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卫把电话打到办公室来,说有个老头要见我。不等我问一句,电话就挂断。

  

门卫这么快挂掉电话,意思很明白:见与不见,你自己定吧。

  

经验告诉我,通常情况下,这种冒昧求见的人多半都有些麻烦,最好还是不见。你想想,如果是熟人,抑或是稍微有点身份的人,他会直接打我手机。这个老头,如今连手机都没用上,却点名要见我,能有什么好事!

  

门卫干一行精一行,在这方面经验很足,明知这是道难题,却把皮球踢给我,考验我的智慧。现在,我想撒个谎都不行。刚才接了办公室电话,我总不好意思说自己在外出差。再想给门卫打过去摸摸老头的来历,也觉得有些欠妥。老头说不定就在门卫身边。门卫如果猪脑子,说话不方圆,就把我卖了。往后,我还怎么做人!

  

我只好硬着头皮下楼去迎客。不管对方什么来头,有何事情,我都只能随机应变,走一步看一步。

  

居然是幺叔。隔老远我就认出他来。一个屋场生活了那么多年,他那张麻子脸就是烧成灰,我也认得出来。我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这真不是个好日子!他头上捆条黑手巾,厚厚薄薄的衣服穿了五六件,三四种颜色。许是走路热的,外面几件上衣散开着,看得见体内的热气直往外窜。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袋子脏得辨不出底色,挨着扣带的一边穿了个小孔,小指头那么大,斜挎在他的右肩,看上去很重,把半边身子都压歪了。印象中,幺叔离开仙湾的时间比我还早。看样子,这么多年,他在外面混得并不如意。他这身打扮,和十多年前的幺叔没什么两样,只是人更显得老了一些。他眼力不济,竟没认出我。我走拢去喊声“幺叔”,他才拍拍我凸起的肚腩:“强子,你发福了,要是在别处遇到,我还认不出来。”我领着幺叔往办公楼走。不识趣的门卫冲我讨好地笑。我没给他好脸色。

  

和我同处一室的美女同事小严是个讲究生活质量的人。大热天尽量不开空调,说是不利皮肤保养。再冷的天气,窗户都要留着缝隙,以保空气流通。办公室内两只灯管,平时无能如何只许开一只的,光污染太重了不好。所以,当我领着麻脸幺叔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小严的表情不亚于遭了恐怖袭击,我连介绍的想法都不得不立马取消。幺叔偏偏出洋相,进门“咚”地一声把帆布袋子杵在木沙发上,问我厕所在哪儿,还说在大门口等我半天,一泡屎胀急了。说话的同时,他撩开衣襟,手伸进去像是要解裤带。我想,他可能真的内急了。我扯一卷手纸,赶紧把他送到洗手间门口。

  

返回办公室,我观察小严。她埋头在电脑上办公,并不看我。我知道,她很为难。其实,我比他更难。说起来,幺叔是我生命中的贵人。他再邋遢,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不能撵他走,只能寄希望于他尽快有事说事,客去主安。我在柜子内找出一次性水杯,给幺叔泡好。幺叔再进来的时候,洋相更大了。他嘴内叼颗烟,大口吸着。浓雾通过他的嘴鼻喷出来,弥散在有限的空间内。可以肯定,那是劣质烟。幺叔可能吸得太猛了,忽然呛了一下,咳出一口浓痰。我担心他吐地板上,正准备递片纸巾,他居然没事一样把痰吞回去。这简直要了小严的命。我听到小严喉咙里咕哝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涌上来,慌忙拿手掩了嘴疾步走出办公室。直到幺叔离开,她一直都没回来——她避难去了。

  

小严一走,我感到浑身像卸了石磨一样轻松。幺叔喝着茶,没事一样和我扯谈。幺叔说:“你和世君是老庚,但你的命比他好。你在县城坐机关,当秘书。他在山里敲土块,修地球。你是我们神仙湾走出来的人才。幺叔都跟着有面子。”何以见得?他举例说明:“我说要见你,门卫马上就打电话。换成别人,只怕早就轰出去了。”看来,幺叔在外这些年并没白混,至少嘴巴操出来了,尽择好听的话说。他说的世君,是他大儿子,我的小学同学,从小光屁股玩大的。世君只读到初中二年级就丢书,被幺叔招回家耕田耘地。幺叔的理由很充足,书读得再多,也不能当饭吃。老子把你养到十多岁,该你自食其力了。其实,那会儿,幺叔家并不缺劳力。世君的两个姐姐早就在生产队出集体工。可幺叔是我们神仙湾出名的懒汉。他过早地把担子搁在后人肩上,父子间的矛盾是难免的。我离开老家到县城工作后,再没见着世君。听人说他在外面打工,一直没成家,成了村里的资深光棍。

  

“哎呀,人各有命。”幺叔叹息一声,又把那件事情搬了出来。“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现在到了好处。我这辈子,算是做了件积德的事情。”

  

幺叔既然提到那件事情,干脆就拿出来说说。

  

母亲说过,要不是幺叔出手相救,我就算能活下来,也肯定带了残疾。我刚生下来那阵很不好带。母亲把我放进背篓里,明知把我哄睡了,甚至还听到了细微的鼾声,可刚等她腾出手来想去做点别的事情,我就感应似地大哭大闹。那时候生产队出集体工,一个劳动妇女的产假只有一个月,母亲照顾我的同时还要做所有的家务。所以,我的坏习惯真是为难了母亲,让她做任何事情都感到放心不下。那天,忙里偷闲的母亲趁我入睡后就用几把木椅挡在背篓四周,风急火燎地去河边洗我换下的尿布。从屋内到河边,只需走过两条田埂,再下河堤,顶多就百十米,尿布也不多,母亲去的时间并不算久。可我大约就在她刚到河边的时候醒了,一番胡乱踢蹬,居然从背篓里翻出来落进火坑。当时天冷,火坑内烧着柴火。我幸好是背部着地,让厚厚的棉衣最先接触火面。我的哭喊声惊动了屋场上的幺叔。为了逃避劳动,他长期在家装病。听到我哇哇啼哭,他首先大声叫喊我母亲的名字,见没人应声,情知不妙,便扯腿跑到我家,将我从火坑内搂起来,用冷水浇怕冻着我,只好用手指掐灭我背部棉袄上的火苗,使我躲过了来到人世间后遭遇的第一场致命劫难。他手指上至今还留着溜光的烧痕。所以,尽管村里人对幺叔的看法都不好,把他说成一堆狗屎,但我却记着他的恩德。在我心里,人无完人,幺叔永远都是幺叔!

  

  

还好。关于那段过往,幺叔并没深挖,只是点到为止。

  

我知道这只是一个铺垫。幺叔绝对不会是来叙旧,他一定是有求于我。我急着上午的公干,又担心流离失所的小严,便主动旁敲侧击:“幺叔,你现在在哪儿发财?”

  

幺叔朝门口瞄一眼,很神秘地说:“我现在搞文物。”

  

幺叔的话让我觉得很搞笑。他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民,自己都快成老古董了,懂什么文物?他拿这话哄哄别人还行,我是绝对不信的。我心里对他有点厌恶了。幺叔的坏毛病越来越多,好吃懒做半点没改,现在又学会了撒谎吹牛。人活到这个份上,真是不可救药!

  

幺叔说:“现在,搞钱的门路很多。搞钱不光靠力气,还要动脑筋。”

  

幺叔又说:“老辈人说了,力大养一人,智大养千口。”

  

幺叔还说:“这些年,我走南闯北,外面的变化很大。只有我们神仙湾还是老样子,河上连座桥都修不起。娃儿上学要赤脚过水,夏天涨洪水绕道,冬天下冷水受冻。”幺叔的麻脸上满是忧戚。不知怎的,他对世事的看法越多,我对他的厌恶越重。

  

因为,幺叔出门闯荡这些年,究竟干些什么,我心里是有数的。我住进县城的第二年春节,有一天门铃被人摁响。我通过猫眼认出站在门口的人居然是幺叔。猫眼里的幺叔虽说有些变形,但他那张标志性的麻脸瞒不过我的眼睛。他右肩上挎着帆布袋,手里拎着一卷红纸条。幺叔是怎么寻上门来的?我当时很纳闷。在这座小城,我住的小区藏得很深,连许多亲友都摸不着门号。有的人来过几次也记不住,下次登门还要我到门口迎接。幺叔应该是误冲误撞来的。我不想给他开门。至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也说不清楚。总的说来,在城市生活久了,我已经习惯了安静,看淡了人情,不希望有人随便闯进自己的生活,扰乱日子里现成的秩序。更何况这是春节!幺叔没有坚持,嘴里嘀咕句什么,迟疑着上楼去了。我掰开一丝门缝,听到了上面的门铃声。幺叔原来是送财神的——财神印在纸条上,全是凭想象画上去的模棱两可的人物。楼上的主人接过“财神”,呵呵乐着给了幺叔打发,还人之常情地邀请他进屋坐坐。幺叔没进屋,连声谢谢,然后退下来。这日子,人赶财,财也赶人。幺叔要赶下家,他的时间耽搁不起。我赶紧把门合上。说白了,送财神只是春节给所有乞讨者的一个台阶、一张脸面、一个道具和一张身份证。春节真是宽容的节日、博大的节日、慈祥的节日啊。在这样的节日里,有分享不完的喜悦,连乞讨者都被赋予了光彩的使命——送财神。你得罪谁都可以,但万不可得罪财神。它是一年的指望。财神既然送上门来,你如果不去迎接,它就会跑掉。

  

我家的门铃再次被摁响。幺叔并不糊涂。屋内亮着灯,应该是有人的。他不想漏掉我们一家。我躲进卧室心知躲不过幺叔的执着,只得掏出5元钱,让女儿打发走幺叔。女儿不认识幺叔,她更不明白我为什么会避之如瘟神。这么见面,幺叔没面子我尴尬,对谁都不好。再说,我先前已经把他拒之门外,再见面无法自圆其说。幺叔,多有得罪了!

  

我敢说,在他们那茬人中,幺叔是我们神仙湾最早出去闯荡的人,也是我们神仙湾在外沿门乞讨的第一人。他自以为这么来钱轻松,而且神不知不觉的,没想到生活的舞台真是太小,捉弄起人来不留半点情面。幺叔稍不留心就把自己不便示人的隐私暴露给了我。此刻,他在帆布袋内翻来倒去。我像一个阴谋得逞着,看着对手在眼前拙劣地表演。翻过一阵,他拿出一个黑不溜秋的铜制砚台,上面盘着两条,生满绿锈。

  

“见过这东西吗?”

  

砚台当然是见过的。我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知道它的价值吗?”幺叔喜欢使用设问句。“这是清初的东西,三百多年了。”

  

“嗷,应该很值钱的。”我对砚台没半点兴趣,随便应一声。

  

“有人出过二十万,我没出手。”

  

我心里揶揄道,幺叔,别忽悠我了,端着金饭碗,你还用得着乞讨吗?

  

“等我有了钱,我一定做件体面事情让他们看看。”幺叔还在自顾自地说话。我不知道他说的他们是谁。听口气,他好像是在跟谁赌气。

  

幺叔果然现出原形。他要向我借一百块钱。理由是为了搞文物,他垫进去一部分本钱,还有些钱存了定期,兜内连回家的车费都没剩。

  

说句不中听的话,给幺叔这种人借钱,就是肉包子打狗。我心里不大情愿。再说,他现在找到了我单位,我借给他这一回,就有下一回。这种人惯不得!

  

“你放心,我一定还你。”看出我有犹豫,幺叔马上承诺。

  

我想到了钱钟书先生。老家有人向他借钱。他的办法是,人家借一百,他就减半送人家五十,不要还。弄得人家再不好开口借第二次。这个办法值得效仿。幺叔回老家坐班车只要二十五元,我掏五十元给他。我说:“幺叔,今天真不巧,赶上手头只剩这点钱。你也别说借不借的,我送给你。”

  

幺叔接过钱:“借就是借。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我要还给你。”

  

“真不用还了,幺叔。”我实在是不想再见到他,就说出个很人情的理由:“你是我的贵人。帮这点小忙,应该的。”

  

我还没从幺叔离开的情绪里调整过来,小严就打来电话。好几秒她不说话,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我告诉她:“客人走了,你回吧。”

  

  

在人群中,认出世君比认出幺叔要困难一万倍。我在步行街散步。这是春节过后的一个晴天。迎面一张熟悉的脸孔向我移动,我却不敢叫他。打错招呼的尴尬我碰到过两次——世界面相相近的人该有多少啊——我再不会轻上当了。

  

“强子嘛,眼睛长额头上,不认得老同学了。”没错,他是世君,除了瘦成干柴,其他还是原样。他回家过完春节,又要外出打工。火车票不好买,住进一家小旅馆,上街走走,不期然遇上我。我要请他吃个便饭,遭客气拒绝。身上有包现成的芙蓉烟,别人给的,就手掏给他,算是老同学的见面礼。世君笑着,畏畏缩缩地接过烟,嘟哝着:“我哪敢抽这好的烟?我只抽盖白。”我想问问他是否成家,是否有了孩子,话到嘴边,终归没吐出来。弄不好这是他的痛处,我怕问出尴尬。又觉得总该说点什么,就想到了幺叔。其实,我是知道的,他们父子之间的隔膜太深,幺叔的话题也不太恰当。但我心里装着幺叔的事。一个长年奔波在外的人,身无分文地回家,连路费都是借的,怎么过完这个春节?幺叔还会出门乞讨吗?春日劲道不足,我和世君散漫地站在街边,简单地聊着幺叔。世君抱怨说:“越来越不像话了。在外面跑了这么多年,还是个穷光蛋。这都不要紧,穷了一辈子,也没指望他老来发财。可是,回到家里像个官,横草不拈竖草不拿,只认好吃好喝。我也见过别人的父母,哪个都不像他。”我劝道:“差不多是黄泉路上的人了,日子在算计着活,做后人的多担待一些。怎么说,他都生养了你。”我知道世君心里有苦。他四十多岁了,还打光棍,责任不全在他。幺叔当初要是把一个家长的责任尽好,把旧房子翻修一下,为后人创造点条件,世君或许会找个女人过日子。可是,事情已经这样了,谁也无法改变。“我最看不惯的是他大话连篇。”世君还在数落父亲的种种不是。“他口口声声骂村干部是饭桶,只拿工资,不给老百姓办事,还说要找人合伙投资,在河上修一座桥。一个身无分文的人异想天开,夸夸其谈,不是让人笑话吗?弄得我们都跟着丢人现眼。”说完,世君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嘴巴张得像岩洞,涎水很不争气地从里面流出来。再这么说下去没意思。正好有人打来电话,我找个借口逃离似的和他分手。

  

没过几天,幺叔就来了。他站着敲门的时候,我和小严都感到吃惊。幺叔凭他的花言巧语骗取门卫信任,径直找到办公室来。最招眼的还是帆布袋扣带边的那个小孔,似乎比上次更大了一点,能塞进一个中指头。我想,他一定是来还钱了。我不禁为自己曾经有过的阴暗心理自责——先入为主的观念会造成我对人对事的误判——任何时候都不要门缝内瞧人——这样的教训值得记取。幺叔是守信用的。区区五十元钱,不值得他专门跑这一趟。再说,我已经说过送给他,无论怎样都不能再收回这点钱。事实证明,我完全是自作多情。幺叔压根就不是来还钱,而是又来向我借钱。只是,幺叔这次把借钱换了个说法,说是要和我合伙买下一件价值连城的文物,下家都有了,是港的大老板,正住在广州白云宾馆等货。人家可有钱啦,开口价就是两百万。可是,文物在张家界老板手里,非要两万元才出手。幺叔只有一万元,他要我拿一万,赚了钱平分。“有了钱,我们两人联合起来干一件大事。这件事我早就想好了,只和你合作。”幺叔说话时,做出一个和他年龄颇不相称的滑稽动作。我怀疑他的脑壳是不是有点问题。稍微有点头脑的人都明白,这根本就是件不靠谱的事情。我坦言道:“真是对不起,幺叔,如果是这事,我不会和你合伙。我建议你也不要随便使钱,那多半都是骗局。”幺叔说:“货我都验过了,绝对是真的。人家抢着要,老板只给我三天时间。这是个发财的好机会,可是……”幺叔的话没往下说,言外之意是不想坐失良机。我还想劝诫幺叔,让他死了那份心,可一时想不出得体的话。幺叔见我无动于衷,就改变主意:“这样吧,你怕上当就不入股,只给我借一万元,三天后,我至少还你一万五。”如果真按幺叔说的这样,我就成了见利忘义之人。风险不敢共担,好处又不放过,像什么话!再看看幺叔,一副绝望无助的样子。我心里塞满同情,甚至想,自己如果钱多,就算是眼睁睁地看着他把钱往水里砸,也顺他一回心,只当是交学费,让他买个教训。不就是一万块钱吗?对某些一掷千金的人来说,一万元算个屁!可是,我做不到,首先是我没有富余的钱,再就是我无原则地迁就这么一个猥琐的老人毫无意义。幺叔眼见得不会有什么结果,只好悻悻然离去。这桩生意最终做没做成,我不知道。

  

幺叔走后,我问了小严一个很无聊的问题:“依你看,我这老乡有钱吗?”小严用一句很时髦的话回答我:“地球人都知道。”

  

下班时,我被门卫叫住。门卫交给我五十元钱,说是一个麻脸老人还我的,见面时忘了,才让门卫转交。我心里顿时沉沉的。这回,我把幺叔真的得罪了。他就是讨米叫化,再也不会来找我。他没有手机,我想打电话给他道个歉的机会都没有。我欠下了一笔无法偿还的良心债!

  

  

时间才是最好的疗药。它能让心灵的暗伤在麻木和遗忘里愈合。幺叔这一去就是数年。我差不多都把他忘了。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是这个城市的座机。一开始没听出声来,等幺叔报出家门,我脑海里倏忽间一片空茫,不知该如何应答。电话那端,幺叔的情绪却很好,听得出来,他半点都不记恨我那次对他的不恭。他也学乖了,这次不来办公室见我,只请我去他下榻的旅馆,说是有很重要的事情商量。在去与不去的问题上,我没有半点犹豫,第一次表现得如此果决。一个背负着良心债的灵魂需要拯救,是幺叔给了我这样的机会。我不能放弃,趋之若鹜。

  

多年不见的幺叔更显苍老,原先中间留缝的两颗门牙少去一颗,头发也脱得蛮厉害。帆布袋上的小孔有了大拇指那么大,而且还毛了边。旅馆的茶几上置放一尊观音菩萨,看不出质地。幺叔兴奋地指着,还是习惯用他的设问句:“知道它是什么材质?”我只是装模作样地瞧瞧。幺叔从他的帆布袋内翻出两支蜡烛,插进观音底座两边的小孔。“告诉你,这个观音菩萨是用功能玉材料做成的,稀世珍宝。”我对玉器本来就外行,更何况什么功能玉!我不懂不要紧,幺叔会让我顿开茅塞。他点燃蜡烛,开始给我做现场演示,介绍功能玉的神奇妙用。言称真正的功能玉能产生魔幻般的力量,让燃烧的蜡烛自动熄灭。我不信幺叔的鬼话。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真如那位魔术大师所说的那样,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我把旅馆的门窗和布帘拉严实,不让风吹进来。噗噗燃烧的蜡烛没有半点异常,闪烁的光亮像是在嘲弄着幺叔。我坐在床头,逼视着眼前的烛光,目光不敢有丝毫游移,生怕有什么诡异欺骗我的视觉。幺叔倒是沉得住气,他的表情很淡定,很自信、很满足。我怀疑他是不是真的由乞讨者改行成了古玩玩家。怪异的事情是在蜡烛燃到三分之一处时发生的。只听得“刺啦”一响,如豆的烛光跳闪一下,灭了。没隔几秒钟,另一支也步了后尘。我确定,它们绝对不是风吹灭的,一旁的幺叔也没使任何手脚。怪事啊,是观音菩萨显灵还是功能玉神奇的魔力使然?幺叔有几分得意。“怎么样?好东西吧?”我请教幺叔,期待他给我科学地解释一下。结果,幺叔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最后总结出一句话:“这就是个无价宝贝。”

  

我调动脑海里储存的物理、化学知识分析来分析去,弄得脑壳内晕晕乎乎,后来突然想明白,问题应该出在蜡烛,一定出在蜡烛。追问蜡烛的来历,幺叔说是货老板送的,便于他交易时做演示。我“嗨”一声拍着大腿,这就对了。我从他的帆布袋内取出一支完好蜡烛,从中间折断,果然,下半截没有捻子,填捻子的空隙里倒出几滴不明液体。我闻了闻,没任何异味,指头蘸一点放舌尖上,妈的,就是水!水火不容,屁孩都懂的道理。棉捻子燃到尽头碰上水,蜡烛不熄灭才日怪呢。幺叔很颓丧。他不相信似的,亲自蘸水尝尝,又把下半截蜡烛一点一点掰开,掰完了最终没见捻子,这才彻底死心。于是,他那张麻脸变得更麻更黑,捡起上半截带捻子的蜡烛左看右看,眼里喷射出带刺的光,像是要把什么秘密从蜡烛里挖出来。我发现他捏着蜡烛的手抖索不停,指甲深深抠进去,细白的粉末不断往下掉,地板上落英缤纷。我不敢问幺叔这东西花多少钱买来,下一步准备怎么弄,心里却在暗自后悔,不该当面揭穿谜底,击垮幺叔的信心。我觉得这时候应该把话题往别的方面引,让幺叔从观音菩萨的欺骗里走出来,心里宽慰一些。

  

我说:“幺叔,你现在年纪大了,用不着在外面跑。”

  

“我不出门,哪来的钱?”

  

我心里好笑,幺叔靠出门乞讨,能挣多少钱呢?我说:“你不需要蛮多钱啊。你在家安心养老,用钱由世君他们给。”我的本意是要幺叔安心在家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把家庭打理好,让世君说个女人。可话到嘴边,还是说得弯弯绕绕,言不及义。

  

幺叔一点也不理解我的意思,还在一个劲地牢骚:“世君这辈子完了,他就是打光棍的命。古人说,虎毒不食子。有些话我不好说,幺叔的命不好啊。”

  

家庭不睦,父子成仇,村里人对幺叔的看法一直不好。幺叔活得没有骨气和尊严。这个,我懂的!

  

“不说这些了。”幺叔把头上松开的黑手巾解下来,折叠整齐,一圈圈重新往脑壳上缠。“强子,给你过实话,我想在村里的河上修一座桥,一直差钱凑不拢,上次本来想邀你合作……”

  

幺叔没往下说,我想到了那次不欢而散。

  

这话听起来有些悬乎。修桥可不是点点钱。幺叔垂垂老矣,钱的来路多半是沿门乞讨,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再说,这应该是村里的事,是大家的事,轮不到年迈体弱的幺叔瞎操心。

  

我想摸摸幺叔的底细:“幺叔,这么多年,你一直在外面跑,一定积攒了不少钱吧?”

  

幺叔狡黠地笑笑,没有透露真底。只说:“我快搞不动了,我死之前一定要把桥修起。”

  

我说:“修桥不是一句话的事,现在的物价贵得很。”

  

“我请人算过了,要十万元。”幺叔咬住我不放:“强子,你帮幺叔出一万五,桥修好了,我在桥头上立块碑,把你的名字刻上去,让后人都记住你。我不要名字,我无所谓。”

  

老家那条河真要说起来算不上河,只是一条溪沟,狭窄处不过十来米。我虽然不懂建筑,估计用十万块钱修一座小石拱桥也该差不多。幺叔的想法莫非是真的?

  

无意中,幺叔露富了,他有了八、九万元的积蓄!

  

这是不可能的!一个乞讨者哪来的这笔家底?再说,就算他有几个钱,留着防老或讨好后人哪样不行,怎么会舍得拿出来干公益?除必他脑壳真的有毛病。

  

我不会答应给他帮钱。如果是村里出面找我,我当尽力想办法,帮他们找关系争取一些外援,报效桑梓。实在不行,个人掏腰包尽点心意也是应该的。人情要送在明处,我不会蠢到让幺叔忽悠。

  

我哄幺叔说:“修桥的事让他们干去,你有钱过好自己的日子。再不然,帮帮世君也可以。”

  

幺叔又在我这儿碰了钉子。他嗫嚅道:“强子,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你是知道的,这么多年,村里人谁都看不起你幺叔。在他们嘴里,我的名声并不好。修桥补路是行善积德的事情。我就是要做给他们看看。再说,再多的钱,对世君都没用了,与其让他糟蹋,我还不如做点有用的事情。”

  

这是什么逻辑!

  

幺叔这个老顽固,怎么都说不通,由他去吧!修桥修桥,修你个鬼!等你自己走到奈何桥上去后,看世人怎么笑话你。

  

离开旅馆之前,我看着茶几上无辜的观音菩萨,问幺叔下一步准备怎么办。幺叔很宝贝地把观音菩萨收拾进帆布袋子,说:“我有办法。”我猜得出他的办法是什么。无非又是拿着这破玩意儿去哄骗比他更蠢的人。我本想劝他就此收手,别再去坑害别人,免得惹出是非,让自己陷得更深。想想,最终打住了。幺叔已经走到黑路上,他回不过头来!况且,玩这些套路的人没几个好东西,都是你骗我我骗你,无非就为了哄几个钱。让幺叔折腾去吧!他都黄土埋起脖颈的人了,就算弄出个好歹,谁又能把他怎样?

  

  

今年春节,我带着家小回老家神仙湾过年。小车开到河边,发现有座小石拱桥横在上面。在桥头接我的四叔告诉我,这桥是幺叔独自出资修建的。

  

我的个亲妈!

  

我下了车,从桥的这头走到那头,急于寻找一样东西。结果,两头都未见石碑。我疑惑地问:“幺叔做了这么大的好事,村里帮过他吗?”

  

“这个吝啬鬼,眼里目无组织,请劳力、开工资、买材料、包括监工都是他一个人搞,把村干部当贼一样防着,生怕我们沾他的便宜,抢他的功劳。”四叔当村主任。我明白了。幺叔的所作所为盖过了四叔的风头。他心有芥蒂,村里选择袖手旁观。

  

说话间,几个认识不认识的乡亲陆续围拢来,跟我热情招呼。他们显然听到了我和四叔的对话,有人提出疑问:“幺叔哪来的那么多钱?这些年也不知他在外面究竟干些什么。”

  

“还能干什么?他那么一把老骨头,懒得要死,总不至于肩挑背负凭劳动挣钱。”

  

“是啊。”有人开始接话:“他的钱来得未必正路。幺叔是个胆大包天的人,他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我敢打赌,幺叔的钱除了偷和骗,再没别的来路。天上不会掉馅饼,就算掉馅饼也砸不到他头上。”说话者是个年轻黄毛。

  

“你分析得对。”马上有年轻人跟着起哄:“馅饼掉地上幺叔也捡不到,因为他起不来早床。”哈哈呵呵,后面是一阵嘲笑声。

  

越说越离谱了!我简直听不下去,冲年轻人吼一句:“你们一点也不了解幺叔。他的钱来得干净,我可以替他作证。”

  

四叔见我情绪不好,马上批评年轻人说:“你们这么议论幺叔,还有没有良心?幺叔是我们神仙湾的活雷锋,你们都要向他学习才对。今后谁敢乱说话,我抽他的臭嘴巴!”

  

四叔很有威信。他的话一落音,大家都唧唧歪歪散了。

  

我提议去看看幺叔。可四叔告诉我,幺叔把桥修好后就出了门。再问世君是否回家过年,四叔说:“世君在牢狱里过年。”我听了不禁颤栗一下。原来,世君在外打工期间,不幸沾上毒瘾。为了吃货,他受人控制,走上一条以贩养吸的不归路。就在年前,广东警方已经将世君抓获,逮捕通知寄到村里,四叔最先看到。刑判得很重,十五年。当时,石拱桥刚刚竣工,按说,幺叔应该在家风光地过完年再出门,可能是世君出事的消息对他打击太大,幺叔感觉没面子。要不,就是欠下人家的工程款,又出门搞钱去了。当然,这些全是四叔的猜测。

  

我突然想起,那天在步行街,世君说话时呵欠连天的情景。当时,他的嘴巴张得忒大,恨不得要把世界吞进去。幺叔原来早就知道这事,他在我面前曾几次提及,只差挑明。

  

这个春节,我过得心事重重。返回县城时,我交给四叔一千元钱和一张写好碑文的纸,请他帮我找石匠刻块石碑,立在桥的西头。

  

这件事情不知落实没有,我至今没敢过问。

 


刘少一,笔名少一,土家族大学文化,当过农民、教师、现供职于湖南某县公安局,2012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散见于《当代》、《民族文学》等刊物,有作品被《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作品精选》、《海外文摘》和《作品与争鸣》等选载,中篇小说处女作《凌晨脱逃》获第六届“金盾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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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贵人远行发布于2021-06-01 18:4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