兼爱之说,孟子辟之未尽,余故备而论之。



王船山《四书训义》又曰:孟子承孔子之学以继往圣,而其辟杨、墨也独严,为人心计也,实为人道计也。人与禽兽同生于天地之间,而欲全乎人者,必远禽之害。禽害人则乱,人远禽则治。上世之乱在天灾,而物裂天之灾以逼人。中古之乱在人事,而君率兽以害人之生。后世之乱在人心,而行禽之行,言兽之言以乱性。行兽之行,则圣人可奉王法以正之,而乱熄。至于言禽之言,而窜人于心性,则弥近理而惑天下后世者不已。故孔子以前无可辨之异端,至干孟子之世而异端始盛,向非孟子推究其迷妄之本,而防其害之大,则后世且将以杨、墨承圣学,而大伦尽灭矣。故与之辩也不容不力。
乃当时不知圣贤之用心,以为道不同而不必与争,德在我而亦可以忘言,连称孟子之好辩。公都子闻之而问其故,孟子曰:“争一己之是非,而以言说自表其才,斯乃辩者也,予岂其然哉!使言而非大谬于生人之理,则可已;使言之而但成其人之失,则可已;使言之害止于言而不贼人之心与行,则可已;抑前之而其说未盛,不足以逞,则可已;后之而有圣人之徒已先我而辟之,则可已。予盖仰体上天生人之心,远溯古人立人之道,俯思百世人害之无穷,皆在予也,欲已之而不得也。此其故在天下矣,在天下之生矣,在天下治乱之大矣。而请言天下之生:人与物皆生于天下,其并生而不相杂久矣,乃其俱生而易以相杂亦久矣。天下之生莫贵于人,人全其人而物不干之则治,物杂于人而害于人则乱。乃治矣,而流风易息,故治未久而乱乘焉。其乱也,必有人焉,因时致功,而后复治,自唐、虞以来莫不然者,而今尤亟矣。
“当尧之时,天失其序,水逆行,泛滥于中国。五行之沴既不利于人,而物乘之。龙蛇得水以居,而民失其土。宫室毁矣,中国虚矣。下者为巢,上者为营窟。人且同于禽善,而禽兽反处人之墟。《书》曰:‘洚水警余。’尧、舜以之为警,而生民可知矣。泽水者、洚洞无涯之谓,而实大川之洪水逆行而成也。此天下之一乱也。灾降自天,而物冯之以争人之处,则非物之能害人,水使之然也。则冶水而即以远物害矣。尧、舜以之命禹,而生民受逼于禽兽,禽兽之忧在禹,禹不得而辞也。乃掘其璧塞,分疏之而注于海。于是蛇龙无所依以肆其毒,水去而不得不逃于菹矣。其所治之水不溢出于地上,而行于地中,施及于今,大江为淮,为河,为汉,涯岸分而各成其壑,皆禹之成劳也。水以溺人而险,以碍人之行而消,行于地中,则既远矣。人忘险阻,而中国复为人之中国,则禽兽无所容焉,害人者乃消。然后人得就平土而居,奠为九州,分为五服,人气昌于中国,而物不得乘天以为虐,此禹以人道为己任而治之也。乃一治矣。
“地平天成,物不能乘天以为虐,而率兽以害人者在君。尧、舜既没,天下世及,夏、商之季,多暴君焉。贪污池之利,坏宫室以为之,而民有失其安息者矣;体园囿之乐,弃田以为之,而民有不得衣食者矣。其倡之者,谗佞之邪说也;其因之而淫行者,害民之暴行也。夏之暴君作之于前,商之暴君作之于后,相沿成习,园囿污池半于平土,沛泽多面岗骨至矣。乃暴君因之为利,事之为乐,而人之受茶毒于暴君者,皆夺民以养兽者也。及纣之世,猛兽之养以穷民生,而猛兽之气且以移暴行者之情性而胥于恶,而天下之乱极矣。此又乱也。祸始于君,而甚于逢君者以物贼人,而人无能如之何。治其为暴君者,而物可驱也。周公相武王,以成文王未竟之绪,则周公不得而辞也。于是有牧野之师以诛纣,有东征之役以代奄,凡三年,而叛人乃得,商、奄乃平。以飞廉之狎兽以赎民也,驱而戮之于海滨,而与廉同恶而灭者五十国。其虎、豹、犀、象之纵横于园囿者,驱而远之,于是兽不为人害,而人之生乃遂,天下大说。故曰:我周之治,能大显文王之谟者公也,能大承武王之烈者公也,乃以佑助开启我后人,成以立人之道,一归于正,而无缺失。是唯周公以人道为己任,而除物害以安民生,又一治矣。
“禹欲消物之害,人与天争而不恤;周公欲远物之易,以臣伐君而不惭。古人之任道于己有如是者。至于孔子,而又难矣。桀、纣自膺天诛,故周之子孙无敢贵物贱人而殃天下。 乃君暴息而君势以弱,于是物不能害人,而人化于禽兽者且见之行,其以禽行而乱人道者,不在君父而在臣子。周之衰也,王道微弱而权下移,于是而有以兵谏为忠、以清君侧之恶为正 之邪说,则因而有不畏天讨、不恤公论之暴行,作于臣子,乃有臣就其君者焉,子就其父者焉。是禽兽不知有君、不知其父、以利相噬、以力相残之气且移于人,物害远而人害明,此又乱也。治之者其忧更切矣!孔子为人之胥为禽也而惧矣!物之害人,人有能远之者 矣。人行兽行,而臣子且食篡夺之利,相习以化于物,其能待圣王之兴乎?于是而作之《春 秋》焉,正其名,定其分。不没其实而必伸其法,以一人治天下而赏罚必严,盖天子之事 也。夫匹夫而行天子之事,事出于孔子之创起,当世且以孔子之好行其好恶,而孔子念之 矣,故曰:‘知我者其唯《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知大伦之不可毁,而以笔削继放龙蛇、驱虎豹之心,则知孔子者在此矣。谓褒贬之徒为劳,而以空言求异于邪说暴行之习,则罪孔子而孔子固不恤也。盖物害人,而人自为人,物则为物,则居位行志,事虽劳而天下咸说;人行兽行,而物不能害人,人且自害,则移俗绍古,事愈创而知罪难期。顾孔子生孔子之时,责不在君、不在相,而在无位之圣人,则灼见天心,而忘乎物议,乃使《春 秋》而后篡弑之祸息,以施于今,则亦一治也。
暴行不作,而禽兽之气隐中于人心者溢出而为言;君不得暴,臣不得逆,而禽兽之情变易。夫人心者,害发于无位之处士。圣王之不作而教不行,诸侯放恣而养士以相倾,于是而处士之祸起矣。处士以其议动诸侯者,犹止于暴行。而其以傲诸侯而聚徒众者,则以其不经之学,集怪异之说;以不轨之思,为隐僻之语。性本直也,而横据其末流以谓之性;道本直 也,而横生枝叶以谓之道;诡出万端,而大要不出于杨朱、墨翟二人之始倡,乃以招引无识 之徒,而使之演其教于天下。天下之士有才智而可为言者,其好静而寡恩者则必归杨,其好动而慕名者则必归墨;不归此而归彼,乃至若二氏之外,别无道之可道而无言之可尚。而不 知其为议之横,曾不异于乱臣贼子之心,而特避其迹耳。杨氏以为人各自为,相与于无相与 而各得,天地万物举不足以扰其和。是谓天下可无君,而有君不如无之安也。墨氏以为人同生于天,本合而不可离,则必兼所爱,凡亲疏厚薄,皆自私其形之所自生。是谓人非父母之所生,天下本无父,必有之如无,而后知大本也。此其说,幽渺托于性天,迹象依于仁义, 而于其无父无君思之,则禽兽而已矣。不见夫禽兽之不知所从出,而莫相君长也乎?举天下才智聪明而致之如禽兽之道,其害可胜言哉!公明仪曰:‘庖有肥肉, 厩有肥马,而兽之生盛矣;民有饥色,野有饿殍,而人之气微矣。为此者,是兽不能食人,而人率之也!此暴君之豢兽以夺民食者则然,而贵兽贱人之祸可知矣。杨墨之言盈天下,而天下归之矣:无与息之,终不息也,日新月异而未已也。则孔子之道、以率人心之爱敬而奉君父为道之大原者,不可得而著矣。孔子之道,因民性之本不容昧者而为之昭宣者也,彼之邪说,则以诬民之所自生为不生于父母,民之所受治为不治于君。其说充满于天下,而人心之仁义塞矣。即有不自安之情,必依君而致敬,而塞之以成乎简介;即有不忍忘之情,必于父而致爱,而塞之以成乎残忍。仁义之既充塞,而天下皆兽,于是以智役愚,以强吞弱。故清净之旨流于刑 名,勤俭之教趋于功利。彼愚弱者犹人也,而为邪说以成其行者,则果兽也,挟徒坐食而食 其利,愚弄颠倒而食其心。呜呼!后世必有人相食之事,而人无非兽,且兽之不若也!盖无君则无所食而不可,无父则葬可薄而肉亦可食,必然之势也。乱至此,愈隐而愈极矣,而吾安得不为此而惧哉!无先圣之权,而不能以明刑正其罪;非先圣之时,而不可以微言大义止其恶;而正直横议横行、禽心猖獗之日,幸为圣人之徒而所任者重,恶得而不惧乎!
惧之甚,故先圣之道不得不闲也。言仁则推一本,言义则推其在内,使托于仁义者不得窃也,则杨、墨其祸之首而不得不距也,其泛滥以为性命物理之淫词不得不放也,而吾之辩不容不详矣。辩之详,闲之固,距之放之之严,庶儿哉,有以诘其心之不可诬而理之不可横,邪说其不得作乎!其必使不作也,非但恶其说也。盖作者说也,而浸淫之词遂不觉自信为固然,则蔑君背父之心因以益生。心既生矣,而绝物孤立、殉物忘本之事成,而害于敦仁由义之事。事既害,则一人行之觉其有利,而遂欲推行之于天下,而成乎废纪纲、蔑等杀之政,天下无统,人心不亲,人之相食,皆必然矣。斯道也,圣人复起,必以为当吾之时不容不力为距放,而谓可与忘言也。庶几哉,邪说殄而天下之乱息,其尚可与治乎!
“故吾之辩也,上溯唐虞,中考成周,下稽洙泗,而见夫天下之不平而平也,禹抑洪水以平之也,为功于天地而后物害自消也;百姓之不宁而宁也,周公兼夷狄、驱猛兽宁之也,致讨于罪人而兽患自远也,乱臣贼子之无惧而惧也,孔子之作 《春秋》惧之也,正用其刑诛而兽行自改也。此三圣人之所以扶人道于微绝而拯禽兽之乱者也。夫人禽之大别,莫大于君父。乃在唐、虞三代之世,物为人害,而人心未琢,则君父之大伦不劳圣人之忧惧。至于周 公,而知天下之风化且降矣,故猛兽驱矣,而必兼夷狄,所以防夫乱大伦者之渐染我三代之遗民也。故其《诗》曰:北而戎狄则膺之,南而荆舒则惩之使革,皆使之莫我敢当焉。同为人类,而何以待之严也如此哉?唯彼不知有父,不知有君,是以膺之也。然则三代以降,欲已天下之乱,莫严于君父之伦,明矣。则我今之与杨、墨辩者,亦欲正人心也,显示其天性之爱敬,条达直遂,察识而扩充,以不流于禽兽之妄。于是而为我、兼爱之邪说,不容不息之也;孤畸泛滥之诐行,不容不距之也;称性称天之淫词,不容不放之也。用此以上承三圣,开不世之功,定非常之典,以救禽兽害人之大祸,庶几百世而下,无人将相食之害。则辩之不已,岂以吾才之有余、物之不相下而好之哉?乱日隐而日深,治愈纷而愈不得复,生其时,学其学,其责在我,虽欲已之,其得已乎?而外人之言胡为乎来哉!人知我为不得已,是所望也;人疑我为好辩,吾亦听之而已。然因是而吾之惧更切矣。德虽不孤,而道必有托。谓我好辩,则且谓杨、墨之可以不距而存于天地之间,则邪说终不息而道终不著。吾所望者,有能立言以辩杨、墨者乎?庶不负为圣人之徒乎?而奈之何以疑我之多言也?此不容不正告于天下之学者也。”
呜呼!斥人为禽兽,未有不拂然者。抑思人之生也,何以异于彼?恻隐羞恶之心误用于非所当爱,非所当耻,而上不知有君,内不知有父,则禽兽又何所让于我!孟子诛杨、墨之心而正其不赦之罪,故天下虽不治,而自孟子之后,二氏之传且绝。故曰孟子之功不在禹下。乃数百年而后释氏之说入中国,合杨、墨,而其辞尤淫,其行尤诐,遂行之二千年而祸不息。

孔子之时,异端之说未兴,孔子无须多辩,孟子之时,异端始盛,不容不多辩,而乃疑孟子好辩,未知杨墨之害也。墨氏乱仁,杨氏乱义,如紫夺朱,郑声乱雅,孔子曰:“放郑声,远佞人。”乱仁义者贼仁义,而岂不更当距辟之乎?墨氏乱仁,而仁道不实,去亲亲之本也,则必至无父;杨氏乱义,而义道不广,去尊尊之等也,则必至无君。人有君父之伦,禽兽无之,人而无君父,岂非禽兽乎?
距之早,所以防末流之害,为万世人心世道虑,则不容不辩,姑息异端,而曰不必辟,譬如姑息乱臣贼子,而曰不必诛也。况杨墨公然与圣道亢,毁我圣人之道,诬天下之民而受其害哉!孟子曰:“杨墨之言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杨墨与孔子之道不可并立也,无有纵容之理。“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凡有良知,从于圣学,无有不距放之理。“能言距杨墨,圣人之徒。”则距杨墨为君子之任,其曰不必距杨墨,而与之苟合者,君子所鄙矣!
杨墨之说犹粗而不精,略而不详,至于佛老,精而巧,详而辩,与儒鼎立两千年而不绝,其为害也尤大哉!惜无如孟子浩浩雄辩者距放之也,程朱虽起而距之,然流行既久,统绪亦著,又有驳儒援之以入圣道,阴助其说,暂息而复起。近代西学更入华夏,异端邪说之多百于杨墨,马列耶穆近墨,杜威洛克等自由主义近杨。则儒者距之之任重于孟子,程朱矣!然异端大抵不出杨墨之外,有孟子、程朱、船山距异端在先,承先贤之义理,又何忧不能距之也?

或问攻乎异端斯害也已。有以攻为攻击之攻,言异端不必深排,但当反经而已者如何。朱子曰:“不务反经,而徒与之角其无涯之辨,固所以自蔽。然熟视异端之害,而不一言以正之,则亦何以祛习俗之蔽,而反之于经哉!盖正道异端如水火之相胜, 彼盛则此衰,此强则彼弱,反经固所当务,而不可以徒反异端,固不必辨,然亦有不可不辨者,熟视孟子所以答公都子好辨之问者,则可见矣。” 朱子《答吕东莱书》曰:“来教谓吾道无对,不当与世俗较胜负。此说美矣,而亦非鄙意之所安也。夫道固无对者也,然其中却着不得许多异端邪说,直须一一剔拨出来,方晓然见得个精明纯粹的无对之道。若和泥合水,便衹著个无对包了。窃恐此无对中却多藏得病痛也。孟子言杨、墨之道不熄,孔子之道不著,而大易于君子小人之际,其较量胜负尤为详密,岂其未知无对之道耶?” 朱子曰:异端之害道,如释氏者极矣。以身任道者,安得不辨之乎!如孟子之辨杨墨,正道不明,而异端肆行,周孔之教将遂绝矣。譬如火之焚将及身,任道君子岂可不拯救也!先贤之于异端也如此!

宋儒张南轩《孟子说》亦曰:微禹,则洪水之祸被于四海;微周公,则戎狄之祸遍于中华;微吾夫子,则三纲不明,五常不叙,天下贸贸然日趋于异类之归矣。三圣人之心,一也。孟子之时,去夫子之世为未远, 而杨、墨者出,唱其为我、兼爱之说,以乱仁义之实。孟子以为 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夫为我、兼爱,特其见之偏耳,而比之遽及于禽兽者,何哉?盖为我则自私,自私则贼义,而君臣之分遂可废也。兼爱则无本,无本则害仁,而父子之亲遂可夷也。人之异乎庶物,以其有君臣、 父子也。无父无君,则与禽兽有异乎哉?公明仪谓庖有肥肉,厩有肥马,不恤百姓之饿莩,为率兽而食人。孟子则以为杨、墨之道不息,则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陷民之良心,而充塞仁义之途。仁义充塞,则将至于率兽而食人。不独禽兽食人。人而无相与亲爱之道,则且将至于相食矣,盖其理必至此也。


关于墨氏兼爱节葬之说,我以前也尝与网友多有讨论,再复制于此:
或问:“然则己与亲孰重?”余曰:己为亲生,尊己即尊亲,一体也,而分轻重?以亲为外乎?孝经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珍身以爱亲乎?令其读《礼记》曰:“曾子曰:‘身也者,父母之遗体也。行父母之遗体,敢不敬乎?居处不庄,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莅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战阵无勇,非孝也。五者不遂,烖及于亲,敢不敬乎?亨孰膻芗,尝而荐之,非孝也,养也。君子之所谓孝也者,国人称愿,然曰:‘幸哉有子!’如此,所谓孝也已。众之本教曰孝,其行曰养。养,可能也,敬为难;敬,可能也,安为难。安,可能也,卒为难。父母既没,慎行其身,不遗父母恶名,可谓能终矣。仁者,仁此者也;礼者,履此者也;义者,宜此者也;信者,信此者也;强者,强此者也。乐自顺此生,刑自反此作。……乐正子春下堂而伤其足,数月不出,犹有忧色。门弟子曰:‘夫子之足瘳矣,数月不出,犹有忧色,何也?乐正子春曰:“善如尔之问也!善如尔之问也!吾闻诸曾子,曾子闻诸夫子曰:‘天之所生,地之所养,无人为大。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可谓孝矣。不亏其体,不辱其身,可谓全矣。故君子顷步而弗敢忘孝也。’今予忘孝之道,是以有忧色也。一举足而不敢忘父母,一出言而不敢忘父母。一举足而不敢忘父母,是故道而不径,舟而不游,不敢以先父母之遗体行殆。一出言而不敢忘父母,是故恶言不出于口,愤言不反于身,不辱其身,不羞其亲,可谓孝矣。” 问身与亲孰重,就如问人与天地孰重。没有亲,就没有身,身为父母遗体,君子珍身以爱亲;没有天地,就没有人,人为天地之心,君子尊身以敬天。故曰乾坤父母,父母就如天地,《诗》曰:“欲报之德,昊天罔极”,父母生我养我,非如天地之生育万物耶?而何问孰重? 又有人曰:《墨子》中那个寓言说,按照仁爱的逻辑,己比亲重,因为血缘,父母跟自己的血缘不可能百分之百相同,而自己跟自己才百分之百(仁爱是通过血缘关系为纽带)
余曰:可笑,亲疏有别,我是我的亲?亲是对人而言,两人之间,多人之间,故墨子的逻辑是很荒谬的。 画一个圈,我在中间,周边围绕着亲人,朋友,路人,亲人离我最近,其次朋友,再次路人,再次动物。亲人是生我的,或与我同生的,有亲人才有我,而我爱亲,因为有我,则当存身以养亲,珍身以爱亲。我是个主体,有我这个主体,才能感应观察客体。儒家推己及人,爱自亲始,爱人如己,爱才亲切,才真实,若没有个我,而悬空按着道理去爱人,爱必有做作,爱必是虚伪的。儒家讲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未立未达,岂能立人立人大人?儒家对己是如此重视,扩充己心以爱人,而爱及天下,又不像杨朱囿于己。《中庸》讲成己仁也,成己所以成人,我是出发点,人是终点,由私到公,而趋于公。异端大讲兼爱,博爱,没有我,一开始就要大公无私,是由公到私,而终归于私耳!孟子说:“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异端却要无我,无我,何以爱人,何以应物?有我这个主体,才有客体嘛,无我,必至于无人。彼又岂真能无我,不过以身为累,欲去此累,无拘无束,以游于空耳!终还是大有我在!破我执,而愈执于我,故佛氏大谈悲愿,普度众生,终归于自私自利。圣人顺我,顺我之性,从我之心,万物无非我也,何有我执?再打个比方,人是从己出发,寻其祖宗之序,而要从遥不可知之祖以至我,可乎?博爱是空荡的,博无一定,以一国视一国,则一国为博;以天下视一国,则天下为博。我从哪里爱起?难道是见一个爱一个吗?这种爱是没方向的,而仁爱是有方向的,由近及远,先爱我所能爱的人,岂有由远及近,不分远近者乎!由体上讲,万物一体也,不可分别;而由用上讲,则有亲疏远近之别。吾儒一本万殊,非若流俗之执于我,无一体之仁;亦不若异端之耽于空,而混亲疏之分。仁义礼乐,仁为一,义为分,礼主异,乐主同。有一,分而不乱;有分,一而不混。同以相亲,异以相敬。一本万殊,以一至万,而一不孤;万统于一,而万不离。就如万物皆生于天地,是一本也;而万物生命形态各不相同,万殊也。而一本所以生万殊,万殊不离一本。天地生万物,而万物不离天地。异端二本,谓吾性受于天地,吾形生于父母,贵性贱形,尊天地而轻父母,是二本也,万法归一,是泯灭差异而无分也,其所谓一,乃孤立的一。彼向死道,万法归一,一何归?归于空乎!一本万殊,则是生生不息,万者一之万,富有日新,岂有沦于空寂之弊! 或曰:各家各有其合理性和荒谬性,墨子的非儒家厚葬之风就很好,本人也不喜欢儒家的繁文缛节。 余曰:孔子曰:“礼与其奢也,宁俭。”主繁礼乎?又曰:“丧,与其易也,宁戚。”主厚葬乎?厚葬也要看情况。儒家尊神尊形,父母虽死,只留遗体,但也要尊重。墨家崇鬼,尊神贱形,认为遗体不重要,所以薄葬,而戾于其亲。禽兽就是,母在,爱母,母死,则弃之,墨家之道,亲生则敬之,死则薄葬,是近于禽兽之道也!儒家生事之以礼,葬之以礼,祭之以礼,生死不易,善始善终,实具人文关怀也。儒家最文明。儒家人伦就是超拔于禽兽,儒家对于人禽之辨,是分得清清楚楚,而非其他异端流俗可也。儒家末流趋于利,然不至于流于禽。人禽之辨从孔子就开始,孔子曰:“今之爱人,皆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孔子以敬别于禽兽。孟子曰:“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君子存之,庶人去之。”之者何也?心也,孟子曰:“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仁也。”存心知性,以别于禽兽也。
问:人禽之别的根本区别,在于尊尊?还是亲亲?
余曰:两者都重要,尊尊是社会秩序,亲亲是人文情怀。
曰:亲亲是人文情怀。然则禽兽亦知亲亲也。 余曰:禽兽知有母而不知有父,爱子,人与禽兽之所共;而孝敬亲长,乃人之所独。故孔子以敬言孝,孟子以礼存心。《礼记》曰:“子云:‘父母在,不称老,言孝不言慈,闺门之内,戏而不叹。’君子以此坊民,民犹薄于孝而厚于慈。”故儒家重言孝,以谨人之所忽。禽兽则有慈无孝,虽有鸟兽反晡,然知养而不知敬也。
儒友心远曰:爱子,人与禽兽共有,但亦有差别。父母爱子长流水。而禽兽不然,及子较长,慈爱激素消退,便驱赶其子远离而不认,及其时间之久,则禽兽之父女母子不认,无伦理而交配。《礼记》曰:“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今人而无礼,虽能言,不亦禽兽之心乎?夫唯禽兽无礼,故父子聚麀。是故圣人作,为礼以教人。使人以有礼,知自别于禽兽。”人,外则有人伦关系,主要指五伦,内则有善性,展开即五德。这是人和其他动物乃至其他事物的主要区别,也是人之所以为人的道理。
余曰:爱易流为私,儒家不甚讲爱,而以仁为本。仁者,爱之体,大其体而爱自广。若先仁而言爱,则为姑息。天下父母皆知爱子,禽兽也知爱子,有以死卫子,而不足以为仁。彼知爱子而不知他之子也,虎狼也有父子之爱,而噬物以饲子。儒家之爱本于仁,爱子而不伤人,推己及人,人之子犹我之子也,而爱不私。朱子说爱之公为仁,甚是。韩愈对仁理解的就粗浅,说博爱之谓仁,孔墨并称,近乎墨家耶教了。儒家的仁爱非世俗所理解的互相恩惠,感情之私,何足以为仁哉!孔子曰:“君子怀刑,小人怀惠。”爱非仁,爱乃仁之用。 心远曰:要看博爱的内含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何尝不博爱。源泉滚滚,以其有本,而终入于海。儒家仁家,爱亲为本,推己及人,以至于广博,此儒家博爱之义。与墨家兼爱,爱无等差,不可混淆。 信佛者曰:人难道就不噬物?只比虎狼还多,你不吃猪肉?恐怕天下的动物,都被人吃了个遍。而曰:吾乃是万物之灵,故居于食物链的最顶端,可食天下万物肉。 余曰:儒家不去讲博,子贡问博施济众,而孔子答以仁之方,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方用好了,自然博。不必先揭一个博爱。儒家不去讲博,子贡问博施济众,而孔子答以仁之方,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方用好了,自然博。不必先揭一个博爱。佛家以为不可食肉,按佛教的逻辑,动物和人一样有情,说狗子也有佛性,但佛教忽略了人的感情要比禽兽丰富,而岂可混之不分?天地生万物,万物何以为生?牛食草,虎狼食羊,本就是自然规律,以为有生者不可食,则牛与虎狼何以生?人之初亦同禽兽,以捕猎禽兽为食,以之生存也,伏羲结网以捕鱼,孔子定田猎制,则伏羲孔子皆为大罪人乎?岂有此理?后来人类文明进步,养物以为生,种谷就保生,而以动物责人杀生?则何以责专以肉为食之动物,如虎狼等?最看不惯佛教,装得好慈悲,以动物的角度批评人类!难道他们不是人吗?人也有不是,但他们责人也太严了!把杀生定为大罪。那多少人犯了大罪,照他的说法,多要下地狱,连伏羲周公孔子这些圣人也要下地狱,真是岂有此理!他们装得很慈悲,爱众生嘛,但偏于爱物去了,对人不怎么关注,其爱甚虚伪!他们以爱众生的角度指责儒家杀动物,就如墨家以兼爱说儒家仁爱有私。这些异端大讲爱,讲得很大,大而无当,大而无实,亲人不爱,却爱世人,爱上帝,爱众生,只是为了显示其爱之大,看似大,其实只是私,一有要显示,即私矣。他们在用处讲爱,把爱讲得多大,儒家即体言爱,仁为爱之体,心为仁之体,扩充此心,而仁义不可胜用,由仁义行,而爱自广博,何必如彼等侈言爱哉!
王船山曰:“仁莫大于亲亲,非其私之之谓也。平夷其心,视天下之生,皆与同条共贯,亦奚必我父兄子弟之必为加厚哉?此固不可深求于物理,而但还验其心之所存、与所必发者而已。均之为人,而必亲其亲者,谁使之然也?谓之天,而天未尝诏之;谓之道,而道亦待闻于讲习辩说之余矣。若其倏然而兴、怵然而觉、恻然而不能忘者,非他,所谓仁也。人之所自生,生于此念,而习焉不察耳。释氏斥之为贪爱之根,乃以贼人而绝其类。韩愈氏曰:‘博爱之谓仁。’言博也,则亦逐流而失其源也,博则其爱也弛矣。有人于此,可生也,亦可杀也,见为可生,而生之也快,见为可杀,而杀之也亦快,即见为不可杀,而卒不能不杀也,则亦置之矣。至于父子兄弟,即不容已于杀,而必戚然以终身,如其见为可生,则必不如他人之唯力是视,尽吾道而付之无可奈何者。以此思之,仁天下也有穷,而父子兄弟之仁,则不以穷而妨其爱也。唯不仁者,舍其约以务于博,即有爱焉,亦散漫以施,而自矜其惠之溥;如其穷矣,则视父子兄弟亦博爱中之一二人而已。置之可也,杀之又奚不可哉?故与人争名,名不两归而杀心起;与人争利,利不两得而杀心起;乃至与人争国、争天下,势不两立而杀心愈熺。呜呼!汉文帝之贤也,且以尺布斗粟致不容之怨,况下此者!于是而曹丕、刘彧、高湛、陈蒨,自不欲全其本支,而本支亦如其意焉以斩。天道之不忒,仁不仁一念之报焉耳。朱友珪、李从珂僭主中国,为不仁之倡,而徐知诰、马殷之子孙相效以自殄其族。夫此数不仁者,抑岂无爱以及人哉?爱之无择而穷矣。视其属毛离里者,皆与天下之人物无以异,无妨于己则生之,有碍于己则杀之。墨、释之邪,韩愈氏之陋,实中于不肖者之心,以为天理之贼,不可瘥也。”(《读通鉴论·五代中》) 何云仁莫大于亲亲?吾人自思,先爱己之父母否?爱己之兄弟否?爱有根,亲亲,养其爱之根也,爱之根薄,则其爱人惟出于好恶耳,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于人可也,于亲岂可哉!墨氏、佛氏、耶氏之博爱,而流为不仁,墨之为刺客,佛之绝人伦,耶教之宗教战争,惟不亲亲也。不亲其亲,虽为博爱,而爱根已薄,好之则不恤其惠,恶之则肆行其虐。博爱无择,人皆可爱也,亦可杀也。博爱势必以人为物,非以心推之也。孟子曰“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者何也?吾爱吾之亲,则思人亦有亲需爱。夫人无亲可爱,孰知他人失亲之痛乎!则爱人也不厚,徒以理当爱人,因喜好爱人,而不知爱人出于情之不已也。故儒家亲亲之爱最为切实,诚然也。以理当爱人,则以爱人为职,其爱不诚;因喜好爱人,则爱人如物,其爱不厚。惟发乎恻怛之不已,其爱方为厚实。情之不已,爱自内,非缘于外也。爱无所求,不求利,不求名。彼之墨氏为利爱人,佛氏为立功德爱人,耶氏为赎罪爱人,皆缘于外也!船山辟博爱之弊,可谓尽矣。 有网友海天曰:“既言爱有差等,复欲天人合一?终归痴人说梦也。”
常醉君曰:“在天为理,在人为性,理一分殊,谓之天人合一。”
余曰:“爱人有穷,而爱亲无穷,推此亲亲之爱,爱虽穷,而爱不至于薄。圣人之大,亦不能尽爱天下之人,尧舜之仁不遍爱人,实爱有穷也。故博爱者大而无实,空而无方。孔子言君子能爱人,能恶人,亦未言人皆可爱,奸盗之人,可爱乎? ”
海天难曰:“亲亲,推己及人,博爱天下。岂徒亲亲而止哉?” 余曰:“亲亲为本,至于博爱,有止乎?博爱天下,爱可遍及天下乎?既不合情,亦不合理。我知我之亲,我能遍知天下人乎?我能爱我之亲,我能爱遍爱天下人乎?不先所近,不急所重,而欲遍爱,恐流于空泛也。孟子曰:‘知者无不知也,当务之为急;仁者无不爱也,急亲贤之为务。尧舜之知而不遍物,急先务也;尧舜之仁不遍爱人,急亲贤也。’不急亲贤,虽欲博爱,未待其博,而爱已弛矣,则亲贤亦不能,爱有穷也。吾愈觉儒家之爱最合情合理,墨佛耶之爱不近人情,亦不合天理。先爱亲,既人情,亦天理,彼言博爱,爱无差等者,胡知人情之真,天理之常哉!” 心远曰:“大本已立,则知释墨之说不合理,而不受其蛊惑矣。至此,复览他其学说,方可谓明辨是非,去粗取精,为我所用。”
余曰:“何谓先爱亲,既为人情,亦属天理。至近者亲也,吾恋慕吾亲,吾与亲人血脉相连,人情也;亲生我养我,恩比天地,孰有大于父母之恩乎?自然爱亲多,天理也。彼以爱无差异者,是悖人情而灭天理,徒贼仁也,奚爱乎!肤浅之人慕博爱之博,不知等差。博爱实中其不肖者之心耳。佛教以众生平等,皆当爱,而于父母则分离之,岂非贼仁之大者!”
海天曰:“儒家爱自亲始,非爱至亲终。圣人未言爱至亲终。”
余曰:“吾言爱亲为始,非徒爱亲,儒家以爱亲之爱推人,勿曲吾言!”
心远曰:“何必圣人,此中亦无一人言爱至亲终。”
余曰:“爱无差等有悖于理,亦不能行,凡人皆有所爱之重者,孰无轻重乎?汝能爱路人如汝之父母妻子乎?以爱平等,本悖论也。物不可平等,爱亦岂可平等?爱本有差异,而异端邪说欲泯之!孝者以对父母也,若尽孝于人,则谄也。孔子曰:‘非其鬼而祀者,谄也。’况非其父母,而孝之乎!人岂有无故爱人?父母不爱,而爱他人,汝以其为大乎?《礼》曰:‘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谓之悖德。’恒以平等博爱自标者,亦多掩其自私之情耳!”
海天曰:“爱之平等,能否,非吾所论。若以爱无差为自私,岂理也哉!”
心远曰:“此偷换伎俩耳。爱不可能平等,孰云爱无等差为私乎?爱不可能平等,是天理,固也。彼自私自爱之人,爱亲且不愿,非自私而何?仁以爱亲为本,而彼等无地自容矣。谓爱无差等,特掩饰其爱亲不足之缺,尤掩饰不能爱人之私也,船山先生意在于此,故曰中不肖者之心。而非偷换概念,易为自私等于爱无差等,此狡辩也。”
余曰:“实然,既脱不孝之名,又得博爱之誉,何其巧也!船山一眼看穿。夫既不爱亲,则人言不孝矣,而倡博爱,众生平等,以掩饰己之不孝,佛之黠者,率多如此!
糖果曰:“然反儒者乃以儒家爱有等差以攻儒!如黎鸣。”
心远曰:“一言即可驳之,黎鸣若爱无差等,可以与妻子之钱平分于人乎?俟彼言毕,得大笔资金,恐惟与妻子共用,路人穷人分毛不与也,则强其行爱无差等之说,分钱与汝,彼尚何言哉!
余曰:“彼言爱众生,欲化小爱为大爱,徒饰其自私。彼之小爱且无,何言大爱乎!特诡辩耳,彼固不能行也。”
糖果曰:“公言其言大而心私乎?我亦尝为其平等待怨家亲人所惑,以此境界甚高也。” 余曰:“爱无等差说,早为孟子所驳,此理之至浅者,而于今犹有争议,可叹如墨子之徒尚多也。墨家既衰,而天竺之佛教进中土,继墨家而倡爱无等差,近世又耶教倡博爱。孟子距杨墨矣,孰辟佛耶爱无等差之说乎?爱无差等说,实中不肖者之心。”
心远曰:“博爱之谓仁,如加前提,可以成说。由亲亲而仁民,以至广博,仁爱本含博爱,韩文公虽见理不精,而未离儒家之仁。仁民而爱物,爱之博也。”
余曰:“博爱,用也;仁,体也,墨佛之爱有用无体。扩充其仁,爱自广博。异端开口即言博爱,而不扩充其仁体……复尽言之:仁为体,爱为用,扩充其体,其用自大,体不充,而欲大其用,未之有也。譬如树根不深,所长焉高?瓶子不大,所容焉多?瓶子,体也,容多少水为用。海纳百川,因其体大也,而一瓶子欲装一海之水,人皆知其不能也,体小也。言博爱者,不知充其仁之体,而遽大其爱之用,如以小瓶装大海之水,吾知其言大而无实,徒言而不足以自行也。” 善哉船山之言亲亲也!皆人也,而必加厚其亲,孰使为之?不可求诸物理,而必求诸心,谓之天,则以为理当爱亲,亦墨子仁外之论矣,而爱亲发乎不容已之情,岂天之命哉!仁之于父子,义之于君臣,礼之于宾主,智之于贤者,世人所谓命也,而孟子曰:“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庄子以父子君臣,无可逃于天地之间,则以君臣父子为累矣,而又以为天命,不可逃也。至于君子,岂谓累哉?此固有之性也,有父子,而有仁;有君臣,而有义,仁义由父子君臣而显也,将尽之不及,而恶可逃哉!庄子犹不敢逃也,而佛氏则欲逃之,此佛氏之逆性绝伦也!呜呼,仁义礼智,非由外砾,我固有之,仁则先爱其亲,义则先事其君,礼则先敬其长,智则先待其宾,非有天理之命,心之自然者,君子推此心以及人,而爱溥众庶;圣人推此心以及四海,而仁覆天下。圣人从心所欲,从此心也。孩提无不知爱亲,心生而爱生也,而此心或亡,孔子所谓:“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不仁不义,不礼不智,皆丧其心也,逆父叛君,至于篡弑,皆丧心而病狂也。故欲操之,孟子曰存心,以仁存心,以礼存心,恻隐之心,仁之端也,仁义礼智,心之所发。孟子曰:“仁者,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墨子兼爱之说,不知求诸心,而流于无父也;告子义外之论,不知求诸心,而至于贼仁也。世之不仁不义,不礼不智者,皆不知求诸心也,况佛氏之斥为贪爱之根,则死其心,徒以贼人而绝类乎!我之爱亲,非理使然,心使然也,君子从其心以尽孝,小人违其心以悖伦。我之爱人,亦心使然也,未有其心,而欲爱人,徒自欺其心,则以长伪,君子岂可自欺哉!异端之博爱,其自欺也久矣!爱人不可教也,善养其心,则自爱人,强以理教之,徒长伪耳,奚能大其爱乎?人心莫不重爱于其亲,而曰爱无差等,欲爱路人同父母,是违其心也,违其心,则亦贼仁矣,墨氏之流为无父,而讥于孟子也。 有心而有我也,哀莫大于心死,心死则无我,无我则无爱无仁,释氏之绝伦,其心死也久矣,其言无我,欲无心耳,无心则无君臣父子夫妇兄弟之伦矣,彼以为累而欲逃之也。虽曰博爱众生,皆自私耳,斥爱父母为贪爱之根,而绝其根,其爱根已绝,而奚爱于众生哉!释氏绝其根,而君子善养其根,以至广大,“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爱自博矣,奚必博而后爱哉!言博者,不知养其根,则根坏矣,弗望其爱也,而博爱之云乎哉!徒言之以欺世耳,彼固不能行之也。且言博爱,父母亦博中一物,爱弗能博矣,则父母不爱也,兄弟亦不爱也,子女亦不爱也,亲可忘也,兄弟可杀也,子女亦可杀也,君也,民也,而奚不可忘,人也,奚而不可杀哉!而流于不仁,皆其爱之务博而不守约,而使爱根斩绝,不仁之念害及天下,岂不痛哉!树之根绝,未有不死;爱之根绝,未有不贼仁,可勿察之!

熊十力《谈墨子》亦曰:儒家以孝弟为天性之发端处特别着重,养得此端倪,方可扩而充之,仁民爱物以至通神明光四海之盛。若将父兄与民物看作一例而谈兼爱,则恐爱根已薄,非从人情自然之节文上涵养扩充去。而兼爱只是知解上认为理当如此,却未涵养得真情出,如何济事?世界上服膺博爱教义之民族,何尝稍抑其侵略之雄心耶?王船山先生四书义,于“有子孝悌为仁之本”一章中痛辟佛家外人伦而侈言大悲,教人在念虑中空持大愿,却不从人伦日用或家国天下事为之际切实去陶养,只空空悬想无量众生沦溺生死海中,而作意去发大悲大愿。其行出世,故不露破绽,使其涉世,则败阙立见。船山所云,确有至理。余老来教学者,只依四书。虽研佛学,而不敢轻取其大悲不愿之文,以腾诸口说。德性须于天伦处立根基,于日用践履中陶养。不可于心上作大悲大愿想。自居救主而卑视众生,反损其本来万物一体之性分。悲愿非不当谈,却须如孔孟谈仁、谈志始得。吾怀此意已久,未及发抒,他日当别论。孟子辟墨之兼爱,船山辟佛之空谈悲愿,均有深旨。



《墨子·兼爱上》曰: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也,不可不察乱之所自起,当察乱何自起?起不相爱。臣子之不孝君父,所谓乱也。子自爱不爱父,故亏父而自利;弟自爱不爱兄,故亏兄而自利;臣自爱不爱君,故亏君而自利,此所谓乱也。虽父之不慈子,兄之不慈弟,君之不慈臣,此亦天下之所谓乱也。父自爱也不爱子,故亏子而自利;兄自爱也不爱弟,故亏弟而自利;君自爱也不爱臣,故亏臣而自利。是何也?皆起不相爱。虽至天下之为盗贼者亦然,盗爱其室不爱其异室,故窃异室以利其室;贼爱其身不爱人,故贼人以利其身。此何也?皆起不相爱。虽至大夫之相乱家,诸侯之相攻国者亦然。大夫各爱其家,不爱异家,故乱异家以利其家;诸侯各爱其国,不爱异国,故攻异国以利其国,天下之乱物具此而已矣。察此何自起?皆起不相爱。 若使天下兼相爱,爱人若爱其身,犹有不孝者乎?视父兄与君若其身,恶施不孝?犹有不慈者乎?视弟子与臣若其身,恶施不慈?故不孝不慈亡有,犹有盗贼乎?故视人之室若其室,谁窃?视人身若其身,谁贼?故盗贼亡有。犹有大夫之相乱家、诸侯之相攻国者乎?视人家若其家,谁乱?视人国若其国,谁攻?故大夫之相乱家、诸侯之相攻国者亡有。若使天下兼相爱,国与国不相攻,家与家不相乱,盗贼无有,君臣父子皆能孝慈,若此则天下治。故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恶得不禁恶而劝爱?故天下兼相爱则治,交相恶则乱。故子墨子曰:“不可以不劝爱人者,此也。” 余尝据孟子之言驳之曰:臣子之不孝君,君父之不爱臣子,非其自爱也,爱之塞也。天下之人,孰可不自爱?未有不自爱而能爱人者。天下之为盗为娼者,皆为不自爱也,以珠弹雀者,人皆笑之,而盗以身劫财,习以为常,见其宝而忘其身,不自爱也,不自爱,故亏其德而为盗。若夫真自爱者,重其身而修德,达己而达人,以己度人,知人之财不易而不欲夺,见人之痛而思安,若为己之体,则孰有不爱人者乎。而墨子所谓君臣父子诸侯大夫自爱,亏人亏异国异家而自利者,岂为自爱哉?爱之塞也。牿于一己 私,则不知爱人;局于一家一国之小,而不知爱他家他国。然则爱之塞也,何以通之乎?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我与万物同生,与人同气。仁者之爱达于天下而及万物,为能充其四端,推其四体也。何为四端?孟子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 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有恻隐则有羞恶,有辞让,有是非,一也。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君子充之,小人塞之。孟子曰:“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 足以事物。"充之,则通之也,仁者,通也,通则仁,塞则不仁。通则虽路人犹兄弟,塞之虽兄弟若仇雠。 至于推之,则思诚之道也。吾思吾与人同类,则不私己而损人;吾思吾与万物同生,则不因人而害物。推吾所感之痛以思亲之痛,则自孝亲而不已;推吾所爱之亲以及人之亲,则自爱人而无隔。孟子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也。人苟能充其四端,推其四体,人不相攻,自相爱矣。而墨氏谓起于自爱,则或锢其自爱之心以爱人,吾恐恻隐之心亡而无以为爱也。但言视人如己,而不知推己及人,非达本之论。推者,人皆可能也;兼者,人所难能也。不为其皆可,而为其所难,此墨氏之说所以难行也。




《孟子·尽心上》曰:“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子莫执中。执中为近之。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也,举一而废百也。”
杨子为我,只是自洁其伦,如子路所谓“欲洁其身而乱大伦者”,虽拔一毛以利天下不为,可谓极端个人主义,使人皆如此,人情淡薄无亲,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而为之,看似伟大无私,似高过孔子而无实,博施兼济,孔子曰尧舜其犹病诸,天下之人,岂能都兼爱利得来?尧舜急亲贤之为务而已。墨氏与杨氏相反,而皆失中道,杨氏知有我,不知有人,从我治,而漠视人与人相与之道,墨氏知有人而不知有己,唯群体为义,而挤压了私人空间,杨氏务洁身而不知爱人,则待人必不亲,墨氏务爱人而不知洁身,则出处或不正。 杨朱之书不传,杨朱为我之说见于《列子》其言曰:“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舍国而隐耕。大禹不以一身自利,一体偏枯。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人人不损一毫,虽圣贤犹有不免于过,而况人人?不可以止恶,而不欲人人利天人,又沮人为善矣,杨朱之说,行于己可耳,岂能行于人哉!杨墨都是执一端,杨执我,墨执兼,执我之弊,流于自私,而君亲家国皆不顾也;兼爱之弊,则不分亲疏,似公而贼仁,父母兄弟子女有所不恤也。有人鉴杨墨之偏,欲执中,然执中也是执一,大舜取两端而用其中于民,岂废两端哉?故为我修己而非私也,泛爱广仁而非滥也,一本而万殊,在权度之耳。 朱子集注曰:子莫执中,执中为近之,执中无权,犹执一也。子莫,鲁之贤人也。知杨墨之失中也,故度于二者之闲而执其中。近,近道也。权,称锤也,所以称物之轻重而取中也。执中而无权,则胶于一定之中而不知变,是亦执一而已矣。程子曰:“中字最难识,须是默识心通。且试言一厅,则中央为中;一家,则厅非中而堂为中;一国,则堂非中而国之中为中,推此类可见矣。”又曰:“中不可执也,识得则事事物物皆有自然之中,不待安排,安排着则不中矣。”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也,举一而废百也。”恶、为,皆去声。贼,害也。为我害仁,兼爱害义,执中者害于时中,皆举一而废百者也。此章言道之所贵者中,中之所贵者权。杨氏曰:“禹稷三过其门而不入,苟不当其可,则与墨子无异。颜子在陋巷,不改其乐,苟不当其可,则与杨氏无异。子莫执为我兼爱之中而无权,乡邻有斗而不知闭户,同室有斗而不知救之,是亦犹执一耳,故孟子以为贼道。禹、稷、颜回,易地则皆然,以其有权也;不然,则是亦杨墨而已矣。 余尝释之曰: 孟子深恶执一而废百,而力辟杨墨为我兼爱之说,执中犹执一也。中道非中间,处中间而为中者,乡愿之圆猾,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而不可许为君子之道,惟其无义也。中者,常变也,不据一以为常,据一则贼道;不离道以妄变,妄变则悖理。其常者,义也;其变者,时也地也。厅为堂之中,地也;禹之三过其门不入,时也,不可据之为常。而禹之三过其门不入,忧民也,使颜回当禹之位,亦当如是,义也。
中者,又通也,内外通,天人通,心物通,中与时合,与时俱进,中合内外,实为一体,圣贤执两端而用中。中者不偏也,不固也,偏则隘,固则塞,偏之于此,而彼斜矣;固之于此,而彼不中矣。然则中岂只不偏而已哉?亦不固也,固反为通,有通则可识中矣。所以通者,一也,贞夫一也,一以贯之,一通百通,无不中。在权度之,执之则非矣。无权,则中非所中也。

执中,俗儒也,虽异于杨墨之偏,而迂执不知变通,则亦孟子所恶之贼道者,所恶执一,举一废百,对某个重视,而轻忽其他。 余尝为经义批杨墨曰:“杨墨未尝不欲利天下也,岂必无君无父哉?杨子欲人各自利以成天下之治,墨子欲人兼相爱以止天下之争,而天下愈乱,至于无君无父者,何也?执一以害道也。惟贤者可自利,而欲各自利,适成自私;惟仁者可相爱,而欲兼相爱,适为相混。其所流极,处士以此亢君,君无殊于庶民;侠者以此逆父,父乃同于路人。而人道夷于禽兽,非为利己以逃世,则以爱人而弃亲。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呜呼!言之不正,而徒以益乱也。杨氏知己不知人,而妄以己度天下;墨氏知人不知己,而强以人同天下。杨氏知利不知义,则胥成孤僻;墨氏知爱不知仁,而流于姑息。利物先足义,人与己一,而利能公于人;爱人先立仁,亲为人始,而爱不滥于众。斯圣人修己安人之道,而杨墨恶足以知之!”
墨家的兼爱与儒家仁爱之异在哪?一是无等差,一是有等差,二是墨家之爱出于功利主义,墨子曰:“夫爱人者,人亦从而爱之。利人者,人亦从而利之。恶人者,人亦从而恶之。害人者,人亦从而害之。”儒家曰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修身而齐家,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老。爱人出于恻隐之心,操而存之,养而充之。 墨家的兼爱从利害出发,他说:“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也,不可不察乱之所自起。当察乱何自起?起不相爱。臣子之不孝君父,所谓乱也。子自爱,不爱父,故亏父而自利。弟自爱,不爱兄,故亏兄而自利。臣自爱,不爱君,故亏君而自利。此所谓乱也。虽父之不慈子,兄之不慈弟,君之不慈臣,此亦天下之所谓乱也。父自爱也,不爱子,故亏子而自利。兄自爱也,不爱弟,故亏弟而自利。君自爱也,不爱臣,故亏臣而自利。是何也?皆起不相爱。”而要人兼相爱,曰:“爱人若爱其身,犹有不孝者乎?视父、兄与君若其身,恶施不孝?犹有不慈者乎?视弟子与臣若其身,恶施不慈?故不孝、不慈、亡有,犹有盗贼乎?故视人之室若其室,谁窃?视人身若其身,谁贼?故盗贼亡有。犹有大夫之相乱家、诸侯之相攻国者乎?视人家若其家,谁乱?视人国若其国,谁攻?故大夫之相乱家、诸侯之相攻国者亡有。若使人下兼相爱,国与国不相攻,家与家不相乱,盗贼无有,君臣父子皆能孝慈,若此则天下治。故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恶得不禁恶而劝爱?故天下兼相爱则治,交相恶则乱。”兼爱不是存心之伟大,而是从利害着眼,兼相爱之利。反对分别,曰:“分名乎天下,恶人而贼人者,兼与?别与?即必曰别也。然即之交别者,果生天下之大害者与?是故别非也。”兼爱是墨家一种治国之方。
儒家讲仁爱,是发挥人的天性之善,扩充以达于四海,是恻怛之心,爱人都是出于本心之不容已。墨家的兼爱,是以利害为择,兼相爱,兼相利,言爱必及利,是认为从利害而言应当爱人,而不是本心,恻隐之心,良心之发去爱人。儒家爱人从人性出发,墨家从利害出发,这是儒墨之异。从人性出发,从道德情感出发,是自然地爱人,从利害出发,非由道德情感,只是理当如此,爱人则必流于功利,爱人而求人之爱,利人而求人之利,没回报给自己,就不爱不利了吗?兼爱,而未必相爱,交利而未必相利,则兼爱之说穷,而人不信矣。于是“逃墨而归于杨”。就好比世界主义归于个人主义。我爱人,人就爱我,这是可能的,而不是必能的,儒家爱人,不带功利,只求心安理得而已,别人能报答我,我受之不拒,别人不报答我,也不必求人报答。世上有种人,不会感恩,不会报答。世界主义者,见爱其他种族,没有得到好处,于是对爱感到虚无,认为还是爱自己实在,于是归于个人主义,而对民族,国家,世界都虚无了。 或曰儒家亲亲,先把爱根培养好,爱根深,则爱人也深,墨家则不务培养爱根,爱根已薄,则爱人也必不诚,其实本是由于墨家以利言爱,出发点不中正,无本源。
从利害出发的爱不会长久的,就是我爱人,人爱我是可能的,而不是必能的。遇到那种不会感恩报答的人,就容易对爱失去信心了。孟子曰:“逃墨必归于杨。”不相信爱,于是信仰杨朱的自利之道。
墨子曰:“姑尝本原之孝子之为亲度者。吾不识孝子之为亲度者,亦欲人爱利其亲与?意欲人之恶贼其亲与?以说观之,即欲人之爱利其亲也。然即吾恶先从事即得此?若我先从事乎爱利人之亲,然后人报我爱利吾亲乎?意我先从事乎恶人之亲,然后人报我以爱利吾亲乎?即必吾先从事乎爱利人之亲,然后人报我以爱利吾亲也。然即之交孝子者,果不得已乎?毋先从事爱利人之亲者与?意以天下之孝子为遇,而不足以为正乎?姑尝本原之。先王之所书《大雅》之所道,曰:"无言而不仇,无德而不报。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即此言爱人者必见爱也,而恶人者必见恶也。”
这就是墨子从利害出发,爱人,以为我爱人之亲,则人爱我之亲,以为我爱人,人就必然会爱我,把爱人见爱当作必能,此其立说之偏,由其说有穷,人一开始会趋信其道,而墨氏会一时成为显学,但久了,就没有多少人相信墨氏之道了,想:你的兼爱并不能使人相爱相利。于是信仰了杨氏之道。到最后墨氏之道更逐渐消迹,墨家在秦以后,基本失传,儒家则代代传承,为世代显学,久远而广大。此由墨氏之说不精,露出破绽,不能必然证实,而佛氏出于印度,入于中华,而代墨氏之教,与儒道鼎立为三,其说更精,其惑愈大,传承千年而不绝。佛知其说不必能证实,而否定现实世界,求于来世,求于极乐世界,求于不可见之彼岸。此其说之巧,故佛说不证实,而人犹信之。墨氏是要证实,墨氏很现实,当他不能证实,人们就不信他,故程子曰佛老之害大于杨墨。墨氏一偏之说,从一处看合理,但他绝对化,认为这是不易,必然之至道,而行之则有穷。未若佛氏为巧,淫恒遁其辞。儒生说他不孝,外人伦,他也能弥缝自圆。


余又尝曰:儒者贵诚也,诚统摄仁义礼智信于内。墨家也讲仁,基督教也讲仁,佛教之慈也近仁。而儒家之仁与之不同,儒家之仁诚乎其不容已。孟子斥告子义外,则墨家、基督教、佛教是仁外。墨家兼爱,耶教博爱,知有人而不有己,故为仁外。而仁,儒家认为是内心发出的。善乎嵇文甫之言:“大概一般讲兼爱或博爱的都是从人群利害的计较上出发,着眼在范围的广大,是从外面做起来的。但孔子所谓仁,却是内发的,是从性命本源自然流出的。所以说孝悌为仁之本,仁之实事亲是也。专从人情最诚挚最真诚恻怛处讲仁。”孔子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义莫大焉。”仁外,则以仁为教条,而非出于测怛、不容已之诚心。以仁为教,鲜有不流于伪者也。仁必及诚,否则非儒家所谓仁矣。故曰,儒家本诚。不本诚者,皆非真儒也。仁者,人心也,此心存,则仁存,此心死,则仁亡矣。故曰:“哀莫大于心死,而身死次之。”盗贼小人乡愿何尝不言仁哉?或以仁役众,或以仁欺世,或以仁沽名,不本于诚,则仁为权术,为伪善,为名利之工具耳!

或曰:儒家仁爱不如墨子兼爱。墨家之爱大,儒家之爱小。曰:爱,情也;兼爱,非情也。仁道必立足于情,非情也者,不可久立也,伪也。兼爱,大矣,而彼之大不实也,不实之大,鲜能久也。杨朱为我,失于仁;墨子兼爱,失于义,故孟子俱辟之。失于仁,爱己而不恤人也;失于义,爱人而不诚己也。兼爱易动人心,而久则失人情。儒家立道,必从人情出发,以仁为情不能已者,养其天性,教其人伦,而墨氏以兼爱为天理,以理为然,则反损人之爱根,而鲜不流于伪善矣!基督教倡仁爱,而中世纪屡起宗教战争,残杀异教徒,同教且不容,安能爱他?欧洲服其教,而侵略之野心未敛,诚以其教不顺乎人情,虽服其教而不从其义也。儒家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自近及远,亲亲本也,吾人之所近也,子曰:“孝悌为仁之本。”未有不孝其父而爱他父,不敬其兄而敬他兄者。未有不亲亲而能爱人者。本不立则道不生,虽有兼爱天下,悲怀众生之愿,而岂其诚心欤?本不立,吾知其不能行于世也。

孔孟教人仁爱,动其本有恻隐之心;墨子教人兼爱,必说要兼爱之理由与兼爱之利。儒家之仁教,以是非导之;墨家之义教,以利害诱之。凡以利诱,必至于功利,无利则不爱矣,而墨子之道必穷。圣学与异端之区别只在圣贤言是非,而异端言利害成毁生死。杨墨申韩只以利害诱劝人,佛教以生死恐吓人。明末理学大师刘宗周曰:“异端即近在吾心。从人欲起念,便是凡;从生死起免,便是佛;从成毁其念,便是老;从名实起免,便是申韩;从毁誉起免,便是乡愿;从人我起免,便是杨墨;从适莫起免,便是子莫。四下分消,粹然立中正之极,便当下是圣人体段。”言利害,必至趋利避害;言生死,必至贪生惧死。圣人不言利害,而以义全利;不言生死,而以道济生。 余以为儒家为仁爱,墨家为义爱,奚以明其然也?儒家之爱从本心出发,孟子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养此端,而扩充之,如“火之始燃,泉之始达”,则爱自广博,爱出于不容已之情也,爱是自发的,非人使之爱也,而以爱有等差,爱自亲始,非私于亲也,爱有本有方也。墨家把爱当作义务,认为我应该去爱,而不知爱出于心,不知养其爱端,而径去爱人,以爱无等差,不分亲疏,则其爱为滥爱,鲜有不流于伪善者,无本无方也。有本之爱,爱可充于天下;无本之爱,至利而止;有方之爱,爱无不至;无方之爱,爱不可行也。且爱可不教,教之则伪,爱提无不知爱亲,性也,性可教也,圣贤之教,存心尽性,未闻教性也。 王船山《四书训义》曰:孟子曰:“人皆行习于斯道之中,而为异端者,非能高出于道之外,偏得于道之中而已矣;非能过于道之深,不及于道之大而已矣。夫道有立之在己,己重而物轻者;有推之及人,天下重而非己可私者之;有斟酌于人己之宜而皆成者,何莫非道之一哉? “乃有见道之为己,而专之于己者,杨子是已。杨子以为人各自足于己,而天下各得,因取必于为我;名亦诬也,功亦妄也,礼乐治教皆劳己以役天下者也,适一己以为累,而他何知焉!推其极,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所损者轻,而亦己之轻,所利者大,而亦物之利,何一毛之可拔乎!盖其始因天下之骛名而丧已者,矫而为之,而锢蔽其同然之理,有如此者。 “有见道之成物,而专于徇人者,墨子是已。墨子以为爱本天下之公,而于己何吝? 一意于兼爱,情无别也,理无殊也,亲疏等杀皆违物而不遂其情者也,忘己以济物,而恐不及焉。推其极,摩顶以至于踵而利天下,皆为之。情苟一念,而力即赴之;力不可逮,而志犹营之,何顶踵之足惜乎?盖其始因天下之私利而薄物者,矫而为之,而迷失其节文之宜,有如此者。 “有见道之两全,而参杨、墨以为教者,子莫是已。子莫以为己亦未可尽忘也,物亦可未尽置也,执杨、墨之中而兼用杨、墨之道,以求身之无损而物之有益:自以为此至中之定理,人可共由者也。 “夫杨之为我,墨之兼爱,背驰而分歧,诚宜节其过以补其不及,子莫之执中为近于道矣。道本内不失己而外不失人者也。虽然,君子之道以执中为至者,唯其权而已。权者,轻重无定在而各得其平者也。有宜重于己者,则敝屣天下而不为废物;有宜重乎物者,则忘身 博济而不为屈己;有己正而物自正者,修之己而自可见功于物;有物成而后己成者,推之物而乃以自尽其已:皆所谓权也。今子莫执两端以避咎,而无审定物我轻重之权,则宜致重于己者,杂之以徇物,而己不得重,宜致重于物者,退而恤己,而物又不得重。是亦立固执不通之说,以调停二氏之偏,与二氏之执一又何殊焉?故三子者,皆以执为教者也。“夫执一者,亦执道之一端,非于斯道之外有异尚也,而君子何恶乎? 然而君子必恶之,有所以恶者矣。为我则贼仁矣,贼仁而失分义,因以贼义;兼爱则贼义矣,贼义而有二本,并以贼仁;子莫无权,则贼中矣。 贼中则仁不成乎仁,义不成乎义,而并贼仁义。 “夫道广矣,大矣,一致而百虑,时措而成宜。执一者举其一,而道之会万物于一己, 立一己于天下者,皆废矣。百皆废,而父非其父,君非其君,己非其己,物非其物,见有所穷,力有所锢。故异端者,非能出于道之外,而拘于道之偏;非能过于道,而不及于道;亦习而不著、行而不察之凡民而已矣,恶足以立教于天下哉!

王船山谓杨朱专于为己,墨翟专于徇人,墨子虽高谈兼爱,不过徇人,徇者,依从之谓,墨子令百姓同乡长,国人国君,天下人同天子,徇人而已,而丧己。

杨朱不拔一毛以利天下,墨翟则摩顶以利天下,而儒家孔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于此。”适,可,莫,不可,君子对于天下,无可,也没有不可。不合乎义者不为,合乎义者,无不可为也!唯义是从。杨墨之不利,或摩顶利之,皆偏,执一,执着一道,而不知变通。何谓无可,何谓无不可,如孟子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也。”此为无可,然又曰:“嫂溺,援之以手,权也。”这是无不可。为了救人,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则不拘于常礼。孔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乎!”谓“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谓“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行中清,废中权”。“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孟子称孔子为圣之时者,孔子从容中道,时中,故孟子最愿学者,孔子也,柳下惠,伯夷虽非中道,然亦狂狷者,不悖于圣人之道,故孔孟亦取之,至若杨墨执一贼道,而为孟子所恶。 老子亦曰无为无不为,似孔子之无可无不可,然老子之无为无不为,无义为之折中,无规矩为之方圆,非圣人之道。狡猾者学之而圆滑,不肖者学之则猖狂自恣矣,老庄之学所以至魏晋,流为玄虚而诞,情识而荡也,孔学岂有此弊哉? 老庄较杨墨高明,老庄是执中无权,中间派,看似中道,实非中庸,不屑为小人,也不愿为君子,不尚贤,也不尚法,轻仁,亦贱刑,说什么“为善不近名,为恶不近刑”,说伯夷死名,盗跖死利,其于残生损性,一也,都被他否定。庄子自称“上不敢为仁义之操,而下不敢为淫僻之行”。游于善恶,君子小人之间,似乎乡愿,但也不是乡愿,没乡愿那么虚伪,讨好两方,似乎清高,但不是伯夷,屈原那种清高,他们的清高有种恣肆之意,越于礼法名教之外,他们不是享乐主义者,更不是苦行主义者,类似自由主义者,但也不是西方那种自由主义,具有精神的自由,比较高级。类似狂狷,但不是圣门的狂狷,狂狷动称古之人,有所为,有所不为,老庄于古人无所慕尚,欲处“才与不才之间”,说 :“合则离,成则毁;廉则挫,尊则议,有为则亏,贤则谋,不肖则欺”,欲“游逍遥之虚,食于苟简之田,立于不贷之圃。”老庄是典型的中间派,属于较高明的中间派。 老庄虽不走极端,然易流于圆滑,他们具有玩世,游世之意,对世间有种不屑,而又非绝世者。老庄高于杨墨,杨墨近理,而不巧,其说易破,老庄近理而巧,其说比较难破。杨墨之学只能盛行战国,经孟荀辟之,而不能行于后世,儒者皆知杨墨之非也。若老庄之说,似驾于儒家之上,比诸子玄妙,其文章美,说理精,为历代文人所好,又与六经孟荀不相上下,至西汉以后,乃两度驾于儒家之上,与儒释鼎立两千年而不绝,鲜有儒者能破其说,服其心者,驳儒且私慕于彼,援取其说以杂于圣道,则尤儒之大敌乎! 老庄非本文主题,且不详论。再言杨墨。杨氏过于无为,不管世事,不令人喜欢,也不召人厌恶,墨氏过于有为,爱管闲事,有时可敬,但有时令人厌。杨朱之学,现在只能在《列子》一书中了解。看列子所记杨朱之言,杨朱是个极端享乐主义者,杨朱轻名,说名伪,诬尧舜尧、舜伪以天下让许由、善卷,而不失天下,享祚百年。尧舜之诚,而在杨朱看来是伪。杨朱否定名,说名是“苦其身,燋其心”,又说“伪名富,实名贫”,羡慕管仲,“管仲之相齐也,君淫亦淫,君奢亦奢。志合言从,道行国霸。死之后,管氏而已。田氏之相齐也,君盈则己降,君敛则己施,民皆归之,因有齐国;子孙享之,至今不绝。 ” 杨朱公然主张人当享乐,曰:"百年,寿之大齐。得百年者千无一焉。设有一者,孩抱以逮昏老,几居其半矣。夜眠之所弭,昼觉之所遣,又几居其半矣。痛疾哀苦,亡失忧惧,又几居其半矣。量十数年之中,逌然而自得亡介焉之虑者,亦亡一时之中尔。则人之生也奚为哉?奚乐哉?为美厚尔,为声色尔。” 他说人一辈子不过百年,何必这么劳苦痛苦人生有什么快乐呢?人生为美厚,为声色而已。嘲讽那些君子“遑遑尔竞一时之虚誉,规死后之余荣;偊々尔顺耳目之观听,惜身意之是非;徒失当年之至乐,不能自肆于一时。”而说“太古之人知生之暂来,知死之暂往,故从心而动,不违自然所好;当身之娱非所去也,故不为名所劝。从性而游,不逆万物所好,死后之名非所取也,故不为刑所及。名誉先后,年命多少,非所量也。”他就是只顾生前的行乐,及时行乐,不顾身后名,他这种享乐之说,是没有责任感,忧患心的,不肖者学之,必猖狂自恣,纵欲败礼,为臣者奢侈无度,为君者荒淫无道。杨朱之说盛行,实中不肖者之心,而更甚其淫恶矣! 杨朱甚至鼓吹人当“恣耳之所欲听,恣目之所欲视,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体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又曰:“唯患腹溢而不得恣口之饮,力惫而不得肆情于色;不遑忧名声之丑,性命之危也。”所以说他是极端享乐主义者。享乐,不顾名声,甚至连性命不顾!杨朱或曰道家人,但他和老庄差异是较大的,庄子上不愿为仁义之操,下不敢为淫僻之行,而杨朱是敢为淫僻之行! 杨朱不仅鼓吹享乐,甚至无视道德礼义,尧舜为天下公是,桀纣是天下公非,然而杨朱不愿为尧舜,却有羡慕桀纣之意!他说:“天下之美归之舜、禹、周、孔,天下之恶归之桀、纣。然而舜耕于河阳,陶于雷泽,四体不得暂安,口腹不得美厚;父母之所不爱,弟妹之所不亲。行年三十,不告而娶。乃受尧之,年已长,智已衰。商钧不才,禅位于禹,戚戚然以至于死:此天人之穷毒者也。鮌治水土,绩用不就,殛诸羽山。禹纂业事仇,惟荒土功,子产不字,过门不入;身体偏枯,手足胼胝。及受舜禅,卑宫室,美绂冕,戚戚然以至于死:此天人之忧苦者也。武王既终,成王幼弱,周公摄天子之政。邵公不悦,四国流言。居东三年,诛兄放弟,仅免其身,戚戚然以至于死:此天人之危惧者也。孔子明帝王之道,应时君之聘,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围于陈、蔡,受屈于季氏,见辱于阳虎,戚戚然以至于死:此天民之遑遽者也。凡彼四圣者,生无一日之欢,死有万世之名。名者,固非实之所取也。虽称之弗知,虽赏之不知,与株块无以异矣。桀藉累世之资,居南面之尊,智足以距群下,威足以震海内;恣耳目之所欲,穷意虑之所为,熙熙然以至于死:此天民之逸荡者也。纣亦藉累世之资,居南面之尊;威无不行,志无不从;肆情于倾宫,纵欲于长夜;不以礼义自苦,熙熙然以至于诛:此天民之放纵者也。彼二凶也,生有纵欲之欢,死被愚暴之名。实者,固非名之所与也,虽毁之不知,虽称之弗知,此与株块奚以异矣。彼四圣虽美之所归,苦以至终,同归于死矣。彼二凶虽恶之所归,乐以至终,亦同归于死矣。” 照他这么说,做善人这么辛苦,只能死后享万世之名,而名是伪的,虚的,不实在的,没用的,他肯定不取于尧舜周孔,还不如做恶人,如桀纣享乐一生,虽然最后被诛死,留千载之恶名,但享乐至死,也值了,名反正是没用的,人死都归腐朽,尧舜桀纣都归腐朽的,大不了的,善名无益于已死之己,恶名亦无损于己,死后管他后人怎么说,不顾身后名! 杨朱此言岂非邪说诬民?鼓吹极端享乐,不顾仁义道德,不能劝善,适足以长恶。让小人更加放肆,让风俗更加放荡。使人不愿为君子,而不耻为小人。杨朱是个极端唯物论者,曰尧舜桀纣同归腐朽,船山曰:“使一死而消散无余,则谚所谓伯夷、盗跖同归一丘者,又何恤而不逞志纵欲,不亡以待尽乎?”故必须辟其唯物之说,而享乐之说可以息之。尧舜桀纣并非同归腐朽!船山《正蒙注》曰:“存神以尽性,则与太虚通为一体,生不失其常,死可适得其体,而妖孽、灾眚、奸回、浊乱之气不留滞于两间,斯尧、舜、周、孔之所以万年,而《诗》云‘文王在上,於昭于天 ’,为圣人与天合德之极致。圣贤大公至正之道异于异端之邪说者以此。”人见其躯体同归腐朽,而不知自古圣贤君子之精神,自有不朽者在,非异端小人所得知也。 杨朱之享乐纵欲,导人以淫纵,故孟子骂其为禽兽,不读杨朱之说,以为孟子偏激太过,仔细研究其说,而知孟子之骂非过也。孟子深恶杨墨,痛斥其邪说诬民,比之洪水猛兽,极言其率兽食人,诚有以哉!由其流弊,必至于此,以享乐为大,以人生唯在享乐。为了享乐,可以不顾名声之恶,可以不顾性命之危,这种享乐,已经走上邪僻,彼虽有不取一毫之原则,然没人能做到,充其所至,为了享乐,杀人可也,食人亦奚不可哉?只要自己有快感,什么变态邪恶皆可为也。孟子之骂,必有其理也。但凡为我,无不可为,必至率兽食人矣! 而痛斥墨氏者,又为何?墨氏于杨朱,是极端苦行主义,杨朱过于自爱,他的自爱流于极端享乐主义,自私主义,并非儒家的自爱,德行不自爱,只不过让人成为欲望的奴隶。墨氏则忽视自爱,只劝人爱人,他是公到极点,不让人有私人空间,鼓励人告发,有不善者必告,一点错,一点恶,都不能隐默,隐默就要诛罚之,这是极权主义! 庄子曰:墨子独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无椁,以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未败墨子道。虽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乐而非乐,是果类乎?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 墨氏又一个极端,生前劳苦,死后也没什么陪葬的,真是简薄,使人忧虑,使人悲痛,没有一点快乐,这是很难行的,天下人受不了! 庄子又曰:墨子称道曰:“昔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跂蹻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为墨。” 庄子注曰:“裘褐,粗衣。木曰跂,草曰蹺。”墨子让墨者多穿粗衣草鞋,衣衫褴褛,一幅寒酸相,还日夜不休地劳苦,以这种苦生活为极致,还说不能这样,就不是大禹之道,不足为墨者,墨子真是误解禹道了,禹治洪水,不得已为此,岂如墨者刻意哉?使苦而为圣,则大禹之黼黻文章当何说?孔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舜恭己南面,无为而治,则非圣乎? 墨子劝人爱人,却倡导这种苦行主义,非爱人之道矣,让自己苦,又让信徒苦。墨子能耐此苦,然可思人能耐否?而己所不欲,不施于人,非墨子之可体,墨子强以所欲加于人,强以苦行要求信徒。墨氏为暴,而不自知为暴,彼之标准为此也,苦行者更难体会别人的痛苦。而墨子又很重名,“以巨子为圣人,皆愿为之尸,冀得为其后世,至今不决。”搞个人崇拜,以墨家领袖为圣人,都愿服从领袖,以为师主,还想继承其巨子之位,类似耶教的教皇。(儒家不搞个人崇拜,不搞墨氏这种严密的组织,不会以自己的领导老师为圣人。)又与杨朱之轻名相反,墨氏刻意,杨朱随意。墨氏似乎比杨氏高尚,但墨氏好为人师,强加于人的苦行主义流弊也大,让生民更加痛苦。故孟子亦恶之。 为墨者久,就会感觉人生太苦,而羡慕杨氏之徒的享乐,故“逃墨必归于杨”,但杨氏极端享乐,享乐无度,享乐久了,精神必然空虚,故“逃杨必归于儒”,孟子曰:“归则受之。”严距异端,亦不绝异端之归,则孟子之宽容也。 孔孟不刻意,也不随意,不刻意,故富而好礼,可也,所不取者,不义之富贵耳,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圣人有时也会享受下,只要节制,多能鄙事,周游列国,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不以为劳苦。 孟子曰:“非其道,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则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故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而不以为泰。不如杨朱高言不取,孟子只看合不合乎道,自己应当取,可以取,何为不取,取而非贪,非其道,齐宣王欲“中国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钟,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而孟子拒之,这种高尚,这种品格,谁人能及。夫“使己为政,不用,则亦已矣,又使其子弟为卿。人亦孰不欲富贵?”而孟子昂然拒之,盖“不义之富贵,于我如浮云”,不欲罔利而为道贱。道义重则轻王公,君子从于义耳,苟生与义不可兼得,生可舍也,墨氏之苦行,亦何过于此,非刻意也,心之诚于此,存舍轻重固自知之。 孟子又曰:“礼义之悦我心如刍豢之悦我口。”兼物质与精神之悦乐也,而非杨朱之徒追求物质之乐,追求口腹声色身体之欲。而孟子之劝人行仁政使百姓“七十者可以食肉”,并要君主与民同乐,曰独乐不如众乐,好货好色要与百姓共之,使“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囊”,“内无怨女,外无旷夫。”非墨氏之苦己而亦苦人也,亦非杨朱之独乐也。孟子还要天下人都悦乐,曰:“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於其朝矣;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则天下之商皆悦,而愿藏於其市矣;关,讥而不征,则天下之旅皆悦,而愿出於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税,则天下之农皆悦,而愿耕於其野矣;廛,无夫里之布,则天下之民皆悦,而愿为之氓矣。”孔孟之学最合乎人性人情,又合乎天理,悦己而亦悦人,悦天下,岂杨墨所能比哉!崇孔孟而距杨墨之道,君子之任也!归于杨,不安,归于墨,不乐,唯归于儒,安且乐矣!

儒墨之异亦在对刑罚之主张,对秦之态度。墨家具有严密之组织,《淮南子》曰:“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旋踵。”可使其信徒为之效死,亦对其信徒,具有生杀大权,类似黑社会老大。墨家的领导是巨子,墨者以巨子为圣人,对巨子绝对服从。墨子主张严刑,《墨子之·尚同上》曰:“古者圣王为五刑,请以治其民,譬若丝缕之有纪,罔罟之有纲,所连收天下之百姓之不尚同其上者也”。《墨子·尚同中》曰:“下比而非其上者,上得诛罚之。”“受天子之严教”,严之所至,“上之所非不能非,己有善不能傍荐之,上有过不能规谏之,下比而非其上者,上得则诛罚之,万民闻则非毁之。”不仅鼓励告发,还诛罚不同上之是非,非上者,并使万民非毁之,集体批斗!与儒家主张省刑罚,薄税敛不同,隐人小恶,养人廉耻不同。
墨家之法很严厉,墨者犯了墨家之法,墨家巨子就会诛杀之,连巨子的儿子都不能免!据《吕氏春秋·去私》记载:“墨者有钜子腹,居秦。其子杀人,秦惠王曰:‘先生之年长矣,非有他子也;寡人已令吏弗诛矣,先生之以此听寡人也。’腹对曰:‘墨者之法曰:‘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此所以禁杀伤人也。夫禁杀伤人者,天下之大义也。王虽为之赐,而令吏弗诛,腹不可不行墨者之法。’许惠王,而遂杀之。”墨家过于追求公,而去私,在法律之下,父子亲情亦不顾矣!虽子之杀人,有可死之罪,然父子天性,父何忍杀子?使有司诛之可也,而墨子悍然自诛之,而且是一个独生子,墨家之严忍,可见一般,欲法之必行,而不惜断绝自己后代!类似法家,不避亲戚,一断于法,有伤人伦矣。
对此,我以前尝曰:墨者之法同法家之法矣,不分亲疏贵贱,皆杀之。其本兼爱之教,人人平等,亲与人同等爱,则亦同等处置,而无人情。博爱兼爱无择,没有从亲情那里培养爱根,而去博爱兼爱,则其爱根已薄,而连最基本的恻隐之心都丧失了。以其爱,人亲同仁。充其恨,亦何所不至!博爱兼爱平等之说不近人情,何流行于天下?余以为其中流俗之心。流俗恒慕高远,以为博爱何等伟大,兼爱何等无私,其中又有大利在,就被这种教义吸引了。而平等之说又悦懒人,不肖,那么就不要被尊卑之礼所限制,可以放肆,反正大家都是平等的嘛。君子群而不党,博爱兼爱平等之说皆为党也。儒家不把道德说得这么高大无私无别,而我觉得儒家的人最具温情。

又按墨家巨子居秦,其子杀人,秦王宽之不诛。儒家孔子西行不入秦,孟子更不提秦,荀子虽入秦,然居之不久,以秦无儒,孔子后代子高虽知秦之将并天下,而义不事秦,以秦为虎狼之邦,不齿秦之行为也。而墨者纷纷入秦,墨家巨子儿子杀人,秦王为之开脱罪刑,可见其关系之亲密。


余尝与网友论曰:墨子是以公侵私,杨朱以私废公。墨子偏于集体,个人自由就没有了;杨朱偏于个人,集体规则就没有了。儒家兼顾两者,知分寸,既照顾集体,也照顾个人,儒家最为圆融通达。墨则左,杨则右,还有现代某些主义,公有制的就反对私有制,私有制的就反对公有制,两者对立不能相融。杨墨他们的理想也不具可行性,人人各顾自己,也不可能,总有人要顾念亲人,朋友。人人都相爱,同等爱,也不可能,人总爱亲甚过爱别人。杨墨没从人性上考虑,所以他们的思想是偏颇的,不具可行性。虽然人都有自私之心,但没有自私到什么都只顾自己吧。人有向公之心,也不可能为了公,泯灭一切私吧。这都是不符合人性的。
或曰:杨朱没有以私废公,只是不做无意义的牺牲罢了。大争之世,盲目的牺牲没有意义,天下之大,非一毛可救,要救世,就要有规划,不然只是送死当炮灰。 余曰:杨朱是针对墨子而言,但他又走上一个极端,人人各自利,则天下治矣,可能吗?只是一种假设,毫无可行性。他保护个人自由,但不解决集体困难。不能解决集体困难,个人自由也难得保障。逃杨必归墨,逃墨必归杨。左派会变成右派,右派也会变成左派。一有偏,就容易向两边摇摆,东倒西歪。说到公私,就得提儒家的一本万殊。公是把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以中国为一人,以天下为一家,这是一本,皆为物,同出一体,皆为人,同气相应。而物的生长姿态不同,人有亲疏远近之别,你爱人自然胜于爱物,你对亲人感情深,对别人的感情就要轻些,对物的感情更亲些,你对亲人和他人的爱,对人和对物的爱也就不同。这就是一本万殊,公私之分。公就是认为天下人皆须爱,但不是要你同等爱。私就是你对别人爱的不同方式。爱的方式是私人的,不可以公法去限定,强制你爱路人如爱你父母。儒家照顾天下之公,又保全合理的私,此儒家所以能为中国社会主流,而盖百家也。强调公过分,则天下之私受其侵,则有假公济私者矣;强调私过分,则天下公必受其害,则有以私灭公者矣!其实天下的道理很简单,也很容易做。就是符合人性,顺乎人情,愚夫愚妇所同,乃百姓日用,易知易从,平常普遍。而有些偏僻之士偏偏以为这个道不足,认为人各自利则天下治,何必利人?这样不是更高明些?推己及人,爱亲及人,于亲之爱和于人之爱有厚薄之分,未免偏私,天下人都同等爱,不分彼此,岂不更伟大?看似高明伟大,其实是不可行的,也不符合人性,这样去做,也会产生很大的流弊。不符合人性的学说必然难以久行。其实极平常的就是极高明的,看似高明不是真正的高明,那是故作高明,以让人仰望,圣人的学说不让人仰望,让你体察。 孟子曰:“夫大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人病不求耳。”儒家是教人走大道,不抄小路,不走捷径。异端认为这个大道太平凡了,他认为走大道要这么远,抄小路,走捷径不更快到达些。杨子就认为人人都把自己照顾好了,天下就自然太平,何必顾人。墨家或者认为爱人的方式不同,爱父母和爱妻子朋友不一样,这样爱多麻烦,天下人就同等爱,何分彼此。佛学愈入隐僻,而诡于正矣。此道至简至易,如大路之易行,而有人病大道难以速至,而行捷径以以求速达,反贬此道不走,使天下皆趋捷径,必有甚多因捷径而死者矣!彼之道或甚高明,或可以速达,而不可为天下式也。如有悬崖峭壁,一两个手脚敏捷之人可行,而使其他十数人行之,则必有摔崖而死者。
公私公私,无私不成公,无公不济私。公私非为对立,乃如阴阳之相辅相成也!法者,公也,而所以保障每个人的生命,财产,非公以济私乎?爱兄弟,私也,而推爱兄弟之心以爱天下,非私以成公乎?把私扩大,就是为公;把公分散,就是各济所私。言公而不言私者,必流于惨刻寡恩,而灭人情;言私而不言公者,必至于放纵无度,而徇人欲。公私有度,公法不能侵犯私人自由,私人自由不能违犯公法。私非恶,尽公非破私,乃各全所私。文革破私,乃至父子相告,子反父,部下叛领导,乱矣。自私,人皆有自私之心,谁都爱护自己的亲人,财物,这就是自私,而想到别人也有亲人财物也要爱,则为公。故其无私者,亦难成其公也。自私不可厚非,只自私,不想别人,则不好,而以己之私侵他人之私矣,或殉己之私而忘天下之公矣。再如你需要吃饭,住宿,你就想到别人也要吃住,你自己都不要吃住,没这个推己及人的意识,你如何想到别人要吃住?你无吃住意识,则以别人何须吃住,看似公,实则人己都不顾,甚至伤害别人,你自己却以为公。公私有度,周公驱猛兽,兼夷狄,以安天下百姓,公也,而大封同姓为诸侯,私也,而人不以为非,善推己之私以及天下之公也。己之私顾矣,天下之公亦尽矣,斯乃善之善者也!共产党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墨子之道也,而卒至于人己两损,以天下之公侵各人之私,私不得保,而公亦损矣,乱而已矣。偏言公者,卒以害公;偏言私者,亦以害私。何也?无私不成公,天下皆不保其私,何为其公?无公不济私,天下皆无公道,何保其私?私以成公,公以保私,不能,则为乱道也。 此理至简,而俗人争议不休,未从人性考虑也。如从人性考虑,我爱自己身体,爱自己家庭,爱自己财产,而想到别人的身体,家庭,财产也要爱,则何至于以公侵私,殉私忘公?每个人的生命,家庭,财产得到保障,就是天下大公。天下有公道,相互考虑,各人之私才得所保,人各私己,而不虑人,何保其私?儒家仁义之道,推己及人耳。孟子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於掌。《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没有自我的人,他考虑人就不周全,没有他人的人,他自己就狭小。儒家人己两爱,两利,是人性化的。其身不爱者,鲜能爱人。不以己度人,则难考虑别人。爱自我心出,公由私推。非若耶墨谓理当爱人,以爱人为义务也,非若共氏破私尽公,以公为无私也。从心流出的爱才真实诚恳,循理而爱人则刻意做作。由小及大,非径及大也。你出生,先见者,父母,非他人也。动辄博爱,大爱,可那点对父母的爱都没有,你所谓的小爱都没有,何谈博爱,大爱?且大者积众小而成也,泰山无土壤之积,何成其大?于天下曰博爱,而身边亲人有困难,你不去照顾,你以为小了,可以吗?谓救一人为小,救天下为大,然救人为善,无分大小也,岂可以事功论?欲救天下为大,而不顾其小,其为善亦只是显示给人看而已。刘备曰:“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某些人不愿为小善,而径欲为大善,未有能为者也。很多人反说儒家虚伪。其实认真看儒家的经典,儒家多是从人性之真出发,人皆有恻隐之心,人皆爱己,推己及人,人也要爱,爱人者,因乎爱己也,成人,由于成己也。而爱人者,人恒爱之,人与己是相互的,是相关的。不是教你去爱人,把仁义当作教条,而是先把你的恻隐之心好好培养,教你怎么去扩充自己的良知良能,爱是自发的,非由他人;爱是真实从心底里自然流露出来的,非做给人看。儒家多从人性考虑,不强人所难,做不近人情,有悖人情的事,人己都照顾,行之甚乐,非若佛氏之苦行;为之甚易,不若墨子之难为。果明人性,其言甚易知,甚易行,不通人性,则诋儒家迂阔耳。


秦乃虎狼之邦,重刑轻仁,而墨者却多对秦国感兴趣。墨者急于用世,求见秦王三年!《吕氏春秋?首时》记载:“墨者有田鸠,欲见秦惠王,留秦三年而弗得见。”居三年以见秦王,其耐性亦久矣,然岂所以自尊其道也?与孟子不轻见诸侯,亢王侯之品格,齐宣王求见孟子都不得之品格异矣。墨者欲行其道,而不惜假暴国之主,只求目的之光明,而不顾手段之正当否,盖孟子所谓枉尺直寻者乎?屈身贬道耳,君子自尊其道,不轻用于世,墨者则轻用于世,而其道贱矣,君主恶能敬之,世人又恶能尊之?
战国至秦朝,没有墨者反抗暴秦的记录,秦焚书及百家,镇压议秦的儒者,没有焚墨家之书,相反,墨者与秦积极合作。郭沫若认为,正是因为后期墨家到秦国去帮忙,秦制最后臭掉,墨家也就随之完蛋。 按鲁仲连义不帝秦,称如使秦称帝,“则连有赴东海而死矣。”劝诸侯抗秦。鲁仲连,儒者。《说苑?至公》中也记载一位叫鲍白令的儒者面责秦始皇为桀纣,皆可见儒者对秦之不满。秦国焚书坑儒,以温良恭俭著称儒者还进行武力反抗,《史记·儒林列传》:“及至秦之季世,焚《诗》、《书》,坑术士,六艺从此缺焉。陈涉之王也,而鲁诸儒持孔氏之礼器往归陈王。于是孔甲为陈涉,卒与涉俱死。”为了反秦,不惜拼上性命,尤见儒秦之对立,与墨者相反矣!

李竟恒《墨家走向了通往奴役之路》一文说:蒙文通早就发现,在《墨子?备城门》以下诸篇中,多有秦制,他推测这些篇章是“秦墨”的作品。如伍长、什长、亭尉、县令、县丞、县尉、乡三老,这些全部是秦的制度。此外,还有灭三族的酷刑,还有“城旦”这一奴役制度。足见墨者在秦生活久了,不但熟悉秦的制度,还推崇秦的刑法,诸如灭族、奴役等制度。而《墨子?尚同下》中甚至有鼓励告密的内容:“若见恶贼天下不以告者,亦犹恶贼天下者也;上得而罚之,众闻则非之”。这种鼓励向专制君主告 密的立场,与出土秦律非常相似。云梦秦简律法中就有所谓“公室告”,如“贼杀伤”、“盗它人”等,秦律鼓励“公室告”,甚至认为,即使是“子告父母”,如果符合“公室告”,就应该听从。可见,秦律也是鼓励为了“天下”利益而“大义灭亲”的。这与墨者所谓对父母之爱与路人之爱无等差,在价值观上也是很相符的。因为按照墨者的这一逻辑,如果父母损害了所谓“天下”的利益,那么就同样应该将父母揭发举报。

墨家才几百年?不过两百年,却流为与暴政合作,与暴人同流合污,其告发之法与秦合也,其所以不传于后世哉!而孟子所以严距之乎?秦律有告父母者,亦墨者所不非,文革父子相告之源也。



孟子距杨墨可谓至矣,而距墨为主,盖“逃墨必归杨,逃杨必归于儒”,杨犹近于儒,知为己之学,墨则丧己也,墨氏之无父甚于杨氏之无君,君臣,义也,父子则天性也。荀子虽不如孟子距墨之严厉斩截,然其批判墨氏之非较孟子则更为全面。荀子在《非十二子》批墨氏“僈差等”,是批判其兼爱,批墨氏“不知容辨异”,是批判其尚同,《富国》篇批判其节用,曰:“墨子之‘非乐’也,则使天下乱;墨子之‘节用’也,则使天下贫。”又批判墨氏不知分工,是役夫之道,谓墨子有见于齐,无见于畸,有齐而无畸,则政令不施。批墨子不知礼,蔽于用而不知文,《乐论》专驳墨子非乐,曰:“墨子之于道也,犹瞽之于白黑也,犹聋之于清浊也,犹欲之楚而北求之也。”荀子感叹:“礼乐息灭,圣人隐伏,墨术行。”亦以墨学为大患,荀子距墨不亚孟子也! 荀子《非十二子》曰:不知壹天下建国家之权称,上功用,大俭约,而僈差等,曾不足以容辨异,县君臣;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墨翟宋钘也。 僈差等,所谓兼爱,不知亲亲之杀,尊贤之等也,孟荀所同距,荀子《大略》曰:“亲亲、故故、庸庸、劳劳,仁之杀也;贵贵、尊尊、贤贤、老老、长长、义之伦也。行之得其节,礼之序也。仁、爱也,故亲;义、理也,故行;礼、节也,故成。仁有里,义有门;仁、非其里而处之,非仁也;义,非其门而由之,非义也。推恩而不理,不成仁;遂理而不敢,不成义;审节而不和,不成礼;和而不发,不成乐。故曰:仁义礼乐,其致一也。君子处仁以义,然后仁也;行义以礼,然后义也;制礼反本成末,然后礼也。三者皆通,然后道也。”爱之各有其序其理,而非墨氏兼爱之漫然无别。 不足以容辨异,所谓尚同,非中庸文理密察,足以有辨,非君子和而不同。墨家尚同,儒家求同存异,和而不同。尚同,必求意见一致,欲下之同上,则为整齐划一,造成极权主义。儒家寻求意见一致,而又容许不同意见,所贵在和,而不必求同,所谓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
或曰墨家平等,然其尊君极权与申韩无异。墨子曰:“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上有过,则规谏之。下有善,则傍荐之。上同而不下比者,此上之所赏,而下之所誉也。意若闻善而不善,不以告其上。上之所是弗能是,上之所非弗能非。上有过弗规谏,下有善弗傍荐。下比不能上同者,此上之所罚,而百姓所毁也。”又曰:“闻善而不善,必以告其乡长。乡长之所是,必皆是之。乡长之所非,必皆非之。去若不善言,学乡长之善言。去若不善行,学乡长之善行。则乡何说以乱哉?”“闻善而不善者,必以告国君。国君之所是,必皆是之。国君之所非,必皆非之。去若不善言,学国君之善言。去若不善行,学国君之善行。则国何说以乱哉?”“闻善而不善,必以告天子。天子之所是,皆是之。天子之所非,皆非之。去若不善言,学天子之善言,去若不善行,学天子之善行。则天下何说以乱哉?”“天下之百姓,皆上同于天子,而不上同于天,则菑犹未去也。今若天飘风苦雨,溱溱而至者,此天之所以罚百姓之不上同于天者也。是故子墨子言曰:古者圣王为五刑,请以治其民。譬若丝缕之有纪,罔置之有纲,所连收天下之百姓不尚同其上者也。”这是平等主义吗?为何必要百姓与乡长同,与国君同,与天子同,甚至要与天同,此儒墨之区别也! 儒家则以为肖子,非父亦趋,子亦趋,父亦步,子亦步,君子仁而已矣,何必同?韩非贵独,贵人君之独,曰:“道不同于万物,故能生于万物。德不同于阴阳,故能成于阴阳。衡不同于轻重,故能知其轻重。绳不同于出入,故能正于出入。和不同于燥湿,故能均于燥湿。君不同于群臣,故能制于群臣。凡此六者,道之出也。此六者皆自道生,故曰道之出也。道无双,故曰一。是故明君贵独道之容,道以独为容。”似与墨子相反,然其造成君主极权,一也。墨子之尚同,欲下之同上,而重上之权,韩非之贵独,欲上之不同下,而神上之威。 儒家不欲下之同上,求同而存异,容许不同意见,不欲君之独异,百姓之好恶,君主亦不能拂,曰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则上同于下也,圣人不与俗同,不与俗异,唯其道之是耳。 墨子否定分别,重兼而非别,荀子则于别异颇有论焉。荀子《非相》曰:“人之所以为人者何已也?曰:以其有辨也。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然则人之所以为人者,非特以二足而无毛也,以其有辨也。今夫狌狌形状亦二足而无毛也,然而君子啜其羹,食其胾。故人之所以为人者,非特以其二足而无毛也,以其有辨也。夫禽兽有父子,而无父子之亲,有牝牡而无男女之别。故人道莫不有辨。”又曰:“辨莫大于分,分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圣王。”人道有辨,人之异于禽兽者,以有辨也,而墨子不容辨,其异于禽兽者几矣,故儒者距之,儒者重辨,人禽之辨,华夷之辨,皆辨得清清楚楚,所以异于异端也。 荀子为《正名》曰:“王者之制名,名定而实辨,道行而志通,则慎率民而一焉。故析辞擅作名,以乱正名,使民疑惑,人多辨讼,则谓之大奸。其罪犹为符节度量之罪也。故其民莫敢托为奇辞以乱正名,故其民悫;悫则易使,易使则公。其民莫敢托为奇辞以乱正名,故壹于道法,而谨于循令矣。如是则其迹长矣。迹长功成,治之极也。是谨于守名约之功也。今圣王没,名守慢,奇辞起,名实乱,是非之形不明,则虽守法之吏,诵数之儒,亦皆乱也。若有王者起,必将有循于旧名,有作于新名。然则所为有名,与所缘以同异,与制名之枢要,不可不察也。异形离心交喻,异物名实玄纽,贵贱不明,同异不别;如是,则志必有不喻之患,而事必有困废之祸。故知者为之分别制名以指实,上以明贵贱,下以辨同异。贵贱明,同异别,如是则志无不喻之患,事无困废之祸,此所为有名也。”名乱则义乱,故名不可不正,同异不别,则事难行,而有困废之祸。
荀子又曰:“然则何缘而以同异?曰:缘天官。凡同类同情者,其天官之意物也同。故比方之疑似而通,是所以共其约名以相期也。形体、色理以目异;声音清浊、调竽、奇声以耳异;甘、苦、咸、淡、辛、酸、奇味以口异;、臭、芬、郁、腥、臊、漏庮、奇臭以鼻异;疾、痒、凔、热、滑、铍、轻、重以形体异;说、故、喜、怒、哀、乐、爱、恶、欲以心异。心有征知。征知,则缘耳而知声可也,缘目而知形可也。然而征知必将待天官之当簿其类,然后可也。五官簿之而不知,心征知而无说,则人莫不然谓之不知。此所缘而以同异也。 然后随而命之,同则同之,异则异之。单足以喻则单,单不足以喻则兼;单与兼无所相避则共;虽共不为害矣。知异实者之异名也,故使异实者莫不异名也,不可乱也,犹使同实者莫不同名也。故万物虽众,有时而欲无举之,故谓之物;物也者,大共名也。推而共之,共则有共,至于无共然后止。有时而欲偏举之,故谓之鸟兽。鸟兽也者,大别名也。推而别之,别则有别,至于无别然后至。”荀子如此重视正名,对墨子不容辨异而发也。荀子批判墨家,名家之乱名,曰:“见侮不辱”,“圣人不爱己”,“杀盗非杀人也”,此惑于用名以乱名者也。验之所为有名,而观其孰行,则能禁之矣。“山渊平”,“情欲寡”,“刍豢不加甘,大钟不加乐”,此惑于用实,以乱名者也。验之所缘以同异,而观其孰调,则能禁之矣。“非而谒楹”,“有牛马非马也,”此惑于用名以乱实者也。验之名约,以其所受,悖其所辞,则能禁之矣。并曰:心也者,道之工宰也。道也者,治之经理也。心合于道,说合于心,辞合于说。正名而期,质请而喻,辨异而不过,推类而不悖。听则合文,辨则尽故。以正道而辨奸,犹引绳以持曲直。是故邪说不能乱,百家无所窜。荀子之崇正而辟邪也如此!


再论墨子尚同之谬。墨子尚同,以乱生于异义,曰:“是以一人则一义,二人则二义,十人则十义,其人兹众,其所谓义者亦兹众。是以人是其义,以非人之义,故文相非也。是以内者父子兄弟作怨恶,离散不能相和合。天下之百姓,皆以水火毒药相亏害,至有余力不能以相劳,腐臭余财不以相分,隐匿良道不以相教,天下之乱,若禽兽然。 ”夫人多异义固乱,然天下之异又岂可泯哉?圣人以仁教之,使之相爱,礼教之,使之相敬,以乐教之,使之相和,贵和而不尚同,苟和,异可共事也,若不和,同亦相争也。君子和而不同,意见之异不碍其和;小人同而不和,臭味之同不免其争。唯君子之同,同于大是大非,公理公义,岂必一一求人之同哉!墨子乃欲统一思想言行,不容异义,矫俗之过也,使下同上,欲百姓同乡长,然后国人皆同国君,天下人皆同天子,学乡长,国君,天子之善言善行,是使其兼当君师之任也,彼以天子唯能壹同天下之义。然其仁智者寡,岂皆可学乎?使天下人皆同于天子,其可能乎?孔门十哲且各不同,而况天下人!异义之害,圣人统其异耳,岂泯其异哉?同义之利,贞其同耳,岂尚其同哉?不知统异,而欲泯异,则同者难继矣;不知贞同,而欲尚同,则同非同恶矣。周幽王之亡,去和而取同也。史伯曰:“和实生物,同则不继。”男女不同而相生,五味不同而相调,六律不同而相奏,三公九卿不同而相治,贵其和耳,墨子乃欲比而同之,非治道也,乃乱道也。
墨子犹以同于天子未至,又曰:“天下之百姓皆上同于天子,而不上同于天,则灾犹未去也。今若天飘风苦雨,溱溱而至者,此天之所以罚百姓之不上同于天者也。”呜呼,欲人同天,假天而欺人!人继天,而非同天,继天道而立人道,非同于天道,《易》曰:“天地不与圣人同忧。”船山曰:“圣人赖天地以大,天地赖圣人以贞。”天无忧喜,人有忧喜,天无好恶,人有好恶,天无是非,人有是非,天生之,地长之,人理之,岂可同人于天乎?善哉船山之言曰:“人之道,天之道也;天之道,人不可以之为道者也。语相天之大业,则必举而归之于圣人。乃其弗能相天与,则任天而已矣。鱼之泳游,禽之翔集,皆其任天者也。人弗敢以圣自尸,抑岂曰同禽鱼之化哉?天之所生而生,天之所杀而杀,则是可无君也;天之所哲而哲,天之所愚而愚,则是可无师也;天之所有因而有之,天之所无因而无之,则是可无厚生利用之德也;天之所治因而治之,天之所乱因而乱之,则是可无秉礼守义之经也。”
天灾而为民害,墨子乃曰罚民之不同于天者,岂人道也哉!天有天道,人有人道,天无所不容,人则有辨,妄同于天,高者远于人,而轻人类,率同于天,不肖者任天,而近禽兽。船山曰:“天道不遗于禽兽,而人道则为人之独。”君子珍其独而异于禽兽,乃尽其同而同于禽兽乎?船山曰:“天道自天也,人道自人也。人有其道,圣者尽之,则践形尽性而至于命矣。圣贤之教,下以别人于物,而上不欲人之躐等于天。天则自然矣,物则自然矣。蜂蚁之义,相鼠之礼,不假修为矣,任天故也。过持自然之说,欲以合天,恐名天而实物也,危矣哉!”墨道之流于禽兽之道,亦为同天乎?胡知天之孰可取则?宜于人乎?
尚同无分,国无以治,而墨子之专制也,不容异义,不同上之是非必罚,并使百姓毁之,有不善,必使告之,不告,隐默者,亦罚之,充其所至,人皆处于桎梏之中,无丝毫自由矣。
墨子亦知天子仁者寡,而曰法天,曰:“天之行广而无私,其施厚而不德,其明久而不衰,故圣王法之。既以天为法,动作有为必度于天,天之所欲则为之,天所不欲则止。然而天何欲何恶者也?天必欲人之相爱相利,而不欲人之相恶相贼也。奚以知天之欲人之相爱相利,而不欲人之相恶相贼也?以其兼而爱之、兼而利之也。奚以知天兼而爱之、兼而利之也?以其兼而有之、兼而食之也。今天下无大小国,皆天之邑也。人无幼长贵贱,皆天之臣也。此以莫不犓羊、豢犬猪,洁为醴粢盛,以敬事天,此不为兼而有之、兼而食之邪!天苟兼而有食之,夫奚说以不欲人之相爱相利也!故曰爱人利人者,天必福之;恶人贼人者,天必祸之。曰杀不辜者,得不祥焉。夫奚说人为其相杀而天与祸乎!是以知天欲人相爱相利,而不欲人相恶相贼也。
天之大也,固无不容,人之大非比天也,则有善恶之别。天道不分人禽华夷,而人自别于禽兽,华夏自别于夷狄,天道兼爱,而人之爱自亲始,亲亲有杀,尊贤有等,博施者,于天固易,而人非比天,尧舜其犹病诸,圣人有所不及,而墨子欲躐等于天。如墨子之尚同法天,而有兼爱之说,由其兼爱之说,则人与物,华与夷,皆无分别,故孟子比于周公所膺之夷狄,所驱之猛兽也,而极言其率兽食人。妄同天而泯别异,必有此流弊也。

荀子《富国》曰:兼足天下之道在明分:掩地表亩,刺屮殖谷,多粪肥田,是农夫众庶之事也。守时力民,进事长功,和齐百姓,使人不偷,是将率之事也。高者不旱,下者不水,寒暑和节,而五谷以时孰,是天之事也。若夫兼而覆之,兼而爱之,兼而制之,岁虽凶败水旱,使百姓无冻餧之患,则是圣君贤相之事也。墨子之言昭昭然为天下忧不足。夫不足非天下之公患也,特墨子之私忧过计也。今是土之生五谷也,人善治之,则亩数盆,一岁而再获之。然后瓜桃枣李一本数以盆鼓;然后荤菜百疏以泽量;然后六畜禽兽一而剸车;鼋、鼍、鱼、鳖、鳅、鳣以时别,一而成群;然后飞鸟、凫、雁若烟海;然后昆虫万物生其间,可以相食养者,不可胜数也。夫天地之生万物也,固有余,足以食人矣;麻葛茧丝、鸟兽之羽毛齿革也,固有余,足以衣人矣。夫有余不足,非天下之公患也,特墨子之私忧过计也。 天下之公患,乱伤之也。胡不尝试相与求乱之者谁也?我以墨子之“非乐”也,则使天下乱;墨子之“节用”也,则使天下贫,非将堕之也,说不免焉。墨子大有天下,小有一国,将蹙然衣粗食恶,忧戚而非乐。若是则瘠,瘠则不足欲;不足欲则赏不行。墨子大有天下,小有一国,将少人徒,省官职,上功劳苦,与百姓均事业,齐功劳。若是则不威;不威则罚不行。赏不行,则贤者不可得而进也;罚不行,则不肖者不可得而退也。贤者不可得而进也,不肖者不可得而退也,则能不能不可得而官也。若是,则万物失宜,事变失应,上失天时,下失地利,中失人和,天下敖然,若烧若焦,墨子虽为之衣褐带索,嚽菽饮水,恶能足之乎?既以伐其本,竭其原,而焦天下矣。 故先王圣人为之不然:知夫为人主上者,不美不饰之不足以一民也,不富不厚之不足以管下也,不威不强之不足以禁暴胜悍也,故必将撞大钟,击鸣鼓,吹笙竽,弹琴瑟,以塞其耳;必将錭琢刻镂,黼黻文章,以塞其目;必将刍豢稻粱,五味芬芳,以塞其口。然后众人徒,备官职,渐庆赏,严刑罚,以戒其心。使天下生民之属,皆知己之所愿欲之举在是于也,故其赏行;皆知己之所畏恐之举在是于也,故其罚威。赏行罚威,则贤者可得而进也,不肖者可得而退也,能不能可得而官也。若是则万物得宜,事变得应,上得天时,下得地利,中得人和,则财货浑浑如泉源,汸汸如河海,暴暴如丘山,不时焚烧,无所臧之。夫天下何患乎不足也?故儒术诚行,则天下大而富,使有功,撞钟击鼓而和。诗曰:“钟鼓喤喤,管磬玱玱,降福穰穰,降福简简,威仪反反。既醉既饱,福来反。”此之谓也。故墨术诚行,则天下尚俭而弥贫,非斗而日争,劳苦顿萃,而愈无功,愀然忧戚非乐,而日不和。诗曰:“天方荐瘥,丧乱弘多,民言无嘉,憯莫惩嗟。”此之谓也。 荀子追求国家的富强,而反对墨子节用之说,使国家富,是要如何利用资源,如何理财,而非一味节用,苟得其利用,理财之道,则不可胜用,藏富于民,何忧于不足?若不得利用理财之道,虽俭而贫。荀子的经济学理论,反对俭啬,欲求富国,与墨子相反,又不同孟子只求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富国包含富民。荀子说足国之道是“节用裕民,而善臧其余。节用以礼,裕民以政。彼裕民,故多余。裕民则民富,民富则田肥以易,田肥以易则出实百倍。”意思国家要节用,让百姓生活宽裕,节用按照礼,不是墨子薄葬无礼,节用过头了,让百姓宽裕,就要有一套政治制度,让百姓富裕,则国家更加富裕。富民的理论,荀子就有了,孔孟还只说到衣食充足。
荀子说:“轻田野之赋,平关市之征,省商贾之数,罕兴力役,无夺农时,如是则国富矣。夫是之谓以政裕民。”要减轻民众的赋税,不夺农时,这个主张和孟子一样。富国不是搜刮百姓,而是如何减轻百姓赋税,如何利民裕民以至富民!儒家具有富贵气,不是墨家的俭啬,寒酸气。 荀子追求如何致富,而不是墨子一味节用,而不知如何充足生产物品,比墨子高明。荀学有种庄重气,富贵气,他说:古者先王分割而等异之也,故使或美,或恶,或厚,或薄,或佚或乐,或劬或劳,非特以为淫泰夸丽之声,将以明仁之文,通仁之顺也。故为之雕琢、刻镂、黼黻文章,使足以辨贵贱而已,不求其观;为之钟鼓、管磬、琴瑟、竽笙,使足以辨凶、合欢、定和而已,不求其余;为之宫室、台榭,使足以避燥湿、养德、辨轻重而已,不求其外。诗曰:“雕琢其章,金玉其相,亹亹我王,纲纪四方。”此之谓也。若夫重色而衣之,重味而食之,重财物而制之,合天下而君之,非特以为淫泰也,固以为主天下,治万变,材万物,养万民,兼制天下者,为莫若仁人之善也夫。故其知虑足以治之,其仁厚足以安之,其德音足以化之,得之则治,失之则乱。
易亦有“崇高莫大于富贵”之语,盖富贵,而道易行,以富养民,而民易使,以贵临人,而人易从。富国富民之道,久治天下之道也。
墨子学术浅薄了,不知道礼乐的功用,没有艺术价值观,形而上思维,只注重一时的功利,荀子认为墨子那种非乐节用之说只会让天下更加混乱贫穷,苦己而亦苦天下之人,天下人都要如墨子那样节俭劳苦,谁肯为用?违背人情,故墨术行之不久。 荀学有富贵气,荀子文章也浑厚饱满,辞丰义富,墨子文章感觉小家子气,如其学一样寒啬不文。墨子非乐节用,他文化修养低了,艺术情操浅了。跟儒家孟荀无法比,更何能与孔子并论?
荀子《王霸》为儒墨之辨曰:人主者,以官人为能者也;匹夫者,以自能为能者也。人主得使人为之,匹夫则无所移之。百亩一守,事业穷,无所移之也。今以一人兼听天下,日有余而治不足者,使人为之也。大有天下,小有一国,必自为之然后可,则劳苦秏(卒页)莫甚焉。如是,则虽臧获不肯与天子易埶业。以是县天下,一四海,何故必自为之?为之者,役夫之道也,墨子之说也。论德使能而官施之者,圣王之道也,儒之所谨守也。传曰:农分田而耕,贾分货而贩,百工分事而劝,士大夫分职而听,建国诸侯之君分土而守,三公摠方而议,则天子共己而已矣。出若入若,天下莫不平均,莫不治辨,是百王之所同也,而礼法之大分也。 这是批判墨子不知分工,荀子重视分工,人类文明的进步在于分工,人之异于禽兽,而居万物之上者,为其善于分工,荀子《王制》曰:“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力不若牛,走不若马,而牛马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人何以能群?曰:分。分何以能行?曰:义。故义以分则和,和则一,一则多力,多力则强,强则胜物;故宫室可得而居也。故序四时,裁万物,兼利天下,无它故焉,得之分义也。” 对于墨子非乐,荀子专作《乐论》驳之,其言较长,曰:夫乐者、乐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故人不能无乐,乐则必发于声音,形于动静;而人之道,声音动静,性术之变尽是矣。故人不能不乐,乐则不能无形,形而不为道,则不能无乱。先王恶其乱也,故制雅颂之声以道之,使其声足以乐而不流,使其文足以辨而不諰,使其曲直繁省廉肉节奏,足以感动人之善心,使夫邪污之气无由得接焉。是先王立乐之方也,而墨子非之奈何!
故乐在宗庙之中,君臣上下同听之,则莫不和敬;闺门之内,父子兄弟同听之,则莫不和亲;乡里族长之中,长少同听之,则莫不和顺。故乐者审一以定和者也,比物以饰节者也,合奏以成文者也;足以率一道,足以治万变。是先王立乐之术也,而墨子非之奈何!
故听其雅颂之声,而志意得广焉;执其干戚,习其俯仰屈伸,而容貌得庄焉;行其缀兆,要其节奏,而行列得正焉,进退得齐焉。故乐者、出所以征诛也,入所以揖让也;征诛揖让,其义一也。出所以征诛,则莫不听从;入所以揖让,则莫不从服。故乐者、天下之大齐也,中和之纪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是先王立乐之术也,而墨子非之奈何!
且乐者、先王之所以饰喜也;军旅鈇钺者,先王之所以饰怒也。先王喜怒皆得其齐焉。是故喜而天下和之,怒而暴乱畏之。先王之道,礼乐正其盛者也。而墨子非之。故曰:墨子之于道也,犹瞽之于白黑也,犹聋之于清浊也,犹欲之楚而北求之也。
夫声乐之入人也深,其化人也速,故先王谨为之文。乐中平则民和而不流,乐肃庄则民齐而不乱。民和齐则兵劲城固,敌国不敢婴也。如是,则百姓莫不安其处,乐其乡,以至足其上矣。然后名声于是白,光辉于是大,四海之民莫不愿得以为师,是王者之始也。乐姚冶以险,则民流僈鄙贱矣;流僈则乱,鄙贱则争;乱争则兵弱城犯,敌国危之如是,则百姓不安其处,不乐其乡,不足其上矣。故礼乐废而邪音起者,危削侮辱之本也。故先王贵礼乐而贱邪音。其在序官也,曰:“修宪命,审诗商,禁淫声,以时顺修,使夷俗邪音不敢乱雅,太师之事也。”
墨子曰:“乐者、圣王之所非也,而儒者为之过也。”君子以为不然。乐者,圣王之所乐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风易俗。故先王导之以礼乐,而民和睦。夫民有好恶之情,而无喜怒之应则乱;先王恶其乱也,故修其行,正其乐,而天下顺焉。故齐衰之服,哭泣之声,使人之心悲。带甲婴胄,歌于行伍,使人之心伤;姚冶之容,郑卫之音,使人之心淫;绅、端、章甫,舞韶歌武,使人之心庄。故君子耳不听淫声,目不视邪色,口不出恶言,此三者,君子慎之。
凡奸声感人而逆气应之,逆气成象而乱生焉;正声感人而顺气应之,顺气成象而治生焉。唱和有应,善恶相象,故君子慎其所去就也。君子以钟鼓道志,以琴瑟乐心;动以干戚,饰以羽旄,从以磬管。故其清明象天,其广大象地,其俯仰周旋有似于四时。故乐行而志清,礼修而行成,耳目聪明,血气和平,移风易俗,天下皆宁,美善相乐。故曰:乐者、乐也。君子乐得其道,小人乐得其欲;以道制欲,则乐而不乱;以欲忘道,则惑而不乐。故乐者,所以道乐也,金石丝竹,所以道德也;乐行而民乡方矣。故乐也者,治人之盛者也,而墨子非之。
且乐也者,和之不可变者也;礼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乐合同,礼别异,礼乐之统,管乎人心矣。穷本极变,乐之情也;着诚去伪,礼之经也。墨子非之,几遇刑也。明王已没,莫之正也。愚者学之,危其身也。君子明乐,乃其德也。乱世恶善,不此听也。于乎哀哉!不得成也。弟子勉学,无所营也。 按孔子曰:“安上治下,莫善于礼,移风易俗,莫善于乐。”儒家重视礼乐,礼以治人,乐以化俗,礼以相敬,乐以相亲。老子不知礼之精意,而以礼为忠信之薄,而弃礼,墨子不知乐之精意,而以乐为节俭之害,而非乐。老子以末流之蔽而否礼,墨子以世俗之乐而非乐,因噎废食之愚也,岂知礼为天理之节文,乐为中和之道哉!荀子重礼乐,精于礼乐,不容墨子非之,而其驳墨子也如此之详。 庄子也批判墨子:黄帝有《咸池》,尧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汤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乐,武王、周公作《武》。古之葬礼,贵贱有仪,上下有等。天子棺椁七重,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独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无椁,以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未败墨子道。虽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乐而非乐,是果类乎?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 墨子称道曰:“昔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跂蹻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为墨。” 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若获、已齿、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以坚偶不仵之辞相应;以巨子为圣人,皆愿为之尸,冀得为其后世,至今不决。 墨翟、禽滑厘之意则是,其行则非也。将使后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无胈、胫无毛相进而已矣。乱之上也,治之下也。 庄子也不认可墨子非乐,说自古圣王就有乐,墨家的节用苦性反人性,其道难行,“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反天下人之心,天下人受不了啊!和王道相去远了!这是乱之上,治之下。儒家和道家对墨氏的批评大抵相似,都不认可墨家反人情人性之行。所谓“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墨术之行,既不爱人,也不爱己,杨朱之术犹知爱己,故孟子曰逃墨必归于杨,犹胜于墨,知爱己也,而逃杨必归于儒,爱己爱人,使人爱己,互相亲爱。 墨氏之节用而薄葬亦如荀子《礼论》所言之弊:“礼者,谨于治生死者也。生、人之始也,死、人之终也,终始俱善,人道毕矣。故君子敬始而慎终,终始如一,是君子之道,礼义之文也。夫厚其生而薄其死,是敬其有知,而慢其无知也,是奸人之道而倍叛之心也。君子以倍叛之心接臧谷,犹且羞之,而况以事其所隆亲乎!”孔子曰之:“慎终追远,民德归厚。”墨氏之薄葬,使民德归薄矣。儒者重丧葬,墨者简丧葬,此儒墨之别也。儒之道,人之正道,墨之道,近于禽狄之偏道。

墨子短丧非儒,非三年之丧,而为三日之丧,极简矣,当时有儒者与墨子有这样一段对话:公孟子谓子墨子曰:“子以三年之丧为非,子之三日之丧亦非也。”子墨子曰:“子以三年之丧非三日之丧,是犹裸谓撅者不恭也。 ” 公孟子谓子墨子曰:“知有贤于人,则可谓知乎?”子墨子曰:“愚之知有以贤于人,而愚岂可谓知矣哉?”公孟子曰:“三年之丧,学吾之慕父母。”子墨子曰:“夫婴儿子之知,独慕父母而已。父母不可得也,然号而不止,此其故何也?即愚之至也。然则儒者之知,岂有以贤于婴儿子哉?”
古代未有儒者反驳墨子此说,唯见清末理学家夏震武对此反驳曰:“夫人子之爱父母,本于天性,何分长幼?儒者之知,诚不能有加于婴儿。失父母而号不止。儒者亦不失其赤子之心耳。翟必率天下忘亲蔑哀以为智,翟固自谓贤于婴儿矣,曾不若鸟兽之犹知爱其种类也。”
孟子曰:“大人者不赤子之心。”赤子之心纯真无污无伪也,儒者珍此赤子之心,而墨子则蔑此赤子之心,以为愚,人自婴儿,孰不愚哉?非为其愚也,礼法之熟,是非之智,甚于婴儿,至于爱亲之心,岂有加于婴儿。孟子曰:“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不得於君则热中。大孝终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见之矣。”如舜者,岂不难哉!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而墨子减礼,则欲丧心,盖近乎释氏,以爱亲为私,不足道也。
夏震武曰:“朱之贻祸人道,莫大乎纵欲为我;翟之贻祸人道,莫大乎短丧兼爱。”为我则必纵欲,兼爱则必短丧,兼爱无别,短丧则使亲情淡薄。
杨朱之道,虽亦曰不损一毫,然充为我所至,必至害人,墨翟之道,虽未非孝,然兼爱之多,于孝道必薄。

荀子重丧,坚持三年之丧,其《礼论》曰:三年之丧,何也?曰:称情而立文,因以饰群,别亲疏贵贱之节,而不可益损也。故曰:无适不易之术也。创巨者其日久,痛甚者其愈迟,三年之丧,称情而立文,所以为至痛极也。齐衰、苴杖、居庐、食粥、席薪、枕块,所以为至痛饰也。三年之丧,二十五月而毕,哀痛未尽,思慕未忘,然而礼以是断之者,岂不以送死有已,复生有节也哉!凡生天地之间者,有血气之属必有知,有知之属莫不爱其类。今夫大鸟兽则失亡其群匹,越月踰时,则必反铅;过故乡,则必徘徊焉,鸣号焉,踯躅焉,踟蹰焉,然后能去之也。小者是燕爵,犹有啁焦之顷焉,然后能去之。故有血气之属莫知于人,故人之于其亲也,至死无穷。将由夫愚陋淫邪之人与,则彼朝死而夕忘之;然而纵之,则是曾鸟兽之不若也,彼安能相与群居而无乱乎!


三年之丧,是儒者欲保持爱亲之心,不忘亲,人道之异于禽兽也。墨氏短丧,至于三日,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矣。后世虽不可复行三年之丧,行三月之丧以厚人伦风俗,儒者当努力之。

墨氏之学盛行于战国,经孟荀辟之,而未能行于后世矣,孟荀二子,卫孔子之道,辟异端之非,诚孔学之双翼哉!扬雄曰:“古者杨、墨塞路,孟子辞而辟之,廓如也。 ”荀子辟之,亦何彰明乎?读孟荀之言,而益明儒墨之别,知孔子之道之可尊,而异端之道当卑也。今之杨墨之道复出矣,复盛行于世矣,或举墨氏之学,或近乎墨,援西学而攻儒,则可不据孟荀之言而更衍升以辟之哉!



孟荀皆甚批墨子,亦为墨子第一个反儒,反儒最烈,非儒毁圣,而为世显学,从其学者,必多反儒也。为儒者不距之,以卫圣人之道,岂情也哉?“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之道不著”,无可并立,而异端亦攻吾儒而不容也。观《墨子》多有反儒言论,且专为《非儒》篇攻击孔子,孟荀未之详辩,盖其鄙劣之言,不足辩也,孟荀大贤所不屑,诛其心,破其说,墨氏之非儒不可立矣。然自近世,儒学式微,妄人推高百家以侪于儒,甚者扬墨而抑儒,又有新墨家者,每多反儒,举墨氏非儒篇对吾儒,孟子之时,处士横议,当今之世,庶人横议,可不详辨之?以知圣道之正,自不容污,异端之邪,自见其卑劣!

墨子有非儒篇,其实在战国末年,孔子后孔鲋代有诘墨反驳之。今录之于此:孔丛子·诘墨: 墨子称:景公问晏子以孔子而不对,又问,三皆不对。 公曰:「以孔子语寡人者众矣,俱以为贤圣也。 今问于子而不对,何也? 」晏子曰:「婴闻孔子之荆,知白公谋而奉之以石乞,劝下乱上,教臣弑君,非圣贤之行也。 」 诘之曰:楚昭王之世,夫子应聘如荆,不用而反,周旋乎陈、宋、齐、卫。 楚昭王卒,惠王立,十年,令子西乃召王孙胜以为白公。是时,鲁哀公十五年也。 夫子自卫反鲁,居五年矣。 白公立一年,然后乃谋作乱。 乱作在哀公十六年秋也。 夫子已卒十旬矣。 墨子虽欲谤毁圣人,虚造妄言,柰此年世不相值何? 墨子曰:「孔子之齐,见景公。 公悦之,封之以尼溪。 晏子曰:不可。 夫儒倨法而自顺,立命而怠事,崇丧遂哀,盛用繁礼。 其道不可以治国,其学不可以导家。 』公曰:『善。 』」
诘之曰:即如此言,晏子为非儒恶礼,不欲崇丧遂哀也。 察传记,晏子之所行,未有以异于儒焉。 又景公问所以为政,晏子答以「礼云」。 景公曰:「礼、其可以治乎? 」晏子曰:「礼、于政与天地并。 」此则未有以恶于礼也。 晏桓子卒,晏婴斩衰枕草,奇迹絰带杖,菅菲食粥,居于倚庐,遂哀三年。 此又未以异于儒也。 若能以口非之而躬行之,晏子所弗为。
墨子曰:「孔子怒景公之不封己,乃树鸱夷子皮于田常之门。 」
诘之曰:夫树人、为其信己也。 《记》曰:「孔子适齐,恶陈常,而终不见。 常病之,亦恶孔子。 」交相恶而又往仕,其不然矣。 《记》又曰:「陈常弑其君。 孔子齊戒沐浴而朝請討之。 」观其终不树子皮,审矣。
墨子曰:「孔子为鲁司寇,舍公家而奉季孙。 」
诘之曰:若以季孙为相,司寇统焉。 奉之自法也。 若附意季孙,季孙既离公室,则孔子合之;季孙既受女乐,则孔子去之;季孙欲杀囚,则孔子赦之。 非苟顺之谓也。
墨子曰:「孔子厄于陈、蔡之间,子路烹豚,孔子不问肉之所由来而食之。 剥人之衣以沽酒,孔子不问酒之所由来而饮之。 」 诘之曰:所谓厄者、沽买无处,藜羹不粒,乏食七日。 若烹豚饮酒,则何言乎厄? 斯不然矣。 且子路为人,勇于见义。 纵有豚酒,不以义不取之,可知也。 又何问焉?
墨子曰:「孔子诸弟子:子贡、季路辅孔伊核协议以乱卫。 阳虎乱鲁。 弗肹以中牟畔。 漆雕开形残。 」 诘之曰:如此言,卫之乱,子贡、季路为之耶? 斯不待言而了矣。 阳虎欲见孔子,孔子不见,何弟子之有? 弗肹以中牟畔,召孔子,则有之矣。 为孔子弟子,未之闻也。 且漆雕开形残,非行己之致,何伤于德哉?
墨子曰:「孔子相鲁,齐景公患之,谓晏子曰:『邻有圣人,国之忧也。 今孔子相鲁,为之若何? 』晏子对曰:『君其勿忧。 彼鲁君、弱主也,孔子、圣相也。 不如阴重孔子,欲以相齐,则心强谏鲁君。 鲁君不听,将适齐。 君勿受,则孔子困矣。 』」
诘之曰:案如此辞,则景公、晏子畏孔子之圣也,而上云非圣贤之行,上下相反。 若晏子悖,可也;不然则不然矣。
墨子曰:「孔子见景公。 公曰:先生素不见晏子乎? 』对曰:『晏子事三君而得顺焉,是为三心,所以不见也。 』公告晏子。 晏子曰:三君皆欲其国安,是以婴得顺也。 闻君子独立不惭于影。 今孔子伐树削迹,不自以为辱;身穷陈、蔡,不自以为约。 始吾望儒貴之,今則疑之。 』」 诘之曰:若是乎孔子、晏子交相毁也。 小人有之,君子则否。孔子曰:「灵公污而晏子事之以整,庄公怯而晏子事之以勇,景公侈而晏子事之以俭。 晏子、君子也。 」梁丘据问晏子曰:「事三君而不同心,而俱顺焉。 仁人固多心乎? 」晏子曰:「一心可以事百君,百心不可以事一君。 故三君之心,非一也;而婴之心,非三也。 」孔子闻之,曰:「小子记之。 晏子以一心事三君,君子也。 」如此则孔子誉晏子,非所谓毁而不见也。 景公问晏子曰:「若人之众,则有孔子贤乎? 」对曰:「孔子者、君子行有节者也。 」晏子又曰:「盈成匡、父之孝子,兄之悌弟也。 其父尚为孔子门人。 门人且以为贵,则其师亦不贱矣。 是则晏子亦誉孔子,可知也。 夫德之不脩,己之罪也;不幸而屈於人,己之命也。 伐树削迹,绝粮七日,何约乎哉!若晏子以此而疑儒,则晏子亦不足贤矣。 」
墨子曰:「景公登路寝,闻哭声,问梁丘据,对曰:『鲁孔子之徒也。 其毋死,服哀三年,哭泣甚哀。 』公曰:『岂不可哉! 』晏子曰:『古者聖人、非不能也,而不為者,知其無補於死者,而深害生事故也。 』」 诘之曰:墨子欲以亲死不服,三日哭而已。 于意安者卒自行之,空用晏子为。 引而同于己,适证其非耳。 且晏子服父以礼则无缘,非行礼者也。
曹明问子鱼曰:「观子诘墨者之辞,事义相反,墨者妄矣。 假使墨者复起,对之乎? 」答曰:「苟得其礼,虽百墨吾亦明白焉。 失其正,虽一人犹不能当前也。 墨子之所引者,矫称晏子。 晏子之善吾先君,吾先君之善晏子,其事庸尽乎。 」曹明曰:「可得闻诸? 」子鱼曰:「昔齐景公问晏子曰:『吾欲善治,可以霸诸侯乎? 』对曰:『官未具也。 臣亟以闻,而君未肯然也。 臣闻孔子圣人,然犹居处勌惰,廉隅不脩,则原宪、季羔侍;血气不休,志意不通;则仲由、卜商侍;德不盛,行不勤;则颜闵、冉雍侍。 今君之朝臣万人,立车千乘,不善之政,加于下民者众矣,未能以闻者。 臣故曰:官未备也。 』此又晏子之善孔子者也。 曰: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 』此又孔子之贵晏子者也。 」曹明曰:「吾始谓墨子可疑,今则决不妄疑矣。 」



按墨子非儒篇,不止是批判儒家,而且是不顾史实,乱造谣污蔑了!白公造反在孔子之后,而曰孔子教之谋反!至于曰舍公家而奉季孙,则尤悖者!按《论语》曰: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三家者以雍彻。子曰:“‘相维辟公,天子穆穆’,奚取于三家之堂?”明明不满于季氏,三桓, 冉求为季氏敛财,孔子非常生气,欲鸣鼓而攻之!季氏伐颛臾,孔子亦持否定,批评冉求为季氏辩护,曰:“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孔子为大司寇,堕三都,就是要削季氏之权,而墨子敢诬孔子奉氏?至于言孔子“遣子贡之齐,因南郭惠子以见田常,劝之伐吴,以教高、国、鲍、晏,使毋得害田常之乱。劝越伐吴,三年之内,齐、吴破国之难,伏尸以言术数,孔某之诛也。”尤为诞妄之语!孔子欲请鲁哀公讨田常,岂曰不害田常,死人上亿?孔子害的?浮夸至矣!春秋时代,人口亦不过千万,可见墨子非儒甚妄而不可信!亦见墨子心术之卑劣,欲攻儒毁儒之宗师,以立其派,反得丧心病狂了,适足以自污耳。今之墨者,乃犹举非儒篇,愚妄矣。


近代儒者夏震武《知言》亦驳墨子: 墨翟曰:“齐景公欲以尼谿封孔子。晏子曰:‘不可。夫儒倨傲而自顺,崇丧遂哀,繁礼盛仪。其道不可以治国,其学不可以导众。”翟托晏子之言,以非孔子。而晏桓子之丧,晏子粗衰斩,苴经带,杖,菅 履,食粥,居庐,寝苫枕草,未尝不崇丧。晏子之告景公,谓无礼而能治国家,婴未之闻,未尝不尊礼。晏子于儒之道虽未尽,固非短丧恶礼,自处于儒之外。翟之诬晏子甚矣。 墨翟曰:“孔子徒属弟子,皆效孔子。子贡、季路辅孔悝以乱卫, 阳虎乱鲁,佛肸以中牟畔,漆雕开刑残。”卫之乱,灵公所为,固非子贡、季路所为。阳虎欲见孔子,孔子不见,何弟子之有?佛肸以中牟畔,召孔子,未闻为孔子弟子也。漆雕刑残,刑非其罪,何伤?翟非儒,不能明儒之所以非,而徒造言以非之,则下愚所为。其不及老聃、 庄周、列御寇远矣。



墨翟谓程子曰:“儒之道足以丧天下者四政焉。儒以天为不明,以鬼为不神,此足以丧天下。厚葬久丧,重为棺椁,多为衣衾,送死若徙,三年哭泣,扶后起,杖后行,耳无闻,目无见,此足以丧天下。弦歌鼓舞,习为声乐,此足以丧天下。以命为有,贫富寿夭、治乱安危有极矣,不可损益也。为上者行之,必不听治;为下者行之,必不从事。此足以丧天下。” 夏震武驳曰:顾諟天之明命,儒未尝以天为不明。事死如生,事亡如存,儒未尝不以鬼为不神。丧具称家之有无,儒未尝必于厚。三年之丧,称情以立文,立中制节,不得为文。棺椁、衣衾、送死,称其财。丧不虑居,儒未尝以丧毁家。三年之丧达于上下者,衰经、苦块之制,不饮酒、不食肉、不内寝之礼。百官备,百物具,不言而事行者,扶而起;言而后事行者,杖而起;身自执事而后行者,面垢而已。儒未尝以哀废事,执一充说以强天下。丧不以饥废事,不以饱忘哀。视不明,听不聪,行不正,下不知哀,君子病之。儒未尝以耳无闻、目无见为居丧之礼。平忿淡欲,宣化陶情,乐之裨于天下至大,儒未尝以繁费厚敛为乐。贫富寿夭听诸天,治乱安危责诸己,儒未尝妄求贫富寿夭不可知之数于天,儒未尝不力任治乱安危当自尽之责于己。翟本不知儒,所非于儒者皆非儒之道, 其不足以难儒明矣。


儒者敬天,畏天命,岂以天为不明?余按《中庸》曰:“鬼神之德,其盛矣乎!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诗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夫微之显,诚之不可揜如此夫。”固非以鬼为不神。 《礼记·祭义》亦曰:宰我曰:“吾闻鬼神之名,不知其所谓。”子曰:“气也者,神之盛也;魂也者,鬼之盛也;合鬼与神,教之至也。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此之谓鬼。骨肉毙于下,阴为野土。其气发扬于上,为昭明,焄蒿,凄怆,此百物之精也,神之著也。因物之精,制为之极,明命鬼神,以为黔首,则百众以畏,万民以服。圣人以是为未足也,筑为宫室,设为宗祧,以别亲疏远迩,教民反古复始,不忘其所由生也。众之服自此,故听且速也。二端既立,报以二礼。建设朝事,燔燎膻芗,见以萧光,以报气也。此教众反始也。荐黍稷,羞肝肺首心,见间以侠畐,加以郁鬯,以报魄也。教民相爱,上下用情,礼之至也。君子反古复始,不忘其所由生也,是以致其敬,发其情,竭力从事,以报其亲,不敢弗尽也。”

祭祀之意,“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儒者敬鬼神而远之,尽人事,特不如墨子近之,而实亵之,假鬼神以立教,鬼神有灵,必不喜也。讥儒者厚葬,孔子曰:礼与其奢也,宁俭。非为繁礼也。又曰:丧,与其易也,宁戚,非为厚葬也,称情以立文,非为观美。特儒者非如墨者之俭过为吝,节过为戾耳,而贼人恻隐之良。

夏氏曰墨不知儒,而非儒。今之不读论语,而反儒批孔者,亦甚妄也。


墨子非命,不知儒者所谓命。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孔安国注:“命,谓穷达之分也。”皇疏:“命,谓穷通夭寿也。人生而有命,受之由天,故不可不知也。若不知而强求,则不成为君子之德。”或以命为天命,余以为命非世俗所谓穷达祸福之命,乃天理也。若术家测其命当贵,命当穷,则可谓之君子乎?而世俗则曰命里如此,则又认命,委之于命而不为,则是消极颓废,儒家之命岂为如此?天命当乱,则可坐视其乱而不治?天命当亡,则可坐视其亡而不救?而孔子为何知其不可而为之?庄子曰:“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知命而不知理,非真知命也。命中有理,死生祸福,世俗所谓命也,有理焉,而君子不谓之命。

孟子曰:“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
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不为无智之枉死也;尽其道而死,死得其所也,合乎义也。然则所谓命者,为所当为与所不当为。孟子曰:“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欲。”是理也,义也。知命则知理矣,非理不可强求,合理自当尽力。知理则知义矣,不为不义,而勇于义。岂世俗所谓死生祸福夭寿穷达之命哉!
前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继曰不知礼,无以立。不知言,无以知人。有先后之序,须连贯理解。不知天命天理天道,则无以正其身;不知礼,礼者,所以致中也,礼者俗所谓规矩分寸,与人交往相处之道,不知则无以立其道,而不为人敬。知言者,判断言语之是非正偏诚伪,不知则不辨其人之智愚贤不肖,而看错人。

孟子就自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知言盖从养浩然之气来。有弟子问何谓知言?孟子曰:“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孟子以言观心,俗语曰:“言为心声。”观其言语,则知其心之正邪而辨其人之善恶。

韩愈曰:“仁义之人,其言霭如也。”观乎孔孟程朱之言,可谓霭如矣,满腔生气和气;而观乎商韩鲁迅之言,可谓刻薄矣,满腔杀气戾气。独以其言,就可辨其正邪。此孔子所以倡知言,孟子以知言论人也。

孟子距杨墨,知其言之詖也,詖者,偏詖,偏颇也,杨氏偏于利己,墨氏偏于爱人。詖辞知其所蔽,蔽者,遮蔽也,一叶障目,见其部分,而不见其整体,见其表而不见其里,见其一,而不见其二,荀子批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知现实之用而不知礼乐之价值。

淫者,放荡也,若庄列,陷于虚无,而苴礼法;邪者,邪僻也,如韩非鲁迅,悖离正道,而反仁义。遁者,逃避,理屈辞穷,《易》所谓将叛者其辞惭,心虚。

知言大矣!不知言,无以辨人之正邪贤愚,有以商鞅鲁迅为伟人圣人者;不知言,无以辨学术之正偏,而有以佛老为圣学者。

惟知言而可辟异端,孟子距杨墨,程朱辟佛老,皆知言也。程子表彰四书,朱子又表彰周子《通书》,张子《西铭》,二程对四书之解,亦是知言。

慧眼识珠,知圣贤,知异端,知言也。孟子,程朱何能知言,在于立得正,养得足,心正者,不为邪说淫辞所惑;理足者,不为詖辞所蔽。闻其邪淫则恶之,而辟之;察其偏詖则忧之,而辨之。

不知命,无以为君子,命者,仁义者之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知言,智者之事也。仁义礼智贯于此三知。

王船山《宋论》论司马光与程明道曰:王安石之未试其虐也,司马君实于其新参大政,而曰“众喜得人”,明道亦与之交好而不绝,迨其后悔前之不悟而已晚矣。知人其难,洵哉其难已!子曰:“不知言,无以知人也。”夫知言者,岂知其人之言哉?言饰于外,志藏于中;言发于先,行成于后。知其中,乃以验其外;考其成,乃以印其先。外易辨,而中不可测;后易核,而先不能期。然则知言者,非知其人之所言可知已。商鞅初见孝公而言三王,则固三王之言矣。王莽进汉公而言周公,则固周公之言矣。而天下或为其所欺者,知鞅、莽之言,而不知三王与周公之言也。知言者,因古人之言,见古人之心;尚论古人之世,分析古人精意之归;详说群言之异同,而会其统宗;深造微言之委曲,而审其旨趣;然后知言与古合者,不必其不离矣;言与古离者,不必其不合矣。非大明终始以立本而趣时,不足以与于斯矣。
立圣人之言于此以求似,无不可似也。为老氏之言者曰“虚静”。虚静亦圣人之德也。为释氏之言者曰“慈闵”。慈闵亦圣人之仁也。为申、韩、管、商之言者曰“足兵食,正刑赏”。二者亦圣人之用也。匿其所师之邪慝,而附以君子之治教,奚辨哉?揣时君之所志,希当世之所求,以猎取彝训,而迹亦可以相冒。当其崇异端、尚权术也,则弁髦圣人以恣其云为。及乎君子在廷,法言群进,则抑捃拾尧、舜、周公之影似,招摇以自诡于正。夫帝王经世之典,与贪功谋利之邪说,相辨者在几微。则苟色庄以出之,而不易其怀来之所挟,言无大异于圣人之言,而君子亦为之动。无惑乎温公、明道之乐进安石而与之言也。
夫知言岂易易哉?言期于理而已耳,理期于天而已耳。故程子之言曰:“圣人本天,异端本心。”虽然,是说也,以折浮屠唯心之论,非极致之言也。天有成象,春其春,秋其秋,人其人,物其物,秩然名定而无所推移,此其所昭示而可言者也。若其密运而曲成,知大始而含至仁,天奚在乎?在乎人之心而已。故圣人见天于心,而后以其所见之天为神 之主。知 者,务知其所以言之密藏,而非徒以言也。如其有一定之是非,而不待求之于心,则恻怛不生于中,言仁者即仁矣;羞恶不警于志,言义者即义矣;饰其言于仁义之圃,而外以毒天下,内以毁廉隅,皆隐伏于于内,而仁义之言,抑可不察。安石之所能使明道不斥绝而与之交者,此也。当其时,秀慧之士,或相奖以宠荣,或相溺于诗酒。而有人焉,言不及於戏豫,行不急于进取,则奉天则以鉴之,而不见其过;将以为合于圣人之言,而未知圣人之言初不仅在于此。乃揖而进之,谓是殆可与共学者与!实则繇言之隐,与圣人传心之大义微言相背以驰,尤甚於戏(渝)[豫]诡遇之徒。何则?彼可裁之以正,而此不可也。
若温公则愈失之矣,其于道也正,其于德也疏矣。圣人之言,言德也,非言道也,而公所笃信者道。其言道也,尤非言法也,而公所确持者法。且其忧世也甚,而求治也急,则凡持之有故,引之有征,善谈当世之利病者,皆嘉予之,而以为不谬于圣人之言。于明道肃然敬之矣,于安石竦然慕之矣,乃至于荡闲败度之苏氏,亦翕然推之矣。侈口安危,则信其爱国;极陈利病,则许以忧民;博征之史,则喜其言之有余;杂引于经,则羡其学之有本。道广而不精,存诚而不知闲邪,于以求知人之明,不为邪慝之所欺,必不可得之数矣。凡彼之言,皆圣人之所尝言者,不可一概折也。唯于圣人之言,洗心藏密,以察其精义;则天之时,物之变,极乎深而研以其几。然后知尧、舜、周、孔之治教,初无一成之轨则,使人揭之以号于天下。此之谓知言,而人乃可得而知,固非温公之所能及也。穷理,而后诡于理者远;尽性,而后淫于性者诎,至于命,而后与时偕行之化,不以一曲而蔽道之大全。知言者“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之谓也。明道早失之,而终得之。温公则一失已彰,而又再失焉;悔之于安石败露之余,而又与苏氏为缘。无他,在知其人之言,而不知古今先哲之言也。


知言非易,非深入涵泳于圣贤之言,则无以辨异端似是之非;不穷理尽性至命,则无以察小人似善之伪。吾有一网友,崇拜鲁迅,以迅为圣人,反对我批驳鲁迅,讥我不知命,彼以为迅为天之所命也,吾见其沉溺已深,直斥之无益,与之辩论,彼亦难移,则只有劝其多读圣贤书而已。

朱子也曾歆向禅学,见李延平,与之论禅,延平先生也不直斥其非,只劝朱子多把圣贤书读读,朱子回忆,与弟子自述曰:“某也理会得个昭昭灵灵底禅。刘后说与某,某遂疑此僧更有要妙处在,遂去扣问他,见他说得也煞好。及去赴试时,便用他意思去胡说。是时文字不似而今细密,由人粗说,试官为某说动了,遂得举。时年十九。后赴同安任,时年二十四五矣,始见李先生。与他说,李先生只说不是。某却倒疑李先生理会此未得,再三质问。李先生为人简重,却是不甚会说,只教看圣贤言语。某遂将那禅来权倚阁起。意中道,禅亦自在,且将圣人书来读。读来读去,一日复一日,觉得圣贤言语渐渐有味。却回头看释氏之说,渐渐破绽,罅漏百出!

吾想那网友若能听我劝,好好把四书五经,程朱诸大儒之书读读,会明白一些道理,就不会再盲目崇拜鲁迅,而知其非矣。知圣贤之言,则知俗学之蔽,异端之非矣!
孟子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於得也,求在我者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无益於得也,求在外者也。”儒者之知命,不强求,命为无益于得者。孔子曰:“死生有命。”非可强改也。儒者安之也,非委之也。墨子非命,非世俗可也,固不可以非儒。
论墨学之弊墨有三:墨氏兼爱,则亲疏无别,贼义而贼仁,墨氏尚同法天,则群体无分,人道不立,非乐节用节葬,则不可厚生善伦,而风俗亲情愈薄。非攻虽善,而战有义战,汤武之攻,亦可非与?孔子请哀公伐田常,墨子亦非之矣!持一偏之道,而不知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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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陶扬鸿:关于孟子荀子对墨子的批判,儒家当再距杨墨!(64658字)改增发布于2021-07-06 01:07: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