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我看《西游记》

在日本，长长的梅雨之后，来了大暑天。外面街上但见烟尘抖乱。躲在家里又单是昏昏的懒惰，什么事亦都没有做。华标写信来，端正寄文章来，都一直未覆。惟写了一信与唐君毅先生。

人不可以这样懒的。今天又是和昨天一样热，索性发愤写文章试试，如《西游记》里猪八戒的恨苦修行。而自己写文章写了半生，今日之下，仍是初初的，涩涩的，曰试笔者，此意惟对案头新插的折枝百合花耳。

（一）

猪八戒的恨苦修行，很可爱。他的与印度苦行僧的全然两样。向来我看《西游记》，对猪八戒缺少敬意，这回可是颇颇同情他起来了。原来宋儒教人先要晓得孔颜的乐处，但是汉儒董仲舒又说学问与行道皆出于勉强。这董仲舒的话用猪八戒的恨苦修行来解释，就更加好了。

猪八戒亦每每有他的得意，但不知可合孔颜的乐处，又或是有几分相违。而他一肚子的食、色、财、小气，却依然是思无邪。

（二）

猪八戒在《西游记》里是副角。西洋小说《唐?吉诃德》里亦有从者，可是单调无趣，与猪八戒的繁华开阔不能比。西洋是他们的哲学里亦主从的因素俨然，惟中国文明里有宾主相忘。是故京戏里是演关公，宁是演的那控驭赤兔马的马夫，而红楼梦里一干鸦鬟们亦像小姐们的是姑娘。

（三）

日本东京大学教授宇野精一于日前在亚细亚问题研究会演讲中国儒家，有云：“汉儒似杂，宋儒似纯，而晋人答问儒老异同，曰：‘将无同’，盖汉儒之风，下至唐犹然也。自宋儒始严异端，一由于当时攘夷，一由于采用佛教的破立论法。虽然，似仍以汉儒为好也。”讲毕随意提问题。我因说宋以来儒教宁在于文章，如明人小说还比明儒学案更有汉文明的豁达。

（四）

猛暑。日来颇留意报上关于美国的及西欧的经济的记事。此外只看看《说岳精忠全传》。又看看《红楼梦》。还想把《西游记》也翻出来再看看。

小时在胡村私塾跟先生读了《孟子》及《古文观止》里韩愈的《原道》，并无心得。随后自己看看《汉书》，才对儒行有了喜爱。如今五十几岁，略略知道孔子孟子的做人了，可是看看《岳传》这部小说里的儒家思想，亦还更分明觉得那人世的安定与凡事的入情入理。一样的儒家思想，赵五娘琵琶记就不及岳传好，因琵琶记是文人之作，而岳传则是民间说书人所述也。

又如佛经，我读了之后，对之不无意见。但《西游记》里的西天我佛如来，在中国民间千人万人心里还比释迦本人更好。还有《西游记》里的观世音菩萨亦比《法华经》里的更好。

（五）

《西游记》里的孙悟空大闹天宫，是佛经里阿修罗传来的演变。阿修罗尝与天争，兵败逃于藕孔中。又还有西洋的，则是撒但与耶和华为敌。西洋的撒但全无性情。印度的阿修罗亦纯食污泥，惟女相貌端好。而到了中国变了孙悟空，则真是活泼喜乐了。

大闹天宫一节，正义不一定在玉帝这一边，而孙悟空亦不是代表罪恶。反之，亦无所谓那一边是革命，那一边是反革命。所以也可以又和解。此外《西游记》里取经路上的妖魔，无论是红孩儿，铁扇公主，金角大王，银角大王，乃至巡风把山的小妖们，都有人世礼义。把敌人与妖怪也好处相看，这里的明恕，岂不是还比宋以来儒者所说的好？

（六）

西洋自希腊荷马史诗里的妖魔即是没有性情的。至今他们美国人与苏俄人互把对方看做妖魔，是没有性情的。乃至他们的民主国会，亦但是公定一种规则来斗争，没有一点明恕。

基督说“爱你的敌人”是一句伟大的话，但西洋根本没有安放这句话的风景。西洋的凡百没有风景，从他们称为名著的“天国历程”里但丁的《神曲》即可知道。他们贝多汶的交响乐亦一般的只有旋律而无风景。

西洋是要劫毁的。

（七）

我们要建设现代技术组织的社会而与以性情。我们还要能度过这核兵器时代战争的毁灭。我们要担承得起西洋人难免失手的这个世界。

然而胡适之曰：我们中国人今天来说这话，等于坐在独木舟里的土人代替飞机上的白人操心。

胡适之的有些话自是药石之言。然而也要你会听。这里我只是要说中国的建设现代产业与科学化，虽如火烧眉毛之急，但亦同时要有个远景。一样的是近事急事，但是没有远景，做起来会大不相同的。试想一个国家开始要建设现代产业与民主政治，那必是感于一个大的潮流，引发了国人的热情与气概，以一个大的行动（或竟是革命），来达成的，这如何可以没有个远景？

×××（按，此处删除三个字。欲观完整面貌，请购买纸本）可以拿革命的远景骗人，便因我们这边不注意这个。

（八）

萧伯纳说：“任何理由都不能为贫穷辩护”。他这话自有很大的道理。但他亦没有说财富即是一切。

譬如说，怎样富足的社会，惜物的美德亦还是有的好。又譬如怎样的现代社会，亦还是要有动有静，有盈虚弛张，不可只是一面的高速度。但是民国以来思想界的先生们只顾说要科学，要现代产业，如此造成一种粗心。青年们于是更简单，凡记事与思想文章只要加上唯心的标签，就连看亦不看。彼时文化界充满了拖拉机，集体农场，苏俄的五年计划等等动人的字眼，比美国式的简单还更简单。

日本人与印度人对于西洋，比我们态度大方，他们学西洋，比我们成绩好。我们虽会说英文，对于日本文亦稍稍学一点如何呢？

（九）

在东京都上行电车中，随意翻看牟宗三先生的《历史哲学》，以尽气为全书的骨干，果然名著。气数一语民间习用之，以此观治运，得牟先生之说而弥新。然书中引张君劢先生云：“中国有吏治，无政治”，则是绮语，盖随俗慑于西洋强国民主观念之权威，不自觉其迎合耳。

（十）

人生杂志上牟宗三先生文，有云：惟有性情者读哲学乃能有得。此语极好，是孔子言志学的翻新。因而想到唐端正君近作《韩非子》。我觉得先秦诸子皆有开天下之志，此其所以尚垂文章于百世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