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文森评韦伯《儒教与道教》

原刊 The Journal of Economic History, Vol. 13, No. 1 (Winter, 1953), pp. 127-128  网址： https://www.jstor.org/stable/2113991  由笔者本人译出

The Religion of China. by Max Weber. Translated by Hans H. Gerth. Glencoe, Illinois: The Frees Press, 1951. Pp. xi, 308. $4.50.

马克斯·韦伯对儒教与道教的社会影响的研究开始于1913年，构成了他的《宗教社会学论文集》（图宾根，1922-1923）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整理和组织材料方面，他完成了一项令人惊叹的工作，但是他能用到的专题著作和翻译过来的资料是不够的，其他一些评论者（如Marion J. Levy, Jr., 见Far Eastern Quarterly, 1952年5月）已经指出，他对来自相距甚远的历史时期的零散证据的总结令人感到困惑与不安。

该书在细节上多次出现疏失：例如，在某处他说明朝（1368-1644）统治于十一世纪，他还莫名其妙地提到第二次太平天国叛乱，尽管历史学家所知的只有一次，发生于1850至1864年间。有时候他犯了过于简单化的毛病，例如当他以惯常的态度评论鸦片的时候这样写道：“众所周知，它是通过战争被外部强加的，尽管遭到了统治阶层的坚决抵抗。”事实上，鸦片是在惟利是图的中国官员的纵容下被输入到中国的，而吸食鸦片本身最初也是一种中国的社会现象，几乎可以肯定是懒散无为的一种登峰造极的表现，是一种显而易见的有闲阶级的消费方式。

然而，韦伯先生著作的声誉不会由于这类特定的或者说微不足道的瑕疵而受到损害。他在理论上做出的令人印象深刻的努力必须得到尊重，要求我们在其自身的水平上加以讨论。根本上说，韦伯先生经由他对中国传统社会的巡视，踏上了回到欧洲家园的漫长道路，回到了欧洲的宗教改革，回到了“新教伦理”的传播对于现代资本主义的兴起必不可少这一论点上来。尽管他描述了看上去有利的社会条件，但现代资本主义的发展并未在中国出现，韦伯先生把儒教伦理看作阻碍这一发展的因素。由于儒教与清教在几个关键点上构成了鲜明的对比——儒家“君子”的美学价值与自足性的观念与清教的“天职”观念，儒家适应世界的的理念与清教以理性方式转变世界的理念形成对照——韦伯得出结论说，中国儒教在资本主义的发展上的消极影响，就证明了他的关于欧洲清教在这方面产生了积极影响的理论。

但韦伯对中国社会的分析似乎损害而非支持了他的主要观点。因为，当他必须论证儒教在传统中国的非资本主义的经济史中扮演了决定性的角色的时候，他充其量只是证明了儒教思想与反封建、反资本主义的中国官僚社会之间的某种亲缘关系。起支配作用的是社会因素还是思想因素呢？儒教的崩溃可以追溯到十九世纪工业化的西方对中国农业-官僚社会的冲击这一事实，提示了这一问题的答案。而这个答案与韦伯的结论是不相容的，韦伯的结论是无论在欧洲还是在中国，某种伦理决定了“经济心态”（economical mentality），进而决定了一个社会会走上至少是两条潜在的道路中的哪一条。韦伯先生已经精彩地揭示出儒教具有反资本主义的内涵；然而，儒教的主导地位绝没有在一个具有资本主义潜能的社会中扼杀资本主义，而是以一个反资本主义的稳定的社会作为其前提条件的，在这个社会中，通向权力的关键是征税制的中央集权的国家中土地占有与官职占有的结合。这个社会不是由儒教创造出来的，儒教的传统主义，它的反法家的道德偏见，它的主张社会自由流动的理论，以及它对掌握文学遗产的重视，反而完美地服务于这个社会中权力的掌控者。在这个社会中，占有土地的官僚阶层，以一种恩威并重的方式，总是能将原始资本主义因素中的革命冲动扼杀在萌芽状态之中，这个社会总会发生叛乱或入侵，但革命却绝无可能。正如韦伯所指出的，成功的篡位或入侵只是意味着征税者的更换而非社会秩序的改变。

很可能是韦伯先生那种典型的专注于理想类型的非历史的态度使得他误入歧途。为了强调儒教在保持中国的非资本主义状态方面的战略重要性，他指出那些在西方通常被看作构成资本主义发展的阻碍的因素——如“封建主义的束缚”——在几千年的中国历史上并不存在。从观念和逻辑上说，封建主义确实与资本主义完全对立。但从历史和历时性的顺序上看，它却构成了资本主义的刺激因素，恰恰是中国缺少封建主义的限制，才使得资本主义的扩张遭遇到比存在这种限制的欧洲（或者说——附带提一下——日本，在那里，在没有推动这一变革的“新教伦理”的情况下，资本主义从封建主义中演化了出来）更大的阻碍。因为，中国的反封建的官僚社会，作为一个自我提供动力的、持续存在的社会，恰恰就其在理念上比封建社会更适宜于资本主义的初级形式而言，消纳和覆盖了资本主义的萌芽，破坏了它的革命潜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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