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资治通鉴》1553——慕容垂复国

原文：

烈宗孝武皇帝上之下太元八年（公元383年）

秦吕光行越流沙三百馀里，焉耆等诸国皆降。惟龟兹王帛纯拒之，婴城固守，光进军攻之。

慕容垂至安阳，遣参军田山修笺于长乐公丕。丕闻垂北来，疑其欲为乱，然犹身自迎之。赵秋劝垂于座取丕，因据鄴起兵，垂不从。丕谋袭击垂，侍郎天水姜让谏曰：“垂反形未著，而明公擅杀之，非臣子之义；不如待以上宾之礼，严兵卫之，密表情状，听敕而后图之。”丕从之，馆垂于鄴西。

垂潜与燕之故臣谋复燕祚，会丁零翟斌起兵叛秦，谋攻豫州牧平原公晖于洛阳，秦王坚驿书使垂将兵讨之。石越言于丕曰：“王师新败，民心未安，负罪亡匿之徒，思乱者众，故丁零一唱，旬日之中，众已数千，此其验也。慕容垂，燕之宿望，有兴复旧业之心。今复资之以兵，此为虎傅翼也。”丕曰：“垂在鄴如藉虎寝蛟，常恐为肘腋之变。今远之于外，不犹愈乎！且翟斌凶悖，必不肯为垂下，使两虎相毙，吾从而制之，此卞庄子之术也。”乃以羸兵二千及铠仗之弊者给垂，又遣广武将军苻飞龙帅氐骑一千为垂之副，密戒飞龙曰：“垂为三军之帅，卿为谋垂之将，行矣，勉之！”

垂请入鄴城拜庙，丕弗许，乃潜服而入；亭吏禁之，垂怒，斩吏烧亭而去。石越言于丕曰：“垂敢轻侮方镇，杀吏烧亭，反形已露，可因此除之。”丕曰：“淮南之败，垂侍卫乘舆，此功不可忘也。”越曰：“垂尚不忠于燕，安能尽忠于我？失今不取，必为后患。”丕不从。越退，告人曰：“公父子好为小仁，不顾大计，终当为人擒耳。”

垂留慕容农、慕容楷、慕容绍于鄴，行至安阳之汤池，闵亮、李毘自鄴来，以丕与苻飞龙所谋告垂。垂因激怒其众曰：“吾尽忠于苻氏，而彼专欲图吾父子，吾虽欲已，得乎！乃托言兵少，停河内募兵，旬日间，有众八千。

平原公晖遣使让垂，趣使进兵。垂谓飞龙曰：“今寇贼不远，当昼止夜行，袭其不意。”飞龙以为然。壬午，夜，垂遣世子宝将兵居前，少子隆勒兵从己，令氐兵五人为伍；阴与宝约，闻鼓声，前后合击氐兵及飞龙，尽杀之，参佐家在西者皆遣还，并以书遗秦王坚，言所以杀飞龙之故。

慕容凤及燕故臣之子燕郡王腾、辽西段延等闻翟斌起兵，各帅部曲归之。平原公晖使武平武侯毛当讨斌。慕容凤曰：“凤今将雪先王之耻，请为斩此氐奴。”乃擐甲直进，丁零之众随之，大败秦兵，斩毛当；遂进攻陵云台戍，克之，收万馀人甲仗。

癸未，慕容垂济河焚桥，有众三万，留辽东鲜卑可足浑潭集兵于河内之沙城。垂遣田山如鄴，密告慕容农等使起兵相应。时日已暮，农与慕容楷留宿鄴中；慕容绍先出，至蒲池，盗丕骏马数百匹以待农、楷。甲申晦，农、楷将数十骑微服出鄴，遂同奔列人。

烈宗孝武皇帝上之下太元九年（公元384年）

春，正月，乙酉朔，秦长乐公丕大会宾客，请慕容农不得，始觉有变。遣人四出求之，三日，乃知其在列人，已起兵矣。

慕容凤、王腾、段延皆劝翟斌奉慕容垂为盟主；斌从之。垂欲袭洛阳，且未知斌之诚伪，乃拒之曰：“吾来救豫州，不来赴君。君既建大事，成享其福，败受其祸，吾无预焉。”丙戌，垂至洛阳，平原公晖闻其杀苻飞龙，闭门拒之。翟斌复遣长史郭通往说垂，垂犹未许。通曰：“将军所以拒通者，岂非以翟斌兄弟山野异类，无奇才远略，必无所成故邪？独不念将军今日凭之，可以济大业乎！”垂乃许之。于是斌帅其众来与垂会，劝垂称尊号。垂曰：“新兴侯，吾主也，当迎归返正耳。”

垂以洛阳四面受敌，欲取鄴而据之，乃引兵而东。故扶馀王馀蔚为荥阳太守，及昌黎鲜卑卫驹各帅其众降垂。垂至荥阳，群下固请上尊号，垂乃依晋中宗故事，称大将军、大都督、燕王，承制行事，谓之统府。群下称臣，文表奏诰，封拜官爵，皆如王者。以弟德为车骑大将军，封范阳王；兄子楷为征西大将军，封太原王；翟斌为建义大将军，封河南王；馀蔚为征东将军，统府左司马，封扶馀王；卫驹为鹰扬将军，慕容凤为建策将军。帅众二十馀万，自石门济河，长驱向鄴。

   柏杨白话版：383年（晋·太元八年）

　　前秦帝国骁骑将军吕光深入西域（新疆及中亚东部），横越流沙三百余里，焉耆王国（新疆焉者县）等各国全都投降。只有龟兹王国（新疆库车县）国王帛纯率军抵抗，登城固守；吕光进攻。

　　前秦帝国冠军将军慕容垂抵达安阳（河南省安阳市，跟邺城航空距离二十五千米），派军事参议官（参军）田山送信给镇守邺城的长乐公苻丕。苻丕听到慕容垂渡黄河北来消息，担心可能揭起动乱；然而，仍然亲自出城迎接。赵秋劝慕容垂就在二人会谈时，发动突袭，逮捕苻丕，立即接管邺城，起兵叛变，慕容垂拒绝。而苻丕也打算袭击慕容垂，长乐国（苻丕采邑）王府顾问官（侍郎）、天水郡（甘肃省天水市）人姜让劝阻说：“慕容垂并没有叛变的行为，你却把他杀掉，不是臣子的立场。不如用上宾的礼仪招待他，派军队严密监视，然后秘密上奏，报告他最近的表现，等接到批示后，再进一步磋商。”苻丕接受，请慕容垂住到邺西宾馆。

　　慕容垂跟故前燕帝国的一些臣僚阴谋恢复国土。正巧，丁零部落（时驻新安【河南省渑池县】）酋长翟斌（参考三七一年正月）聚众起兵，反抗前秦帝国政府，打算攻击豫州全权州长（牧）、平原公苻晖所驻防的洛阳。天王苻坚下诏，命慕容垂率军讨伐。骁骑将军石越警告苻丕说：“帝国大军刚刚受到挫败，民心还没有安定；身负重罪，逃亡在外，盼望天下大乱的流氓地痞，为数众多。丁零部落这么轻轻一呼，十天半月时间，部众竟有数千人，就是验证。慕容垂是燕国皇家的元老，有复兴故国的决心，而今再交给他军权，可正是替猛虎插上翅膀。”苻丕说：“慕容垂住在邺城，使我有一种靠着老虎、枕着蛟龙的感觉，一直恐惧他会在肘腋之下发生突变。而今打发他走得远远的，比留在邺城要好得多。翟斌凶恶狂悖，一定不肯投降慕容垂，且让他们两只老虎生死决斗，我在一旁控制局势，这是当年卞庄的谋略（卞庄事，参考前二〇四年十二月）。”于是，拨给慕容垂盔甲武器全都损坏的老弱残兵两千人。又命广武将军苻飞龙率嫡系氐人骑兵一千人，作慕容垂的副手。苻丕秘密吩咐苻飞龙：“慕容垂是三军元帅，你是谋杀慕容垂的大将。就此上路，好好去做。”

　　慕容垂请求进入邺城，叩拜祖先皇家祭庙。苻丕拒绝，慕容垂化装成平民，秘密进入，岗哨司令加以阻止，慕容垂大怒，斩岗哨司令，纵火焚烧岗亭，然后退出。石越报告苻丕说：“慕容垂竟敢如此轻视侮辱国家大员，杀官烧营，谋反已有具体事实，正好可以用这个理由，把他铲除。”苻丕说：“淮南（安徽省寿县）失败（肥水之战）时，慕容垂保护天王，忠心不变，这项功劳，不可以忘记。”石越说：“慕容垂对他的祖国都不效忠，又怎能效忠我们？今天不捉住他，后患无穷。”苻丕不许。石越退出后，对朋友说：“公爵父子（苻丕的老爹苻坚）最喜爱小仁小义，不管国家大事大计，终有一天栽到别人之手。”

　　慕容垂把慕容农、慕容楷、慕容绍留在邺城，而自己南下出征，走到安阳（河南省安阳市）的汤池（安阳城外）；闵亮、李毗从邺城赶来，把苻丕吩咐苻飞龙的话告诉慕容垂。慕容垂遂用来激怒他的部众说：“我效忠苻姓皇家；可是他（苻丕）却专心谋害我们父子，我就是想忍气吞声，又怎么能够！”于是对外声称兵力太少，停留在河内郡（河南省沁阳市），招兵买马，只十几天，已达到八千人。被困在洛阳的平原公苻晖，派使节责备慕容垂，催促进兵。慕容垂对苻飞龙说：“现在，盗匪（指翟斌）近在咫尺（河内与新安之间，仅隔黄河），应该白天隐蔽，夜间行军，这样才可以发动奇袭。”苻飞龙接受指示。

　　十二月二十七日，深夜，慕容垂派世子慕容宝率军当先头部队；幼子慕容隆统御主力，跟随自己；下令氐人士卒，每五个人组成一个战斗单位。慕容垂跟慕容宝秘密定计妥当；于是，大军出发不久，慕容垂下令击鼓，一声鼓响，慕容宝的前锋部队立即回军，对氐人部队及苻飞龙前后夹击，苻飞龙及一千人的氐人部队，全被屠杀，但文职人员及随军眷属，一律释放。慕容垂上书天王苻坚，陈述所以击斩苻飞龙的缘故。

　　慕容凤跟前燕帝国故臣的儿子燕郡（北京市）人王腾、辽西郡（河北省卢龙县）人段延等，听到翟斌起兵反抗前秦帝国政府消息，各人率领各人的私人军队前往归附。平原公苻晖（豫州【州政府洛阳】全权州长）派武平侯（武侯）毛当，讨伐翟斌。慕容凤说：“今天，正是雪除先王（老爹宜都王慕容桓）耻辱的一天（慕容桓被杀事，参考三七〇年十一月），请准许我替将军（慕容垂）击斩这个氐奴！”披上铠甲，长驱直入；丁零部落在后跟进，大破前秦兵团，斩毛当；乘势进攻陵云台（洛阳城西）驻军，攻克，俘获足够供应一万余人的铠甲和武器。

　　十二月二十八日，慕容垂南渡黄河，焚毁桥梁；已拥有部众三万人。把辽东（辽宁省）鲜卑人、可足浑谭（可足浑，三字姓），留在河内郡的沙城（今地不详）驻防。慕容垂派田山返回邺城，秘密通知儿子慕容农等，聚众起兵，跟老爹呼应。这时已经黄昏，慕容农跟慕容楷就在邺城住下，而命慕容绍先行出城，前往蒲池（邺城郊外风景区，前燕帝国二任帝慕容儁常在此宴请群臣。参考三五九年二月），盗取苻丕军区战马数百匹，埋伏等待。

　　十二月二十九日除夕，慕容农、慕容楷率数十名骑兵，改穿平民服装，逃出邺城，跟慕容绍会合，一同投奔列人（河北省肥乡县东北）。

384年（晋·太元九年）

春季，正月一日，元旦，前秦帝国（首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长乐公苻丕（时驻邺城【河北省临漳县西南邺镇】）大宴宾客，请慕容农，却不见慕容农赴宴，发现事情有了变化，派人四出寻找，三天之久，才知道人在列人（河北省肥乡县东北）已经集结武装部队，起兵叛变（肥水初败，人心不宁，慕容垂又被认为是一个非叛变不可的虎狼之辈，现在正手握军权，在外征讨。在这种紧张情势下，对慕容垂的家属竟没有监视，如果不是元旦朝会，恐怕要等到慕容农攻进邺城，才知道他在何处。苻丕才干平庸，缺少应变能力，跟老谋深算的慕容垂对抗，自不堪一击）。

　　慕容凤、王腾、段延都劝丁零部落酋长翟斌（时驻新安【河南省渑池县】）拥戴慕容垂当盟主，共同拒抗前秦帝国；翟斌接受。慕容垂打算袭击正在等他救援的洛阳（河南省洛阳市东白马寺东），而且又不知道翟斌的拥戴是诈是真？所以拒绝说：“我南下的目的是救援洛阳，不是接受拥戴。你既然建立大事，成功时享福，失败时受祸，跟我无干！”

　　正月二日，慕容垂抵达洛阳，平原公苻晖（豫州【州政府洛阳】全权州长）已得到苻飞龙被杀消息，不敢迎接，紧闭城门拒绝。翟斌又派秘书长（长史）郭通游说慕容垂，慕容垂仍不应允，郭通说：“将军所以拒绝我们这项建议，莫非是认为翟斌兄弟是山野异族，既没有才干，又没有智谋，一定不会成功？难道你没有想到，今天只有依靠他，才可以办成大事？”慕容垂遂作承诺。于是，翟斌率领他的部众来跟慕容垂会师，并劝慕容垂登基称帝。慕容垂说：“新兴侯（慕容暐）是我的主人，应该迎接他返回正位。”

慕容垂认为，洛阳四面八方都可以受到攻击，所以打算夺取邺城作为基地，遂率军东进。故夫馀王夫馀蔚当荥阳郡（河南省荥阳县）郡长（他就是夜开邺城城门，迎接前秦兵团入城的那个夫馀蔚，参考三七〇年十一月。十四年后，再叛前秦），以及昌黎郡（辽宁省朝阳市）鲜卑人卫驹，各率他们的部众投降慕容垂。慕容垂大军进抵荥阳郡，部属们坚持慕容垂应有一个尊贵的称号，慕容垂遂援引晋帝国七任帝（元帝）司马睿的前例，先行称最高统帅（大将军）、总司令官（大都督）、燕王（一任武成帝），执行皇帝职权（承制）；设最高统帅府（司马睿称晋王事，参考三一七年三月）。部属们都称臣，一切文件文告以及任官封爵，跟帝王一样。于是，任命老弟慕容德当车骑大将军，封范阳王；侄儿慕容楷当征西大将军，封太原王（慕容楷是慕容恪的儿子，慕容恪原封太原王）；翟斌当建义大将军，封河南王；夫馀蔚当征东将军、最高统帅府左军政官（统府左司马），封夫馀王；卫驹当鹰扬将军，慕容凤当建策将军，率部众二十余万人，从石门（荥阳县北）渡黄河北上，直指邺城。

读书笔记：苻坚和王猛就像一架马车的两轮，王猛死后，苻坚单独领导下的前秦，已然失衡。苻坚有远大的理想、宽广的胸怀、高尚的情操和领导力，是一个难得的好领袖，但他缺乏制定实施战略的具体操作能力，而王猛正好具备这样的素质。再加上苻坚对王猛高度信任，王猛对苻坚高度忠诚，真可谓珠联璧合。只可惜天不假年，王猛早逝，再没有人能把帝国错综复杂的力量凝聚力在一起。肥水一战，前秦并未伤及根本，前秦的主要矛盾仍然是各怀异心的各族势力，苻坚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仍不加防范，导致慕容垂复国，并且带来了接下来的连锁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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