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这捞什子,非得从高处俯瞰不成。我熄了灯,靠在窗口。

 

人们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人从上面望着他们。他们注意前面,有时也注意后面。但它的效果,至多,只是一米七零的视野了。从七楼上看下来的礼帽的形状,到底有谁想起过呢?他们不用色彩强烈或漂亮的布头护住肩头或头部,不知如何对那"人"的大敌——垂直俯瞰,这捞什子来作战。我倾侧身体。而且笑了起来。人们那么引以自豪的,那了不得的"直立姿势",到底那里去了。那些家伙在铺道上被压溃,半匍匐着的两条长腿,从肩上突出。

 

七楼的露台。这便是我必须度过此生的地方,要支持住精上的优越,非用物质上的象征不可,缺乏了它,精神上的优越马上垮了。那么,到底,我对人们的优越感是什么呢?位置的优越。此外什么也没有了。在自己的里面,我把自己置身于"人"的上面,眺望。因此,我爱圣母寺的塔,爱斐尔塔的眺望台,隆克勒柯尔,或者德兰布尔大道上的我的七楼。那是优越的象征。

 

有时,我不得不走下街面。例如,为了到办公室去。我喘不过气来。与人们站在同一的平面上时,要把他们看作蚂蚁,便非常困难了。他们会碰到你。曾有一次,在路上见到死人。那家伙俯伏着倒在那里。翻过来,全身是血。我看到张着的眼,古怪的模样,满身的血。"这算得什么。这还没有刚绘成的画来得感人。把鼻子涂成红色,仅此而已。"我这样自语。但,感到一种肮脏的甜味。那家伙抓住了我的脚和脖子。我晕了过去。他们把我送到药局;用手掌敲我的两肩,给我喝精。真想把他们给杀了。

 

他们是我的敌人:这点我虽知道,他们是不知道的。他们彼此相投,互相交叉着手臂。但对我,这里那里,是打了不少手掌的吧......虽是这样,他们到底还是把我视为同类的。但一点点也吧,他们如果看穿了真情,一定已经把我打倒了吧。而到后来,事实上那些家伙还是那样做了。他们捉住我,待搞清楚我是怎样的家伙时,给我吃很大苦头,用手掌括了我两个小时。在警察所里括耳光,用拳头,抓住我的手腕,剥下裤子。而在最后,那些家伙把我的夹鼻眼镜抛在地板上。待我趴在地上去找它时,那些家伙便边笑着从背后用脚踢我。我终于横了心,知道那些家伙是会把我打倒的。因为我不够强,保护不了自己。有一帮人很久便想对我寻事。是好高大的家伙哪。他们想看我怎么样,当作笑料,围殴了我。我什么话都不说,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可是,他们还是捉住了我。我怕他们。那是一种预感。但我的憎恨他们是另有更重大的理由的,你该知道的吧。

 

关于这点,从我买得一把手枪以来,万事便顺利了。爆发,发响,把这个器具时刻带在身边,觉得够强大了似的。星期日,我拿起它来,轻轻地放在裤袋中,出去散步。——大概,是朝布尔瓦那边。我感到手枪像螃蟹一般吊在裤子上。又觉得它在腿上冷冰冰地。但慢慢地,它感染了我的体温,暖起来了。我带着一种不自然的感觉向前走去。恰像鼓了起来,那话儿会妨碍步行一般。我把手伸进口袋,去探那东西,时时,走进厕所——但在里面,邻室常常有人,所以十分小心。——我把手枪拿出来,掂了掂重量。看了看黑棋盘格子的枪柄,和半闭着的眼睑一般的黑色的扳机。从外面看到我分开的脚和裤管的那些人们,会以为我在小便的吧。但我在厕所里是绝对没有小便的。

 

一天晚上,我想起用它来射击人。是周末的晚上。我为了找寻莉亚,出去了。是站在蒙帕尔斯娜旅馆前面的,金发的女人,与女人亲密的交涉,我从来没有过。是因为觉得会有什么被偷走之故吧,虽是对任何人一无所求,但也不愿意给予人任何一件东西。而竟在那时候,我却需要一个能让我忍受得了嫌恶的,冷冰而虔敬的女人。每月的第一个周末,我与莉亚一起,爬上杜开旅馆的一室。

 

女的脱光衣服。我不去动女的。只是看她。有时,在自己的裤中,单独发射。有时事情一了,还有回家的余裕。那天晚上,在平时的场所找不到女的。我等了一回。女的始终不见,我推想也许感冒了。是一月初,非常冷。我很灰心。因为我的想象力丰富,正在心中剧烈地描绘出那天晚上预备享受的快乐哪。奥德塞大道上,以前屡次注意到的,确有个栗色头发的女人。年事稍高,但结实而肌肉丰满的——我不嫌年龄较大的女人。年龄稍大的,脱了衣服时,比别的女人更能给予裸体的感觉。但她不会理解我的作风。而单刀直入地要求那个,我多少有点胆怯。而且我不相信新接近的人。这类女人,说不定会在门后藏着流氓。如果这样,他们会突然进来,把你的钱一扫而光,不给你一阵拳头,已是意外的了。可是,那天晚上,连我自己都莫名其妙的大胆,回家拿了手枪,决心去冒一次险。

 

十五分钟后,当我走近女人时,武器已准备在口袋中了。我已经一点不怕了。走近一看,女人显得毋宁是悲惨的样子。她与我的房间对面的女人,曹长的太太相像,很早以前我便想看看那个太太的裸体的,所以非常满意。曹长一出门,太太便让窗子敞着穿衣服。因此,想吓她一吓,我常常躲在窗帷的后面。但太太老是在房间的后面换着衣服。

 

斯德拉旅馆,只五楼有一间空的房间。我们上去了。女人相当重。每上去一级,便得站下来喘气。我却轻松得很。我的肚子虽凸出,身体是瘦的。除非五层以上,否则不会喘气。在五楼的舞厅里,女的停下来。右手搁在心脏上,激烈地呼吸。用左手递过来房间的锁匙。

 

"真高呀。"女的边向我微笑着说。

 

我一声不响接过锁匙,把门开了。左手握住手枪,在口袋中把枪口对着正面。待开了灯,才慢慢地把手放开。房间是空的。厕所中,有旅馆里给准备的,绿色肥皂的碎片。我笑了。同我,洗涤器,肥皂屑,全没有用。女人在我背后,仍在喘着。那刺激了我。


我回过头去。女的把嘴唇伸出来。我把女的推开了。

 

"把衣服脱掉。"我对女人说。

 

有布垫的圈椅。我舒适地坐下。我不抽烟而感到遗憾的,便是这种场合。女的脱下宽大的外衣。接着,向我掉过来讶异的视线,把脱衣服的手停下来。

 

"叫什么名字?"我边把身子向后仰着说。

 

"罗纳。"

 

"啊,罗纳。赶快,我在等着哪。"

 

"你不脱吗?"

 

"啊,啊,不要理我。"我说。

 

女的把三角裤褪在脚边,捡起来,与乳罩一起端端整整放在衣服上。

 

"你这个人,那话儿不行,反应慢是吗?要你的女人,给你揉一会儿是吗?"

 

同时,她朝我走上一步,手搁在我的椅子的手靠上,把身体靠过来。女的滑下来,想跪在我的脚腿间。我狠狠地把她拉了起来。

 

"不是的,不是的。"我说。

 

女的吃惊地望着我。

 

"那么,你要我怎么样呢?"

 

"没有什么。走哪,来回地。我只要这样便行。"

 

女的尴尬地,直着横着走动。女人脱光衣服时,没有比走更窘的了。女人没有放平脚踵的习惯。妓女弯着背,把手垂下来。我呢,像天使一般。优然坐在那里的圈椅上,衣服一直穿到头颈、连手套都不曾脱下。中年的女人,照我的吩咐脱得精光,绕着我的周围走着。

 

女的把头掉向着我,为装姿态而嫣然微笑。

 

"你以为我漂亮吗?令你醒目地那么?"

 

"这种事,不必摆在心上。"

 

"你到底要我这样,走到什么时候呢?"女的愤然这样问。

 

"坐下罢。"

 

女的在床沿上坐下来。我们默默地相对而视。女的起了鸡皮疙瘩。从墙的那边,传过来的闹钟的滴答声,突然,我对女人说:"把脚分开!"

 

女人踌躇了这么四分之一秒,照着做了。我望着两腿之间,吸进鼻息。接着,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我对女人木然说:"懂了吗?"

 

于是又笑起来。

 

女的骇然望着我,脸挣得绯红,把脚合拢了。

 

"畜生!"女人咬牙切齿地说。

 

但我笑得更凶。女人跳起来,拿了椅子上的奶罩。

 

"喂,喂。"我说:"还没有结束啦。马上我就给你五十法郎了。

 

可是,既是付钱,还得做哪。"

 

女的焦躁地穿上宽大的外衣。

 

"够了,哎。我不晓得你想做什么哪。为了寻我的开心,拖我到这里的......"

 

那时,我把手枪拔出来,给女的看。女人一本正经地望着我。

 

一声不响,脱下外衣。

 

"走。"我说:"绕着圈子走!"

 

女人又走了这么五分钟。我看看是时候了,才站了起来,给了女人五十法郎钞票。女的接去了。

 

"再见。"我加上一句:"拿钱来说,你不是可以不必用身体便完事了吗......"

 

我走了。一只手提着奶罩,一只手擎着五十法郎的钞票,赤裸裸的女人留在房间的中央。我没有可惜金钱。我会使她茫然不知所措,妓女是不大容吃惊的。踏着梯子下去,我边想着:"总之,我所要的,就是使那些家伙吓一大跳。"我像小孩子一般高兴。我拿出绿色的肥皂。我走进房间,浸在热水中,在手指间,擦着擦着,直擦成了细细的薄皮那么久。那像嚼了很久的,薄荷泡泡糖一般。

 

但半夜里,我惊醒了。再看到拿手枪给女人看时的女人的眼相和表情,每走一步便颤动着满是脂肪的肚皮。

 

多笨呀,我想。我感到痛苦的后悔。在那里的时候,我应该开枪把那肚皮射得尽是洞。那天晚上和以后一连三夜,我梦见绕着肚脐,有六个红的小洞围成的圆圈。

 

因此以后,我不带手枪不出门。我望着人们的背脊。看他的脚步,想像起当我射击时倒下去的样子,星期天,我准备当古典音乐演奏会结束时,埋伏在剧场前面。六时许听到铃声。女招待们把玻璃门打开用钩子扣住。这只是开始。然后人群缓缓地出来。人们仍是充满着梦样的眼神,以满溢着美丽感情的心,悠悠然走着。用惊奇的样子环顾周遭的人也很多。也许在他们看起来,街道也是奇怪的。那时,那些家伙,神秘地微笑。因为他们正从一个世界走向另一个世界。而我更在另一个世界里等候着。我把右手溜进口袋,全力紧握住枪柄。一瞬间,我眼见到向那些家伙发射的自己。我把他们像水泥管子一般地射倒了,那些家伙便重叠着倒下去。没有死的,狼狈地,打破门上的玻璃,向剧场中倒流。那真是够刺激的游戏。终于,我的手在发抖。为了回复镇静,我非得去酒吧喝一杯康亚克(白兰地)不可。

 

如果是女人,我是不愿意杀的。我会射进腰眼或许是腿肚,为了好让她们跳舞。

 

我什么都没有决定。但像已下决心一般,决定大干一番。我先从细节开始,到丹斐尔?罗修洛靶场去练习。靶子上成绩虽不够好,如果是人,尤其是就近射击的场合,目标便大了。于是,我计划如何以轰动一时。选办公厅里的同事统统会集的一天,一个星期一的早晨。在原则上我对他们表示非常友好,虽然同他们握手有点可怕。他们打招呼时总是脱下手套。他们用一种猥亵的方式去脱手套,缓缓地沿着手指滑下,满是皱纹的手掌,赤裸地暴露出来,可是,我是决不脱手套的。

 

星期一早上,我们没有什么事可做。商业部的打字小姐,给我们送来收据。罗米鲁歇跟她愉快地开玩笑。女人一出去,那些家伙便谈论她的魅力。接着便谈论林白。他们异常喜欢林白。我对他们说:"我喜欢那些黑英雄。"

 

"黑人吗?"麦塞问。

 

"不,黑魔术那么的黑。林白是白英雄,我不感兴趣。"

 

"横断大西洋难道是轻而易举的吗?"布珊尖锐地说。

 

我对他们述说对于黑的英雄的我的想法。

 

"是无政府主义者吧。"罗米鲁歇说。

 

"不。"我静静地说:"无政府主义者是那么爱人类的。"

 

"那么,是疯子吧。"

 

但有学问的麦塞,这时插口说话了。

 

"我知道你所说的类型。"他说:"他的名字是叫做爱洛斯托拉特。那家伙想使自己出名,认为最好去烧掉世界七大奇观之一的爱弗斯神庙。"

 

"那么,建造那座庙的人的名字呢?"

 

"记不得了。"他坦白地说:"我想谁也不会知道那种名字的。"

 

"是吗?你只记得爱洛斯托拉特的名字吗?那个人在打算上总算没有什么大错啦。"

 

会话用这句话结束了。我非常镇定。他们只在对他们方便的时候才想起这个会话的吧。我虽从来没有听过什么有关爱洛斯托拉特的事,但这个故事,却给了我勇气。人已死了两千多年之久,但他的行为却像黑钻石似的,仍然辉耀。我开始相信自己的命运是短促而悲剧的。最初,这一件事曾使我恐惧,但不久就习惯了。在某种意味上看,这实在是可怕的事,但另一方面,当那件事发生的"瞬间",却有莫大的力与美。当走下街道的时候,我在身上感到一种奇妙的力。我带着那支手枪,那个能爆发,有响声的家伙。但引起我的自信的,早已不是由于那支手枪,而是由于我的本身,我是个像手枪、鱼雷、炸弹的存在物。有一天,我也在我暗淡的生涯尽处,会爆发的吧。我像镁光灯的闪光一般,将是激烈而短促的火焰,照耀着全世界,恰在那时,数夜做了同样的梦。我是个无政府主义者。我潜伏在沙皇(tzar)的通路上。带着凶器。在规定的时刻;行列通过了。炸弹爆发了。我与皇帝和金碧辉煌的三个官吏,在群众的面前,腾空而上。


我有几个星期没有在办公室里出现了。在大道上,我在将来的牺牲者之中散步。或则关在房间中策划。十月初,他们开除了我。

 

于是,我利用空闲的时间,写成了下面这样一封信。我把信复写了一百零二份。

 

"先生:你很有名,你的各种作品成千成万地行销。这个缘由,是因为你爱着人类。你的血脉中有着人道主义。你的运气很好。我们在一起,是快乐的。只要碰到其中一个人,纵使不相识,你也会产生同情。你喜欢他的体态,他身躯相连的样子,以及照他的意思去任意合拢的大腿,尤其喜欢那双手,每只手上有五根指头,拇指能与其他四指对立,是使你满意的。邻人拿起桌子上的杯,你会觉得高兴。因为那里有着人类的某种特点,这是你的作品中所常常描写的。虽不比猴子的作法柔软或敏捷,可是不是更聪明得多吗?

 

你也喜爱人的肉体。爱那每走一步都会深思熟虑的模样,和野兽都忍受不了的伟大相貌。找到对人去谈论人的适切腔调,在你是轻而易举的只要是一种谨慎但又热烈的调子就行了。人们会倾向你的著作,在堂皇的圈椅上读它,想着你对他们所怀抱着的,不幸而郑重的,伟大的爱情。由于这样,对于许多事情——例如丑陋,胆怯,做了乌龟,一月一日没有加薪等等事情,得到了安慰。在背后,人们喜欢谈论你的小说。这是一件不错的工作,他们这样说。

 

我想,一个不爱人类的人是什么样子的,你一定很想知道的吧。我便是这样的一个人。我差不多不爱任何人。以致现在,我准备杀死他们半打。为什么偏要半打呢?你一定觉得奇怪的吧。那是因为我的手枪只有六颗子弹。这太不应该了是吗?再者,这是极劣拙的方法吧。但我告诉你,我是不能喜爱他们的。你所感觉的,我十分理解。人类对你有魅力的,却使我厌恶。我见到过像你那样,眼睛留神看一切东西,左手翻着经济杂志,一面慢慢地咀嚼着的人。我宁可选择海豹式的吃法,难道这也算有错吗?如果不做出满脸怪相来,人的面孔是无法发生作用的。他嚼东西时嘴巴合拢,嘴角就时上时下,看起来他好像不断地从平静朝着欲哭的惊骇而移动。你爱着那一套,我知道。你称那是精神上的注意集中,但我觉得它只有恶心。理由我不知道。那是我的生性如此。

 

我们之间如果仅在于趣味的不相同,我就不会麻烦你了。可是,你对一切都有体面,我却一点没有。喜不喜欢虾,那是我的自由。可是,如果我不爱人类,我就是贱人,在光天化日下找不到容身之地了。人们把人生的意味独占去了。我想说的,期待着能得到你的理解。三十三年来,我会敲打好些闭门不纳的门户。那些门上写着"非人道主义者不得进入。"我非得把一切的企图抛弃不可。

 

我不得不去选择,那些也许是傻事或是无用的尝试、或许是早晚必然成为别人的利益的东西。我显然不赞三命通会巫咸撮要类的那种思想,在这些思想形成时,只把它们留在我心内有如细小的有机活动。甚至我所用的工具,觉得也是属于人们的。例如言语。我会想有自己心里的言语。但我所用的那些,都是使我不安心的那一些。言语,因为是按照从别人那里所获得的习惯而安排在我的脑海中的,这样一边给你写信,一边利用着那言语,不能说无所遗憾。但这是最后一次的了。我告诉你:爱人类,或者人家肯让你逃走已经算好了。但我却不愿意这样做。我很快便拿起手枪,走下大街。我看着有什么人敢反抗或得罪我。再会,我所碰到的也许就是你。那时,我有多么高兴,把你的脑汁射得四分五裂,你是不会知道的吧。要不然——这是最有可能的——请你去驱使而枪杀了五个行人。你会比谁都更清楚报上记事的价值的。所以,你是应该知道我的没有"愤怒"的吧。恰恰相反,我是非常平静的,我希望你先生接受我这份尊贵的感情。

 

保罗·希尔比敬上

 

我把一百零二封信,套进一百零二个信封中,在信上写上一百零二个法国作家的住址。然后,随同全部六本邮票的册子,放进桌子的抽屉中。

 

接连两个星期,我差不多没有出去,我任着自己慢慢地被犯罪所占据。我常常到镜子前去看自己的样子,在那里我确认到面部的变化,很高兴。两眼变大好像要吞食了脸庞的全部。他在夹鼻眼镜下,又黑,又显得很温柔。我把眼珠转来转去像行星一般。是艺术杀人的美丽眼睛。但在实行了杀戮之后,该有更根本的变化。那两个美女,杀死女主人而掠夺财物的女佣们的照片,我是看过的。

 

我把她们事前和事后的照片都看过的。在"以前",那张脸庞,像在皱布衣襟上柔弱地颤动的花朵。嗅得出卫生和可口的诚实那种气息。一架卷发器把她们的发式烫成一模一样。而且,比起鬈发,高领,及她们在照相馆里的气派,两姐妹的酷似更给人家一种保证,把血缘或家族这自然的根源显露出来了。在"以后",两人的脸像火一般光亮。颈项像囚犯不久会被砍下似的赤裸着,全是皱纹。宛如有爪的野兽在脸上抓了一把。恐怖和憎恶的可怖皱纹,嵌进肉中的褶襞和洞孔。还有,那眼睛,那黑而无底的大眼睛——同我的眼睛一样的。但女人们,已不彼此相似了。各自把共同的罪恶的记忆,用各自的方法保存着。"如果,仅靠偶然所支配的罪恶已足使这些孤儿的面貌变形。那么,这件完全由我所构想,由我所组织的一个罪恶,我所期待的东西当然能够出现。"我自语地说。那个罪恶抓住了我,要把我所有的太有人性的丑恶来一个大翻身......一个罪恶,把犯罪的人的生活分切为二。人们应该有想要畏缩回头的时间。但在你的后面。那个闪亮的东西,却把你的后路遮断了。我为了自求其乐。为了感受那压迫的重压,只用一个小时便够了。这个时间,为了要一切按照自己的意思来办。我下定决心,选择奥德塞大道的高处来行凶。利用混乱乘机脱逃,让那些家伙来处理他们的尸骸。我将疾行横过爱德格?基纳大道,迅速地折入杜兰布尔大道。

 

要到达我的住家门口,只用三十秒便够了吧。那时,追捕的人仍在爱德格?基纳大道上,自然失去了我的踪迹。要找到线索,无论如何需要一个小时以上。我将在家中等着他们。听到他们在敲我的门时,我将再把子弹装上手枪,向自己口中发射。

 

我更悠闲地活下去。与瓦凡大道上一家餐馆老板交涉,早晚两次送来简单的餐食。侍应生来按铃。但,我不开门。等了几分钟,再把门打开一半。我会发现地板上放着长形篮子。盛满了的盆子是热气腾腾的。

 

十月二十七日下午六时,我还剩着十七法郎半了。我拿着手枪和纸包,走下房间。小心地不关房门,为的干事之后能容易迅速进入。我的情绪不安。手冷,血液升在头上,眼睛有点发痒。眼中映出百货店和我常去买铅笔的文具店,但都认不清楚了。"这条街是什么地方呢?"我自语着,蒙帕尔拿大道上,满是人潮。他们碰我,推开我,用肘或肩撞我。我摇晃着,我没有力气挤进他们中间。突然,我发现自己挤在这些群众之中。是那么可怕的孤独渺小。如果他们想伤害我那太容易了。我因为口袋中的手枪而感到恐惧。我觉得他们会发现我带着武器。他们会用尖锐的目光看我,声势汹汹地愤慨着,一边"哇!哇!......"地高兴叫着,用人的手脚,像爪子一般来抓我。私刑!他们会把我掷到头顶上,我会像木头傀儡一般落到他们的手上的。我想:计划的实施以留待明天较为聪明。我花十六法郎八十生丁到餐厅吃了饭,还剩下七十生丁,抛进水沟里去了。


不食不眠,我把自己关在房中三天。外面的百叶窗紧闭着,我避免走近窗边,放进光线。到星期一,有人在门口按门铃。我屏住气,等着。一分钟之后,铃又响了。我踮起脚尖走去,把眼睛由锁匙孔向外望。只看见一片黑布和一个纽扣。那家伙又按了一次,不久下去了。不晓得到底是谁。夜里,看见清爽的幻象。棕榈的树,流动的水。圆屋顶那边的紫色的天。口不渴,因为每隔一个钟头到水龙头去喝水,但肚子饿了。我又看到栗色头发的娼妇。那是在离村落六十里外的"黑高原"上我所建筑的一个城堡里。女的赤裸着,只有我们两人。用手枪逼着使她跪下,用手脚爬行。接着,我把她捆在一根柱子上。我把自己想实行的事向她说明之后,用子弹把她射死了。这些印像那么激荡了我,使我非要得到满足不可。此后,头脑完全空洞地呆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家具发出扎扎的声音

 

现在是清晨五时。为了离开房间,我愿意付出任何东西。可是,为了街上的行人,我不敢下去。

 

天亮了。已不感觉饥饿了。我流汗,衬衣裤全湿了。外面照着阳光。于是我想:"在闭紧的房间里,他蹲在漆黑之中。三天以来,他不食不眠。虽有人按铃,他不开门。不久,他便走下大路去杀人了。"我有点怕起来。下午六时,饥饿又回来了。我因愤怒而发狂。

 

一瞬间,我把身体撞在家具上。之后,我把每一个房间、厨房、厕所的灯都亮起来。尽力高歌。洗了手,到了外面。把信统统丢进邮筒,花了两分钟的时间。十封作为一包,塞了进去。把有些信封,恐怕因此弄皱了。不久,沿着蒙帕尔拿大道,到了奥德塞大道。在一家卖衬衫店的玻璃窗前站下来。看到那里所映出的自己的脸,"就在今晚",我想。

 

我在奥德塞大道的稍高处,远离路灯的地方潜伏着。我等待着。有两个挽臂同行的女人走了过去。

 

我很冷。但,淌着很多汗。一瞬之后,来了三个男人。我让他们过去。我要的是六名。左边的那人望了望我,咂着舌头。我把眼睛别了开去。

 

七点零五分。相隔很近的接连两伙。从爱德格?基纳大道穿出来。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两个小孩子。从他们后面,来了三个老妇人。我踏前了一步。女的好像在发脾气,用手摇幌着小男孩的胳臂。男的用懒洋洋的声音——"吵死了,这小。"

 

我的心脏跳动得太激烈,连手腕都觉得疼痛。我出来,一动也不动地站在他们前面。在口袋中,我的手指轻轻地绕着在扳机边上。

 

"对不起。"那个男人说着向我撞过来。

 

我想起来,曾把房门关上。这很使我困扰。为了开门,将要损失掉贵重的时间。他们走过了。我掉转身,机械地追在他们后面。

 

可是,我已经不想射击他们了。他们的身形,没入大街上的群众之中。我靠在墙上。听到报八时和九时的钟声。"对于已死亡的这一切人们,我是非杀不可!"我反复地对自己这样说。接着,我想笑。

 

一头狗。来嗅着我的脚。

 

当一个胖子走过我时,我吓了一跳。然后跟上去。在帽子与外套的衣领之间,我看到红色颈筋的皱纹。他走路有点踉跄,喘着大气。看样子很结实。我拔出手枪。它闪闪发光,冷冰冰地,使我不开心。连我想的事,也不能清晰地想起来了。我望望手枪,又望望那人的颈脖。颈子上的皱纹,像微微苦笑的嘴巴,向我微笑。不把手枪抛到沟里去吗?连我自己都感到踌躇。

 

突然,那人掉过头来瞪着我。我后退了一步。

 

"我想请问你......"

 

他不像是听见了,眼睛盯在我的手上。

 

"去啦?歌德大道该向那儿走?"

 

他的脸发着油光,嘴唇在颤抖。一言不发,他伸出手来。我更向后退。我说:"我希望......"

 

这一瞬间,我知道了自己想要喊叫。我不愿这样。我对着他的肚皮打了三枪。他带着白痴一般的表情,弯着膝盖倒下了。头偏在左肩上。

 

"这家伙,笨家伙!"我自语着说。

 

我奔跑,听到他在咳呛。我又听到自己的背后,有喊叫和跑步的声音。有谁在问:"到底怎么一回事,是打架吗?"接着,立刻又有了"杀人!杀人!"的叫喊声。我想不到那叫喊与自己有何关系。

 

只是,那像我在孩童时所听到的消防车上的警铃一般,有不祥的预感。不祥,而且稍带滑稽。我仅可能地往前跑。

 

只是,我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本来应该由奥德塞大道,转向爱德格?基纳大道上坡跑的,我却朝蒙帕尔拿大道朝下跑着。等我警觉到时,已然太迟。我已经在群众的中央了。好几个惊惧的脸,掉向我这边来。(我记得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面孔,戴着一顶有羽饰的绿色帽子。)接着,我听到奥德塞大道上的笨蛋们,在我背后喊着杀人。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我火了。我不愿被他抓住弄窒息而死。我又开了两枪。人们发着悲鸣,退开了。我跑进了一家咖啡馆。客人们惊跳起来。但他们无意阻拦我。我横过咖啡厅,把自己关进厕所。手枪里还剩一粒子弹。

 

一瞬过去了。我转不过气,喘息着,好像人们都故意不作声似的,不寻常的沉默支配了一切。我把手枪举到眼睛一般高,看那又黑又圆的小孔。子弹会从那里出来的吧。火药会烧毁我的面孔吧。

 

我垂下手在等待。过了一会儿,他们放轻脚步。走来了。从地板上摩擦的声音来判断,他们好像有一大群人。他们悄悄地细语,不久又沉默了。我仍在喘着,隔着门,我想那些家伙一定听得到我的呼吸。不知是谁向前,摇动着门上把手。他们为了躲避我的子弹,似乎都把身体贴在墙上,就算这样,我还是想发枪——但最后的子弹,是留给我自己的。

 

"他们在等什么呢?"我向自己问。"假如,他们一齐推门,当场把门冲破,我连自杀都来不及。他们会把我活捉了去吧。"但他们不急,留给我足够的时间去死。这批家伙是害怕啦。

 

过了一会儿,有一个声音喊道:"喂,开门,我们不会伤害你。"

 

又是一阵沉默。同样的声音又喊:"你知道已经逃不了。"

 

我不回答,仍在喘着。为了有开枪自杀的勇气,我对自己说:"假如那批家伙捉到我,会把我打倒,打断牙齿,甚至会把我的眼睛打出来。"我很想知道那胖子有没有死。也许只是受伤......

 

他们好像在准备着什么。他们在地板上拖着某种笨重的东西。我赶快把枪管伸进嘴巴,狠狠地咬住了它。但却不能发射。甚至没有办法把手指头放到扳机上去。一切再归于死寂。

 

于是,我抛掉了手枪,并且把门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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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爱洛斯托拉特发布于2021-06-01 18:17: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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