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天辟地,铆工班的师傅们没有了笑脸,一张张沾着灰渣油渍的嘴铁闸般合紧,似乎万分痛苦。但你只要细细瞅去,却会发现,在这些佯装痛苦的表情后面,有一股掩饰不住的喜悦!这喜悦顶得他们眉骨一阵阵耸动,但暂时还不敢表露出来。

 

班长刚刚从车间主任那儿订包工签合同——这一个新车间,五百吨钢材,煨、打、焊、割,十个工匠,两个月包干,一吨钢材净得六块四。六五三千,四五二百,每人每月拿一百六十块。哈,顶得上两个科长的工资,天大的美事!包工单摊在大家面前,白纸黑字大红戳儿,两不反悔,一辈子的事儿,这回来真格的了!好——锤砸铁砧出声,汗珠摔地有响,出多少力,换多少钱,谁不打心眼儿里乐!但先别高兴,铆工班十二个人,明摆着,要开掉两个。开掉谁呢?当然,先捡孬的。第一个,不用说是焊工李月英。才生完孩子两个月,浑身皮肉松弛,整天低眉顺眼,当闺女时的青春朝气已荡然无存,上下工只惦记着一件事,回家给孩子吃奶。焊枪在手里刚攥两分钟,累了,需要休息,管你任务急不急,身子往旁边的工件上一倚,先歇半个点,谁能奈何?累坏了身子你负责!再说,挣你的钱吗?——现在不行了,搞包工包干,对不起,挣我们的钱了,不管不行,干不了,就请远点吧!但李月英毫不在乎,咱是社会主义,不会让她失业喝西北风的。上级有规定,不能坚持正常生产的孩子妈妈放长假,百分之七十开支。一个月少挣十来块钱算什么,雇保姆看孩子,一个月连工钱加情礼,三十多块。细算一下,里外里自己还多赚十来块,合算!李月英还巴望着赶快撵回家呢!

 

但是第二个却困难了,谁呢?当然大家心里都有数,却又不好意思开口,人总还有个面子,所以个个装出这副难看的模样。但第二个人自己心里明白,他倚在墙角里耷拉着脑袋,面孔赤红,紧锁眉头,他是铆工郭大柱。啊!郭大柱!这个立起象座塔,蹲下赛铁砧的汉子,要被大家开掉?别说笑话了!但这不是笑话,他就要被无情地开掉,只差人们把手指到他鼻尖上就是了!

 

从档案的表格里看:郭大柱,三十三岁,五级铆工,政治思想好,常年先进生产者……十全十美,端端正正。但是没用,人们不愿要他,因为他什么也不会干!五级铆工匠什么也不会干?是的,拿起图纸,郭大柱就眼花缭乱,被那些纵横交错的线弄得不知所措,甚至看不出倒正来;抡起大锤,他纵是千斤力气,也打不到点上,明明看得准,一锤砸下去,却偏砸在掌钳的钳柄上,震得人家虎口肿裂,骂他草包。他几乎成了废物,只好给二级工打下手,帮着搬搬抬抬,即使这样,人家还嫌他碍事绊脚。吃大锅饭时,大家还可以嘻嘻哈哈地在一起混,现在包工包干了,好枪好马都往一起抱团儿,谁要他!

 

郭大柱为什么没有技术?唉,怨天怨地生日时辰不对,但怨谁也晚喽!三十三岁,日过午了!

 

他默默地站起来,在四周人那样既怜悯又无可奈何的难堪表情下,困难地走出休息室。班长从后面撵上来,叫:“大柱!……”下面的话有些难说了。郭大柱慢慢回过头来,咬了咬嘴唇:“别说了,我明白……”

 

一等郭大柱离开,铆工班的人马立即欢声笑语地谈开了:“咱们大家都拿出真本事,这次干好了,下次包他一千吨!哈哈!……”但班长小声地说:“够大柱受的。”有人立刻接话说:“哼,可怜他?他也该倒点霉了!”

 

一滴热泪险些涌出郭大柱的眼眶,他踉踉跄跄地朝车间办公室走去。

 

厂部规定,凡是包工以后挤出的剩余劳动力,一律重新安排。于是,车间主任的办公室挤得满满的,一片怨声怨气。郭大柱偷偷地将目光扫去,天哪,这全是些平常泡病号、迟到早退、不正经干活、调皮捣蛋分子。一个“包”字“突”地砍将下来,把他们从那些真正有本事的人群中齐刷刷地砍开,全现出原形了。郭大柱,这个头脑聪明、性格刚强的汉子,竟要同这些五马六混的人为伍了!做梦也想不到呀!他赶紧找个角落蹲下来,脸上呼呼地发烧。四周闹嚷嚷的声音却一个劲地朝他两耳里灌:

 

“他们不要我更好,哥们早就不愿干了!”

 

“咱天天到这儿坐着,照样开工资,更不错,科长也不换!”

 

哈哈哈!几个小青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竟张着嘴乐开了。还有几个人,踏到办公桌上面,凑伙打起扑克来,一片“大王小王”,“二鼻子调主”的呼喊,好象参加庆功会似的。李月英不知什么时候也到了,还把孩子抱来,正敞着怀给孩子喂奶。旁边几个妇女正抓紧时间织毛衣,其中一个正给李月英的孩子相面,叽叽嘎嘎地笑着说:“两耳贴脑,福气不小,将来能当大官呢!”李月英丧鼻丧脸地说:“只要不当倒霉的工人,管干什么都行!”

 

但大多数人的表情是愁眉苦脸,忧心忡忡的。他们同郭大柱一样,感到自已是筛出来的渣滓,甩出来的劣货,正红着脸等候重新发配。但是郭大柱却又发现,在这群人里,也有些平常日子名声显赫的面孔,例如钳工副班长刘钢炮,还是厂里的标兵呢!多少次在全厂职工大会上发言,他都是声若洪钟,慷慨激昂,念出的决心书激动人心,谁听了都得热血沸腾,为钳工工匠们挣得了多少光彩!可现在也被撵出来了。是啊,真刀真枪,凭技术和气力的包工,再好的嘴又有什么用呢?顺着刘钢炮望去,郭大柱更是吃了一惊,全厂有名的“红管家”老阮头也在场!这个勤勤恳恳的老阮头呀,你怎么也给塞进这支丢脸的队伍里呢?不论是风雨阴晴,不论是春夏秋冬,你都会看到老阮头那弯弓一样的身影,在车间,在仓库,在马路上转悠,每一寸木材,每一根铁钉,每一片破布,每一滴机油,他都小心地积攒起来。有一次老阮头为了在冻硬的冰雪层里挖一个螺丝帽,整整用铁镐和手锤扒了一个下午呢!有人说这是得不偿失,但领导说这种精值千金。后来老阮头为此手指长了冻疮,还坚持上班,多感人的事迹!天长日久,日久天长,老阮头捡的那些东西,装了好几个节约箱。每当记者下厂时,领导就把这些节约箱摆出来,挣得多少荣誉!每年年末,老阮头都捧一张“节约标兵”的奖状回家去。那奖状挂了整整一山墙!可就这么个光荣的红管家,也被撵出来了,人心啊……细想一下,人家要他干什么?干活顶不上半拉人使用,就会拣废铜烂铁摆节约展览,顶屁用!小伙子们背后都叫他“捡破烂的”。此时,老阮头正委屈万分地倚在墙根,小声小气地嘟哝着:“这年头,认钱不认人呀!……”

 

“哼!千不怪,万不怪,就怪咱太听官的话了!”刘钢炮忿忿不平地说,“早知有今天,当初宁肯当落后分子!”

 

郭大柱浑身猛地一震,不由得有些心惊。他自己不也这样想过吗?郭大柱沉重地埋下头。

 

厂里早就吵吵要实行合同包干,大家都兴高彩烈,纷纷说这下可好了,多干多挣,不干不挣,那些松松垮垮、蹭蹭滑滑的现象会一扫而光的。你郭大柱却与众不同,预感到一阵阵不安,现在终于兑现了!一个“包”字推下来,人们都瞪起眼,好马强将都往怀里抢,弱兵劣马往外面推,什么感情、友谊、面子,全不讲了!当然,那些不正经工作的人应该剔出去,但你郭大柱属于这一类人吗?不,他压根儿就不是这个队伍里的人!但是——啊,但是什么呢?……

 

隔壁车间支部办公室,头头们正叽叽咕咕地在紧张地讨论什么。看来他们对包工包干以后的形势估计不足。过去下面常常喊缺人力呀,缺物力呀,大会小会总是这样表决心:我们在人工少、任务重的情况下如何如何。可没想到一个“包”字行下去,卤水点豆腐,会出这么多水分,会挤出这么一大堆闲人来。原来想成立一个清扫队,一个技术学习班,现在看来远远容纳不了这么多的闲人。郭大柱头贴着墙,时时听到那边高书记尖刻的声调,好象是什么路线正不正的意思。一听到高书记的声音,他就涌上来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儿,唉,他难道不是象刘钢炮发牢骚说的那样,“太听官的话了”吗?

 

刚进厂时,郭大柱和刘钢炮都是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脑瓜聪明,浑身是劲儿,学什么会什么,师傅们都说他俩将来是了不得的铆工匠。谁知那时厂里三天两头开会,誓师会、批判会、决心会接二连三。郭大柱会写一手漂亮的字和文章,把班里的决心书、批判稿写得一摞一摞。刘钢炮也显出了才华,他会朗诵,会念发言稿,嗓音象半导体收音机似地又亮又响,听起来有力气。大家乐坏了,把他们两个捧得宝贝似的,很快就成了人们公认的秀才,不管上面来多少政治任务,你说写还是讲,我们有秀才顶着呢!但是钳工班提意见,这样两个难得的人才不能放在一个班使用,于是连借加赖,把刘钢炮抢去了。后来领导上发现了,便以上级需要的名义,把他俩全弄到办公室搞革命。高书记郑重地向他们宣布,革命的需要就是一个人的理想。当然,他们毫不犹豫地扔掉了还没在手心里握热的锤枪刀铲,去整天地写,整天地讲了。师傅们也都羡慕地说:“走吧,这里水浅,养不住大鱼!”后来,如果不是每月回班组开一次工资,他们简直就忘了自己是工人。十来年过去了,他们一直打着“以工代干”的名义在办公室里奔忙着。有多少工作要干呀,政工组托他写稿,工代会求他画宣传画,保卫部门找他搞外调,计划生育办公室又叫他去画“一对夫妻一个孩”的宣传橱窗,车间工段请他下去画“决心栏”、“批判栏”、“学习栏”……真是一块饽饽八下抢,郭大柱红遍全厂。刘钢炮更闲不住,加入巡回批判分队,批了这个批那个,堪称应接不暇。当他们望着开工资的单子上写着“铆工”、“钳工”时,自己都觉得可笑了。长工资时,高书记在大会上大声宣布:“象郭大柱、刘钢炮这样的青年应优先升级,他们任劳任怨,党叫干啥就干啥,对革命的贡献最大!”而那些在下面出力干活的伙伴们却远不如他们,一到长工资时,就诚惶诚恐地跑到郭大柱这儿听信,求他在领导面前美言几句。这样,一天锤没打的郭大柱,一步一个台阶,毫不费事地晋升到五级铆工。

 

可是今天,他们这些“以工代干”的人突然成了废物,生活开了个多么可怕的玩笑!当“整顿”和“改革”的风头刚刚吹来时,首先遭难的是这些“以工代干”的人员。国家正式干部都“泥菩萨过河”,谁能保住他们!他们有些气不过,找高书记诉苦:“我们一心一意为革命做贡献,到头来一点正经技术也没学到手,就这么撒手推下去不管,合乎党的政策吗?”然而,高书记更痛苦:“……怪谁呢?怪‘四人帮’吧!”刘钢炮火了:“现在谁都是事后诸葛亮,什么‘四人帮’,说的轻巧,当年你怎么说的?‘紧跟党中央’,不是成天挂在你们嘴上吗?!”然而有什么法子,全车间、全厂、全市、全国,象他们这样“以工代干”的人多如牛毛,难道都能转成国家干部吗?再说,长眼珠的谁都看得见,干部们多得要把办公室胀裂了!精简机构确实是对的。好在高书记对他们毕竟是有感情的,在大会上宣布:这些“以工代干”的同志下去,是为了充实各生产班组的政治力量,一句虚话,给了他们一个光彩的面子下去了。但这些年整顿和改革的步子越来越大,事到如今,真枪实弹地包工,终于无情地把他们弄得一文不值了。

 

一直到中午,头头们还不露面。小伙子们说笑够了,扑克也打厌了,纷纷跳下办公桌,喊着到厂外下饭馆。他们一点愁意也没有,真令人羡慕!桌面上的计划纸被弄得满地都是。老阮头走过去捡起来,又吹又拍地一张张掸灰,并连连嘟哝:“这么白的纸,多可惜!”旁边有人说:“这老头,凤凰落坡了,还瞎积极!”

李月英的孩子从来没经过这么多人的场面,可能受了惊吓,屙了一泡稀屎。她正喊旁边的人拿纸给孩子擦屁股:“要那份软乎的计划纸,软乎的!……”简直就象在这里住家过日子了。

 

虽然是初春季节,郭大柱却觉得燥热起来,他赶紧走出这个乱嚷嚷的办公室。

 

车间门口矗立着一座巨大的牌坊,这灰白色的水刷石建筑高高地向蓝空耸立着。当年,这里有郭大柱的功绩和骄傲呀!当全市各单位的领袖像、语录板此起彼竖的时候,他们厂也不甘示弱,将建食堂的水泥沙子一古脑儿拉来,干部、工人们苦战三天三宿,刘钢炮助战的嗓子都喊哑了,终于竖起了这个威风凛凛的大牌坊。离厂二里地,就能看见这雄伟的建筑。高书记立即给郭大柱一个光荣的政治任务:在上面画“庐山仙人洞”。郭大柱难住了,画个太阳、葵花、黑板报刊头什么的,还将就一气,要画大幅油画,那可是画家的事。什么画家,工农兵就是最好的画家!革命谁也不是天生就会!高书记一下批了一千块,买油彩,买画笔,需用物品,一应俱全!画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革命路程千难万险么!郭大柱一心干好这项工作,完成这一光荣而伟大的任务。他踏破鞋底,跑遍全城,拜师求教,终于学到了一点本领。全厂最大的叉车交付他全天使用。他脚踏在叉板上,手一挥,司机就赶紧随着他的手势开,一会儿升,一会儿降,他在半空里腾跃、挥洒,飞墨走彩,好不气派!全厂的人都纷纷跑来观光,啧啧赞羡之声不断。就在那时,他现在的妻子——全厂最拔尖的俊姑娘爱上了他。郭大柱现在还能清楚地体会当时的心情:他从半空里朝下面黑压压的人群一望,无数双倾慕的眼睛朝他仰望着,他总是在这些眼睛里面寻找最明亮的那一双……他那时多幸运,多幸福啊!更使他激动的是,每当高书记领着全车间的工人,在这牌坊下面排着整齐的队伍,朝油彩闪闪的画面表决心时,他的心情是何等兴奋!这人人虔诚崇拜的画像,是他郭大柱亲手敬画呀!那时,谁不说他郭大柱是出类拔萃的能干小伙子。可现在,自己倒象成了个窝囊废!

 

郭大柱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望望这高高的牌坊。一般各厂矿单位,这种类似的建筑早推倒了,可高书记对这座牌坊有着深厚的感情,始终坚持不拆。现在,倒有了新的用处,成了厂里的产品广告栏了。从美术学校分到厂里来的一个学生(当然画得比郭大柱强多了),在上面画了一个长发大美人,两只鸡蛋大的眼睛朝路人卖弄风骚,而那细柳般的纤臂正朝旁边指着:本厂新产品,美观大方,经久耐用,实行三包……

 

在这神圣得必须排着队伍瞻仰的画面上,换上一个飘飘洒洒的广告大美人。啊!谁敢想象!

 

刘钢炮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看来他是在厂外小馆里喝了,两眼赤红。最近刘钢炮常喝酒,好几次下班的路上,郭大柱看到他歪在路边墙根下呕吐。谁能想到当年英姿勃勃的小伙子,能变成这个熊样!刘钢炮晃到郭大柱跟前,说道:“在这里发什么呆,还想画仙人洞?……哦”他打了一个饱隔,喷出一股难闻的酒气,郭大柱不由得把身子往旁一斜。刘钢炮又咕噜了句什么,听不清楚,他的嗓子沙哑了,象有毛病的半导体出现了杂音。老阮头一颠一颠地跑过来,对刘钢炮喊:“高书记叫你去朗读社论,组织大家学习!”

 

“叫我念……念报……”刘钢炮歪咧着嘴,“哈!包工吗……念一张多少钱?……”

 

刘钢炮第一次不听话了,郭大柱目送着他和老阮头一颠一晃地走远了。心想,难怪啊!反正是这么个熊样了!

 

通往厂大门的路上,走着一群群刚吃过饭的工人,他们脸上喜气洋洋地放着光,正在兴高彩烈地谈论着包工包干的新鲜事,一个个声调放得很响。他们是认识郭大柱的,也许是故意大声说给他听。人们脸上的那种得意神情,使他很不舒服,也许,当年他曾在批判稿上、漫画上、那些步步紧跟的工作上,伤害过他们的感情吧!能怪人家记仇吗?是的,他曾背后听到工人骂他这样的人是混子、舔腚的,当时他是那样气愤;现在则感到悲哀了。如今,任何一次政治运动的受害者,都受到广大人民群众的同情,唯独他这一批受害者,群众却恨他们!

 

他不知不觉走到汽车站,脚步突地收住了,这不是要旷工回家吗?但他又苦笑了,笑话,他还有工可旷吗?汽车开来了,却见李月英急匆匆地从车上下来,大概她回家送孩子了。看到郭大柱,她惊奇地瞪着眼睛:“怎么,下午自由了吗?”

 

“下午学习。”郭大柱无精打彩地说。

 

“哎哟,当官的点没点名?”李月英竟紧张起来,也不等他回答,就朝厂大门跑开了。郭大柱笑了,这个老娘们儿,真怪,工作时间懒懒散散,上下班时间倒抓得挺紧。他也稀里糊涂地跟在李月英后面往回走。进到车间,他习惯地向铆工班休息室走去,刚要推门,却听到高书记的声音:“……你们不能为了一个‘包’字就红了眼,把阶级弟兄推出去不管!”

 

“既然讲究包,我们就得实打实……”班长分辩着。

 

“这样吧,你们得收回去一个。这样可以使上面缓冲一下,一下推出这么多闲人,领导也难办。”原来,车间主任也在场。

 

“本来十个人干的活,非要我们十一个人干,这算什么包!……”班长还在叽叽咕咕地顶。

 

郭大柱气愤地抬腿要走,心里话,你叫我回去,我还不回去呢!我是要饭的吗,看你们的下巴说话?我郭大柱回家捡废纸、扒垃圾,也能养活自己!可是他却听到班长又说道:“领导既然非要让我们收回一个,那就叫……李月英回来吧!”

 

啊——郭大柱差点儿一屁股坐在地上,原来在人们的心目中,他还不及一个懒婆娘!

 

“为什么不要郭大柱?”高书记有点儿火了,“真是怪事,政治思想好的人你们不愿要!”

 

“咱这儿没有写写画画的活儿,大柱能干什么?”四周很多人插嘴了,“李月英再干的少,总还有焊接技术!”

 

“不行,你们一定得留郭大柱!李月英好处理,放长假回家。可郭大柱,你们不要不行!”书记和主任同时严厉地说。

 

郭大柱象挨了一锤似的,一蹦高跑了,胸口里涌上一股酸溜溜的味儿,顶得他一阵阵难受。我这是怎么了?象个没娘的孩子,竟叫领导哀求人家收留!我郭大柱什么时候这么窝囊过!也许由于跑得急,泪珠从郭大柱的眼眶里甩出来。他茫然地跑了一阵,渐渐冷静了。他不知怎么跑到厂部医院来了。那刷着白油的大门人们出出进进,来来往往。对,何不到大夫那儿看看病,开几天诊断书。他此刻浑身热乎乎的,血压准升高。在早,郭大柱体检时,发现自己的血压不稳定,忽高忽低。但他从不借此去泡诊断书休息。而且他对那些无病装病、长期泡病号的人,有一种本能上的反感,从来都是瞧不起他们的,现在却要和他们走一条道了!

 

医院楼道里窜来窜去的人,大都是他们那支丢脸队伍里的成员。他们和大夫们嘻咪嘻咪地打着哈哈:“我们都是废物了,给点营养药补补吧!”

 

李月英也混在人群里看病,她似乎很痛苦地对大夫说:“我肚子不好,突然屙稀了,有痢特灵吗?”说着佯装肚子痛的样子,用手轻轻揉着腹部。郭大柱一阵厌恶,他想起了李月英的孩子上午屙稀,她这是装病给孩子要药,赚国家便宜。看她煞有介事地在那里表演装相,也不脸红,郭大柱真恨不得当场揭穿她的丑剧。但是他却痛苦地摇晃了一下,赶紧转过身去。要知道,在人们的心目中,你堂堂六尺高的汉子,连这样的人也不如呀!

 

郭大柱又从医院里逃了出来。

 

郭大柱一天没吃饭,却早早地躺到床上。妻子最近脱产念业大,住业大宿舍。她倒生活得满有劲头,准备考什么文凭,要回车间当技术员。为了学习好,忙得连星期天都不回家。唉,她要知道这件事会怎么想呢?郭大柱心烦意乱地翻转着身子,弄得床身咯吱咯吱响。九岁的儿子在写作文,小嘴竟琅琅有声地念着:“我长大要象爸爸那样,勤劳地建设祖国……”郭大柱突然觉得有些感情冲动,只有在孩子的眼里,他还有着光荣的身份。是的,他小时候也曾这样高声朗诵过:“长大了,建设我们美好的祖国……”他终于长大了,而且在建设祖国的岗位上干了十三四年。十三四年啊,他出了多少力,做了多少事?他掐算了一阵,却渐渐地感到空虚了。他这十几年都干了什么呢?写了成百上千份批判稿;画了无数幅仙人洞、领袖像、葵花向太阳;描了一处又一处摆形式用的批判栏、学习栏、决心栏和标语口号……扪心自问,这一切对祖国建设和人民生活有什么作用?有什么意义?他猛地坐起来。他十几年,挣了国家六、七千块工资,耗费了那么多资金和费用,实际上却没给国家和人民带来一分钱的好处!不,这样说怕是过分了。他还画过“一对夫妻一个孩”的宣传画;这两年回班组还帮帮抬抬地干了些杂活。但这些不是太微不足道了吗?十几年呀,你所有的贡献只是干了两年的杂活,只是画了几张宣传画,不觉得脸红吗?你对得起孩子作文里的那句话吗?他想到刘钢炮,想到另一些“以工代干”的人,如果冷静地坐下来算算,他们所做的一切究竟对国家和人民有多少好处?大概不感到脸红,也会感到吃惊吧?——不,不,这怪我们吗?一个充满怨气和愤怒的问号从头脑里闪出来,使他感到一丝安慰,并重新躺下去。是的,不怪我们,是怪那个倒霉的年代。如果我是今年才进厂,刚二十岁,三年五载照样能学成一身本事,争个“技术尖子”当当。想到这儿他嘴角浮起了嘲讽的笑容,“你们要认清革命形势,不要执迷不悟……”当初这样的词句无数次地在他写的批判稿中出现过,没想到多少年来,真正执迷不悟的正是他自己呀,是他这个被人家开出来的废物郭大柱!

 

郭大柱从来看不起厂里那些调皮捣蛋、软磨硬泡的家伙,他可从没旷一天工,没泡一天病号,没干一件调皮捣蛋的事,他从不怀疑自己整天忙忙碌碌,是在一心一意干好工作,一心一意为了革命。万没想到,他现在倒和这些人成了“一路货”,成了一条线上的伙伴了,郭大柱苦笑了。咳!这支队伍的人数还真不少哇!他整整一宿,就这样矛盾来矛盾去地折腾着。

 

郭大柱终于没有回班组去,而是坚决要求重新安排工作,管干什么都行,只要他能干。高书记和车间主任专门同他商量了一阵,说是下一步要建一个新厂房,各车间技术力量大部分开到工地上去,厂部决定成立一个工地临时宣传组,刘钢炮当广播员,他当宣传员,只是写一些标语口号布置工地,活是比较轻松的。除此之外,就只能进后勤组干杂活,再没有其他的工作可供选择了,看来,这个临时宣传组也是领导为他和刘钢炮苦心安排的。郭大柱沉吟了一会儿,轻轻地说:“我去后勤组干杂活。”两个头头愣了,怎么,闹情绪啦?现在政策变化太快,领导上也往往被动,这是尽量想办法来解决你的困难啊!郭大柱又平静地补了一句:“让我去干点实际工作吧,苦点累点都不要紧,我不能再执迷不悟了。”

 

郭大柱在后勤组的工作是往工地送开水。他象过去饭馆跑堂的那样,扎着白围裙,拎着一串碗,挑着两只水桶,在坑坑洼注的工地上走来走去。五级工匠下来送水、打杂,谁的脸皮能受得了!他每迈一步,心里都感到那么艰难、吃力。尤其从热热闹闹的工作场地穿越,总觉得有一万只眼睛在盯着他,浑身都不自在。但送过几趟热水后,心情稍稍沉静下来了,他发现,根本没人理会他,大家都在忙着干自己的活儿,推土机隆隆地吼叫着,对着一堆堆乱石土块轮番冲击;大吊车的长臂在频频摆动,一会儿提一根沉重的钢梁,一会儿拽一捆铁筋!焊花从耸立着的支架上飞撒下来,撞击在纵横交错的铁柱钢梁上,又迸出万道流金溢彩。郭大柱也看到自己那个班了,大家都在热火朝天地忙着。班长正把一张张图纸摊在地上,用石子儿压住四角,朝着他的手下人比比划划讲解着。可能是有人提出问题了,只见他们全体又弯下腰身,重去看那图纸。再往上看,就见有几个人手提大锤、焊枪,顺着钢梁缓缓地往上爬去,咚!咚!咚!他们身立半空,舞动双臂,那亮闪闪的锤头,在初春的阳光下划出一道道银色的弧线。

 

“第七号筋板是A向!是A向!……”

 

“钢梁垂直度误差四毫米!……”

 

“再高一点儿!再高一点儿!保持三十度……”

 

人们在相互喊着,应着,指挥着。无数双粗壮而又灵巧的手在不停地工作,在这荒凉的土地上奇迹般地托起一座巨大的钢铁建筑。远远听去,各种机械的磨擦撞击,各种音调的呼喊,此起彼伏。乍听似乎很乱,但你只要听一会儿,却又觉得那么有规律,有乐感,那么悦耳动听!做一个局外人,从旁看去,郭大柱才真真地感到,他们是技术人,说的是技术话,干的是技术活,这种充满技术性的劳动,给他一种娴熟、热烈、欢乐而又优美的感觉。他从心里羡慕他们,或者说是对他们的劳动有一种全新的肃然起敬的感情。过去,他端坐在办公室里的时候,劳动从来没有对他引起过这么大的兴趣和激动。正相反,在烈日当空或寒风呼啸的时候,远远地听到那沉重的劳动号子,常常觉得自己是优越的,幸运的。但是今天,当命运的突然变化,把他降为一个打杂的挑水工时,他的眼睛从下面往上看了,他才感觉到了这支劳动队伍的份量。从平面图纸抽象的线条,到立体结构的车间厂房;从一堆堆平淡无奇的钢材,到精工巧造、闪闪发光的机器设备,这需要智慧,需要力量,需要技术。他的怨恨象水桶上的热气一样渐渐消散了,羞愧立时涌到全身。他被这支队伍无情地开出来,是因为他无能!他羞愧的是不仅没有资格呆在这支队伍里,也没有资格拿五级铆工的工资!

 

郭大柱挑起水桶,悄悄地回到烧水房,倚在墙角里发呆。烧水的是老阮头,他的身影老是佝偻在灰腾腾的烟气中。这老头真行,还是保持“红管家”的本色。不知从哪弄一个破柳筐,满工地捡碎木屑破油纸烧火,倒真成了个捡破烂的了!门口堆着好几吨供烧水热饭用的大块煤,他压根就没动一点儿。

 

“多可惜,就这么扔了!”老阮头把一筐碎木头倒在水房中间,涌起一股呛鼻子的尘烟,郭大柱赶紧屏住呼吸

 

“这是钱哪!”老阮头用羊角锤咯咯吱吱地从木头里往外拔锈钉子。

 

刘钢炮一阵风似地撞进来,立即又退回好几步。他被屋里的烟气顶得直皱眉头,只得在外面叫喊着:“大柱,你傻啦,干这玩艺儿,象个劳改犯!”

 

大柱没吱声。

 

刘钢炮小心地往屋里跨进半步,看清了倚在墙角的郭大柱,便又抬高声音说:“上边定下来了,凡是进工地的,不管干什么,都跟着包工超额的部分提成,咱们也能一样挣钱!走——”他抢过去拽住郭大柱,“咱俩还去搞宣传吧!”

 

“以后呢?”郭大柱纹丝没动。

 

“以后?——管它呢!社会主义还能对不起你?”刘钢炮又压低声音说,“听说‘以工代干’的超过多少年以上,一律可以转为国家干部,有文件呢!”

 

广播喇叭里喊刘钢炮回去。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说:“别死心眼儿!”一溜风地跑走了。过一会儿,广播喇叭里传出刘钢炮的声音:“……铆工班的师傅们猛打猛冲,一天完成过去三天才能完成的任务。为什么他们干劲这样高呢?工人师傅们回答得好:这是合同承包调动了大家建设四化的积极性……”

 

不知怎么,郭大柱发现那熟悉的声调并不悦耳,堂堂五级大工匠光有动嘴皮子的本事,不是很可怜吗?那些顶替进厂的毛丫头,哪个的嗓音不象播音员似的。

 

郭大柱挑着热气腾腾的水桶,在工地上一趟又一趟走着。他觉得刘钢炮刚才广播的那段话在理。紧张而奔忙的工地上没有象过去那样到处去贴“苦干实干加巧干,大干再大干!”之类的口号,也没有三天两头开什么誓师会、决心会、大干会;工人们倒一个个确实象在冲锋陷阵,猛打猛干。就在这刮着冷风的初春,有人干得热汗蒸腾,脱得浑身只剩下小背心。“包”字在他们心里使劲呢!

 

这时,刘钢炮的声音又在广播喇叭里响开了,郭大柱无心去听他说些什么,他只觉得应该加快脚步去挑水。

 

郭大柱把水桶放在一块钢板上,不知怎么也涌上来一点情绪,竟张开嘴喊了声:“喝水呀,热乎的!”这怯生生的喊声似乎与这闹哄哄的工地不合辙,立即就消失了,就象根本没喊过似的。铆工班长和几个人跑过来了,端起碗,咕嘟嘟就往肚里灌,喝完用袖子一抹嘴,这才细瞅了一下郭大柱。大家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了,班长说:“大柱,有空闲常过来吧,学点玩艺儿,我教你!”旁边的师傅们也立即跟着说:“对对、过来吧,现场学东西快,我们都帮你!……”

 

郭大柱盖上水桶盖,突地觉得自己刚才也喝了一大碗开水似的,浑身热乎乎的。这些日子,他的心沉浸在不可名状的痛苦里。他意识到这是一种阵痛,却又感到有股异样的滋味翻腾。他挑起水桶,抬头望着这雷鸣电闪、腾烟喷火的工地,不由得放大喉咙:“喝水呀,热乎的!……”这一次也许使足了力气,那响亮的喊声久久地在工地上回荡。终于同吊车的起动声、汽车的尖叫声、机器的轰鸣声、劳动的号子声,渐渐融在一起,有些和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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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阵痛发布于2021-06-01 18:4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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