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父与子

剧烈的阳光，罩住安承运的面庞。他不由地侧首避让，紧闭双眼，直至须臾之间，耳旁竟传来了阵阵蝉鸣。此时已是深冬季节，又怎会如此？安承运赶紧睁开眼，顺着视线却瞧见脚踩着的地面是土填的，甚至有几处坑洼——显然他已不在泽城大学的教学楼之中。

惊疑之下，他抬头四下打量着，身旁有煤炉子正烧着水，呲呲冒热气，再往身后便是张圆木桌配两把竹凳，不需细看便知都是些旧物。难以置信的是，此时他已还原成了七八岁孩童的摸样，视线高度的变动带来的强烈不适，让他瞬间就察觉到这一点。

“是时间回流了吗？”安承运定了定神，凝眉沉思着，然而他迅速排除了这个可能。否则自己现在的意识应当与幼年的自己分别独立，这副成人体态的意识安置在孩童的身躯里，更像是踏进了某种幻境。

他迈开脚步，继续在屋内走动着。然而前厅的摆设朴素至极，并无太多杂物，身后有两侧矮墙象征性地隔开一方天地，里头铁锅配大灶，是几十年前常见的厨房配置。他往里走去，却闻到一缕熟悉的药味，便踮起脚往案台上搜寻着，直到瞧见一只缺了口的瓷碗里还残留着些褐色的药液，难道……

安承运放下瓷碗，往前厅另一侧以帘幕隔开的区域走去。只是他的脚步已略略有些迟疑，似是有些抗拒。他掀开帘幕，眼前是堆满各式书册的架子，围着两张盖着竹席的木床，当看到黯灰的墙面悬挂着的相片时，他才确定了自己现在身处何地。这是三十二年前，父亲和自己迁居长柏村时落脚的老房子。相片上女子温婉娴静，面带笑意，只是色调却是灰黯的，那是自己刚离世不久的母亲。

一阵剧烈的伤痛涌上心头，虽然已是三十二年前的旧事了，但此刻寄宿在童年的自己身上，痛楚之情竟不减半分。母亲原本不该这样早过世，她被乱世和祖制联手谋杀了。

承运打小就知道，母亲在这大家族里格格不入。叔伯们带着自己在大宅里走动，从来都是畅行无阻；而换成母亲却会被拦阻在各处“禁地”之外。母亲生病也从来不会请客居安家的医师诊治，而是自行去往俗世的医院。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是个意外闯入异士世界的普通人。当年母亲嫁入安家，震动了星象卜术一脉，其间坎坷无从细分。

后来时世动荡，安家原本有更好的选择，不至于避祸迁至长柏，已是家主的父亲却为守祖制执意如此。母亲是在路上染疾，病情凶猛，在长柏村落脚没多久就撒手而去了。

他望着相片怔怔出神，许久缓了过来，搬来竹凳在旁坐下，低头沉思着。眼下不是沉溺于此的时候，娴儿还不知情况如何，该速速破去幻境。而他心里也已罗列出了几种可能，无论是其中哪一种，首先他得找到此刻的父亲。那时的长柏村，与安家父子走得近的只有那么几户人家，算上现在正是午后时分，父亲八成在村长家中喝茶。

想到这，小安承运站起身要往门口走去，迈出房门前却又望向帘幕，隐约想起了那时的自己心中填满的怨恨，嘴角泛出丝丝苦笑。即便他现在所作所为，也遵照着祖训，绝不用卜算绝学为自身谋求利益。他不明确若是自己在当年的处境里，代替父亲去做选择，会否不顾一切选择身为普通人的母亲，就像破开万般阻挠选择和母亲结婚时一样得坚决。

推开房门，安承运要走过一大段石子路才见得到村民聚居的地方。这时的长柏村还是个破败的小村庄，常住人口也少得可怜，大概是因为背靠大山且出入也不甚便利。下放到这里的三年时间里，父亲曾被村长委托协助修路，虽然这也不是他的专长，但他突出的统筹规划才能确实帮了大忙。

安承运循着模糊的记忆，摸索着去往村长家，一路所见更加证实了心中的猜想。家家户户房门紧闭，院落里也不见有人。长柏村虽人口不多，大白天也不至于如此冷清，那些平时在院中编制各式竹制品的手艺人，现在却人影也没的。

可见这个幻境建构得并不十分精致，应当只铺设了少数的核心线索。于是，当他路过王家，看见一位瘦削的青年男子在院里编着竹篮时，瞬间就猜到了此次事件的关键所在。

果不其然，安承运还未踏进村长家，远远就瞧见屋外临时搭建的棚子底下，父亲安修远正与一位同自己年纪相仿的中年男子饮酒，老村长陪坐在一侧，分明能感受到氛围有些微妙，倒没几分平日里的轻松。不一会，安修远突然重重放下酒碗，与来客争执起来。

“解除幻境的核心要义，在于还原事件的本相。”安承运透过栅栏观察着现场的情形，一边回想着柳长生来拜访那天具体发生过什么。柳长生代表拘灵卜术一脉找父亲斗法，争夺碧玉盘往后三十年的所有权。这项祖制流传下来也已有数百年，只因崇天殿的仙人们当初遗留下这件宝物时，没有明确其归属，于是便导致卜算界分家之后，多年来都为此争执不休。最终折衷的办法就是在每隔三十年一次的祈天祭上比拼卜算之术。

只不巧，流年不利，安家为避祸迁到这偏远山村，原以为这次祈天祭必是取消了，没想到柳长生还是不远千里找了来。这该是几百年来最冷清的祭礼了，见证的人只有几个山野村民和还只是孩子的承运。

话说那碧玉盘，承运小时候倒是见过，却没领教过它的神奇之处。据传那玉盘上凝聚着万世的记忆，也与诸天星魂遥相呼应，有它相助卜算的结果会精确许多，但在长柏村，父亲却将它输给了柳长生。在此之前，星象卜术已连续在祈天祭上胜出拘灵卜术七次。

安承运数十年来一直不得其解，以当年父亲的功力，还有碧玉盘在手，他怎么会在卜算中落人下风，父亲直到临终都没有对此有所解释。要是能在这个幻境里摸到些端倪就好了。

他凝神细听，柳长生此刻却是在建议父亲为“当权者”露两手星象卜算，可保一家太平。安承运苦笑着想，要是父亲当时愿意的话，也不至于到现在这田地。道不同不相为谋，安承运看那两人已无话可讲，无味地商讨着这次祭礼的考验。果然，这里仍与记忆一致，卜算的就是编竹篮的那位小哥王天仁的身世。

“这个局里，到底哪个才是阵眼？我应该促成事件往记忆中的既成事实发展，还是寻找当年遗失的真相？”安承运有些迷惘，“若是两者同时达成，了解到真相的前提下还需得看着父亲输掉对局，这会是施术者的本意吗？”

安承运迟迟下不了结论，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便按过去发生的事尽量先去还原。眼看着安修远和柳长生要起身了，安承运想想得在父亲之前回到家中。他迈开小腿，往家奔去，又一次路过那位编竹篮的青年家门时，心念一转却鬼鬼祟祟回转身，透过门缝往院子里打探。

“卜算的结果出现异常的话，也许与这个人也有关联。隐约记得，王天仁是村长二十多年前在村口捡到的孤儿，那时他才七八岁，发着高烧倒在电闪雷鸣的雨夜。等到烧退了，小命保住了，却发现什么都不记得了，无奈之下，就被村长一家照料着安顿下来。”安承运眯着小眼，只瞧那青年手持篾刀，面无表情地削着竹皮，丝毫感受不到情绪波动，“这样倒也瞧不出什么异常，有什么办法可以……”

承运正这样琢磨着，冷不防有人拍了拍自己肩膀，着实吓了一跳，差点惊叫出声。他转身看向来人，却是老村长。“娃娃听人墙根，回家你爸拿竹条抽你。”

安承运本想俯首认错，身体却不受控，伸出小手轻轻拉扯着老人裤腿，连说出的话也非本意：“爷爷这么疼我，才不会跟我爸说呢。承运就是有点好奇。”

老村长拿手里蒲扇，轻轻拍了拍他的小脑瓜：“你这娃，好奇就进去问。天仁这孩子又不会吃了你。”说着他便拔出插销，推开木门，拉着承运往院子里走去。然而承运现下却烦得很，如果在幻境里，意志无论多么明确都无法完全掌握身体的行动，到了关键时刻岂不坏事？

王天仁听到响动时，已放下手里的竹刀，一看来人便恭敬地起身来迎。一身青灰色无袖衫，套在他身上显得十分宽松，裤衩也已经漂洗到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但整个人瞧着精神，眼神却散的。

“爸爸有事找我？怎么把承运也带来了？”安承运被王天仁一把抱起，放在远离工作桌，靠近围墙的秋千上，凑近小承运耳朵，温和地说着，“你先自己玩会，等会我来陪你。”

老村长沉默了一会，在摇椅上闭着眼抡起蒲扇缓缓扇着。这会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即使在屋檐下避阴，扇来的风还是裹着层层叠叠的热浪，只一会老汉额头沁出汗珠了。王天仁在他身旁坐下，也不继续说点什么，像是在等待审判。小孩自得其乐地打着秋千，实则一刻不放松地盯着两人。

“天仁啊，你来到长柏村二十年了。”说到这，老人的话语又顿住了，隔了会才继续说着，“小时候啊，被其他孩子欺负了，还会哭啊闹啊，跑来问自己的爸妈哪去了。怎么就把你一个人丢在这破落村子里……”

王天仁怔了怔，没想到村长突然说到这些旧事，粗糙的手摩挲着裤腿：“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提这些做什么。那几年能有口饭吃，活得下来就很好了。”

老村长睁开眼，叹了叹气：“你嘴上不说，我也知道。你来的时候已经七岁了，就算真忘了父母是谁，也不会忘了他们养育你的那几年。”他把蒲扇拿开，盖住王天仁的大腿，侧过头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壮年男子，“安先生是有真本事的，他能给你找到家人。明天傍晚你去趟安家。”

“爸！我不想知道我过去是谁，我现在过得很好。”王天仁紧紧攥住老汉的手，激动地有些语无伦次，“我，很喜欢村子，很喜欢这里的大家。已经丢掉的东西，就别再捡回来了。”

然而这也丝毫没有改变村长的主意。在他得知安先生和今日来访的柳先生竟还身怀那样的绝技时，已下定决心这样去做。两人这么僵持着，挣扎了好一会，老汉站起身，瞪着王天仁的双目圆睁着，枯瘦的右手按在他肩上，气势惊人：“我也没几年时间好活了，你妈去世的时候说过什么你忘了？不想结婚也随你了，但这件事我请安先生做主了。你，必须去！这是我和你妈最大的心愿。”

他讲完头也不回就走了，留下静立在原地的王天仁和一旁仍在仔细琢磨着的承运。半晌，只听王天仁幽幽叹道：“但不是我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