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熟总感觉有虫子往鼻孔里爬挠,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就醒了。顺势清理了鼻腔,吸溜了几下鼻子,就辨出确实有股异常的味。他起身,狗一样竖起鼻子嗅,屋里屋外转了一圈,并无发现异样。可那味道仍在,那味道就成了根绳子,牵着他走,一直走到了房后。霎时,那味道变成一张幕布,兜头盖脸就把他蒙裹住了。他的脑袋像粒爆米花嘭就大了,房后竟然堆起一大堆垃圾,五颜六色,蚊蝇飞舞。


昨儿个天擦黑房后还清清爽爽,一根鸡毛也不见,一个晚上就多了这一大堆恶心人的玩意儿,这没屁眼儿的事是谁干的呢?麦熟正闹心纳闷呢,就见对面街上大旺媳妇背着筐头哼着小曲款款走来,到了近前,卸下筐就倒,瓜皮、菜叶、脏手纸,还有几条女人用过的污秽玩意儿,一群赶来吃早餐的苍蝇们蜂拥而上。麦熟怒喝:大旺媳妇,你咋往这儿倒赃物呀?

 

大旺媳妇叫玉娇,是大旺从很远地方拐来的,说话侉,还咋咋呼呼。哦,麦熟叔哇,不往这儿倒往哪儿倒哟,这儿是垃圾点呐。

 

麦熟越发气恼,胡说哩,这儿咋就是垃圾点了?

 

玉娇把筐里的东西倒净,咧着大嘴笑,叔哟,好大的眼眶子哟,瞅瞅你家墙上,写得明明白白哟!

 

麦熟抬眼去看,可不写着三个大字:垃圾点。字写得端端正正,占了一间房宽的墙面,白底红漆,十分惹眼。显然不是谁随便涂抹的。

 

陆续又有人来倒,麦熟伸着手阻拦。玉娇说,麦熟叔,你别拦了,大伙儿也不是非要在这儿倒,这事是村里定的,你不乐意,去找村里哟。

 

众人附和,对着哩,对着哩,跟俺们吵个毬,去找村里呀,村里定哪儿,俺们就在哪儿倒。

 

麦熟气吭吭走了,径直去了村长满堂家。一边咣咣地砸门,一边喊:满堂!满堂!满堂没来,两条大狗扑了来,隔着门冲他狂吠。他喊一声,狗叫几声。他不喊了,狗仍叫个不止。好一会儿,满堂才披着褂子揉着眼皮出来,冲狗喝斥:狗操的,一大早叫个毬呀,让老子连个安生觉也睡不成!两条狗不叫了,颠颠地跑过来,一左一右抱着他脚脖子呢喃,然后又回到门前冲门抓挠。

 

麦熟气得火顶脑门,满堂,你骂谁哩?

 

满堂把狗赶到一边拴上,打开门。呵呵,麦熟哥呀,这大早的,有事?

 

麦熟眼瞪得像铃铛,你把俺家当了垃圾点?

 

满堂点着根烟,吸一口。没有吧,你家那可是宝地,咋能当垃圾点呢?

 

你去瞅瞅,都堆成山啦!

 

是嘛。倒你家哪儿了?

 

俺家房后!

 

哦,房后呀。房后也是你家呀?

 

挨着我的房,咋不是俺家?

 

我记得你房后是路呀,原来是老扁家的,不对么?

 

可你让倒一堆垃圾,俺家还咋住?

 

麦熟哥,这可不是我让倒的,这是村里两委班子研究定的。主要是考虑那地儿合适,人们倒着方便,清运也方便。

 

你们这是故意整我!

 

嘿,这话说的,这咋叫整你呢?

 

就是整我,变着法的害我!还不是为拆房修道的事!

 

你要这么说,我就不爱听啦。满堂收起笑,转身回屋。

 

麦熟咬牙跺脚,我告你们去!

 

随便!满堂头也没回,进屋咣的把门关上。

 

麦熟饭也没吃就去了镇上。镇上人说,你这事属于村民自治,镇上管不了。

 

麦熟说:那污染呢,污染你们该管吧?

 

镇上人说:污染找县里环保局。

 

麦熟就去了环保局。环保局去人看了现场,找到满堂。中午满堂和几个村干部陪着在街上饭馆吃了顿饭,就没影了。

 

隔了两日,麦熟再去环保局问,人家告诉他,那都是生活垃圾,算不得污染,再说村里安排了定期清运。

 

麦熟知道这是村里设套使绊整他,也料到村里早晚会出招整他,却没有想到是用这钝刀子割肉的损招。

 

村子毗邻县城,有一条大道从城里开出,正好从村中通过。麦熟的房子卡在路的半边,像个孤岛。其实,不是他的房子卡在路的半边,是这条新拓宽的路的半边正冲着他的房子,把他的房子当块臭豆腐穿了起来,架在火上烤,烤出的臭味飘满村子,飘向四面八方。麦熟是个本分的庄稼人,只会摆弄庄稼,哪有跟人使心计动招数的本事,更何况是跟村里掌权的,却活活被整成块臭豆腐。这条道路已经规划多年,他跟村里人们的心愿一样,都盼着早日开通。麦熟当初有自己的想法,他的房趟子宽,一拉溜五间,掐算着怎么也能剩下三、两间。这样用拆迁补偿款在剩下的地块上翻盖座两层小楼,或租赁出去,或自己做个小营生,顶得上几亩铁杆庄稼。万没料到,道路不是沿着老街两边拓展,而是保留一侧,拆一侧。满堂的房子在东侧,东侧一律不动,他在西侧,五间房得全部拆光。明摆着是仗势欺人,却说是县里的规划。他一听就炸了,联合这一侧的住户,找村里交涉。几番交涉下来,原来发誓抱成一团血拼到底的一群,被招安的,被收买的,被吓酥骨头的,纷纷落水,最后只剩下他一人孤军奋战。他是那种钻牛角尖的人,越钻越靠狭窄处,越回转不过身来。恰好赶上上边三令五申不许强拆,修路时就独独甩下了他的房子,只修了半边。宽展油亮的马路到这里鼓出一块,前后左右都是新起的漂亮小楼,挂着醒目的招牌,做着各色生意。他的破旧房子,就像破衣烂衫的叫花子蹲在人家堂皇的堂屋里,要多寒碜有多寒碜。满堂在村里霸道惯了,把路修成这样,能不窝火?不说满堂咋样,日子久了,街坊四邻乃至不相关的村人看他的目光都带了刺。可这怨他么,是村里那群王八羔子弄事太不公道、太欺负人了呀。

 

麦熟思来想去,知道找哪儿也没用,只能靠自己,就买来涂料,把墙上那三个大字涂掉,另写上:此处不许倒垃圾。次日一早去瞅,仍有倒的,不过多是晚上倒的,有早起来倒的,看了墙上新写的字还有站在一边拉着驴脸的他,就讪讪地缩了回去。偏偏大旺媳妇玉娇眼睛撩都不撩他一眼,背着筐头,扭着肥嘟嘟的屁股,一摇一摆,像只孵蛋的鸭子,径直就到了跟前,在他眼皮子底下,把筐里的物件一样一样抖出来。有条颜色扎眼的纸带子挂在了筐沿上,她用手扯下来顺手一丢,丢在了麦熟脚边。

 

麦熟一直皱着眉头瞪着她,这时再也忍不住,大旺家的,没看见墙上的字么?

玉娇仿刚发现他,哟,麦熟叔哇,你这是跟谁说话呢?

 

麦熟咳咳嗓子,还有谁呀,你呀!

 

玉娇责怪,俺有名字。大旺家的,叫猫呢,叫狗呢。

 

麦熟不想再跟她犯话,别在这儿倒垃圾啦,墙上写着呢。

 

玉娇作势去看墙上,哟,垃圾点那字呢?那是村里写的,你个人写算个啥子哟?


麦熟说,挨着我的房呢,我就得管。

 

玉娇笑了,那半边马路也挨着你呢,你咋不堵上哟,咋还叫人走哟。

 

麦熟说,别说废话,记住喽,别再往这儿倒啦!

 

玉娇问:那往哪儿倒去?

 

麦熟说:那我不管。

 

玉娇说:你不管,我也不管。村里让在哪儿倒,我就在哪儿倒。

 

麦熟还想说什么,玉娇背起筐头,扭着肥屁股已经走远了。

 

麦熟气不打一处来,回家拎来颜料,又在墙上刷上一行大字:

 

谁在此处倒垃圾断子绝孙!

 

这是句很有分量的语,村里骂街打架除非急眼了轻不会说。麦熟刷上这句狠话,除了解气,主要是想起到威慑作用。还别说,这句话还真顶了用,整整一天,没有发现新倒的垃圾。麦熟暗暗得意,谁不拿传宗接代当事呢,为倒个垃圾,把这天大的事情弄黄了,不是缺魂么。

 

想到传宗接代,麦熟就勾起另一块心病。儿子狗蛋结婚将近三年,光开花,不结籽。结婚当年就赶上修路,路修成了,娃也该来了,却没来。不是没来,是半路流失了。后来,怀一个,流一个。全家人把儿媳的肚子当器一样敬着供着,这肚子却像一个跑气的气球,吹到一多半,噗嗤就瘪了。其中有个已经成形了,找了熟人做B超,告诉是个带把儿的,把一家人乐得够呛,越发把个大肚子经心地供着敬着,不料还是没有任何缘由和征兆就漏了气,儿媳去拉屎,顺便就把那一团鲜肉拉了出来。儿媳被娘家人接回将息。稍好,娘俩跑出几十里,去找个名气很大的封建先生问询,并不说流产的事情,只问何时有喜。那先生问了婆家的地理风水,眉头紧锁,一脸凝重,断道:喜是早有过了,恐怕还不只一次,只是都未保全。娘俩立刻俯首,先生真是神人啊,俺们就是为这事愁闷呢,这是为啥呢?先生解析,所居房屋犯有大忌。路为剑,大路横穿,一切皆破,焉能保胎呀。问及有无破解之法,先生道:房是死物不长腿,人有腿啊。娘俩恍然大悟,告谢而归。儿媳急急回了婆家,跟狗蛋说了,俩口子便闹着要搬家。麦熟很生气,村里啥都没有应咱,咋搬?

 

狗蛋抢白他,是人值重,还是财值重?

 

麦熟冲他瞪眼,人得有骨气,咱闹了这么久,啥也没得到,蹑不悄走人,财不财甭说,丢人不?你也五大三粗的人了,还要脸面不?

 

狗蛋顶撞,抱不成个崽,有脸面?

 

麦熟说:别听封建先生胡说。

 

狗蛋说:人家断的准哩。

 

麦熟说:咱再争争,差不多咱就认啦。等这房子的事说妥,咱立马就搬。

 

狗蛋说: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呀。

 

麦熟不再说话,吧嗒吧嗒一个劲抽烟。烟雾很快就把屋子打满了,人罩在烟雾里,面目都模糊了去。

 

不知村里是嗅到了什么气息,还是掐准了他家的脉,先前还不时有人来做工作,谈条件,动员搬迁。自打修上路后,就像没了这桩事,再也没人来找。麦熟看着儿媳的肚子气球一样大了,又瘪了,压力很大,有心主动上门去找,又抹不下脸面,就干耗着,心里很是熬煎。儿子儿媳熬不过,待那肚子再度有了动静时,家庭发生政变了,小两口带着老太婆一同出走,找房另住,把他孤零零甩在老房子里,成了孤家寡人。他想这样也好,他们保人,他保财,俩不误。

 

麦熟早起又转到房后,发现夜里又倒了不少垃圾。他就纳闷,这人怪了,为倒个垃圾,连断子绝孙都不顾啦。他扒下鞋,坐下,看看还有谁来倒。烟点着刚嘬了俩口,就见大旺媳妇背着筐头走来,身上像裹着件被面,宽大兜风,脚上趿拉着拖鞋,一扭一扭,颠着鸭子步。麦熟喝住她,大旺媳妇,昨个就告诉你了,不能再倒!

 

玉娇顿住脚,哟,这儿还有个人呐。不在这儿倒,往那儿倒?你给找到地儿了?

 

麦熟穿上鞋,站起来。你往那儿倒我不管,反正不能再往这儿倒!我墙上可写着骂人的话呢,谁倒就是拾骂!

 

玉娇去看墙上,扑哧就笑了,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一边笑,一边走,就在麦熟跟前,把筐里的东西倒了。

 

麦熟好生诧异,拾骂你还笑,有病啊!

 

玉娇一指墙,你老眼昏花啦,你仔细看看,是骂谁呢?

 

麦熟一看,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墙上他写的那行字被人涂掉几个,成了“此处断子绝孙。”麦熟扯开喉咙开骂:哪个狗日的干的,我操你八辈祖宗!

 

玉娇在旁边听不下去,你一大把年纪的人啦,这骂糊涂街算啥子哟。

 

麦熟气正没出撒,我骂糊涂街咋啦?你拾啥茬儿?莫非是你弄的?

 

玉娇说:你说是我弄的?那你是骂我?

 

麦熟说:有拾金的,有拾银的,没有拾骂的,谁拾茬儿就是骂谁!

 

玉娇杏眼圆睁,你个老东西咋这么浑呢,怪不得断子绝孙哩。

 

麦熟气得涨红了脸,你个臭逼娘儿们,我知道你跟谁有一腿,你就仗着他发横吧!臭不要脸!

 

玉娇用手戳着他,我跟谁有一腿,你说,你说,你个老杂种!你个断子绝孙的老杂种!死了也没人埋的老杂种!

 

麦熟一蹦窜过去,我操你姥姥!

 

玉娇迎着他,纹丝没动。我姥姥早死啦,一副骨头架子啦,你操不了。你要有能耐,你操我,正好你侄子不在家。你个老浑蛋,你敢吗?

 

麦熟气得脖颈子发直,扬手要打她。玉娇抡起筐去挡,顺势跳到一边,尖着嗓子喊起来:来人呐,来人呐,麦熟老杂种耍流氓呐!

 

街上立时跑出许多男男女女,上前把两人隔开。

 

玉娇跳着脚喊:你不是操我姥姥么,你不是操我么,你操啊!你个不要脸的老杂种!

 

麦熟呼哧呼哧喘着气,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人们一边劝着玉娇,一边责怪麦熟不该骂小辈女人。麦熟直眉楞眼瞅着众人,等把气喘匀了,一膀子撞开众人,吼道:都别他娘的装好人,没他娘的好人!

 

众人不干了,矛头一致对准他,你这人咋回事哩,咋不听劝哩,咋分不清好歹话哩,咋成疯狗了哩,逢谁咬谁啊!全村没一个好人,就你一个好人?!

 

有人就去找来了村长满堂。满堂把麦熟拉到一边,连说带数落,你这叫干嘛,咋能跟一村人作对哩。有句老话,叫众怒难犯,你不会不知道吧?你有理可以找村里,村里解决不了,你找镇上;镇上解决不了,还有县里。你不能跟全村人斗气呀,尤其是不能脏口骂晚辈女人啊。满堂数落着,麦熟拧着脖子不语。满堂正数落得来劲,麦熟忽然一窜而起,弓起腰,像头发狂的猛兽,照准满堂,一头撞了过去。麦熟的一撞像个笨拙的鱼跃,不是排球运动员救球的那种,也不是跳水运动员入水的那种,那些都有一个手臂前伸的动作。麦熟是双臂紧贴大胯,向前俯冲,以他的头为利器实施攻击。

 

尽管事发突然,满堂却似乎早有防备,轻轻一侧身,麦熟整个身子就像颗炮弹沿着既定轨道射了出去,结果错失目标,头直接跟路面来了个亲密而猛烈的接触。路面显然比他的头坚硬得多,他那颗让岁月侵蚀得锈迹斑斑的头脸立刻有了明艳的色彩。他在人们的一片惊呼声中安静地趴在新修的路面上,像是与路面忘情的亲吻。

 

救护车到了,人们七手八脚把麦熟抬了上去。

 

狗蛋急急地跑了来。

 

满堂一把拉住他,问:现在该你做主啦,这房子咋办?

 

狗蛋急着上救护车,说:你们看着办吧!

 

满堂说:那可推啦?

 

狗蛋说:推吧,推吧。

 

满堂说:你说话算数?

 

狗蛋说:算数。

 

满堂回身对着众人说:老少爷们都作证啊,狗蛋答应让推房啦!

 

狗蛋挣开满堂的手,挤进救护车里。救护车鸣叫着跑远了。

 

满堂拨了一个电话,很快,远处有隆隆的车辆轰鸣声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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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垃圾事件发布于2021-06-01 18:37: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