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有人跳海啦!”     

 

如钩的残月斜挂西天,湿润的东南季风轻轻地抚熨着漆黑的海面。涨潮了,朦胧中可见一排排闪光的浪花,你挤我拥,顶踵相接,欢快地向大陆漂去。

 

俗说说,“秋汛金,春汛银”,一到这黄金季节,整个台湾海峡都喧腾起来了,特别是远洋渔业的发展,捕鱼新技术的广泛应用,台湾渔轮捕鱼半径越来越大,越来越往大陆靠近了。岂止因为海水回流,饵食丰富,鱼群爱到那里产卵,更重要的(尽管谁也没说出来),还可以更靠近地看看祖国大陆,那里住着骨肉亲人呵!   


一队台湾渔船追逐鱼群,来到了离大陆只有十多里的渔场捕鱼,象往常一样,几艘炮艇在四周巡弋着……   

 

灯光诱捕装置和声纳捕鱼器放下去了,渔船开始分开,准备投下大型拖网,渔船上讯号灯闪烁,扬声器传下船长忙碌的命令,一切都似乎没什么异常。

 

突然,三号渔船甲板上跃起一条人影,抱着个救生圈向大海跳了下去。

 

“有人跳海啦! ”是谁惊惶地喊。顿时,人声鼎沸,警笛乱呜,枪声大作。不一会,炮艇上射下的几道交叉光柱把跳海的人罩住了……   

 

这个人太轻率, 或者说太急于求成了, 因为每个船队、每条渔轮都是安有情治机构的“钉子”的啊! 有多少人用这办法能饶幸成功的呢?!看,被捕了,炮艇上还传来了叱骂声和踢打声,这不幸的人啊,他是谁?为什么要跳海?他的命运又将如何呢?

 

 二、难忘一曲彩云归  

 

由于外资拥入,经济“起飞”,台湾承天市的市容几年间发生了很大变化,一条条多层立体交叉路建成,一座座箔壳结构、预构件施工的三、四十层匣式大厦拔地而起,使得原来的工人与小商贩聚居的旧城区,显得更窘迫、拥挤了。  

 

旧城区中山路的北段,一间最不显眼的老式洋楼下,几年前搬来了一位六十开外的干瘦老头。他无亲无眷,孤身一人,在门口挂了个“魏芝圃医寓”的牌子,显然是个开业医生。可是他既没在任何报纸上登过广告,也没有特意去招揽过任何病者,他行医的方式是“姜太公钓鱼”,他生活的方式是“清静无为”,这一切,与他那浓重的、活泼的四川乡音总显得不大协调。  

 

这天,他看过“早晨快讯”的电视节目,煮了一杯浓浓的咖啡,斜躺在长沙发上,开始浏览起《承天早报》来,他看报与其说是为了消遣,不如说纯粹是几十年的老习惯。因为他实在想不出会有什么与他相关的消息:股票市场的升沉啦,黄金价格的浮动啦,乃至“空前脱戏,百年难遇,真情挚爱,儿童不宜”之类的影剧广告啦,等等,仿都与他无关。——古人说,“哀莫大于心死”,他宦海浮沉,沧桑屡变,什么刀光剑影,生死荣辱都见过了。那颗心纵未死,也硬梆梆的了。  

翻过国际新闻片,他又扫眼望了望本埠新闻。突然,他的手微微地抖动了起来,昏花的老眼凝在一条醒目的四行黑体大标题上:


承天海洋渔业公司轮机手朱义逃海内渡未遂

现拘押于本市军事监狱候审

此人背景复杂 警方曾经追缉

据云还有桃色背景 详情正在审讯中

 

他擦了擦眼镜的镜片,再仔细端详报上照片,是他,阿义! 就是这位连结了自己大半生的阿义呵! 他与自己分手时,不是说看来曾耿已发现了他的踪迹,怕累及自己,而暂时中断来往吗? 怎么又跳海内渡了?难道又是这位老朋友弄的什么?他的脑海乱成了一团麻,不,他的一生简直就是一团理不清的麻! 想到阿义,他不禁想到了他的亲随副官朱福——阿义的父亲。回忆的思潮不觉把他带到往昔,带到大陆,带到了刚从日寇的浩劫中光复过来的J市。


那是抗战胜利的翌年,他,国民党某绥靖区少将军医主任黄维芝,正随部队在这个城市集结待命。他怀着不久即可解甲归田,过过太平日子的愿望来到这个“家家泉水,户户垂杨”的古城,特意选择一所邻近寺院的古老房子安了家。举目梵官僧寮,抬头苍松翠柏,满耳木鱼清磬,使人顿生脱俗之思。他搬进来后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把留在川北的,在八年离乱中日夜想念的妻子钟离秀兰接来团聚——接眷的呈文上去了,上司批下来时,却是“大局甫定,军人未便远离队伍”,没办法,他只好派了自己的亲随副官朱福,带着自己的亲笔信去接秀兰。送走朱福后,他思绪万端,无法排解,想起当年和妻子在闺中琴瑟唱随,曾经共同学了一曲叫《彩云归》的古曲,并多次亲自品箫,给妻子的焦尾琴作伴奏。如今,对妻子的怀念,加上对和平生活的向往,使他拿起笔来,按曲调填了一阕新词。  


朱福一去三个月,他思念也与日俱增。那天,他正提起狼毫笔,把《彩云归》的新词写在宣纸上,一笔怀素狂草,简直把自己抑郁的心情写得淋漓尽致。他正在欣赏自己的手笔,忽听得院中人声喧哗,还不待他查问是怎么回事,只见一张担架,把朱福抬了进来,后面跟着的正是他日夜思念的妻子钟离秀兰。  

 

“车子刚进警戒线,因为没有特别通行证,停车慢了一点,就开枪了……”

 

“混帐! ”黄维芝气恨恨地咕噜了一句,顾不上同久别的妻子多说,俯身去看伤员,子弹打中肱动脉,鲜红的血液穿过雪白纱布,一阵阵往外渗。  

 

黄维芝忙给伤员作紧急处置。在忙碌中,只听得一迭连声地喊:“曾参谋长到! ”抬头一看,自己的黄埔同期同学、某绥区司令部参谋长曾耿,匆匆走了进来。  

曾耿此来,是传达“上峰”的命令,要黄维芝及妻舅钟离汉出面举行家宴,宴请中共和谈代表、他们的黄埔同学陶叔冶,邓陶叛变中共,否则即予以绑架。在曾耿监临镇之下,黄维芝与钟离汉只好强作欢颜……   

 

“哎! ”钟离汉双手乱摇,嚷道,“已经八年没听过你和姐姐的琴箫合奏了,你们来一段最好。”   

 

众人齐声附议,一对夫妇推辞不得,维芝就取过桌上的《彩云归》新词,交给妻子,让她先到书房调弦。在众人离座进人书房的扰攘中,他觑个空子,把曾耿的计划悄悄告诉陶叔冶,叫他当心。陶叔冶并不惊奇,只在腮边流出了一丝冷笑。然后喑喑吩咐通讯员,立即把情况向组织汇报。黄维芝携着他的手进了书房,见妻子已把丝弦调好,点着,琴声垮琮,再加上空气中似有若无的幽香,夹着窗外若隐若现的钟磬,自然而然地进入了这支古曲的幽深境界。他摘下玉箫,先吹了一段引子,秀兰紧接着用轮指拨弦,缓缓相应,然后曼声低唱起丈夫的新词来:

风袅袅,            

云漠漠,

雨霏霏,            

雾迷迷,

故园今又动芳菲,        

征人踏月几时回!     

况复彩云归!          

 好伴彩云归。

铸剑为锄应有日,        

茅舍竹篱春色秀,

前途莫遣寸心灰,        

男耕女织永相随,

千佛山月朗,          

清宵弄弦管,

照彻彩云归。          

 同奏彩云归!   

 

唉,难忘一曲《彩云归》! 转眼已过了三十多年,直到此际,黄维芝的耳畔似乎还听到琴弦垮琮,箫韵悠扬,当然也记得那次不欢而散的鸿门宴:曾耿马上抓住“铸剑为锄应有日”,劝陶叔冶“服从中央军令政令的统一,放弃地方割据”,陶叔冶也针锋相对,认为要统一,则统一于自由、民主、进步,“如果你们坚持与人民为敌的反动政策,一意孤行,挑动内战,还有什么铸剑为锄的余地? ”双方越争越烈,陶叔冶最后并当面揭穿曾耿的劫持阴谋,劝曾耿不要为他人火中取栗,做亲痛仇快的事,以免成为破坏和谈的千古罪人。这时,军调小组共方代表的专车已特地开来接他了。  

 

一场聚会就这样不欢而散,劫持陶叔冶的计划自然流产了,接着,同全国其他战场一样,该绥区的国共和谈也宣布破裂,内战烽烟再起。黄维芝只好再送妻子携琴西归,自己仍留在军中。令人不堪回首哟,他怎么也想不到,八百万军队会溃败得那么快。当然,他也后悔自己不能当机立断,却让曾耿一架飞机,把他弄到这个离家万里的孤岛上来……   

 

想到这里,他不禁抬起头来,凝视那挂在墙上的一支玉箫,还有那张亲手书写的条幅:


玉箫沦落久沾尘,潦倒情怀似野僧。

卜居怕近弦歌地,天涯犹念盼归人!   

 

“天涯犹念盼归人”,是的,远离故土,思妻更切,怀念之情越浓,重逢的希望却越渺茫。他怎么料想得到,今天只能“卜居”在这扰攘的市井之中,为躲避同窗曾耿的追踪,他连唯一的义子也被迫断绝了来往!   

 

命运真会捉弄人呵,他不禁又想起了到台湾后,早先的那些日子——  

 

 沉没的灵船  

 

到台湾后不久,逾额兵员开始退役。编遣工作开始了,从大陆逃来的军政人员发生了剧烈的升降浮沉。曾耿是久经沙场的指挥官,又是“国防部长”黄杰的老部下,被任命为东蓬市警备司令。钟离汉失去了军职,改行经商去了,娶了个本地女子为妻,生了个女儿叫孝贞。黄维芝被“退役官兵辅导委员会”派到专为安置退役官兵而设的新竹农场当场长,后来因为曾耿的举荐,又被起用为军委少将卫生参议。然而这只是个虚衔,连副官也没法带,只好单身赴任。而把多年共患难的朱福撇在农场了。  

 

朱福娶个高山族姑娘为妻,刚生头一个孩子,便难产身故了;又过了若干年,竟来信说自己病重不起了。

 

黄维芝搭上火车,匆匆赶到新竹。

 

这里三面环山,一面临海,山下零星地点缀着几栋洋房。黄维芝知道,那是显要们疗养的别墅。如今是隆冬时节,避暑的达官贵妇们早已回到台北豪华、温暖的府邸之中,只剩下几株半萎的蕉树守护着风雨剥蚀的粉墙。


这个孩子就是朱义。为了照顾部属遗孤,黄维芝收作义子。伤时忧国更思家,黄维芝回到承天,奄奄抱病。为了排解他的乡思,钟离汉只得物色一位叫谢菊仙的歌女,设法撮合她与黄维芝的婚事……   

 

第二天,钟离汉真的把菊仙带来了。

 

第三天,菊仙三十多岁,两道弯弯的柳叶眉,一对盈盈的杏核眼,玲珑四正的鼻子,浅浅的……倒退十年,准是个倾倒六宫的人物,可是,由于长年的夜生活,使她象一朵秋花,早已接近凋零了。她打算急流勇退;找个老成可靠的人厮守过活,哪怕年纪大一些也不要紧。听到钟离汉介绍黄维芝的经历、他的身份,特别是他壮年别妻,天各一方,居然能在这样声色犬马的环境之中,二十余年保持着自己的操守,她觉得太难得了,也太可贵了。她乐意结识他。如果他愿意,她决心改变自己的生活轨道,去照顾他,或者象钟离汉讲的“秋菊春兰联袂秀”,去代替那素昧平生的女人的职务。想到这里,她不无羞赧地看了看手上提着的琵琶囊,里边还有钟离汉为她新填的一阕《彩云归》,这段词和曲的来历,钟离汉是坦率地告诉过她的,因此,这位久经战阵的歌星还是未免有些紧张。  

 

黄维芝见钟离汉真把人带来了,自然免不了寒暄几句,但觉得小舅子此举实在多余,流露在态上就不免有些尴尬。可是,钟离汉早已胸有成竹,于是对菊仙道 “早闻菊仙小姐不但善歌,还善琵琶。维芝兄也是个知音,不知能赏我们清听雅曲否?”   

 

菊仙也不答话,只是微微一笑,解下了琵琶套,转轴拨弦,先弹几声定调。钟离汉又特地点起檀香来。黄维芝口头不说,肚里却怨钟离汉无聊:在风靡扭摆舞、爬满硬壳虫的台湾歌坛,想听到纯正的雅乐,无异想入非非!   

 

突然,一阵轻快的轮指,琵琶进出了《彩云归》的熟悉曲调,呵,多少年了,他怕想这个曲调,更怕听这个曲调,然而几回梦里却又不能不想、不听。玉箫虽然挂在墙上,但他只是用以寄托对那张远方的琴的情思,知音人在天涯,他有什么勇气与必要再演奏它呢!   

 

前奏过后,就是一段沉闷、凄清的旋律,黄维芝仿佛看到了乌云掩月,秋风萧瑟,秋虫乱鸣的意境。 接着,曲调转为欢快、激越,仿佛月光冲出云围,驰骋天宇,普照大地。啊!彩云归! 彩云归!他又步入彩云归来的意境!他又一次被这支浸透了他几十年欢乐与哀愁的曲子拨动了心弦,使得他情不自禁,缓缓地站起身来,把墙上的玉箫摘到手里。他很珍视这片刻的享受,正如古人的诗句:“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他愿意在琴箫和鸣的意境里更真实地温习当年情景。可是,就在他向正宫调上取好基准音的时候,菊仙却顿开歌喉唱起来了:    

琴袅袅,     

雪微微。

红炉绿酒对娥眉,

何必彩云归?   

 

不对,不对! 他的本意是温旧梦,可是这段歌词分明是觅新欢的主题。你听那跳动的琶音,那过分流利的弹拨,分明已经透出了“爵士”的情调。原作那庄朴、纯正的古曲风不见了,他呆呆地听着这段演奏者精心改造了的间奏;那急速的和弦,使他似乎听到了台湾海峡的涛声。这风涛,不但隔不断他和家乡亲人的联系,更使他的绵绵思绪浓郁了,反而成了自己和眼前这位歌姬间的鸿沟……   

 

黄维芝长叹一声,把玉箫重又挂回墙上。那菊仙久历风尘,何等乖觉,从这番神态中早已看出对方的心绪,于是也停了手,抱歉地笑道:“黄参议,我弹得不好,贻笑方家了!”   

 

黄维芝这才感到自己失礼,把人家的下阕也打断了,连忙歉疚地说:“哪里哪里,我老朽落伍,实在不懂得时代曲,请多包涵。”   

 

“你呀,”钟离汉埋怨地说,“就没有细听小姐的新词:红炉绿酒对娥眉,何必彩云归?我看,你还是取铁球哲学——随遇而安的好。”   

 

“当然,当然,醉里乾坤大嘛,自然可以麻木于一时。”黄维芝苦笑道:“可是,毕竟是醒时日月长,叫我如何不想她!”   

 

菊仙凄然一笑,把琵琶套上,起身告辞了。  

 

四、司令曾耿和副司令任九车  

 

钟离汉没法为他俩撮合,三天后,便怏怏然地回到香港去了。他知道黄维芝的身体确实在垮下去,自己的单方不灵,只好照黄维芝的单方执药。好在他是那种老于经纪的人,一进商场,就跟情场上判若两人,俨然是一位老谋深算、随机应变的将领。就在回港的当晚,他得到情报:中国银行香港分行新任命了一个四川人为行长,据说是共产党的一个老干部。他就设法跟那位老乡接头。使他大吃一惊的是,这位新行长竟是老同学陶叔冶,只不过他现在的名字不叫陶叔冶罢了。见到陶叔冶,陶叔冶慨然为他找来川产当归,并通过组织关系,找到钟离秀兰,给黄维芝写了信。钟离汉连信带药带回台湾,曾耿的副手任九车逮捕了他,扣下信,只把当归寄给黄维芝。黄维芝服后病减,向上司呈文,要到日本考察东医……。  

 

任九车据此向上级报告,说是陶叔冶以美人计搞统战,黄维芝企图投共,借此以排斥曾耿,呈上许文,未复,黄维芝及叫朱义开车到司令部企图“坐催”。曾耿反对故人“投共”倾向,又不忍心下毒手,避而不见,副司令任九车代表接见,热情款待,托慰有加……   

 

翌晨,“上峰”的答复下来了,慷慨得几乎出人意外:“所请照准! ”以至任九车向他转达时,黄维芝甚至有点手足无措起来。  

 

任九车客客气气地把他送出大门,可是曾耿却一直没有露面。不过,黄维芝也顾不上怪他了。他几乎得意到了忘形的地步,甚至还想亲自驾车——他虽然饱经沧桑,却依然童心未泯。驱车下山的时候,他兴奋得对朱义说个不完,他对上司的“恩典”作了种种揣测,又设想过出国后的考察路线,他几乎是意马心猿了。不过,在那杂乱元章的种种方案中,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秀兰的倩影;他要打听她的下落,然后回到她身边去,投共就投共,他要偿还几十年的相思债,也让那玉箫和瑶琴再享一番和鸣的幸福。当然,更要见见故乡水,尝尝家乡水,了却这番梦思萦绕的半生宿愿,落叶归根。此外,还要设法把自己三十年来写的医案传授给大陆上一个诚实的后辈,也算是祖国和民族没有白白哺育自己这样一个儿子。  

 

也许是经历不同,感情也没有那么强烈罢,朱义比较清醒。他隐隐觉得前途不会那样平坦。他甚至在熟悉的车子的颠簸中感到某种不正常的征兆,于是,他猛地把车刹住,钻到车底,仔细地检查起来。

 

“哎唷,你看!”他在车底大叫。老人跟着看时,只见车轮的螺钉叫人全都拧松了。  

 

“怎么搞的?我昨天还检查过的嘛!”朱义从司机座下取出工具,骂骂咧咧地趴下去修车。  

 

老人却视若元睹,只望着天际的白云、海水发呆。哦,难怪这么慷慨,难怪曾耿避而不见,难怪任九车那么异常的谦恭,他突然想起有关的种种传闻,什么钟离汉已被秘密逮捕啦,什么秀兰已到了香港,加入对台的统战活动啦,那时他认为这都是无稽之谈,而现在,现在他也不能肯定什么,但是,自己已经不能见容于当局,甚至当局要对自己下毒手,这却是肯定的了。他冷笑一声,一拳打到车盖上,一把把朱义从车底下拽出来,冷冷地说: “没有必要修了。来,我们把它推下崖去罢!”   

 

一声爆炸,三菱轿车撞在海边的礁石上,熊熊地燃烧了起来。黄维芝默默地看了一会,长吁了一口气,便拉着朱义,沿着山间小径走了。

 

五、“今生不善,安问来生?”     

 

在林木蓊郁的云峰下,有一座粉漆半落的寺庙,山门上一块金漆脱剥的匾额:“普救林”。门外梵钟高悬,寺内僧堂明净,住持圆觉和尚正居中盘腿打坐。  


圆觉生得体态魁梧,方脸,粗眉,一双炯炯吐火的豹眼,一只鹰喙般勾下来的鼻子,满脸刀刻般的皱纹,声音朗朗,正和两个来访者谈话:“这么说来,老先生是情愿斩断尘缘,皈依我佛的了,请教贵姓,台甫?”   

 

“姓魏,贱名芝圃。”老的一位有点犹豫地说,又指着年轻的一位:一这是小儿,小名存义。”   

 

“小寺宗师慧能,是南宗嫡传。不知老先生有求何宗?”圆觉两眼炯炯地注视着魏芝圃。  

 

“我对佛学素无研究,但得皈依正道,唯我师之命是从。”魏芝圃局促地说。  

“哈哈……”圆觉朗声大笑,“那是无心求佛,倒是对佛有求了,我宗四世祖怀海曾说放舍身心,全令自在,还作下一偈:幸为福田衣下僧,乾坤赢得一闲人。有缘即往无缘去,一任清风送白云。象先生那样,六根不净,苦恼丛生,佛门能解救么?”   

 

魏芝圃默然,放眼禅台,只见有一张近日的报纸,报上的社会新闻栏内,头条是醒目的标题:“滨海公路车祸频仍,少将卫生参议堕崖殒命。尸体遍寻无着,显有自杀嫌疑。”他吃了一惊,回头看圆觉,后者正用炯炯的大眼盯着自己。他不由心头怦怦直跳。  

 

“魏先生,”圆觉微微一笑道,“我虽是佛门弟子,却也时闻俗事。你是尘海来人,自然也知道这位少将卫生参议的传闻了!据你看来,那位黄将军会不会轻生自杀呢?”   

 

“很难说。”魏芝圃也瞟了圆觉一眼,觉得他问得蹊跷,于是审慎地选择着词句:“我以为,象他那样的人,有家难归,有国难投,既战败于对手,又受挤于同僚,除一死之外,委实不知有否其他出路。”   

 

“是吗?!”和尚深不可测地微笑着“从报上看来,他是儒将,又是儒医,即使命途坎坷,他不会是这样悲观的人,我们南宗的宗旨,不外静心自悟,以无着心应一切物,以无碍慧解一切缚,如果他要遁入空门,妄解诸般烦恼,我是不会奇怪的。我国历史上这种先例多得很!”   

 

魏芝圃连头也不抬:“这么说来,他倒是选择了一条比死更好的出路了。”


“那么你以为,出家真的是比死更好的出路?我佛以慈悲为本,普渡众生,对众生而言,我这普救寺当然是禅门大开的,不过,对象黄将军这样的人嘛——”圆觉故意把话刹住。  

 

魏芝圃抬起头,惊疑地注视着和尚。只见他眼角微润,声调也失去了平静:“不错,对于日求三餐,夜求一宿的衣架饭袋、凡夫俗子来说,佛门也许是个逃离苦海的福地,但对于象黄将军那样的热血军人来说,恐怕就不那么令人羡慕了。试想,怀用世之志而诵出世之经,把满腔希望寄托在虚无飘渺之中,信佛的还有佛理可乘,本来就不信佛的呢,在木鱼清磬之间,黄卷青灯之际,心问口,口问心,他将作何感想?如何打发这寂寞长夜?这不是比死还残酷的刑罚么?”   


魏芝圃惊异地凝视对方:“师父,您讲得如此真切,若非耳聆目睹,我真不敢相信此话是出自一位佛门主持的高僧之口。”   

 

“这并不奇怪,因为我自己就有切身的感受。”圆觉头一低,沉痛地说。  

 

“你是——”魏芝圃惊疑地问。  

 

圆觉把姓名告诉他,魏芝圃“啊——”一声霍地站了起来。目瞪口呆地望着和尚,是他!鼎鼎大名的二星上将? 关于他的传闻,他太熟悉了,平津一役,他化装突围,衡阳一战,他支持到最后,后来听说从云南入缅,想不到竞到这里当起住持和尚了。  

 

“劫后余生,象鲁智深那样的僧人,岛上绝不止我一个呢!”圆觉愀然地说。  魏芝圃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事情已到这个地步,能步您的后尘,忏悔今日,祈祷来生,总是件大好事。”   

 

这可不见得吧? 记得《百喻经》中有这么一个故事:有人杀逆子以祀天,希望来生能得贵子,我佛得祷,大为生气:今生不善,安问来生?”   

 

“今生不善,安问来生? ”魏芝圃沉吟了,但转念一想,不禁摇了摇头,说:“师父要试试禅心,是可以的,但拿这个故事作比方,未免有点引喻失义了吧! 真是如此,师父为什么不率先还俗?”   

 

圆觉郑重地说:“我和那位黄将军不同,我是个拿枪的,月黑放火,风高杀人,这双手的血,已沾得太多太多了,再去反攻大陆吗?还是在这孤岛上去开杀戒?因此,只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在悔忏中挨过残生算了。而那位黄参议却是个国医圣手,古人曾说:进则救世,退则救民,不能为良相,亦当良医。所以,如果那位黄将军想出家的话,我是不能接待的。”   

 

魏芝圃听了圆觉的话,思绪如涛,不得不承认圆觉的话是指拨迷途之言,拱手致谢,便和那后生离开了普救寺。直到俩人的背影消失在林木葱茏的曲径之中,一位女子才从旁边的厢房里闪了出来。原来是菊仙,自从与黄维芝一别,她更心灰意冷,普救寺变成了她常来的地方,在寺门徘徊时,她已想回去,看见黄维芝,她不禁吃了一惊,忙缩了回来,把黄维芝的情况和圆觉讲了。圆觉是何等乖觉之人,于是乎,演成了上段的故事。

 

此后,黄维芝决心采取韬晦之计,找个安身立命的地方,终于辗转来到承天市。他挂了个“魏芝圃医寓”的牌匾,当起这么一个不尴尬的开业医师来;朱义则投身于海洋渔业公司,当了个轮机手。几年以来,倒也平安无事。可是有一天,朱义在市上看见了曾耿,而且恍惚觉得有人跟踪自己,朱义穿街过巷,转了好半天,仿佛才甩掉了尾巴。当晚,他给老人写了封信,通知了这个消息,请他当心,并讲明今后一段时期暂时不要来往了……   

 

黄维芝很久不见朱义了,想不到人事多变,朱义竟跳海内渡,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他铤而走险呢?作为义父,他百思不得其解,想到朱福临终的嘱咐,黄维芝再也坐不住了。

 

六、如此“桃色背景”     

 

从漫长的回忆中清醒过来,黄维芝决定不顾一切探监去。

 

在推笼和镣铐声的衬托下,监狱会见室显得特别寂静。黄维芝望着因久别和折磨而苍老得多少有点陌生的面孔,沉痛地问:“阿义,我们的坎坷已经够受了,为什么你还去触法网,落得如此下场呢?”   

 

“法网?什么法?”朱义鄙夷地说:“我虽然不是共产党,但我也不承认有什么国界,我更不承认一条海峡,就能把整个中华民族永远隔开! ”少顷,他似乎觉得不应如此激动,不由叹了口气说:“唉,真是一言难尽啊,要不是为笑珍,不,应当说是为了我们的未来,我是不会出此下策的。”   

 

“笑珍?她是谁?为了什么未来?”黄维芝感到茫然。  

 

“她姓李,是海滨导游社的导游女郎,一个死了父亲,疯了母亲,连在台湾唯一的亲人姑父也失踪了的可怜女子。”朱义叹了一口气,慢慢说出他与黄维芝暂时停止来往后发生的一件惨事。  

 

在一次笑珍受辱轻生的时侯,朱义救了她,两人相爱,相约同回大陆,找到笑珍的姑妈代为主婚……   

 

一次,笑珍特地弄了几个菜,请朱义到她卧房便饭,朱义知道决定的时刻来到了,终于对笑珍说明了自己的打算:“我决定了,跳海!在船队靠近大陆的时候。”   笑珍愕然望着他,她知道这个方法的危险。  

 

朱义热切地说:“幸福是要付出代价的。为了追求到它,我不知道有什么牺牲不能作出!”   

 

笑珍的头勾了下来,直到他把一碗饭吃完,也没说一句话,只是把他的碗抢到手里,满满地给他盛了一碗饭。

 

这是爱人第一次给自己盛的饭啊! 朱义大口大口地吃着,突然,他觉得嘴里磕着了什么东西,仔细地取了出来,原来是一枚牙齿! 他抬起头,笑珍正羞涩而热烈地盯着自己,怯怯地说:“我妈是高山族人。”   

 

一切都明白了! 原来,台湾旧俗,男女恋人定情,互相折齿为赠,表示血肉相连,痛楚相关,坚贞不渝!这个风俗,至今还在很多地方保存着。  

 

朱义也按唐山的风俗,把一枚镶着颗红豆的镀金戒指戴在笑珍的无名指上。   笑珍擎起酒杯,递给朱义,热烈地说:“从现在起,直到永远,我都是你的,希望你保重!成功!”   

 

哦,原来这就是报上所谓的“桃色背景”? 朱义和李笑珍传奇般的相爱,对曾经沧海的黄维芝来说,并没引起他太大的惊奇。爱情是怎么一种强烈的感情,他早有切身体会了,令他惊奇的是朱义竟是那样的痴情男子,而世界上又居然有那样一个痴情的姑娘!   

 

无论如何,他决定去会一会那奇怪的姑娘,然后再想一个救朱义的办法。这时,他已经下了豁出一切的决心了。

 

七、“血,毕竟浓于水呵!”     

 

离了监狱,黄维芝怅怅然回到了承天市。

 

姑娘长得很美,一头长长的孤形卷发,一身剪裁讲究的“快巴”晚装,弯眉俏眼,右颊上有一只浅浅的梨涡。咦,此人怎么有点眼熟?但他怎么想,也想不到曾在哪里见过她。  

 

几句寒喧,黄维芝就觉得话题枯竭。后来他把她带到了一个比较僻静的角落,开门见山地说,他是朱义的义父,并把朱义和自己的关系,自己的来意说出来,姑娘一下子脸色苍白,两眼涌起晶莹的泪花。

 

黄维芝有点手足无措了。 沉默了-一会,他又说:“当然,阿义没法合法离台,可是也可以从长计议,不一定要冒这样的险啊。显然;你的想法打动了他,这我就有点费解了,难道说,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象你这样的一位摩登女性,还拘泥于孔、孟夫子‘父母之命’的遗训么?”   

 

笑珍默默地听着,最后沉重的吁了一口气:“先生,你并不了解我们这一代。对于我们来说,什么宗教信条,圣贤教义,都是不一定要效法的偏见。大可以各取所需,甚至可以演绎改变,不变的只有我的血,我奔流全身的热血,那是从海峡那边流过来的。现在,哪怕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一个人,她的身上也流着这种血。我必须向这个唯一的长辈报告我的归宿,使她在有生之年得到一次欢乐。”  

“小姐,难道你不明白,横在这个欢乐前面的是一条宽广的海峡,一道危险的深渊么?”   

 

“先生,我当然明白,但是我更相信爱情的力量。”笑珍坚定地抬起头来,掠了掠鬓发,站起身,激动地说:“现在,一生只有一次的爱情的骏马向我奔来了,我必须抓紧它的缰绳,去追逐我毕生以求的目的。一泓水隔算什么,血,毕竟浓于水呵! 如果我错过了这个机会,我是会抱恨终身的……”话没说完,她再也支撑不住,伏在桌上,把头埋在臂膀里抽抽噎噎地哭起来,那么的伤心,那么的凄凉,黄维芝的眼角也湿了。  

 

他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笑珍的话象一把刀,直捅他心灵的深处,把一昼夜的见闻,三十年的酸苦都搅动了。如果说,笑珍的痛是少女的刺痛,可以用纵情的哭泣来发泄、来缓解的话,那他的痛却是老年人的钝痛,他只能用低沉的呻吟来表达,他痛苦地吟哦了一声,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踱了几步,猛地回头,声音颤抖地说:“李小组,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事隔三十年,大陆又是个九万万人的人海,阿义即使西渡成功,你又怎能保证他找得到你的亲人?谁知道你的姑姑是否还在人间?”   

 

李笑珍慢慢平静下来了。她坐起来,睁着盈盈泪眼听着老人讲完,就急切地指着墙上的诗轴说:“有,这就是我亲人的消息! ”不等老人弄清是什么一回事,她又打开自己的柜子翻寻起来。她拿到了一张旧报纸,交给老人说:“上一个月,有位香港记者到这里来,给我看了一首诗,他说作者住在香港等了十年,已经回大陆家乡去了,临走请他发表这首诗,作为遥致台湾亲人的问候,不论天涯海角,只要亲人见到它,就能认出来。她,就是我的姑姑!”   

 

老人接过来,这是一张香港中文报纸,在副刊栏内一块醒目的位置,赫然印着一阕花边框着的《彩云归》词:

天淡淡

山历历,

日垂垂,      

水回回,

断肠人自倚斜晖,  

山长水远莫相违,

何日彩云归?      

何日彩云归?     

长眼天涯隔一水,  

 料得严寒终有尽,

白头唯有影相随,  

九天今已动春雷

峨嵋明月在,    

上林花似锦,

何日彩云归?      

何日彩云归?   

 

下面署名是“蜀郡游女钟离秀兰”。  

 

象是突然一下电击,老人顿时麻木了,半响,才喊出一声:“你是孝贞?”   

 

“您——”  .   

 

“我就是你的姑父黄维芝啊! ”老人哽咽着喊,一把将孝贞抱在怀里,两人嚎啕大哭。后来,黄维芝接着把伪造车祸现场的经历说了一遍,而孝贞也把姑姑送药带信,父亲不幸入狱,不久便暴病而卒,连尸体也不让见,母亲被逼成疯,前不久又死于疯人院的经过告诉了老人。不消说;除了收到一包当归外,老人对此一无所知。即使听到点传闻,他也不相信,现在他明白了,所有传闻,却统统是事实! ,他气得浑身发抖,扶着沙发站起来,巍颤颤地说:“哦,我明白了,这个曾耿——竞如此凶残寡义,这笔账要算,一定要算,我找他去!”   

 

“那太危险了!”孝贞急忙拦住了老人。  

 

“不,我多年不愿见他,并不是由于怕死,而是不愿见这种冷血动物,更耻于向他求饶。但今天,为了下一代,我决定下这个地狱!”

 

八、何日彩云归  

 

承天市警备司令部设在郊区一座山坡上。曾耿的办公室是这个建筑群的最高点。推窗西望,安平海滩上,著名的安平碉堡历历眼底。他知道,这是三百多年前郑成功最后驱逐荷兰殖民者的古战场。他对这位古人怀有一种特殊的复杂的感情。第一次游历高雄的时候,他很欣赏郑成功祠的一副长联,便命人把它临摹下来,挂在办公室里,朝夕赏鉴:


由秀才而封王,主持半壁旧江山,为天下读书人顿增颜色;

驱外夷以出境,自辟千秋新事业,愿今日有志者再鼓雄风。

 

然而,三十年来,许多事实击碎了他的抱负。他看见“天下读书人”怨声载道,而“外夷”们不但不能驱除出境,反而操纵了国计民生,甚至把他这样戎马半生的老军人贬斥到这个地方来。不过不幸中之大幸是他终于摆脱了任九车这个幽灵般的掣肘人物,觉得舒心多了。每当看到“由秀才而封王,主持半壁旧江山”这样的字眼时,心中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他并不相信他的“上峰”有本事鼓“反攻大陆”的“雄风”,实现中国的统一;也并不幻想自己能够“由秀才而封王”,取而代之。他只想让他清清静静地尽他军人的天职,“仰事其君,俯蓄其民”,以补他大半生过多的谬错。  

 

可是三天前,真如平地惊雷:他充分信任并倚为左右手的参谋长被调走了,换来了一个五大三粗、傲气十足的家伙,从确切渠道得知,他是任九车的心腹,而且和任还有七拐八弯的亲戚关系,掣肘的又来了!正在他心境极其恶劣的时候,黄维芝出现了!他的心怦怦直跳,不知凶多还是少,但还是脚不及履地把黄维芝迎进客厅,强颜为笑地说:“伯兰兄,想不到一别十年,还能在这里见到你,真是最难风雨故人来呢!”   

 

虽然有点言不由衷,但对十年前的惨案他还是负疚的,因此这话也不能不说是诚恳的吧,然而故人给他的却是一句充满敌意的答复:“不敢。介臣先生,今天是当日私通大陆案的罪魁,伪造车祸案的主谋,煽动内逃案的要犯前来投案自首,听候处理。”   

 

曾耿知道黄维芝对自己必然有一肚子怨气,也不完全明白他说的什么“魁”与“犯”。因此, 黄维芝冷若冰霜的态度, 甚至语含讥讽,都没有激起他的怒意,他还是诚恳地说:“伯兰兄误会了,当日汽车事件,乃是任九车等有意陷害,我当时是力不从心,无法制止,一直为此愧悔无及。我足足花了三年的时间来查访你的下落,这点皇天在上,可以作证。”   

 

“不用查了。我今天送上门来,要杀要剐,随你就是。”   

 

“你太激动了!好,好,我认罪。要骂要打,我绝不辩白。”   

 

“笑话!”黄维芝更愤怒了,“堂堂司令,我这个被追缉的犯人敢么!不过,帐是要算的,但这绝不是我个人的帐。个人的恩怨荣辱,于我视若浮云。”接着,他沉痛地说:“我这半生,你捉弄得还不够,钟离汉又与你何怨何仇,你还要下此毒手,将他秘密处死于狱中,这还不算,还要逼疯他的妻子,逼得他的女儿沦为导游女,现在又把他的女婿抓在狱里。你这样斩尽杀绝,对得起故人吗?难道这就是我们同窗之时,报效国家、拯救民众的初衷吗?”   

 

对于这一连串的责问,曾耿懂得一部分,对另一部分只好瞠然以对。黄维芝只当他装疯卖傻,更气愤地将个中细节一一提了出来,朝他摔去。他听着,心里乱成一团。类似的指责,他听过不止一次,他甚至还听过“民不聊生、民怨沸腾、民变蜂起的三民主义”的抨击,然而他总认为那是别人的错,至少他是无罪的。可是现在,“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的“最后防线”溃决了。他推开窗,想让清凉的海风清醒自己的思绪,却又看见了安平海滩上那些荷兰古堡,一股前所未有的思绪突然涌上心头,他觉得自己以往漫步海滩古堡前的那些自豪心境完全消失了。自己继承的不是郑成功的“雄风”,倒仿佛置身于荷兰人的堡垒之中。国家要统一,民族要团结,亲人要团聚,这一股真正的雄风正从海峡对面吹来,从自己身后刮去,从自己脚下刮起,高呼着这些口号的是自己的亲人、袍泽、部属、后代……不错,他手上有枪,然而,难道他有权利象三百年前的荷兰殖民者那样向这些人开枪吗? 如果不开枪,他又该怎么样呢? 跟他们走去,那岂不是背弃自己三十年的信仰,否定了自己这三十年的历史?对此事置若罔闻么?任九车的黑手已经伸来了,说不定黄维芝的来访,他俩的谈话,正为窃听器所记录,甚至那五大三粗的家伙正通过电视屏幕,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呢! 他觉得四周一团漆黑,前面就是一个深不可测的陷阱,他没法后退只有前进!他豁出去了!于是一咬牙,回过头对黄维芝说:“铸成大错,我愧对故人。不过,事至今日,我愿意亡羊补牢,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挽回我造成的损失。”   

 

于是,偷偷把袖珍手枪的保险机打开,然后摇电话到军事监狱,命令把朱义捉到他的书房来,同时命人派了自己的车到海滨导游社把李笑珍接来。作了如上吩咐之后,他既不辩白,又不解释,把黄维芝冷落在客厅里,然后把自己关到机密写字间里去了。

 

两个青年人来了。曾耿从写字间出来,心事重重地交给他们一封信,对黄维芝等三人说:“闲话不必多说了。事不宜迟。我可以运用我此刻的职权帮助你们离开这里。这封信,登车之后你们再看,它会告诉你们今后的路怎么走。”   

 

在惊疑而紧张的气氛中,曾耿高声叫“送客”,并亲自把三个客人送出司令部,直到门岗以外。  

 

三人莫名其妙,议论半天也说不出个名堂来,于是朱义把车开来,决定先走再说。车子刚开动,只听得高高的办公楼上传来了一声清脆的枪声。黄维芝起先还不注意,顺手拆开信封一看,“绝命书”三个字赫然入目,下面是:

 

“老友如见:

 

事至今日,真相始明,我已陷入楚歌之境,十年前的故伎重施,亦不能洗刷矣! 前面一团漆黑,我深觉进退皆非,徇情,何以对上峰,执法,当难以对故人,情法之间,我唯有一死而已。

 

以一死而谢故人,谢后代,我虽死而无恨。但离狱,离台难,而况任九车者流的黑手,说不定正向你们伸去?

 

呜呼,情天恨海,作孽何人,后世儿孙,当能定论。

 

曾耿绝笔”   

 

“他死了!”黄维芝把信递给孝贞:“对‘上峰’的愚忠害死了他。”   

 

孝贞读完了信,沉重地说:“这是在一个前进的时代里,被一种荒唐的偏见制造的又一个悲剧。但悲剧是不会永远演下去的。”   

 

“不,是他的‘上峰’们杀死他的!这是又一桩谋杀案!”朱义愤愤地说。  

 

车驶近海滨,茫茫的大海遮住了他们的全部视野,朱义打着驾驶盘,向崎岖的沿海公路驶去。

 

孝贞随手打开了收音机,突然,传来了熟悉的《彩云归》曲调,还有一个女中音深沉而委婉的独唱,唱的正是钟离秀兰在香港填的那阕新词。黄维芝的脸色刹时死白,浑身抖个不住。钟离孝贞一怔。热泪飞进,一头扑到朱义怀里,低声啜泣。

 

汽车停住了。啊,牵心断肠的一曲《彩云归》啊!   

 

只有朱义,在呆呆地听着,听着,突然,他喊了声:“义父,孝贞你们听——”   

 

一曲《彩云归》唱完,传来广播员清脆的声音,那是祖国对一千七百万台湾骨肉同胞庄重而亲切的呼唤,声音是陌生的,又是那么熟悉;是那么遥远,又仿佛近在身边;虽出自广播员的口,仿佛又发自他们的胸臆,直到广播员播完了许久,许久,三人还呆呆地站着,站着,可是三人的心间,却升腾起巨大的希望……   

 

一阵春风吹来,无垠的海面荡起了万顷碧波,只只海鸥,轻快地掠过海面,振翅穿云,向着远方,向着希望飞去,飞去……


经典名著经典散文经典语句

欢迎访问mlbaikew.com

版权声明:本站部分内容由互联网用户自发贡献,文章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本站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不拥有所有权,不承担相关法律责任。如发现本站有涉嫌抄袭侵权/违法违规的内容, 请拨打网站电话或发送邮件至1330763388@qq.com 反馈举报,一经查实,本站将立刻删除。

文章标题:彩云归发布于2021-06-01 18:17: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