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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子

夏收前,大舅突然去世了。后来听说,大舅去世前,一直给邻居家盖房子当帮工,做些搬砖和灰浆的粗活。大舅虽然年近七十岁的人了,身体却很硬朗,干活能顶个小伙子。不然,邻居家也不会请他帮工。大舅去世的那天早晨,工匠们拉开架势准备房子的收尾工作,等了好久也没见灰浆到位,主要是和灰浆的大舅不见影子。他不可能睡过头的!邻居很不满地上大舅家去叫他,却见院门紧闭,敲喊了半天不见动静。邻居犹豫着,还是喊人搬来梯子翻墙进院,强行撬开屋门,发现大舅安静地躺在炕上,全身冰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邻居慌忙打通表哥的手机,情况还没说完,表哥就打断了,情绪激动地说,看看,他死的都不是时候,眼看要割麦了,他死也不选个时间,尽给人添乱!邻居不知怎么接表哥的话茬,捏着电话愣愣地听表哥发牢骚,好像死的人不是表哥的爸爸,而是邻居的爸。表哥前几年不知怎么与乡镇干部搭上了线,能包些修路挖下水道的小工程,虽然挣钱不是太多,比起别的人家,日子过得相当不错。所以,他说话的口气随着收入的增长逐渐上升,与村人邻居的关系也越来越疏远。

 

大舅是睡了一夜,悄没声息走的,可能是突发性急病,受了什么样的痛苦,没人能知道,至少,他死的时候没遭太多罪,也算是他在人世最后的造化了。可表哥不这样认为,在报丧的电话中,他还是抱怨的口气,最后总要问一声,你说他怎么尽给人添乱呢?表哥的意思我大舅不是因为死而死,死不是他生命的终结,而仅仅是他要给人添乱的一种方式。当时,我母亲什么话都没说,表情极其复杂地放下电话,默默地坐在电话旁边发呆,半天没说一个字。

 

要是放在以前,母亲肯定得说点啥的。可是眼下,人都不在了,还说啥呢?说啥也没用了。父亲对母亲默然的态度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他也不安慰母亲,就让她一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发呆吧。

 

父亲悄声出了门,转悠到麦子地边,金灿灿的阳光铺满了麦地,即将成熟的麦子如阳光一样金灿,晃得人眼胀。父亲吸吸鼻子,寂静中,成熟的麦味在四周摇晃。父亲想起以前挨饿的时候,得到大舅的援助,尽管援助的力量是那样微薄,可在那种艰辛的年月,援助也是需要勇气的。一阵热风吹来,麦香味在阳光中像爆米花似的,一缕一缕地饱胀、迸裂,忽然间浓烈起来,随着热浪裹住了父亲。父亲沉没在醉人的麦香味里,却被呛得连连咳嗽。风瞬时而来,又突然跑走,海潮似的麦浪在阳光里渐渐复归平静。父亲望着麦田,突然间泪流满面。或者是四周的安静给了父亲流泪的理由,他不由自主地哽咽起来,对着一大片待收的麦子。

 

待慢慢平静下来,父亲抹干脸上的泪水,一路咳着回到家,把早已磨好的镰刀挂到屋后檐墙上,才进到屋里,见母亲坐在那里的姿势没变,依然发着呆,眼也不知落在什么地方。父亲又咳了几下,这次有点干,似假咳一般。父亲咽了口唾沫,说,我去看了,麦子看着是黄了,可下镰收割还得三五天。母亲像失了魂又慢慢还回魂似的,抬头斜了父亲一眼,跟没正眼看一样,又把目光投向别处。父亲试探着又说,要不,去他舅家先看看?见母亲没反对,也没有赞同,父亲转过身向门口边走边自言自语道,人都走了,还计较个啥呀!这回,母亲的身子往桌子边靠了靠,突然开口了,她先是轻轻叹了口气,才小声说道,我没和他计较,只是——他走得这么突然,总好像啥事没个了断呢?你说,能是啥事?

 

快要走出门的父亲站住,双眼一热,忽地一下又模糊起来,转回身,声调都变了,道,还能是啥事?他大舅连今年的新麦都没吃上么!

 

吃不上今年的新麦,这算个啥事?母亲这样说着,鼻子还是酸了,眼泪呼啦啦涌出来,再没能止住,她终于打开了心中的那道闸门,放声痛哭道,我就没想与他计较么,谁让他这些年不与我来往了?我又没说过什么,还是他不认得咱家的门?

 

母亲与大舅的矛盾来自于外婆去世那年。外婆一直跟着三舅过,按分家前的协议,大舅与二舅承担外婆的生活费用,外婆去世了,三兄弟得平摊丧葬的一切费用。这个没什么争议。大舅也没说过二话,该拿多少钱,他一分不差。问题出在他拿来的麦子上,是当年受雨水浸泡过的芽麦。那年夏收时雨水多,好多人家的麦子都被雨水浸泡过。其实,芽麦晒干了看不出来有问题,磨成粉后跟正常的小麦粉也没啥区别,只是一吃就露馅了。外婆葬礼那天,亲戚孝子来了一大堆。外婆活到了九十多岁,算是喜丧,所以大家也都没表现出多么悲哀,一副其乐队融融的样子。到吃饭时,锅里的面条突然煮成了糊糊,这怎么吃?请来的厨子有经验,抓过一把面粉尝了尝,又呸呸吐掉,一脸不屑地说,这是芽麦!他拍拍手上沾染的面粉,表情倒比刚才轻松了许多,表明锅里的糊糊跟他的厨艺没有丝毫关系。芽麦与正常小麦的不同,就是做成面条煮熟时会碎。大家望着一锅用筷子捞不起来的面糊糊全傻眼了,总不能拿一锅糊糊去应付这一大堆人吧。不约而同地,大家把目光聚在三舅和三妗子身上,丧事是他们主办的,这吃喝的事自然也由他们打理,拿芽麦粉来待客,这不成搅局了嘛!三舅和三妗子也弄不明白好端端的面粉怎么成了芽麦粉,他们一时说不清楚,尤其是三妗子,外婆的去世没使她流多少泪,这会儿却急出两泡满满的眼泪。

 

顿时,屋子院里没人说话,居然都能听到一片呼吸声。大家把目光从三舅夫妇那里又挪移到大舅身上,他是老大,应该出面就这事说点什么或做些什么。大舅很镇定,见大家都看着他,竟然说,这个嘛,面糊糊也不是不能吃,要放在过去,这可是好东西啊……

 

才说这么一句,就被人打断了,打断大舅的不是别人,是他的小儿媳。大舅的小儿媳尖着嗓子很失控地喊了一声:那不就是你拿来的芽麦面么。就像冒烟的油锅里猛然溅进一滴水珠,凝滞的气氛一下被打破,大家望着小儿媳,脸上全是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过后我们想,大舅的小儿媳可能一时没忍住才冒失地喊了那么一嗓子,喊过就后悔了,在大家的目光中她满脸通红地跑走了。可是,小儿媳的揭发却使大家把矛头对准了大舅,纷纷指责他。如果当时大舅强辩一下,抵死不承认,或者软下语气认个错,这事也就过去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充其量也就是让大家不愉快一顿饭而已。但大舅偏不,他居然毫不隐瞒地承认了,并且还有点理直气壮。他说芽麦怎么啦,芽麦也是麦!国家又没下文件规定芽麦不是麦。大舅很早的时候曾当过生产队的保管,懂得国家文件规定过的才算数。可这不是跟谁算什么账,这是外婆的丧事,来的可都是自家亲戚,糊弄了大家也就罢了,怎么还能心安理得,理直气壮呢。搁谁也受不了。

 

母亲也没想到自己的大哥在这种时候居然做出这种事来,成心要把本来的喜丧变成悲剧似的。母亲心里一阵寒凉,忍不住大声痛哭起来。哭声是能感染人的,当即,在场的女孝子们个个眼圈发红,有几人跟着母亲一起嘤嘤哭出了声。母亲排行第二,她的哭声就像号令,虽然她没对谁说一个字,但她的侄子们从她的悲恸声中已听出了意图,一拥而上,将大舅轰出了三舅家的院门。

 

大舅万万没想到会弄成这样,他被轰出门后估计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站在门外看着他的几个侄子。但这只是片刻的愣怔,突然间,大舅清醒过来,像疯了一般往院里冲。他的侄子们反应比他快多了,没等他冲进门就把他死死拦住。大舅扒住三舅家的门框,嚎叫着,别拦我,拦我干啥,让我进去,我又没杀人放火……

 

大舅双手青筋暴露,身子几乎被他的侄们子抱离地面,但他一点都不妥协,死死抓住被摇晃得有些松动的门框。院里院外站了好多人,却没人出面替大舅说点什么。能替他说什么呢,他搅了自己母亲的葬礼。大舅那时也顾不得外人笑话,一边抓着门框,一边声嘶力竭呼这个唤那个,企图唤来人替他解围。大舅还断断续续地解释着他拿芽麦的原因,他不是成心要坏事,他只是掺了一点点芽麦,那么多的芽麦,怎么办呢,想着掺和着吃吧,谁知道会弄成一锅糊糊呢。他要知道会弄成这样,把那些芽麦扔到沟里也不往里掺呀。大舅就这么诉说着,涕泪横流。但没人听他的解释。这时,大舅看到自己的大儿子站在门外冷眼看着这一幕,情急之下,大舅挣脱侄子们,冲到自己大儿子跟前扑嗵一声跪了下去。当时,大舅只想在自己老娘的葬礼上不被轰走,却没想到跪在自己儿子面前也一样被人嘲笑,可是,能参加老娘葬礼成了大舅当时唯一的目的。众目睽睽之下,大舅的大儿子窘迫至极,他没想到自己的父亲会来这一招。大舅可怜巴巴仰望着的模样令他十分恼火,拿芽麦来办奶奶的丧事已经很让人不屑,他居然还当众跪在自己面前,这颜面往哪儿搁?大表哥不想参与到父亲的这件丢人事里,也不愿把自己置于那么多的目光之下,干脆一拔腿跑走了,把自己的父亲丢在那里孤伶伶地跪着,像犯了祸国殃民的千古罪人似的。

 

大舅两眼含泪看着自己的大儿子跑开,他没再喊叫,或者他已经反应过来这一跪破灭了自己的最后一线希望。他一屁股跌坐在地,浑浊的目光落在三舅家的院门口,门被轰他出来的侄子们关上了。其实,门只是虚掩着,宽大的门缝让院里来回走动的人影变得扑朔迷离,大舅第一次觉出一扇门能把人与人的距离拉得那样遥远,遥远到他竟然无法跨越的地步。大舅在外面呆坐了很长时间,风刮起大片尘土将他兜头罩住,他也没动一动,粘着尘土的泪痕十分鲜明地挂在大舅干枯、褶皱纵横的脸上,他眼神呆滞,枯白稀少的头发似冬天的乱草一般,大舅这种悲怆的形象让从门缝里看到的母亲心生悲哀。但母亲到底还是没有跨出院门,把她的大哥搀进三舅家里去。

 

没有人注意大舅是什么离开的。或者没有人能顾得上去关注他。最后,大舅没能参加埋葬外婆。他没法去。但有人看到,外婆出殡那天,大舅躲在一个山坡上大哭了一场,哭得无比酣畅,无比悲凉。仅仅是因为一些芽麦,大舅被众叛亲离,这个结局大舅自己没想到,任是谁也想不到的。

 

从此,大舅沉默寡言,不与庄子的任何人搭话,与小儿子也分家单过,关起院门自己过活。和小儿子分家后没过几年,大妗子病逝,大舅只身一人不知是怎么过日子的,没人知道,也没人问,就算亲戚间谈话一般也不谈及大舅,连后来的婚丧嫁娶,也把他忽略不计。大舅似乎就这样被他的兄弟姊妹们给遗忘了。

 

眼下,大舅突然走了,就不能不管不顾了。

 

这么多年,母亲其实早就想通了,不就是一点芽麦嘛,至于把一个血肉相连的人生生从心中剔除出去?但母亲又抹不下脸主动跟大舅示好,毕竟是大舅做的不对,就是要示好也该他主动才对。是大舅刻意要让大家把他忘了,他真的就被人遗忘了。

 

母亲抹干脸上的泪,给表哥打通电话,开始张罗大舅的丧事。又叫父亲联系收割机,说今年的麦子交给收割机了。这么多年,母亲一直坚持自己收割麦子,嫌收割机拾掇得不完全,浪费太厉害,再就是麦衣不干净,磨的面吃起来不香。其实,这些都是借口,母亲的记忆总是停留在过去闹饥荒的年月,那种缺粮挨饿的痛苦日子把她过怕了,自己种的麦子自己收割,是为了享受那个收获的过程,虽然劳累点,但实实在在的把麦子攥在手里的感觉是踏实的。在母亲看来,家里有储备的粮食,这日子过起来就安心了。

 

可大舅不是这样,即便不愁吃穿,不用再为粮食四处奔波了,他心里还是不敢踏实下来,万一再闹饥荒呢?谁敢保证今后不会再有饥荒?大舅每每跟人谈起粮食时总要这么问人家。大舅是被饥饿吓出了恐惧症,那种差点吃人的年代使他心有余悸,每每提及没粮食吃的那种日子,他像中风病人似的越激动越说不出话,脸憋得乌青。后来日子好过了,别人攒钱,大舅攒粮,而且乐此不疲。谁要是敢动了大舅攒的麦子,他敢要了你的命。他甚至积攒着三四年以前的麦子,每年新麦打下后,大舅一粒不落地收进粮仓,依年度编序囤放,一点都不含糊,这是他当过生产队多年保管的延续。按大舅的说法,国家没有规定过麦子的存放期是多久,他想放多久都成。可是,陈年的麦子因为储存时间太长不是受潮,就是变质,为了不造成浪费,自从粮食充足后,大舅一家从来就没吃过当年的新麦,他不让动。他家蒸的馒头没有麦子的清香味,煮的面条吃着软沓沓的一点都不筋道。这也是大表哥不愿与大舅一起过日子的直接原因。大表哥干净利落,一结婚就跟大舅分了家,过起自己的小日子。小表哥是没办法,总得有人做出牺牲,与老人一起过日子呀。小表哥又改变不了大舅的生活习性,为了少吃或者不吃变质的陈麦,宁愿扔下媳妇常年在外打工不回家或少回家。小表哥的离家根本触动不了大舅,他照样守着他的那些陈麦,沿袭自己的习惯把日子过下去。这就苦了小表嫂,她又不能跟小表哥一样出门去打工,得守着这个家,整天在锅灶上摆弄那些陈麦她又受不了,便隔三岔五地回娘家吃些新鲜的面食,但毕竟是出嫁的人了,老混在娘家也不是个事,小表嫂很为难。有时想到公公堆满粮仓的陈麦,她连放把火烧掉的心都有了,跟公公一起过日子,她简直是度日如年。

 

小表嫂那年在外婆的葬礼上,把大舅揭露出来纯属一时冲动,她就是看不惯大舅,在家吃陈麦也就罢了,怎么你自己亲娘的葬礼上也拿芽麦糊弄人?她也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那种地步。后来,大舅和大妗要分家单独过,小表嫂心里愧疚,也没跟大舅他们要求什么。还能要求什么呢,如果大舅有身份的话,他就是身败名裂了。

 

大妗子去世后,就剩大舅一人孤独地生活着,他守着存储了四五年的陈麦,日子过得平静而安详。大舅没什么念想,他的日子简单到只剩下粮食——只要仓里囤满粮食,他的心里就是满足的,咋样的日子都能过下去。只要没人动大舅家粮仓的念头,他对谁脸上都挂着笑容。大舅并不是一个刁钻刻薄的人,他只是把粮食看得过重,这可能是经历自然灾害那个特殊年代留下的后遗症吧。那年外婆去世,对大舅而言属于计划外动用存粮,他也没有要制造一场闹剧的想法,只是很自然地延续了他惯常的作派,才导致了那场憾事。确实,芽麦对大舅而言与普通小麦没啥区别,再说了,这芽麦还是新麦呢!只能说在那场特殊的事件上没有人能理解大舅罢了。埋葬外婆后过了阵子,父亲背着母亲偷偷去宽慰过大舅,说你在过去那个年月救过大家的性命,大家心里都记着呢。上次的事不过是大家一时之气,慢慢地就会忘记的。让大舅有时间多走动走动,别整天不出门,又不是犯下什么罪。父亲大概是几个月来第一个跟大舅搭话的亲戚吧,大舅拉着父亲的手失声痛哭。父亲继续安慰他说,他外婆在地下有知,不会怪罪你的。大舅泣不成声,这才断断续续地说,没人还记得过去那一茬苦日子啦,就算记得又怎样呢?只怪我掺了芽麦,搅了我娘的丧事,我娘在地下也要生气的,我这个做儿子的怎能在她的葬礼上做这样的事?我被驱除出门,没能参加娘的出殡,背了个不孝的恶名……大舅越说越伤心,眼泪怎么也止不住,最后几近嚎啕,整个人都瘫软在父亲身上。

 

父亲知道,再怎么安慰也弥补不了大舅未能参加外婆葬礼的遗憾,这是大舅心里的痛,一碰就痛不欲生。当时为了挽回那个局面,大舅给他大儿子都下了跪,他无计可施到直接给自己断了后路,可见他想扭转局面的急迫心情。父亲也在心里暗暗责备大表哥,自己的父亲跪在面前,他居然一走了之,这不是推波助澜,把自己的父亲逼上绝路嘛!但说到底,当时又有几个人是清清醒醒的呢,什么事不能等外婆的葬礼结束了再说呢?!

 

大舅爱麦如命是有根由的,一个人,一种习性的延续不可能无缘无故。父亲老对我们兄妹说,没有你大舅,我们这些与大舅有血缘关系的人,不知道能不能活到现在。这话当然有点夸张,但闹饥荒最严重那年,大舅是生产队仓库的保管员,他每天去粮库这翻翻那弄弄,名义上怕麦子发霉变质,其实是往鞋子里灌些麦粒,带回来救济家人的。那时候,大舅很渴望能有一双高腰球鞋,部队发的那种,队长就有一双,牛逼得不得了。大舅不是为了牛逼,他主要想着高腰球鞋能多装些麦子,也不被发现。可大舅只有布鞋。布鞋的容量很小,每次往鞋子里灌的麦粒不敢太多。大舅穿着装有麦粒的老布鞋,得像正常人一样走路,麦粒硌脚不说,还得担心被人看出端倪,掂着脚走回家够难为他的。就这样,大舅掂着脚用鞋子运送麦子,走过了一个又一个饥荒的日子。回家倒出两只鞋子里的麦子,也就一小把麦粒,还沾有浓浓的脚臭味,可就是每天的这一小把没有麦子香味的麦粒,外婆关上门偷偷地用捣辣椒的石窝捣碎,拌上野菜或者树叶煮成菜糊糊,才使家人渡过了饥荒。当然,我们家也沾了大舅的光,外婆背过妗子每次藏下几颗麦粒,积攒够两三把,外婆乘妗子上工时,偷偷在石窝里捣碎,然后,不是外婆迈着小脚走七八里地送到我家,就是母亲过去取回来,晚上给我们煮一小锅拌随着脚臭味的面菜糊糊,我们兄妹几个从来没嫌弃过带有脚臭味的面菜糊糊,还抢着喝呢。尽管外婆小心,后来大妗子还是知道了这事,她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跟外婆吵,大舅偷偷摸摸弄回来麦粒,大张旗鼓跟外婆吵不是将大舅的行径告知天下么!大妗子时不时地找碴跟外婆闹别扭,后来我母亲再去外婆家,大妗子的眼神盯得很紧,防贼似的,弄得我母亲心里惴惴的,手脚都不知怎么放。手心手背都是肉,大舅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们兄妹饿死,为化解外婆与大妗子之间的矛盾,他专门去河里挑了块大石头,亲自给我家凿了一个石窝,名义上是给我家捣辣椒,其实是为了捣麦粒——那些麦粒,当然还是大舅偷弄回家,再由外婆偷送到我们家的。说句实话,大舅凿石窝的手艺不是太好,他给我家凿的石窝很粗糙,但足以捣碎那些沾有脚臭味的麦粒。

 

也正因为那个可怕的岁月大舅无私的援助,父亲母亲对大舅充满了感激。如果不是大舅在外婆的丧事上拿芽麦那茬,父母与大舅一直相处得很亲近。就是发生了那事,父亲对大舅还是充满了同情,他不止一次试图劝服母亲不要耿耿于怀,说他大舅这人,是被那个年月的饥饿给吓怕了,把麦子看得太重,那事真不是他有意的……

 

往往是,父亲替大舅辩解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母亲强硬打断。母亲说,现在谁家也不缺麦子,犯得着在老娘的丧事上拿芽麦吗?再看重麦子,也得看是啥事情。我看这事他就是有意的。

 

也不是母亲非要拿这事来说事,从外婆的丧事之后,大舅断绝了和所有亲戚的往来,决绝得让人不得不以为他这是生亲戚们的气,好像他受了多大的冤枉,说是亲戚不愿理他,其实是大舅自己断了袍割了义的。这让母亲心里怎么也解不开这个疙瘩。

 

大舅突然间一走,母亲再撑不下去了,如果当年心里还有一份恨意的话,这些年过去,该冰释的其实早已冰释,只不过她是不愿主动去消除她和大舅之间的那份距离,她一直在等待大舅来拉近。现在大舅走了,她还等什么呢?

 

母亲在电话里,对大表哥说,别怪你爹了,他把麦子看得比命都重,要是能选择,他肯定是要新麦下来才走的……咳,就是新麦下来,他啥时候吃过新鲜的!他这辈子活的是啥人呀?母亲说着,心里一阵一阵泛酸,眼泪拦也拦不住,冲出眼眶,流得满脸都是。母亲想到自己和大舅隔阂了这么多年,仅仅为了那点芽麦,值得吗?她对着电话哭泣道,人都走了,还有什么可计较的?这回你们得听我的,把你爹的丧事办得体面点,让他在那边别再一路寒酸了……

 

表哥还能说什么,收起刚得知大舅去世时的那种情绪,有鼻子有眼地张罗起大舅的丧事。可是,给大舅选墓地时,出了岔子。地分到各户后,原来埋葬人的坟地周边的土地分给了李玉虎,再要埋人,得给李玉虎商量,给他家兑换土地,还是出钱买地埋人,视协商的情况而定。眼下正是麦黄待收的时候,埋一个人不光是挖个墓坑那么简单,孝子贤孙,加上响器班子,得上百人在坟墓周围折腾,大半亩金黄的麦子还不得给糟践了。表哥给李玉虎商量,看能不能先把墓地那块的麦子先收割了,人工费或者收割机的钱加在买墓地的里里,由他一次付清。李玉虎不干,说那块地的麦子还不太黄,割早了麦粒不饱满,影响产量,非要表哥先赔了小麦的产量才能动工。坟地那里的麦子的确不是太黄,割早了是有些可惜,表哥答应了李玉虎的赔产要求,但他说既然掏钱了,就要把那片麦子割走。谁知李玉虎又不干,说交了钱也不能把麦子收走,得让麦子继续长到成熟。依李玉虎的意思,就是即将成熟的麦子哪怕让一群人踩在脚下,也不能归谁!这怎么行!表哥是大舅的儿子,尽管他这几年混得跟土地有点远了,但他骨子里还是秉承了大舅对麦子的敬畏,他不能糟践那些麦子,尤其是为埋葬爱麦如命的大舅,这让他的灵魂如何能安宁?万万不能!表哥和李玉虎谈不拢,双方僵持起来,一时半会定不下来。麦收时节,气温越来越高,大舅的遗体不能存放太久。母亲这边急了,以为表哥不专心操办他父亲的丧事,耍什么花招,嚷嚷着要找表哥算账。还是父亲冷静,劝住母亲,亲自去打问。得知是这种情况,父亲在没有征求母亲意见的情况下,当即立断,叫表哥放弃与李玉虎纠缠下去,就在自家地里选一块地做坟地。表哥面有难色,说这事还得村上批准才行,不能随便在耕地里乱建坟墓的。父亲不悦,翻了表哥一眼,摆起长辈的架子说,那让你爹在这么热的天气下放着?别以为我眼瞎耳聋,你和乡镇那些人混了这么久,还搞不定这点小事。

 

表哥出面,没费什么周折,很快得到了村上的同意。在给大舅选坟地时,母亲拒绝请风水先生,非要她自己来选。父亲对表哥说,听你姑的,她最知道你爹的脾气。除过麦子,大舅能有什么脾气?母亲在表哥家的地里,选了一块长势极好的麦子地,给表哥说,就是这里了,只要是在麦子里,你爹肯定喜欢!

 

表哥要叫收割机来割掉选中的这片麦子,母亲提议,还是自己动手割吧,给你爹割个安息的地方,别要那么大动静。父亲很赞同,回去拿来早已磨好的镰刀,轻车熟路,没费多少时间就割掉了一片麦子,给大舅在麦子地中间腾出了永久的长眠之地。

 

大舅下葬那天,酷夏的热风一大早就刮了起来,且一阵紧似一阵,将巨大的麦田吹出金黄色的波浪。一行身着白孝的人们似点点白帆,簇拥着大舅的黑色棺材,在金色的麦浪里缓缓行进,孝子们的哭声被风裹挟着在麦浪里翻滚,一会儿在送葬队伍的前面,一会儿在队伍的后面,始终围绕着大舅的灵柩,一直伴随到他的归宿地。

 

棺材下到墓穴里,要掩埋时,孝子们在表哥的引领下,哭声来了个大转折,比刚才提高了一倍,达到了顶峰。父亲是大舅丧事的主事人,始终站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一切得听他的安排。几个拿着铁锹的小伙围在墓坑四周,眼望着父亲,等待他的指令。是时候了,父亲抹把泪,举起了右手。只要父亲的右手挥下,大舅就永远被泥土隔离在地下。父亲的手颤抖着,似乎经受不住夏风。他看了看周围,大家都看着他呢。父亲却突然间收回手,转身走出人群,到麦田里揪了一把金灿灿的麦穗,回来轻轻放到大舅的棺盖上。然后,父亲重新举起右手,大喊一声,他大舅,你爱麦子,就让这把麦子陪你去吧!父亲的右手果断地挥了下去。小伙子们挥舞起铁锹,往墓坑里扬泥土。

 

这时候,母亲似受到父亲的启发,她也去揪了把麦穗,凑到一堆燃烧的麻纸上烘烤掉了麦芒、麦衣,火很快烤到了麦粒,瞬时,麦子的香味混合着火纸、香烛的味道,在墓地弥漫开,悄悄地钻进每个人的鼻孔。先是母亲愣怔了一下,接着是表哥、父亲,还有大舅至亲的孝子,他们停住哭泣,表情诧异地相互看了一眼。母亲哽咽道,你们闻到了吧?这烤熟的麦粒中,有股脚臭味!

 

父亲老泪纵横,从母亲手中接过烤熟的麦穗,两只布满青筋的大手,揉搓出焦黄的麦粒,缓缓洒向墓坑。父亲把这种带有脚臭的味道也洒进了大舅的墓坑里。

 

                                 中国作家》2011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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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麦子发布于2021-06-01 18:52: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