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这个偏远的小镇上,任何一点极细微的变化,都会引起人们莫大的注。

 

“喂,哪位晓得啵,瘌痢山脚下,喏,就是看守所右面,又在做屋。这是哪个单位的基建呢?莫非又扩大看守所么?”


离小镇中心约二里许的瘌痢山,实际上是座长满了乱石头的大土堆。


“看你们,真憨。”随着一声讪笑,出现了剃头佬那秃了顶,但剩余的头发梳理得油光水滑的脑袋。


他是本镇的骄傲。是那种土话叫作“百哓”的角色。所谓“百哓”,即“天知一半,地下全知”是也。那些从中学毕业回来的人,则用新闻界的语言称之为“消息灵通人士”。他在理发店里,把握着全镇的脉搏,以及它同外部联系的最新动向。

 

从上街头到下街头,经常传着“剃头佬说......”之类的最新要闻。当然,他决不满足于用一种刻板的方式,来处理分量差异极大的各种消息。碰到令人耸听的超级新闻,理发店这个不足十平方米的新闻中心就未免太狭窄了,他就会像现在这样,跨出门槛,来到十字街口这些五花八门的摊子中间。


“你们都不知吧,那是给一位将军做的屋。他就要到这里来,跟我们作伴了。”


“什么?将军?将军要住到我们中间来?”这个消息立刻就引起了不小的震动。我们这样的小乡镇居然会降下这样大的喜讯,这对我们是多么大的荣幸啊。在我们看来,不论一位将军还是一位国家元首,他所给予我们的秘感,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的。街中心好象起了一阵旋风,人们都象树叶一样,被卷到这个了不起的剃头佬身边。


“可是你们不消高兴得过头了。事实上,没有什么值得欢喜的事情。”剃头佬清了清喉咙,给喜形于色的人们,兜头泼了一瓢冷水。但是,这反而更加刺激了他们的好奇心理。人们一下伸长脖子:“为什么?”


“为什么?哼!说给你们听,可别乱传,这事是由内部掌握的。他早就给拉下了马,受审查。现在,是来这里充军的!”


“充军,为什么充军?”


“他是叛徒。”


“啊!”人们愕然得张口结舌。这对于刚刚浮动起来的虚荣心,不啻是一声晴天霹雳。大家觉得失望,有点泄气了。


“不过,他是挂了个休养的名儿来的。将军,倒还跟先前一样是将军,没有变。”剃头佬不愧是天生的宣传家。谁见了这种峰回路转,波澜起伏的宣传手法,不惊叹佩服呢!差点就要涣散的注意力,马上又被高度集中起来。而他也更加压低了声音“告诉你们,在处理他的时候,让他留一个籍。哦,不说你们不知道,象他这种人,都比我们多两个籍,我们只有个家乡籍,他还有一个党籍,一个军籍。那么,各位说说看,除家乡籍外,他该留哪个籍呢?”剃头佬突然把话打住,出其不意地提了个问题。屏声静气的人们一下子面面相觑起来。


“我看,应该保留党籍。在党光荣。”小镇搬运队那个莽后生把板车丢在一边,挤进人堆里打破了沉默。很多人跟着一迭声附和他。


剃头佬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依我说,”这是老裁缝小心翼翼的声音。“还是留军籍合适,总要糊嘴呀。要是没有军籍,凭什么拿钱呢?没有钱怎么糊嘴呢?他未见得有什么手艺,难道还做得动田么?”


“哎,这就算得有点经济头脑了。”剃头佬一巴掌拍到老裁缝的肩上。老裁缝受宠若惊,脸涨得通红。


“上面正是这个意思,留个军籍,让他养老了事。”剃头佬说到这里,拿眼睛瞄了瞄那个后生,接下去说:“嘿,你们晓得啵,军级干部,一个月二三百块哩。”


这又引起了一阵啧啧声。剃头佬忽然由此想起自己一上午的生意还没有开张,拔脚就走。


有人拽住他的衣角:“哎,你知道他何时来么?”


“哎,你们真憨。”剃头佬有点不耐烦。“不会看那屋子么,屋子何时做好,他不就何时来了么!”


于是,人们恋恋不舍地散开去。嗡地,嘤嘤地,把对这位背时的将军的种种猜测,种种预见,种种嗟叹,带到每个角落。


这个新闻是这样惊人,以致吸引住了我们全部的听觉和视觉。现在,趁着人们散去的时候,我们来浏览一下这个可爱的小镇吧。


镇上有两条呈十字状交叉的大街。这两条街宽得足以驰过一辆普车,加起来足有六百米长。零零落落地嵌着青石板的路面(青石板据传是明代官道的遗迹),以及从两边的门头上伸出来的,油漆斑驳的小吊楼,都在向人们炫耀着自己的长寿


一条小河环绕着这美丽的乡镇。它所以叫作河,是因为它具备河的一般特点:有从地面凹下去的河床,还有水。这些在河床中间弯弯曲曲地流淌的河水,足以浸过你的脚背。

 

这条河,给小镇的人们带来了无穷的好处。比如,把垃圾倒在这里,那是再方便不过的了。美中不足的是,如果每年春末夏初的山洪,没有咆哮着把这些垃圾冲干净的话,那么,一到干燥的刮风天气,垃圾就飞飘起来,同从路面上卷起来的尘土一起,在小镇的天空上,快活地旋舞着,然后纷纷扬扬地又落回到各家各户的门前,院内。


老天作证,我决不是一个吹牛好手。当我似乎有点过其实地描述我的家乡的时候,读者们千万不要以为我使用了文学的夸张。对于那个即将到来的倒运的将军,有这样一个豪华的舞台,恐怕已经是他的幸运了。


啊,真太出人意外了。


人们第一眼看见将军的时候,都吃惊得呆若木鸡。不约而同地从心里叫起来:“难怪,他这个样子,怎么配作一个将军呢!”


将军是什么样子?我们虽然没见过,可谁也骗不了我们。将军应该是那种有着可敬的白发,威严的剑眉,魁梧的身躯,腹部腆起……总之,是威风凛凛的样子。而他,这样矮小干瘪,一脸打皱的老皮,身子佝偻着,还跛着一条腿!


也许是不愿向不争气的命运低头吧,他似乎为了弥补这种仪表上的不足而很注意打扮自己。当然,如果我们不用这种刻薄的语言,从善意的角度上去认识这一点的话,那也可以说,这是使他牢固地保持着军人风度的唯一的方式:他出现在街头的时候,一身军服从来都是笔挺的,几乎没有皱折;帽徽,领章鲜艳夺目;不管天气多么炎热,从不解开风纪扣;尽管跛了一条腿(那显然是战争留下的标记),但脚步却始终保持着均匀的节奏。而这些,恰恰使我们时刻都感到,他是个不幸的人。他这个将军,似乎不是真实的,只是在领军饷的时候才有意义。不过,在公开或私下的谈话里,我们依然把他称作“将军”。


我们就用这种既不敬畏也不轻视,既好奇而又冷淡的眼光,满不在乎地打量他。而他对这些毫不在意。从到我们这儿来的第二天开始,他就不知疲倦地在我们小镇各处走来走去。


他拄着一根闪闪发亮的木拐棍,一瘸一跛地迈着节奏均匀的步子,从这条街的东头走到西头,又从那条街的南头走到北头。或者,在满是砾石的河床中,长久地徘徊。他这样不停地运动,有人挖苦道,这可能是因为他曾经用双脚丈量过全中国的土地,而形成的一种惯性。


逐渐地,不管人们是否愿意,他对我们已经幸福生活了多少年代的小镇,发表起种种不客气的议论来了。比如,“你们不能花点钱,铺两条水泥路吗?”“不能在河对面的田里挖个窖,把垃圾送到那里沤肥吗?”等等。

 

而被问的镇上的干部,也就用我们小镇人特有的机巧和智慧,客客气气地回答他:“哪来的钱呢?我们都是低工资啊!”或者:“哪有那么多闲工夫呢?”于是,围成一圈听着这类回答的人们,也就聪明地笑起来。因为,除非呆子,才会听不出这种回答下面的潜台词呢。 


对这个古怪的将军,我们的感觉是复杂的。他是一个受着处分的人,但是又领取高薪;谁都怕同他过于接近,但又觉得,他力图干预我们的生活,是出于好心好意。总之,我们不打算解除心理上的戒备。好奇而不轻信,原是我们小镇人的天性。


他显然很快就觉察到了这一点,不再使慎于防范的人们为难了。但是,他又无法离开这个古旧的,嘈杂的,灰蒙蒙的乡镇。于是,他在镇上给自己选择了一个固定的立足点,就是十字街口剃头铺对面那棵被雷轰了顶的老樟树下。他常常拄着拐棍,挺直身板,不断地眨着那双有点昏花的眼睛,一声不响地在那里一连站上好几个时辰。既不同谁交谈,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副神态,使人觉得好笑,那蹲在他附近摆摊子的人,不时抬头看他一阵;打街上走过的人,要过好长时间才把眼睛从他身上移开。而剃头铺的玻璃窗后面,剃头佬则饶有兴致地三命通会巫咸撮要们讨论着,这样呆立在尘雾中的将军,有什么可以相比呢?

 

“象站岗的”,剃头佬摇摇头;“象城里的交通警”,他还是摇摇头。撇着嘴唇品评了好大一阵以后,他才郑重其事地开口道:“你们到过汉口么?汉口三民路口有一尊铜像,站得笔挺,拄着拐棍,就是这个样子。对了,全象,不走二样……”


时间长了,站立在老樟树下的将军,好象真的成了汉口三民路口的铜像,不再引人注目了。人们习惯这点,就象习惯十子街口每个突出的墙角前,都分别有一个铜匠,鞋匠,白铁匠一样。如果一连几天没有见到他,人们反而会觉得少了点什么。

 

但是,他毕竟不是铜像。他有血有肉有思想。而人们有一天终于看到,他还有很厉害的火气。


那一天是个假日。在开得刚刚能伸进一只手臂的肉铺门前,人头汹涌,乱哄哄地吵得震天响。一些把恶作剧当过年的后生,把菜篮斜挎在背上,在人群里横冲直闯。那年头,人们习惯了“乱中求治”的新秩序。


将军站在老樟树下盯着这一切,额上的青筋扑扑地跳,按着拐棍的手微微地抖。突然,他跛得很厉害地穿过大街,走到沸腾的人群后面,举起那根茶木棍,在一个穿着绿军装的人背上敲了敲。

 

这个满头大汗的人,大声嚷嚷着,想从人群中分出一条路来。他是按照优先权领取机关配给的。现在他猛一回头,看到了一双血红的眼睛,马上就从人缝里退出来。“老,老首长,有事吗?”他刚入伍到此地不久,根据一般的常识来断定将军的身份。


“整好军风纪再说话。”


这个一脸孩子气的小兵,惶惑地看着将军,迅速戴正军帽,扣好风纪扣,捋下挽起的袖子,最后垂下眼睛看自己的脚尖。


“哪个单位?干什么的?”


“驻军炊事班的。”


一阵沉默。


“立正——”将军突然一声大喊。这完全规范化的严厉的口令声,一下就压倒了整个街口乱嗡嗡的噪音。人们蓦地回过头来,看着这两个精神高度集中的军人。

口令继续从将军急迫的呼吸中迸发出来:


“向左——转!”


“跑步——走!”


将军对着小兵跑去的方向,以标准的立正姿势挺立着,胸脯强烈起伏。


十字街口霎时鸦雀无声。好象出现了一股神奇的约束力量,刚才忘我地拥挤着,冲撞着,喧嚣着的人群,鱼贯地排起了队形。


人们忽然之间,感觉到了这个曾经号令千军万马的人的赫赫声威。


不久,镇上发生了一桩极其重大的事件。这桩文化革命中本镇建立新政权以来最富爆炸性的事件,简直就等于一次“暴乱”。而经过这次“暴乱”,总是把怜悯放在失败者一边的小镇人,忽然觉得,有一个“位置”应该调换过来。


象将军这种年龄,这种经历的人,患有某种严重的痼疾,是难免的。对此,除了由跟他一起离职的老婆子(她在这之前是某军区医院的护士长)日常护理以外,按宽大为怀的慈悲规定,他还能定期到离小镇五十里以外的一家军医院诊察。如果毛病突然发作,没有药,也可临时到镇医院就诊。


那天,他就遇上了这种情况。当他蜡黄的脸上淌着冷汗,由老婆子搀着就要走进镇医院的诊疗室的时候,门外长椅上呆坐着的一个农村妇女突然拉住他,哀求道:“解放军老伯,救救我的伢吧,我赶了三十里路,天还没亮就到了,可现在……”

 

走廊里黑糊糊的,人的面孔很难看得十分清楚。将军伸手触到孩子的额角,立刻缩回来,喊道:“快,快把他抱进来。”随着,他自己一阵风似地扑到医生的桌前:医生!急诊病人!


桌子后面,本镇最高贵的女人,镇长夫人,医院负责人,主治医生,无论从职业,地位和派头上看都毫不逊色的本镇皇后,正在给一个远房亲戚听诊。这位亲戚正眉飞色舞地给她数着一笔账——他女儿这次订婚的收入。

 

女医生听得如此入迷,以至于听诊器老半天没有挪动了。听见将军的呼喊,她斜了一下眼:“再快,也得挂号。”马上又正视着眼前的交谈者,舒开了满脸笑纹。


“挂号了,她早就挂号了!”


“挂号了也要排队……哦,这么样养女儿倒也值得。”


“她挂的是一号!”


女医生狠狠扭过头:“小王,一号你喊了吗?”


“洞洞幺(001)当然喊了。”一个弯腰打针的小护士应道。


“喊过了,她不在,得重头来。”


“谁说我不在哩,唔唔……大队医生说,伢儿得的是急性肺炎,不是痛痛腰。唔唔……”抱着孩子的妇女,不知是紧张还是失望,哭起来。


“你该明白了,她没听懂!”将军吼道。


“那就更得让她学会照章办事。国有国法,院有院规,不然,还得了?”女医生把听诊器往桌上一摔,阴沉地瞥了将军一眼。


“照章办事就好。我问你,这个人挂的几号?”将军指着女医生的远房亲戚。


“嗬嗬嗬,你今天是专门寻老娘的烙壳来了啊。我问你,你是这伢子的公还是爸?”


“无耻!”


“什——么?我无耻?你这个不识趣的老东西!我无耻什么?我反党了吗?我是叛徒吗?恩?”


“刷”的一声,将军挥起了他的茶木拐棍。


狂妄的女人尖叫一声,抱起鸡窝似的脑袋。


诊疗室里静得连银针落地的声音都听得出来。除了那个惊呆了的女医生的亲戚外,屋里的人,没有一个打算从将军手上夺下拐棍。拐棍在半空中巍巍地颤抖着,颤抖着。人们巴望它痛痛快快地落下来,猛击到那个布满了肮脏雀斑的塌鼻梁上。


但是,拐棍终于没有落下来。将军伸出另一只手,抓住拐棍的另一头,紧接着“咔啪”一声,结实的茶木棍断成两截。


将军艰难地转过身,问自己的老婆子:“家里有药么?”


老婆子明白他指的是治孩子病的药,点点头。


于是,将军对那位农村妇女颤声问道:“你,信得过我们么?要信得过,跟我们走吧。”

 

这件事,立刻就传遍了全镇。一向树叶掉下来也怕打破脑壳的小镇人,脸上居然也有了一种不怎么安分的愠怒之色了。


是的,尽管我们孤陋寡闻,胆小怕事,但这也正使得我们爱凭直觉来作种种判断。如果一个“叛徒”以救人于危难为己任,而一个“共产党员”却置人民于死地,那么他们的位置,不是正好应该掉换一下吗?


一连几天,街口的老樟树下,没有出现将军的身影了。人们开始用一种莫名的焦虑和怜悯,暗中议论他。有消息说,他病倒了。可是自从那次对镇长夫人“行凶未遂”以后,用镇政府的吉普车送他上军医院的优待取消了。


一群热血汉子,由那个曾在街头说“在党光荣”的搬运队莽后生领头,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悄悄摸到二里外瘌痢山上那个孤独房子里,把将军扶上担架,连夜抬往五十里以外的军医院。


人们也许从来没有见过,1976年那个令人难以忍受的年头。它一开始,就用阴霾,酷寒和泥泞把小镇掩埋住了。本来就不怎么景气的小镇,好象一个奄奄一息的垂暮者。


但是,小镇上的人似乎得天独厚。恶劣的气候给他们带来的,并不都是坏消息。


这天,剃头佬又神气活现地来到了五光十色的十子街口,清了清喉咙,拿出了架势。毫无疑问,将要听到最不寻常的消息了。满街口的人们立刻振奋起来。


“告诉你们,将军,已经不是叛徒了,他的问题,搞清了!”


“真的?你听谁说的?”


“我的话还会假么?”剃头佬不屑地瞪了那个提问者一眼。他生平最恨的,也许莫过于对他的新闻的可信性表示怀疑了。不过,他还是接下去解释说:“你要不信,问他。”


“是我说的,”搬运队那个莽后生脸一红,他不象剃头佬,不习惯在大庭广众前说话。“在军医院住院的时候,将军原来的单位来了两个人,他们说,将军参加红军部队前的历史查清了,没有叛变行为……”


“哼,让老革命背黑锅背了这么久。”剃头佬一下把话头截过来,继续他没完没了的述评。“我早就说嘛,把将军从脚板看到头发梢,也找不出一丝孬包的影子来呀!真……”


“真是,贵人多磨……”人们好象自己身上卸掉了什么负担,兴奋而又不免唏嘘感叹将军受过的委屈。


“那么,这一来,将军不是很快就得走了么?”这是老裁缝小心翼翼的声音。


真是深谋远虑。这个顺理成章的问题是这样猝不及防。大家心里“咯噔”一响,都沉思起来。


“咳,是也是,我们小镇庙小,怎么装得下喏大个菩萨!”剃头佬搔了搔稀疏的头发,叹了口气。这在人们中引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伤感情绪。


通常是这样的:当你将要失去什么的时候,你才忽然感到了它无上的价值。


“看你们!党,国家,有几多事在等将军......成天巴望人家交好运,现在好了,你们又......真是......自私!”搬运队的那个莽后生忽然愤愤地责备起来。


什么?自私?是自私。将军有将军的岗位。那个岗位,重要极了,了不起极了。一句话,总不能叫他作我们的镇长吧?他要走了,这是值得庆贺的事。


于是,大家伸长了颈,眺望将军每天从那儿走来的路口,希望他能象以前一样,到街口这棵老樟树下来。人们觉得比任何时候都更想仔细看看他。如果将军不见怪他们先前的胆小怕事,他们还想同他攀谈。


要同将军亲热的欲望是这样强烈。忽然有个人提出来:将军昨天才出院,一时不会出来走动,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去呢?


对,为什么不可以?完全可以。于是人们一呼百应,向镇外二里路的瘌痢山拥去。

荒凉而寂寞的瘌痢山热闹起来。


这个只有黑色的岩石和杂乱的荆棘丛的荒坡,原是小镇人最忌讳的地方。这儿打柴无树,牧牛无草,古往今来,一直是死囚的葬身之地。据说阴雨晦暗时,还听得到怨的啾啾悲声。这么个晦气的地方,小镇人即使路过这里,也宁愿绕个大圈子避开它。


可是现在,山上这所与牢房为邻的“新房子”,成了一座烟鼎盛的圣庙。人们朝圣来了。


当人们拥上台阶,一眼看见精瘦,佝偻的将军时,突然收住了步子,谁也不敢第一个迈进门槛。人们的心头交织着羞赧和敬畏。伶牙俐齿的剃头佬,如簧巧舌也好象失灵了。但是,许多人在背后用手捅他的腰眼。他慌乱而笨拙地用自己也没听清的声音喊了一声:“将军!


有好大一阵子,将军吃惊地睁大着昏花的眼睛,说不出话来。后来他明白了。枯黄的脸上,两行混浊的老泪,顺着密集的皱纹,弯弯曲曲地流下来。


瘌痢山同小镇相隔二华里,并存了无数个年头,而小镇人现在才第一次用喜悦的目光来光顾它了。


人们最先惊喜地发现,将军在屋后坡上的石头缝里,挖了许多树洞。


“打算栽这么多树吗?将军!”


“是的。我想在见马克思之前,至少治好这个瘌痢头。可惜,这石头壳上种果树希望不大,只好种松树。”


“莫非,将军先前想在这儿隐居一辈子?”


“隐居?”


“是呀,就是象晋朝时候,离这儿三十里开外的面阳山下隐居的陶公渊明先生哪。他先前是彭泽县令,后来不为五斗米折腰,弃官归田,就象这样。不过,你种的是松,他喜的是柳,光门前就种了五棵柳树,故号‘五柳先生’。”剃头佬抓住机会,大大卖弄了一番。


“哎呀呀,你扯到哪里去了。人家是古代名士,我算个什么?儿喝,儿喝......”将军放声大笑,呛得直咳嗽,“我最大的奢望就是让山上的树早点成林。以后有了机会,大伙动手把山脚下的那条河改造一下,给它筑上几道拦洪坝,蓄住水。

 

那样一来,附近农田得到灌溉之利不说,小镇也就有了有树的山,有水的河,再弄点花呀草呀,鸟哇兽哇,不就成公园了吗!然后,我呐,就来做个看公园的老家伙。那时候哇,小伙子!”将军举起巴掌,在搬运队那个莽后生厚实的胸脯子上拍了拍。“你就领着你的美人儿,尽兴儿在这里逛吧,我老头子保险不提前关门!”


“要是他们躲在你屋子后头亲嘴,你老见了,可别拿茶木棍子打他的屁股啊!”人们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剃头佬还在火上加油。


啊,笑吧,将军!好多年,你没有笑得这么畅快了!


笑吧,小镇人!但愿你们笑得永远这样高尚!

 

 

小镇到处都在盘算和议论着,怎样象模象样地给将军送行;送给他什么和让他留下点什么永久性的纪念;今后怎样同将军保持联系,等等。有几个人,还为争给将军饯行的先后次序,吵了起来。


但是忽然之间,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了小镇。


敬爱的周总理——这个寄托着人民全部希望的伟大生命,在人民最需要他的时候,消逝了。当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的噩耗宣布的当天上午,将军由老婆子搀扶着,突然出现在街口的老樟树下。


太阳升起来,苍白而无力。天气出奇的寒冷。小镇更加灰暗,沉闷,悄无声息,仿在酷寒和悲哀中僵木了。


在料峭的冷风中,将军显得异常憔悴。深陷的眼睛周围蒙着一圈黑晕,脸上闪着铁青的冷光。但是,他站立得比任何时候都挺拔,更象一尊铜雕。


同志们......”他喊着,喑哑的声音听起来觉得陌生。人们默默站住了。他弯下腰,吃力地拉开一个硕大的提包拉链,露出了一整袋黑纱。然后,他又抬起头,突出的喉结艰难地抽动了一下:“请吧......”


不需要解释。人们不假思索地一个跟着一个,从将军脚前的提包里拿起黑纱,佩戴起来。


“谁叫你这样做?”镇长的一只被香烟熏得焦黄的手,从后面按到将军的肩上。

将军一声不响。


“我们已经传达通知,基层和民间一律不搞任何形式的悼念活动。你这样做,目的是什么?”


将军纹丝不动。


镇长暴怒地转过身,面对街口,大喝一声:“你们都给我站住!把黑纱摘下来!


人们站住了,但谁也没有动手摘黑纱。


“你们要造反吗?老裁缝,你先摘!”


老裁缝打了个愣怔。看看臂上的黑纱,又看看镇长的黑脸,身上又抖了一下。


早上天没明,将军敲开了老裁缝的门,把一大卷黑布交给他。当时,那个巨大的不幸使他一下子感到全身冰凉。立刻,他就同将军一起,带着一种痛苦的庄严,忙碌起来。


现在,这个咆哮着的掌权人,强迫他做的是:把自己虔诚的良心,丢到街口的灰尘中,当众践踏。还有什么比这更使人感到屈辱。在这个小镇上,他生活了大半辈子,他精明,谨慎,安分守己,从来没有妨碍过别人。尽管如此,他还是有过被侮辱与被蔑视的痛苦记忆,但是,他觉得,面前的这场屈辱,特别不能忍受。


他的目光碰上了镇长身后将军的目光,那两团无声但炽烈的火苗,使他火辣辣的心口更加灼痛起来。他嘴唇抽搐了一下,缓缓说道:“莫非给周总理吊孝,犯了王法么?算啦,反正到哪里也一样,天下饿不死手艺人,你看着办吧。黑纱,我是不摘的。


“给周总理吊孝不犯法!”


“不摘黑纱!不摘!不摘!......”


小镇上,这些个在灰蒙蒙的岁月风尘中,从来是逆来顺受,庸庸碌碌的小百姓们,真的发疯了,真的造反了!他们的首领,是一位被放逐的将军。(泪流自此始)他唤起了他们心灵深处的正义力量。这股力量,把他们自己传统的怯弱和自卑,打得粉碎。


镇长惊惶地朝将军转过身来。


将军连眼珠也没朝朝他转一下。他脸上有一种漠然的平静,这种神情,有点象他在视察一场由他指挥的战役。


但是,只有一个人,就是他的老伴知道,精神和肉体的巨大痛苦,正在残酷地折磨着,摧残着这个衰老的病体。冰冷的虚汗,已经浸透了他的内衣。他全部的神经和肌肉都在紧张地痉挛。他顽强地挺立着。老婆子不敢惊动他,但她的心在暗暗地哭泣。


“你这样做是要付出代价的!”镇长扭歪了嘴脸,呻吟似地说道。紧接着,他从街口消失了。


一直到完全看不见镇长丑恶的影子了,将军突然张开嘴,艰难而紧张地喘息起来,然后,颓然倒下了......


几天以后,剃头佬又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将军要永远留在小镇上当他的“名誉”将军了。因为他给自己惹了新的麻烦,剃头佬有生以来第一次将这件新闻闷在了肚子里。他不能站到街口去说,那样不会给他带来一点心头上的舒畅。


小镇人的心情,就象这早春的天气,才晴几天,又阴了。


瘌痢山重新被一片死一样的寂静包围了。虽然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人群来看望将军,但他们脸上不再有笑容。


将军从那天倒下去以后,再也没有从床上爬起来。他在昏睡中,体温有时升得很高。这时候,他无神的眼睛就直定定地瞪着天花板,时而狂怒地吼叫,时而梦呓般呢喃。


突然有一天,将军完完全全清醒过来。他轮流巡视着一张张悲伤,呆滞而忽然现出慌乱神色的脸,一边喘息,一边微笑,用十分清晰的声音,艰难地说:“你们,不要赶我走......我要在这儿看园子......不过,你们得种树......修路......挖河......你们不会赶我走吧?啊,这就好......”


将军死了。他把崇高的荣誉,永久地留给了小镇人。


立刻就传来了上面的指令:将军的遗体,就地火葬;不通知亲友;不发讣告;不举行任何形式的吊唁。但是,这种自信,实在愚蠢极了。因为,他们企图左右的这件事,根本就没有他们插手的可能。


小镇人用一种沉着的蛮横和平静的狂热,垄断了将军的后事。


人们一下子就把治理丧事的领导班子推举出来。这个班子立刻就作出了决议:依照最古老,最隆重的传统乡土风俗,为将军举行葬礼。这个决议没有遭到任何异议立刻就被大家接受了。


哀悼一个最现代的革命者,却要沿袭最古老的传统,最蒙昧,迷信的方式,对此,我不敢妄加评论。赞成吧,有复旧的嫌疑;如果反对,那简直就要冒被本镇人当作仇敌的风险。


镇上一个最老的长者,献出了整个小镇唯一的一具柏木棺材;老裁缝连夜赶制了全套的寿服寿被;遗体入殓的时候,焚起了高香,点亮了长明灯。因为剃头佬整容整得太慢,这个工夫花得很长。

 

“八仙”由搬运队十六名强悍的后生组成。在起棺的那一刻,他们宰了雄鸡祭杠。那个被将军从垂危中挽救下来的孩子,由他的父母领着,从三十里外赶来,担任了将军的孝子之职,披麻戴孝,向所有来吊孝的人,下跪叩头。停丧的日子,瘌痢山突然生出了一片“森林”,这是小镇人和小镇周围四面八方的乡村送来的孝幛和花圈。由那个将军呵斥过的炊事班小兵送来的当地驻军的巨大花圈,显得特别引人注目。


出丧是在一个阴暗的早晨。整个小镇和四方乡野,天低云垂,悲声大恸。尽管按照将军的遗嘱,他的墓茔就落在瘌痢山上,但浩浩荡荡的送殓队伍还是来到小镇的街上。“八仙”们抬着将军的灵柩,依次经过每家每户门前。

 

每经过一家,就停顿下来,等到这一家长长的一串“千字头”炮仗响完,再移向另一家。这就使得丧队的行进近乎蠕动。全长不足六百米的两条街道,竟走了整整一个上午。灵柩最后在街口那棵老樟树下,将军一向站立的位置上停了很久。人们一个跟着一个泣诉了满含着忏悔,悲痛,追挽,誓言的悼词。


对这次最肆无忌惮的“复旧”行动,加以反对的主要代表者有两个:一个是将军的老伴。她一再劝阻说,将军是共产党人,是革命军人,他有遗嘱,要火化,不要打扰大家......

 

小镇人没有等她说完,流着泪哀求她:将军懂得我们,不会生气的。火化的事,我们同意,但以后再说,先让我们遂顺遂顺一下心愿吧。将军的老伴只好用力合起眼睛,尽力不让泪水流出来。另一个反对者是镇长。不过他全部的反对行为,只是半掩在办公室窗前的布帘后面,瞪着一双冒火的眼睛,把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地响:“等着吧,等着我来打发你们!


历史有个坏脾气,喜欢嘲弄极力要驾驭它的人。这一年十月发生的那场惊天动地的巨变以后,的确有一些人被打发了。不过,不是镇长所预言过的剃头佬,老裁缝们,而恰恰是镇长本人和同他一起靠打,砸,抢上来的权贵们。


当小镇人按照新世纪的蓝图,着手小镇建设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把将军的宿愿付诸实现。


在十月以后的这一年最后三个月里,瘌痢山以及附近的几个山包挖满了树洞;镇外河岸边的垃圾堆清除了;镇上的两条街铺上了水泥;河的改造也列入了小镇附近社队的水利建设规划,几千名劳动力在春节前完成了第一期工程。


这一切进行得就象新婚大典一样热烈,偶然也发生了一次不幸的争吵。这次争吵爆发得很激烈,引起了全镇的震动。


争吵是由要在街口的老樟树下,为将军建立一个纪念碑的提议引起来的。搬运队的后生们以那个莽后生领头,竭力赞同。剃头佬则模棱两可。最后,老裁缝在人们争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挤到圈子中间,把他枯瘦的手颤巍巍地举起来,指着那棵老樟树,说:“好人们啊,什么纪念能比得上它呢?它老皮斑剥,叫雷轰了顶,但是它根不死!看看吧,这碧绿鲜亮的新枝枝,新叶叶......”


在老裁缝哽咽着说完这些话以后,人们突然觉得这棵树变成了将军:一身笔挺的军装,鲜艳夺目的帽徽领章,风纪扣扣得紧严。他拄着茶木拐棍,挺直身板,不时眨一眨有点昏花的眼睛,一声不响地注视小镇的种种变迁。


谁都确信:这不是幻觉。于是,争吵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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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小镇上的将军发布于2021-06-01 18:16: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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