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我醒来时,恐就在那里了。

 

01

 

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在其《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中盛赞的危地马拉作家蒙特罗索的一句话小说“当他醒来时,恐龙依旧在那里”若翻译成汉语,直译应为:“醒来时,恐龙还在那里。”两种译法最重要的差别在于,一个有主语,一个没主语。尽管蒙特罗索是因为偶然闯进我的梦里,无意中发现了我和恐龙的秘密,遂逃出我的梦境,将其变成文字,但作为一名小说家,他深深懂得省略主语(除代词外,还可以直接出现我的名字)对这篇小说的意义和价值到底有多大。

 

醒来时,恐龙还在那里。换句话说,我也在那里。我就在那里入睡,还有可能是在我入睡之后被人赶到了那里,关于这种说法,留在我鞋底的沙子可以证明。恐龙没有离开;或许恐龙离开过,甚至不止离开过一次,恐龙是自由身,可以随意前往任何地方,但在我醒来之前又回到了这里,回到我的身边;又或许恐龙在我熟睡期间偶然路过这里,突然不想再继续赶路了,于是稍作停留,直到我醒过来。

 

恐龙全身呈绿色,头上戴着一顶绿色宽檐帽。每当我就这顶帽子嘲笑恐龙时,恐龙都会略带忧伤地说这是为我而戴。恐龙受了伤,肚皮上好几处地方都被磨破了,对此用恐龙自己的说法是,为了尽快赶来与我相会,最后一段路她是连跑带爬甚至学蛇一样,将重重的身躯挪到我身边的。为了应景,我表现出感动的样子,差点掉下眼泪。恐龙明显很累,我醒来已经过去差不多一个小时,但我们没说多少话,大多时候彼此之间只是默默对视着。

 

我注意到恐龙右眼中有一坨黄褐色的米粒状的眼屎。恐龙早知眼屎的存在。但我猜测她是通过我的眼睛才发现的。恐龙故意不擦去眼屎。恐龙的左眼流下一滴看不到任何一丝杂质的眼泪,这滴眼泪呈琥珀色,樱桃大小,同样可以照见我的影子,里面我惬意地躺卧在一张漆成青柠檬色的大床上,头枕在一条胳膊上,安静地望着某个地方(望着她),眼睛周围氤氲出一丝轻纱一样的白雾。

 

我闻到一缕淡淡的清。多年以前,我已不确定到底过去了多少年,我曾在一名女子的胸怀之间闻到过同样一种味道。女子叫娟女,她也是我今生接触过的第一位女性。这种味道我曾以为就是夜来香的味道,后来发现夜来香的味道更浓烈,而且容让我躁动。而这种味道却能让我随时随地安静下来,想一件复杂的事情,或者什么也不想,只是安安静静地任由思绪漫溢。我沉醉其中不能自拔,一刻也不能没有这种味道,否则难以呼吸,好在娟女很快答应做我妻子。没想新婚之夜醒来,这种只应天上有的味道突然消失无踪了,确确实实让我措手不及。现在重新闻到这种味道,我忍不住地流泪了。

 

很显然我是因感动才流下眼泪的,恐龙肯定知道了其中的缘由。

 

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息,恐龙已经不像刚才那样疲倦了。我现在已经明白,她是在等我随便问她些什么,以便她好向我表白。

 

实际上我正是按照恐龙的意思做的。

 

我问过恐龙什么,我已经忘了,好在我还记得恐龙对我表白的每一句话:“由于你的渴望的感召,我从远方赶了过来。我的四肢已经扭伤了,我身体的下面也都已经擦伤了。我已经不能再回到恐龙家族了。实际上我来看你,我就已经被整个恐龙家族给抛弃了。在你和我的家族之间我只能选择其一,我选择了来看你。作为一只恐龙,总得有所选择。更何况是你才让我有了这个选择的机会。这一点很重要,我希望你能永远记在心上。也就是说我从遥远的地方赶来看你,我是自愿的。我乐意前来,乐意向你展示我。接下来我要说的,希望你不要为此而发笑,那样我会害羞,会让自己改变颜色,并且再也不能恢复到原来的模样。在所有的恐龙当中,只有绿色的恐龙才值得疼惜,我要始终展示给你绿色的我。我在赶来的路上就已经想好了:若是你不显露出嫌弃我的意思,不赶我走,并且提供给我休息的地方,我将始终作为一只绿色的恐龙守护在你周围,直到你离开人世,我再继续赶往另一个地方,赶到另一个人身边;若是你能够从心底理解我的离家出走,还能第一时间安慰我,并且愿意在我的伤口处擦红药水,我也就不会因为再也不能回到恐龙家族而忧伤了,那么我放弃我在恐龙家族的公主身份也是值得的;如若你能用你的手指头为我擦去眼屎,或者借口吻我的眼睛用舌头舔去眼屎,或者借舔去眼屎而吻我的眼睛,或者借舔去眼屎而吻我的眼睛并且顺势亲吻我的嘴唇,我都不会责怪你,我会放弃我恐龙的身份,做你永远温柔的甜心,甚或是你们男人朝思梦想的红颜知己......”

 

老实说我被恐龙深深地感动了,既感动于她表白时甜得忧伤的美妙声音,更感动于她表白的那些充满柔情蜜意的话语,因此我才有了那句富含极度惋惜的问话:

 

“可是,你只是一只恐龙啊!”

 

“应该说,我是一只女恐龙,而且还保持着完整的女儿身。作为一只女恐龙,我希望把它留给你,我也只留给你。尽管留着其实也没什么用。”

 

我从床上坐起来,捧着恐龙的脑袋,准备着先亲吻她的眼睛,悄悄舔去眼屎,再决定是否亲吻她的嘴唇。

 

我突然有些紧张起来。

 

我从恐龙的眼中读出了急切之情。

 

我的嘴找寻着恐龙的眼睛。

 

我醒了。

 

02

 

娟女正在画板前给画添上最后一笔。

 

刚才梦中的经历,只是对娟女为我虚构的故事的现实演绎。娟女不但会画画,而且善于编织故事,故事的主角总是绝品女子,都是娟女为我量身定制而成。

 

娟女不止编织故事,还将故事中的女子画出来。娟女为我编织了无数个故事,也就为我画过无数个女子。每当娟女完成一个故事并且画出一个女子,我就要与这个女子演绎一场凄绝而华美的故事,女子超凡入圣的极佳容颜和旷古绝今的美妙心灵都由娟女确定,我只需走入故事中,找寻一条与该女子萍水相逢的理由,进而根据意愿随心所欲地谈上一场或生离死别或缠绵悱恻或凄美决绝或荡气回肠的恋爱......

 

娟女还是第一次将故事的主角设置为一只恐龙,但娟女并未画一只恐龙给我。娟女正在画的仍然是一名女子,不同的是画中的女子只能够看到背面,绿色长发明亮飘逸,紫色薄纱长裙轻裹着曼妙身姿,隐约可见光洁的嫩绿色长腿,两瓣屁股云蒸霞蔚一般,纤细的腰身天然具有某种律动的美。在我醒来之际,娟女刚好完成最后一笔,最后一笔是女子头上那顶小小的绿色宽檐帽上的红色飘带。

 

我望着画上的女子心晃荡。娟女以前为我画过无数的正面女子,我能清楚地看到那些女子的一颦一笑,看到她们耳朵尖上的金色绒毛,脖颈周围浅蓝色的脉管,我甚至能闻到那些女子身上氤氲出来的亘古的幽香......而画上的这个女子,因为看不到正面,反而带给我无尽的期待,就好像一个深邃的谜,急等着我去解开。

 

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痴痴地望著画上的女子,尝试进入女子的世界

 

娟女搁下手中的画笔,慢慢转过身来,以极度忧伤的语调哀求着问我:

 

“你能抱抱我吗?我就要离你而去了。对不起,我不能再陪你了。今后再也没有人能够替你创造你想要的女子了,我为你画下最后这个女子,我的大限也就到了。如果有缘,你一定会跟她相逢的。我不在了,就让她陪伴你。现在我只求你抱抱我,让我弯成你怀抱的形状躺进你的怀里,慢慢地停止呼吸。”

 

我突然感觉到我将失去所有,没有了娟女我什么都不是。娟女老了。娟女好瘦弱。这么多年以来,我不曾认真与她对视过:娟女的手跟鹰爪一样,头发稀疏枯黄,眼角周围满是鱼尾纹,眉毛跟眼睛一样都是灰色的,嘴唇干瘪,衣服下面感觉不到有肉体的存在。我有多长时间没有注视过娟女了啊?娟女用她的生命智慧为我创造一个个女子,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活在娟女布置的魔境中,与一个个女子相识、相知、相恋、相守甚或决绝。

 

我从画上收回目光,认认真真地注视着娟女,并从注视中呼吸到一种死亡的气息,那种气息充满了绘画颜料的味道。

 

我从凳子上抱起娟女,紧紧搂在怀中。娟女的眼中浸出最后一滴眼泪。伴着嘴角一抹微笑的弧度,娟女像水一样,弯成我怀抱的形状,逐渐化作成一团白雾。

 

而我依然保持着双臂圈起来搂抱娟女的样子。

 

好半天我才意识到,娟女蒸发了,娟女已经不存在了。

 

我哭了,鼻涕眼泪混杂在一起。我望着娟女留给我的最后一幅画,望着只能看到背面的谜一样的女子,撕心裂肺地嚎啕着。

 

我一直哭,一直哭,直哭到感觉整个内部已被掏空,只剩下依然圈起的双臂,而这双臂也因失去支撑即将摔落在地变成粉碎。

 

我醒了。

 

03

 

我正座靠在一棵树上,双臂围成一个圈,像是在拥抱这清爽干净的空气。身后是一片充满诱惑的森林,里面什么故事都有可能发生。

 

我忘记了我是怎么到的这里。我的眼角还挂满眼泪。在我面前,站着一名背对着我的熟悉如眼泪的女子,没花上多少工夫,我就认出她来。

 

她就是刚才梦中娟女所画的那名女子,她叫似幻,这也是娟女在我抱起她的时候轻轻在我耳边叫出的两个字。

 

我用衣袖擦干眼泪,问似幻为何不转过身来。似幻说我能从千里之外不惜辛劳跋山涉水赶来看她,累得座靠在树干上都能睡着,还在梦中反复叫着她的名字悲伤地哭泣,虽然她不知道在我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我一直叫着她的名字,还一直哭泣,想必她在我心里的位置一定非常重要,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让她抛开一切,毫无顾忌地主动朝我赶来,在半道上与我相遇。但是天意弄人,她不能与我正面相对。我如果要与她相伴终身,只能按照她目前编制的几种程序进行——

 

第1种:任何情况下的坐着、站着、躺着、走着,要么她在前,要么我在前,永远不可以并排着。可以牵手,我牵着她或者她牵着我都行。

 

第2种:如果非要正面相对,那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必须是在漆黑的夜晚,如若白天就必须在完全看不到一丝光的情况之下。

 

第3种:她可以替我制作一套密不透光的眼罩,我可以依照春夏秋冬或出现在不同的场合随意选取一副戴在头上,如此亦可与之正面相对。

 

第4种:如果我真觉得她是那么重要,完全可以学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春琴抄》中的男子佐助,用针刺瞎自己的双眼。

 

第5种:我对天发誓,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况下,永远都不褪下她的衣裙,不对她的裸体存有一丝的好奇之心。

 

我对第1种、第2种和第3种程序表示赞同。实际上我抱着侥幸心理,暂且同意了她提供的第5种程序,心理计划着今后软的不行就来硬的。

 

我从地上爬起来,慢慢移步到似幻的身后,双手搁在她的肩上。

 

她在微微发抖。

 

她说她坚信我是个值得信赖的人,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从来说一不二,这也正是她赶来在半道上见我的原因之一。

 

她说她不正面对我都是为了我好,是为了我们两人可以地久天长。我们能不能相伴终身完全取决于我,她愿意将一切托付给我。

 

实际上我并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任何情况下都体现出我的急躁和急功近利。我的急躁和好奇心立马让我转到了她的正对面。我以为她会很生气,会立马挣脱逃走。但她只是温怒地低下了脑袋,鼻息稍稍粗重了一些,身子随机变得不那么柔软。但我知道她很快就会原谅我的冒失,并彻底委身于我。

 

与其说她担心的只是她皮肤的颜色,她的整个身子呈绿色,不如说她真正担心的是她身体的透明。更准确地说,她的整个身体就像一只鱼缸,或者玻璃橱柜,里面的心肝脾胃肾包括肾里面的腺管,都能够看得一清二楚。按照似幻自己的说法,今生她将是一个永远都没有秘密的人,而人人都有秘密,唯独她没有,她的一切都暴露在外,但是稍有生活常识的人都知道,一个没有秘密的人,或者一个没有秘密的国度,是无法想象的。暂且不说我看到她胃部的食物被消化以及小肠、阑尾、大肠中进一步被消化后的残渣的样子会怎么想,单单是她随时随地都感觉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就让她羞愧难当、万分痛苦了。

 

不过我向她做了保证,尽管如此,我依然爱她,甚至今生我只爱她一个,她因她的独一无二让我执迷其中而不得自拔。

 

我说了一半三分之一的真话:我的确自得于她的独一无二,并在心里谋划着将她关进铁笼子带到世界各地展览,而我则从中获利;抛开绿色肌肤,抛开透明的肉体,单纯从身材和外貌上看,似幻绝对称得上仙女,而这正是我最看重的一点,当我真正享受她的灵魂跟肉体之际,我可以闭着眼睛品味她的美貌,同时将自己投放于她燃烧的绿色火焰中;但我想在有光的地方好好欣赏她的胴体一番,每每多番努力,仍难以持续,唯有退而求其次,欣赏她穿着衣裙时的曼妙身姿。

 

实际上我正是如此与她相处的,我们一起生活了三十年,在每个夜晚,在每个没有一丝光线的白天,我享受着她的灵魂跟肉体,永远也不满足,永远带着遗憾。

好在我的这一遗憾可以从她的妹妹如梦那里得到了些许补偿。

 

如梦比似幻还要美,肌肤也呈绿色,不同之处在于似幻是墨绿,如梦是嫩绿,因此如梦更见光鲜,更加粉嫩,更具弹性。另外,如梦的身体不透明。

 

所以很多时候我搂着似幻,实际上脑子里想的却是如梦,以至于有天清晨,就在我攀上快乐的疯癫之际喊出了如梦的名字。

 

我可以当做没听见,似幻却真真切切地记下了。她当即对我实施了残酷报复,让我攀上万丈悬崖上的那棵巨松上,帮如梦把那面“大”字形绿色旗帜挂上去。

 

我苦苦哀求,说我患有恐高症,但似幻态度决绝。我要么照她说的做,要么一直注视她透明的身体三天三夜,不许眨动一下眼睛。

 

我选择帮如梦挂旗帜。我战战兢兢地走到悬崖边,全身跟瘫痪了一样,突然之间感觉不到了心跳。我拖着那面巨大的旗帜,还未往巨松上爬,似幻从背后踹了我一脚。

 

我向着悬崖坠落。

 

耳边风声呼啸。

 

我醒了。

 

04

 

我拖着一面巨大的绿色“大”字形旗帜朝着对面那片森林艰难地挪过去,一边同这面旗帜说着话。这面旗帜将被我挂在那片森林最高的树上,作为一面旗帜,同时也作为这个国家的风向标。风往南吹,风往北吹,风往东吹,风往西吹,其实都由旗帜决定的。风欲静而树不止,这里是风随旗动。

 

这不是一面普通的旗,这面旗具有生命,这面旗富有灵魂,因为这面旗曾经以人的的形式存在着。这面旗有一个动听的名字——如梦。

 

我是如梦亿万个粉丝中的一员,多年来一直追随着如梦的脚步,横跨太平洋,攀越阿尔卑斯山脉,只为向众生传达一种经文:爱。

 

我是作家兼作曲家,我将如梦及如梦传达的全部经文写出来印刷成书,并且努力将其销往全世界,但我觉得远远不够;我又将如梦及如梦传达的经文转化成了某种密码,并用音符将这种密码翻译出来,结果全世界的管弦乐器、键盘乐器都能自动演奏,自此以后整个世界只有一首乐曲——如梦之爱。

 

事实上正是因为这首乐曲,才让如梦从亿万粉丝中发现了我,并且垂青于我,甘心成为我一个人的女人

 

如梦拥有人世间最傲人的身材、最美妙的声音、最绝美的脸蛋,加上那嫩绿色的肌肤和绿瀑长发,我感觉我就是人世间最至高无上的王。

 

成为我女人的如梦不再四处奔走了,但她传达爱的使命从未放弃。为了配合我那首令全世界乐器自动演奏的乐曲,如梦提出让自己变成一面旗帜。

 

我们尝试过寻仙问药,机械拉伸,都不能令如梦变成一面旗帜,最后是我提出用擀面的方式才得偿所愿。

 

当然这万分痛苦,当然这得如梦天生具有可变性和延展性才行。

 

我和如梦历时九万八千七百年终于将如梦变成了一面“大”字形绿色旗帜,我用积分学将这面旗帜的表面积计算了出来——九九八千一百平方米。

 

我现在要做的是,将这面旗帜(也就是我的女人如梦)挂在地球上最高的那片森林中的最高的那棵树上。

 

据说那棵树是宙斯跟如来祖联袂种植。

 

我拖着旗帜,气喘如牛,正艰难地朝着前面那片森林挪去。其实旗帜一点也不重,与其说我拖着旗帜前进,倒不如说是旗帜拖着我向前迈进。

 

我的眼前突然漆黑一片,再次天光照亮大地,我已将旗帜挂在树巅。

 

旗帜带着风、带着我飘荡在地球最高的地方,带出一股飓风,掀起四大洋的洋流,将爱融进每一个水分子,洒向地球每个角落。

 

我也被如梦变成一个水滴,正向不知名的地方飞去。

 

我醒了。

 

05

 

一滴从未知地方飞来的水滴落进女子眼中,女子眨眨眼睛,终于复活了。

 

从我决定造出这样一名女子的那一刻起,我的足迹遍及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对世界各种肤色各个种族的美妙女子如数家珍。最后锁定一百名被我一一杀害,并且窃走她们身上的其中一个部位,得以组装成现在这名女子。也就是说,现在躺在我面前的这名女子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存在。我采用世界上最前沿的缝合技术,并采用纳米技术将其定色着色,结果就是任何人任何高精密仪器也检查不出来,面前的女子实际上是一百名世界顶级美女的融合体。

 

唯一让我苦恼的是,这名女子制造出来已过百年,独独不能醒来,直到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水滴落入她的眼中。我想这个水滴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天使之泪吧。

 

这名女子醒是醒了,可还是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只有眼睛能够活动,好在她能够跟我做心灵上的交流。

 

因为她不能动,我也就没有改变她躺下的姿势,或者将她固定并且立起来,因此我观察她欣赏她总是从上边朝下看。

 

实在人间绝品,相比天使诞生之前,天使的父母也会参照这名女子的容貌去创造他们的儿女。看来《国际歌》真真抵达了真理:“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幸福,全靠我们自己。”我为了拥有世界上最最完美的女人,完全靠着我的双手跟智慧去残杀的一百名女子,并亲手创造了现在这个女人。

 

拥有了这个女人,等于拥抱了是人类幸福。唯一遗憾的是,我只能从上边这一个方位来观察她和欣赏她,为此我不得不给自己安装一对翅膀。

 

久而久之,我开始过上了脱离地面的生活——漂浮的生活,执着于爱一个人。直到身上那对翅膀生锈、腐蚀,我重重地摔在我亲手制造的女人身上。

 

我醒了。

 

06

 

我正在撑在两条板凳上悬空做着俯卧撑,嘴里数着数字。我已经做了300下,仍然没有累的感觉。这时候我发现腰上绑缚着一条极有弹性的绳子,在我向上的时候,并非我的双臂将身体支撑起来,而是靠绳子的收缩性将我提起来的,所以连做300下也不感觉到累。发现这一真相并未让我就此多想,相反做得更欢了。

 

渐渐地我的手和脚脱离了板凳,只剩下绳子继续做弹簧运动,而我的双臂随着身子上下仍然配合着伸直和弯曲。

 

若是从远方看来,或者不去留意我的手掌跟脚尖,你定会以为我一直在做俯卧撑。

实际上我被绳子绑着吊在房梁上,身子平直,身体刚巧与地面保持平行。我觉得这个姿势帅极了。另外我发现从这个角度观看下面,非常有意思。

 

屋子呈正多边形,每一边正中间都有一道半圆形的门。整个屋子足有广场那么大,而且还在不断扩大。

 

我感觉我在不断地远离地面,同时发现屋子的边数也在不断地增加,相应地屋子的半圆形门也在不断地增加。

 

我能意识到自己是一名小说家。我告诉自己,这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小说题材,我一定要把它写下来,写成长篇,然后去布拉格亲手交给卡夫卡。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响起在屋子四周的脚步声以及脚步声所产生的回声。循着脚步声以及脚步声所产生的回声,我看到了一颗颗略微秃顶的圆脑袋。

 

我认出他是贝多芬。他的手中捧着我恍惚已经交给卡夫卡的那部小说手稿,正一边走一边嘿嘿笑着:“这部小说,真够带劲!”

 

尽管我知道贝多芬是搞音乐的,尽管我听到了他对我的的小说的肯定,但我还想再听到他对我的褒奖。

 

我立马对贝多芬说那是我写的,请您多批评。

 

贝多芬显然没有注意到头顶上的我。这时候我猛然想起贝多芬是个聋子,根本就听不到我说的话。可是我能听到他的脚步声跟回声,为何不能听到我的声音跟回声呢?

 

这时候我发现我的身体中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失声了。

 

我甚至有些窃喜。我想起读高中时有天晚自习,为了引起英语女老师的注意,整个晚上装聋作哑,不时地指着自己的嘴巴跟耳朵,表示不能说也听不到。

 

不能发出声音,意味着不容易被人发现。我觉得这样其实也挺好的,没有人发现也就等于过上了隐逸生活。

 

所谓“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而我隐于屋子上方,在这个低头族盛行的时代,肯定很少会有人抬起头来注意到我,那我岂非从此逍遥自在

 

实际上我的确感觉到了逍遥和快活,走过屋子的人,无一能够逃出我的视野。只不过我看到的人有些特别,更多的时候我看到的是人直立在平面上的投影。如果一个长得笔直挺拔的人路过我的下方,我看到的就是该人两肩长短的粗线段穿过脑袋形成的不规则的圆;女人尤其胸部挺拔或者臀部上翘的女人走过我的下方,我看到的更为有趣。实际上从这个角度来欣赏胸部挺拔或者臀部上翘的女人,最美不过了。如果这个人的后脑勺突出,或者这个人的鼻梁尖挺,或者这个人是个驼背,落在地面的投影简直就是绝妙的写意画。

 

时间一下子好似过去了几百年,我看到一波又一波人从屋子不同的门走进来,又从不同的门走了出去,甚至有的人进门时尚且春情焕发,出门时已是两鬓斑白。

 

实际上在我这个位置上收获很大,单是从脑袋上,我就发现了另外一个世界:我发现魏延的头上真的长着反骨;我还发现爱因斯坦的头发中藏着一只调皮的蜘蛛……

 

直到有一天,我从人群中发现一个我非常熟悉的女子走过我的下方,她的头顶别着一只绿色发卡,一边哭泣着叫我的名字。

 

我知道她在急着找我。如果这时候我能发声,就可以告诉她,我在她的头顶上方。

眼看着她就要穿过遥远的一扇半圆形的门,情急之下我终于喊出了声音。

 

我醒了。

 

07

 

别哭了!我不还爱你吗?而且更爱了,简直都快发疯了!你不都看出来了吗?没有你我连一秒钟都活不下去了!你问我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怎么仍然活得好好的!老实说,没有你在我的身边,我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那也叫日子吗?我就跟机器似的,没有灵魂,整天恍恍惚惚。到了晚上,人倒是清醒了,只不过脑子里全是你,想着什么时候能够见你,把你紧紧搂在怀里,一直搂到清晨,搂到黄昏,就这么搂着,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就这么一直搂着,就很满足了。没错,刚才已经获得了满足,已经如愿将你搂在了怀中。你知道我搂着你的时候,心里都想些什么吗?没错,我现在还不能一直搂着你,我们还不能一起过天长日久的日子。不!你不能!你不能跟我一起东奔西走,外面的风风雨雨不应侵袭你,我不能忍受我心爱的女人跟我一起受罪,遭受生活的百般蹂躏。原谅我,亲爱的,相信我,我所做的一切的一切,全都是为了你。时间会证明我对你的爱的。相信我,一定要相信我!你不用再等多久了,再等两年!过去你不已经等了五年了吗?在那五年时间里,你不是并没有失去什么吗?相反我们都变得更加成熟。当然,我知道你过得并不好。没有我在你身边,你得自己照顾自己,还得忍受父母的苦苦催逼,让你赶紧找个人嫁了。可是你并不爱他们,相反他们可能爱你,但却是冲着你的美貌来的,他们爱的只是你的肉体。他们跟我不一样,我爱你的肉体,更爱你的心灵和灵魂。最重要的,是你爱我,你也只爱我。你曾对天发誓,说你今生只爱我一个男人,别的男人,哪怕他是皇室贵胄,哪怕他是你最喜欢的那个明星,你也不会为其动心。你说你就是为我而生的,你曾说过的这些话你不会忘记吧!你说你要将你的第一次好好珍藏着,用来交给未来的丈夫。你说我就是你未来的丈夫。所以我曾三番五次向你索取都遭你拒绝,我没生气,开始跟你一起信守这份承诺。不为别的,就算为了取得你的第一次我也会娶你,为你戴上戒指,一起过幸福的日子。别哭了,好吗?你哭,我会跟着一起伤心的!我的心难受极了!真的,我太爱你了!我真想将你吞掉,吞到肚子里,这样你就融进了我的身体,我也不用再忍受离开你的苦相思。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你父母一直在逼你!你去告诉他们,你已经长大了,你可以有自己的决定权了。告诉他们,你要等我回来娶你。告诉他们,我有多爱你。若是他们一意孤行,硬要将你嫁给其他男人,那无异于将我推向死亡之路。当然,决定权在你手里,他们不能强迫你,他们也强迫不了。你告诉我他们强迫不了你!你告诉我你不愿意嫁给其他人!你告诉我你永远只爱我一个人,要嫁也只会嫁给我!你快说啊!你快说啊!哦——天啦!我刚才白说了!我要是现在就能娶你,我还说什么呢?我现在不是还不能娶你吗?我还要完成学业,取得博士学位;我还要创业,我还要多挣些钱,有了钱我们才能过上安稳的日子!有了钱我们才能过上幸福的日子!有了钱我们才能白头偕老永结同心!我知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只要能跟我在一起,你什么苦日子都不怕!你是多么好的姑娘呀!你不介意,可我介意!好姑娘就应该享受生活,应该在幸福中沐浴一生,而非像药一样被反复煎熬。你不是有个伯父在S市吗?要不你到S市。S市跟M市是那么近,你到S市找份工作,我一有空就过来看你!原来你早就想好了,春节过后就去S市,并非投靠伯父,而是一边打工一边等我!你真是太好了!这辈子能够认识你真是上天眷顾,我不知道我到底什么地方值得你为我如此付出!我感觉就像做梦一样。你是说真的吗?你真是世界上最最完美的女人!

 

坐在我面前的这个女人是我的初恋女友,我们俩已经分开好些年了。此时此刻我感觉没有她就像是没有了空气,我无法呼吸。

 

奇怪的是,当我的一只脚才刚刚跨到门外,望着外面晃眼的日光,有些伤感地对她说出珍重二字之际,我就突然有种想立马逃离此地的急切心理。

 

另外我也意识到我早已另结新欢,并且早就对这个女人没什么感觉了,我对我刚才的想法跟举动感到大惑不解。

 

相比面前的这个女人,我更迫切地想飞到另外那个女人身边。

 

另外那个女人似乎是一个叫娟女的女人。

 

我担心我若不立马离开此地,就再也别想一走了之了。我的心中充满了焦虑,结果就是我逃走时步履踉跄,一不小心跌倒在门外的石阶上。

 

我醒了。

 

08

 

山不是很高,但若要问上面有什么,我确实不知。一条极长极窄的悬空索道桥自山脚直通到山顶,桥面却做成了石阶的形状。

 

没有风,几十个人三五一堆,排列成纵队分散在索道桥底部、中部以及顶部。有人正背靠着一面栏杆,两条胳臂缠搁在钢缆扶手上。

 

父亲就在我的上方,背靠一面栏杆,跟背靠另一面的几个女人唧唧呱呱。父亲的身子仰得很厉害,两条胳膊伸直着铺展在钢缆扶手上,而双手死死抓住已经生锈的钢缆扶手;我四脚朝天悬挂在索道桥的钢缆扶手上面,面部朝向远方,裆部朝向山脚,钢缆扶手勒得我的两腿弯跟腋窝不舒服。下面不远处有两老年妇女,正扇着蒲叶扇气喘吁吁地往上爬,经过我的时候未做停留,直接从我身下钻了过去。

 

我转过头去,望了父亲一眼。

 

我告诉自己,其实父亲已经死去十多年了。我奇怪我居然从来没有去找过他!我奇怪我居然早就没有父亲了!

 

父亲只顾跟那几个女人闲扯,刚才从我身下钻过去的两个老年妇女已经不见了。

 

我听到父亲说:“不要乱晃!是谁在晃?”

 

我意识到索道桥在剧烈地晃动,一直都在剧烈地晃动,只是听到父亲的话以后才想起自己患有恐高症——非常严重的恐高症。

 

我在惊恐之中发现,索道桥底部两名青年男子正拽着右边钢缆扶手猛烈摇晃,索道桥这会儿就像秋千一样荡了起来。

 

我忙翻身下了钢缆扶手,站在一级台阶上,指着下面两名青年男子高声吼:“你们晃什么晃?有种上来单挑!”

 

话音未落,只见眼前一片模糊,跟着我不明白我们怎么地就到了一片空地上。我发现站在我面前的并非那两名青年,而是一个老年一个中年,两人都已头发花白,老年人的唇髭也是花白的。我来回指着他们中的一个骂,骂他们猪狗不如,骂他们枉为男人。老年男人对中年男人说:“这人是想讨打!”

 

我留意到一群女子中相对出众的那位在替我打抱不平。

 

两名男子很不屑地离开了。

 

我发现刚才心里一直很害怕,他们若真动手揍我,吃亏的必定是我自己。我想感谢那位替我打抱不平的女子,结果发现她是那名年轻男子的女朋友。

 

我朝旁边的厕所走去,我有些想尿尿了。厕所在一分钟之前还是不存在的,此时我已经闻到了刺鼻的尿骚味。

 

还没走到门口,我的小学老师就冲到我的前面,在我们拉开拉链撒尿的过程之中,我的老师对我说:“你赶紧去订两桌菜,买两条好烟,我帮你把刚才两父子请出来,你向他们赔礼道歉,钱我先帮你垫着,到时候你把钱直接交给我就行了!要不然你死了以后尸体都找不到,随时都会有人来杀你!”

 

我干脆利落地拉上裤子拉链,掩饰好内心的虚怯,对我的老师说:“你没看到刚才那么多学生就在旁边吗?我们吵架的时候很多学生都在偷拍,当场就传到了网上,现在很多人都知道我跟那两个男人吵过架,我要是真的被人杀了,人们一定知道是他们干的。”我很清楚那些学生并未偷拍,并未将吵架过程发到网上,但我注意到我的老师相信了。

 

中间出现了一段小小的空白。

 

这会儿我正躺在一辆推车上。

 

我知道这里是医院,我的前面是一条极长极安静的走廊,雾蒙蒙的,走廊尽头正对着一道双扇门,门的颜色跟水泥一样,是深灰色的。我正在等着那个前来杀我的人。对方果然没有让我失望。杀手真的出现了。我看到一个男人手持一把亮晃晃的短刀破门而入,只是我没想到他竟然那么快,我还没来得及动一下,他就冲到了我的脚跟前。

 

他抓住我的左脚,企图将刀刃砍进我的脚底板,没想到刀身却平黏上脚底板,死死贴在我的脚底板上,而我的右脚大拇指插进了他的左鼻孔。我想挣脱他,用双脚将他蹬开,然后翻身下床,夺下他的短刀,然后押着他,找到我的小学老师,再让他转告那两名男子:想要杀我,没那么容易!

 

结果他取不下紧贴在我左脚脚底板的短刀,我也动弹不得,我的右脚只能勉强地撑住他歪扭的头,右脚大拇指依然堵在他的左鼻孔中。

 

这时候他突然打了一个很响亮的喷嚏,一下子将我的脚拇指给打了出来,那把短刀也脱离了我的左脚脚底板,重新回到了他手中。

 

我看到他将短刀握成匕首的姿势,正朝我的脚底板猛刺过来。

 

我害怕极了,心想这下必死无疑。

 

我的双腿猛缩回来,瞬间用力蹬了出去,就跟射出去的箭一样。

 

我醒了。

 

09

 

我和妻子娟女冒雨跑上一个小山头,跑得很快,就跟射出去的箭一样。

 

我们跑向那里,因为那里有人出租自行车。

 

我们的轿车停在更远的地方,我们出租自行车,正是为了赶到停车的地方,然后开车赶到另外一个地方。

 

另外这个地方刚才还是清楚明白的,这会儿已经模糊不清了,或者说当我们骑着租来的自行车赶到停车场,根本无需大脑意识,就知道开往何处。

 

山上一片荒芜,山头状似蘑菇,泥土湿润,泥腥味散布四周,太阳有些晃眼。

 

妻子一口气冲到顶。我脚下打滑,老是上不去。

 

我退后一段发起猛冲,还是冲不到顶,每次都滑了下来。

 

我看到妻子正和那位出租自行车的男子手牵着手,完全忽视我的存在。

 

我望着他们,确切地说是望着那名男子,说:“你把我妻子当女朋友了吧!”

 

我没看到上面有自行车的影子。

 

我再次下滑,再次猛冲。那名男子已经骑在我妻子的腰上,妻子正仰躺在斜坡上。那名男子不断地挠我妻子的痒痒。妻子忍不住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

 

我再次从即将到顶的地方滑下来,索性转身往山下走。

 

我对自己说:“原来,他们才是一对。”

 

前方有一道石门,我想都没想就走了进去。门内一片漆黑,只得摸索着前进。很快我就看到前方射进一道微弱的绿光。

 

我醒了。

 

10

 

我醒了。可能真醒了。娟女还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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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九重梦发布于2021-06-01 18:38: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