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梦,一定会实现;妖的梦,一定会破灭。这是历史的必然。

                                   

 ——作者

 

 

大提琴的深厚的如泣如诉的声音在空中飘荡。这声音一时悠扬婉转,一时低回呜咽,如秋风飒飒地吹着落叶,如冬云黯淡地凝聚在天空。渐渐地,愈来愈轻,愈来愈细,好像要失去,再也找不回来了。忽然间,琴声又激昂起来,充满了渴望,流露了内心的希冀与追求。

 

“这是慕容乐珺。”音乐爱好者可以分辨出拉琴的人,因为慕容的琴声,总像向你心窝扑来似的。

 

慕容乐珺是一个艺术学校的大提琴教师。她终生与大提琴为伴。多少年来,她只要一拿起琴弓,自己似乎就化作了大提琴的一部分,和琴一起在发着声音,抒发着乐曲的各种感情。今天她随意拉着琴,一首没有完又换一首,总是觉得心不安。后来索性把琴放开,走到阳台上向远处眺望。

 

这是一九七五年九月的一天,正是日落时分。夕阳的光辉把远处的红楼绿树镀上了一层金色,这光辉也照着乐珺夹杂在黑发中的白发,使那根根白发显得格外分明。她虽已年过半百,容颜还很清秀。她向街的尽头看去,一有年轻女孩子出现,就留神看是不是向自己这幢楼走来,但终究都不是。

 

乐珺要等的人,是她的一个好友的女儿。这好友和她也有一点亲戚关系,但这种关系从来不能说明任何问题;他们还几乎发展成为人与人之间最亲密的关系,但那并没有成为事实。他们只是好友,也永远是好友。现在一方已经永辞人世,这种友谊也并没有中断,而是延续到他的女儿身上了。

 

“她,”乐珺想,“是怎样的呢?”

 

在那抗日烽火熊熊燃起的年代,他和许多有志青年一起奔赴延安去寻求理想和未来。那时是燕京大学音乐系学生的她,则随着父母到了内地,以后得到一种助学金,到了国外,新中国成立后才回来。不久父母相继去世。她在社会主义祖国的怀抱里,全心地投入祖国的音乐教育事业

 

在社会主义祖国的怀抱里!那五十年代的日子,是多么晴朗,多么丰富呵。乐珺觉得自己虽然平凡渺小,可就像大海中的小水滴一样,幸福地分享着海的伟大与光荣。

 

天色渐渐黑下来了,她回到室内,继续沉思着。

 

解放后头几年,他在国外工作。六十年代初调回北京文化交流工作。她听他做过几次报告,每次都深深地为党的政策所吸引,为他对党的忠诚所感动。她也见到过他的妻子,那是一位好同志,好妻子。她曾想:“也一定是一位好母亲。”


至于他们的女儿,乐珺在她小时虽也见过几次,印象都不很深。只有一次,她使乐珺终生难忘。那是六十年代中期斗争最激烈的年月。巨大的风暴考验和锻炼着每一个人,也把人世间最卑鄙最污浊的丑怪之物都翻了上来。有些人挖空心思批判文艺方面的“黑线专政”,像乐珺这样有一技之长、小有名气并且去过国外的人,当然是批斗对象。有一次“造反派”头头们把文艺界的一些“牛蛇神”集中起来开批判会,乐珺也叨陪末座。台上黑压压站满了人,好几位名家身穿各色纸衣,被推来拽去,被逼着挨个儿到麦克风前报名,说自己是走资派、反动权威、坏人之类。正闹着,有三四个年轻人把一个中年人连踢带打推上台来,一面喊着口号:“打倒贩卖封资修的文化掮客梁锋!”乐珺心上一惊,侧眼偷偷看去,见确是梁锋站在那里。那些人要他去报名,他缓步走到麦克风前,一字一字地说:“梁锋,中国共产党党员!”话音刚落,几个人跳上台去,打了梁锋几个耳光。血从他的嘴角滴下来,落到地上。会场上每个人的心都揪紧了,满场静得连呼吸都可以听见。这时忽然有一个女孩子的清脆而痛苦的声音喊道:“爸爸!我的爸爸!”

 

会场登时一阵大乱,有人喊:“不准打人!”但是也有人向叫“爸爸”的女孩子冲过去,把她一把拎出会场,一路拳打脚踢。乐珺虽然弯着腰,却全看见了。只是看不清女孩子的模样。有好几天,她一直在想着这个叫“爸爸”的女儿。心里感到又酸痛,又温暖。

 

这个喊着“爸爸,我的爸爸”的女儿,现在要来了。

 

门外有人叫慕容。乐珺答道:“是小裴吗?”站起身向前迎了两步。进来的是大提琴专业的一个支委,大家都叫她小裴。小裴是比较年轻的老干部,六十年代初本是大提琴专业的支部书记。多年来,一直是乐珺的知心朋友。她脸儿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身材也是圆圆的。她其实和乐珺年纪仿,但到现在还是“小裴”。

 

“从楼下过,就来看看你。梁锋的女儿这几天要来,是吗?”

 

“说的就是今天,就是现在。可还没有来。”

 

“我说她准是个好孩子。你记得——”小裴两眼直望着窗外。

 

“我刚刚正想着那次批斗会。” 乐珺温柔的目光望着小裴。她还想起那时每次学校开批斗会后,小裴总要关心地悄悄和她说几句话(其实小裴的遭遇更艰险得多):“坚强点!这是考验!”“这不算什么,不要怕。”话虽不多,每次都给乐珺很大力量

 

小裴血压高,很容激动。现在她克制着自己,沉默片刻,对慕容说:“慕容呵,你用心好好教她吧!”

 

“我真想教出人才呵。可教材能扩大一些吗?”

 

“照我的想法,教材完全应该扩大,可谁敢做这个主?我看咱们国家出了纵火犯,他们要把好人都整死,还要把几千年的文明和几十年的社会主义统统烧掉!”小裴声音有些发颤。

 

“怎么对付这些纵火犯呢?” 乐珺小声问。

 

“看吧。谁知道!等到忍无可忍的时候——”小裴用力敲着沙发的靠壁。她们谈了一会儿,小裴说要上医院看她的偏瘫老头子去,对乐珺皱眉一笑,走了。

 

黑夜已经降临。乐珺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树丛中唯一的枫树,临近的灯光洒在树上,依稀闪出一些红色。她又思念起即将到来的小客人。

 

“她,究竟是怎样的呢?今天,不会来了吧?——”

 

这时,就像回答她的思念似的,有人在敲门。

 

乐珺“请进”两个字还未说完,人已经进来了。她身材苗条,举止轻盈,一面走进来,一面很急促地大声说话:“是慕容姑姑么?您这儿可真难找!我一路问了多少人呵,起码十个以上!您这儿真黑呵,可我进门就看见这把琴,知道我走对了。我是粱遐!”这就是乐珺等待的人。

 

电灯开了。乐珺看见粱遐是个很美的姑娘,她上身穿着米色外衣,里面是黑色高领细毛线衣,下身是深灰近乎黑色的长裤。一头蓬松的短发,有些像男孩。脸儿又红又白,唇边挂着微笑,眉毛很黑,很整齐(不少人以为她是描出来的),一双真正的杏眼,带点调皮的意味(后来乐珺知道,那其实是一种嘲讽的神情),正瞧着乐珺。

 

“她也打量我呢。” 乐珺心想,一面伸出手和粱遐握手,说:“我正等你——”

 

 

 

粱遐十九岁的生命,以一九六六年,也就是她十岁的那一年为分水岭。十岁以前,她是爸爸妈妈的宝贝,一只系着红领巾的小燕。天空和大地仿佛都为她而存在。那幸福、美好的日子!粱遐现在有时想起来,觉得那似乎是一个梦境。在突如其来的疾风骤雨中,她的童年忽然结束了。

 

也不知怎么回事,她的爸爸梁锋本来是一个单位的负责人,一下子便成了阶下囚。一天夜里,月正圆,花正(那夏夜的香气呵),忽然来了许多人,把她的亲爱的爸爸揪走了。自从那一夜以后,粱遐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可以让她奇怪的事。紧接着妈妈也隔离审查。小遐一个人在家里(如果那还叫家的话!)给爸爸妈妈做饭,挎着篮子出去送饭。她记得爸爸爱吃面和饼,妈妈爱吃糯米做的东西。有时太累了,来不及做得很多,就自己什么也不吃,但是从来没有误过一次送饭。直到爸爸死去了五天,她还一直给爸爸送饭。还是一个好心的人告诉她,不要送了,没有人吃了。后来她有时想,那用心血做出来的五天的饭,不知落到哪个王八蛋的肚子里!

 

她有一个姨妈,是她妈妈的一母同胞的妹妹。梁锋夫妇被关以后,他们的一些暂时幸免的老战友都让粱遐住到自己家里去。但当时的“造反派”头头不同意,说粱遐只能住在姨妈家。而她姨妈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理,竟主张粱遐一个人住,只允许她常去她家汇报自己的情况,聆听教训,还帮着打扫房屋,做做针线。粱遐当时是小学四年级生,因为和父母划不清界限,在学校也屡遭批斗。她在批斗梁锋时大叫爸爸以后,梁锋单位的高音喇叭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每批“大特务梁锋”时,必提到“狗崽子粱遐”。

 

那些日子啊,那些沉重的日子!何况粱遐还是个孩子!那时她常常做梦,总是梦见身上压着一块大石头,怎么也掀不掉。她就哭呵哭呵,哭醒了,也还是觉得那样沉重。渐渐地,她学会用嘲讽的笑容对待生活,而把沉重的仇恨深深埋在人世的冰霜之下。幸亏她妈妈隔离的时间不太长,出来以后把她带到干校。后来妈妈分配在她原籍南方的一个小县城工作,在那里遇到一个被赶回原籍的教大提琴的老先生,妈妈说,总得学点什么呀,学什么呢,就学大提琴吧。两个月前,妈妈病逝。正好有要为梁锋落实政策的消息(可惜妈妈死时还不知道!),说要开追悼会,粱遐便到北京来了,住在姨妈家。她想见见慕容姑姑,请她教琴,这就是她今天到来的前因。

 

当时粱遐接话道:“我来晚了。在姨妈家收拾好碗筷,出门就晚了。”她向四周看着,这是那种一间一套的单元房子,乐珺已在这里居住多年。靠窗放着她父母留下的硬木大理石面书桌,靠墙摆着一架柜式钢琴,琴旁靠着她那把大提琴。一张两扇画着花卉翎毛的屏风遮住了她的床。屏风外面放了两张单人沙发,当中是一只小圆几,几后放着一个大落地罩灯,杏黄的大灯罩的边缘微微翘起,柔和的灯光使得室内显得十分安静。

 

"姑姑,您这儿真舒服!前几年没有人住进来吗?” 粱遐跟着乐珺走到厨房,接过乐珺手里的热水瓶,给自己倒。又问道:“姑姑您要吗?您这厨房也方便,做起饭来准得好吃。”说着自己清脆地笑了起来。

 

乐珺告诉她前几年有人住进来过,用屏风、书柜从当中隔开,一对夫妇在这儿住了几个月,后来可能觉得实在太不像话,才搬走了。

 

“我们是扫地出门!” 粱遐用幽默的口气说,嘴角掠过一丝微笑,“爸爸妈妈都关着的时候,我住在一个阁楼上,可也挺舒服的。妈妈出来以后老是生病,阁楼上下太不方便了。有好几次我背着她上下,不过也没有几次。”

 

乐珺看着粱遐那细细的身材,想不出她怎么背着她的妈妈的;想问问她母亲的病,又怕惹起孩子难过,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可是粱遐似乎懂得了她的神色,马上说道:“妈妈的病很多,病了许多年,从头到脚都有病,病得我都成大夫了。她最后是肺炎死的。有好几次我都以为她要死了,可她活了下来。这次我还真没想到。”粱遐的口气像说着什么和自己无关的事似的。这样的口气,使乐珺真想上哪儿去痛苦一场。

 

“你学了几年琴了?喜欢音乐是吗?” 乐珺的眼光落在大提琴上。

 

“呀!我才不喜欢音乐呢!” 粱遐又十分使人意外地回答。她的睫毛浓密,一双眼睛黑沉沉的,有些使人莫测高深。“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些年,好像只有拉拉琴什么的才算是一技之长,好有个出路。我十四岁才学,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其实我也喜欢在农村干活,可是妈妈身体太坏了,不能跟我走,只能我跟着她。”

 

“现在跟着谁呢?你这飘零的孤儿!” 乐珺在心底深深地叹息。

 

“爸爸妈妈常说到您。我好像认识您好多年了。慕容姑姑,妈妈说您能教我拉好琴。”

 

“你不喜欢,拉它做什么呢?”

 

“混饭吃呗!”粱遐又清脆地笑了。

 

若是十年前,乐珺听到这样的话,一定觉得是对音乐事业的亵渎。但现在听来好像也很自然,只是不知该怎样回答。

 

“先拉点儿什么我听听吧。随便什么。” 乐珺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粱遐走到墙角去拿琴。在墙角有块凹进去的地方,用花布幔子遮着,那是乐珺搁乱七八糟东西的地方。粱遐走过去时,顺手把幔子揭起,向里面张望,一面大声说:“呀!姑姑,您存这些破烂干吗?哪天我帮您处理了!”她放下布幔,拿起琴,坐好后略一凝神,便开始拉起来。

 

她拉的是圣桑协奏曲第二乐章。她运弓并不自如,触弦也不得当,但是拉着拉着,便有一种感染的力量,先是感染了她自己,然后便感动了听者。她可能并不完全理解圣桑乐曲的意义,但她的琴弓是拉在自己的心弦上,虽然技巧很差,大大减弱了情绪的表达,可还是流露了心弦的颤抖。飘扬在空中的不只是乐器声,而是音乐。

 

“这阿遐乐感很好。” 乐珺一面听,一面想道。她知道这在音乐学生中是很难得的。

 

乐曲不长,一会儿便完了,但那音乐的力量还在心中回荡,久久不去——

 

粱遐放开了琴,向乐珺询问地望着。

 

“最主要的是要有音乐。” 乐珺高兴地不无几分兴奋地说,一面拿起琴弓。“你握琴的姿势不大对。食指吃弓要深些,你看。”就这样,乐珺给粱遐上了第一课。

 

 

 

此后粱遐每周来上一次课。不上课时,她也常常来谈谈说说,帮忙做这做那。她绝顶聪明,什么都一点就会,似乎知道得很多,不管遇到什么话题都瞎说一气。可是有些尽人皆知的事,她反倒茫然。有一次遇到乐珺的一个同事谈起一些小说,粱遐便急忙地说:“我看过《拍案惊奇》!《十日谈》也看过。谁还没看过那个!”她当然是抓到什么书就看的。可是说起鸦片战争时,她问了:“什么是鸦片战争呀?没听说过!”原来她在中学时从没上过历史课。她似乎很自私,对自己的事考虑得很周到。乐珺明白,这些年若不是她自己周到地考虑一切的话,又有谁会替她考虑呢!可是她也积极热心地为别人办事,很有些舍己为人的意思。有一天乐珺想学一学打针,她主动地让在她身上打:“我不怕疼!”她极其平淡地说:“你们怕疼,是因为你们挨打挨得还不够!”

 

她好像把什么都看穿了,对报纸上的革命词句更是嗤之以鼻,“连总理都要给批成大儒,还打算让人相信呢!”但她相信一条:“我就信总理能对付这些王八蛋!”当然这也是乐珺衷心相信的。

 

“那个女的,白骨精!那些破事,想瞒谁!还做他妈的美梦呢!”“她让看什么《恩仇记》,她报仇?我就不报仇么!”说时嘻嘻哈哈,也不知她是真是假。她发议论不论场合,没有界限,什么都说,有时颇使乐珺发愁,怕她捅出什么乱子。

 

小裴是乐珺家的常客,很快便和粱遐熟悉起来。渐渐地,乐珺发现,她有时居然能使粱遐收起嬉皮笑脸的态度,变得颇为严肃。

 

一天,小裴来听粱遐拉琴,听完后向乐珺问道:“你不是要扩大教材吗?为什么不用多扎尔练习曲?你也太胆小了!”

 

粱遐正在收琴,听见小裴的话,漫不经心地插嘴说:“您说姑姑胆小,您胆大吗?”

 

“那可不敢说。”小裴笑道,“不过我想,既然每个人各长着一个头,那就是为自己拿主意的。”

 

“我也长着一个头,可我有时嫌它太沉了。” 粱遐说,“裴阿姨,要是您愿意要的话,我把这个头送给您吧,那您干革命就会非常胆大。您可不要怕呵,它会指挥您把一切都搞得天翻地覆!”正说着,她忽然又咯咯地笑了起来。“革命两个字倒好听,可他们害死我爸爸,也说是革命!”

 

“那是反革命!”小裴冲口而出,声音颇为严厉。“阿遐,你不能总是嘻嘻哈哈,你应当时刻记着你妈妈对你说过的话,你会忘么?”

 

一瞬间,粱遐的脸色变得那样严肃,她紧紧咬着下嘴唇,黑沉沉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定了小裴。她的这种神情,乐珺还是第一次看到。可是,不大一会儿,她的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冷漠的、嘲讽的神气。“哎,管它呢!咱们张罗吃饭吧。我做饭的本事不小,姑姑说我是,什么来着?对了,能化腐朽为神奇。哈哈!”


就这样过了一阵子。

 

有一次,乐珺问起粱遐以后打算怎么办。

 

“管它呢!” 粱遐还是这句话,扬了扬她那弯弯的黑眉,“过一天算一天呗!反正姨妈还没有轰我呢。她一时不会轰的,因为说要给爸爸落实政策,她也好捞点什么呀。”她一面说一面走过去掀起花布幔子,又打量了一下那块凹进去的地方。

 

过了不久,姨妈终于下了逐客令。那时已是初冬。那一天该是粱遐学琴的时间。太阳已经偏西,还不见她的踪影。乐珺暗暗思忖:“出了什么事么?”她忽然觉得很惦记阿遐。

 

门“嘭”的一声响,粱遐冲进来了。她肩上背着一个大书包,装得鼓鼓的,手里拎着一个大网兜。她的脸红红的,分明很激动,一面大声说:“姑姑,您等我了吧?我和姨妈吵架了。”

 

“吵得天翻地覆!”她把东西往墙角一搁,转身坐了下来,用手绢扇着自己。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似乎还在闪着怒火。嘴角上却带着笑,还是那种嘲讽的,又加上了轻蔑的笑。“真可笑!”她说,索性咯咯地笑起来。

 

“不要这样笑。” 乐珺轻轻说,走过去抚着她的肩膀,“什么事,慢慢说给我听。”

 

粱遐停住笑,半晌才说道:“姨妈说我爸爸的案翻不了。爸爸是走资派,畏罪自杀。我是坏人的女儿,学什么也没用。我住在她那儿,给她惹麻烦。姨父新近升了副部长,她说她那里是部长们住的地方,平常人最好别来,首长安全要紧!可真叫我恶心!”

 

乐珺确实也有一点想呕吐的感觉。她看定了眼前的粱遐,不知她要怎么办。

 

“慕容姑姑,我要住到您这儿来!您收留吗?您害怕吗?” 粱遐站起身来,大声问。

 

乐珺没有立刻回答。她怎么能不怕呢?任何一件小事,都可以无限上纲,成为“反革命”罪名的口实。可是,这个可怜的孩子,她怎能不收留?怎能不关心她,帮助她?更何况她是梁锋的女儿!

 

粱遐先是看出乐珺的犹疑,她那小巧的嘴边又浮上一丝嘲讽的微笑。紧接着她又看出了乐珺犹豫后的决心。没等乐珺说话,她便走过去拉开那花布幔子,把书包、网兜拎了过去。“姑姑,我早调查好了,这里正好铺一张床。”她不由分说把里面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件件分门别类摆开。“姑姑,您上那边坐着,小心灰,灰真多呵,”她说着打了一个大喷嚏,“您看,是吧?我早就说要给您收拾这块地方,真应验了。”她又高兴地咯咯笑着,清脆的笑声在满屋子碰撞。

 

粱遐在尘土飞扬中一面笑,一面说,还不时哼着大提琴乐曲的主旋律,旋风般跑来跑去,一会儿功夫就使得这一小块地方大为改观。她把箱子叠成两摞,两摞箱子中间摆满了各种东西,全都整整齐齐,几乎每一寸空间都用上了,然后在箱子上放上两块旧木板,铺好乐珺找出来的被褥床单,虽然嫌窄,却俨然是一张舒适的床了。床旁剩下只能挤过去的一点地方,她又在厨房找了一块剩了一半的破案板,架得高高的,可以坐在床上写字。她在破旧东西中找出了一个小横幅,纸边都卷了,上面是普通的楷书,写的是一首诗:“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她低声念了两遍,又举着打量了一会儿,忽然大叫道:“诗是谁作的?好诗好诗!字是谁写的?好字好字!怎么不挂出来呀?”

 

“挂字画,不是修正主义或者复古主义或者什么主义么?” 乐珺也半开玩笑地说,“我这屏风也是今年才摆出来的。老实说,我就是怕惹麻烦。”

 

“我就是不怕惹麻烦!”粱遐说,一面还在端详这幅字,看到最后落款是“乐珺录王维诗于G城雪中”,又大叫起来:“原来是姑姑您写的呀!无怪乎我说怎么这么好看呢!”遂不由分说挂在自己床头。挂好了又站在床脚看,高兴得直拍手。“姑姑您在哪儿写的?什么G城?在哪儿呀?”

 

“在瑞士。”乐珺看着这幅旧字,觉得很是感慨。“我一个人在那儿学音乐,非常想家。有一天我把《自新大陆》听了十来遍,每到第二乐章骤然出现的那几处停顿,我都喘不过气来。就是那天,我写了这幅字,字真难看——”

 

“您说的这些好像有点爱国主义。”粱遐冷笑道,“可这些都打倒了。”

 

“我确实没有弄明白,” 乐珺说,她走到桌旁坐下。“我实在是想念祖国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因为这是我生长的地方,是我的父母,我父母的父母生长居住的地方。我庆幸自己是中国人,要不然怎么也不能体会一首二十字短诗的无穷味道。要说这都是错的,剩下的还有什么!”她那清秀的脸好像浑浊了,她转过脸去看着窗外。

 

“写那首诗的叫什么王维来着,他是不是法家?” 粱遐忽然做了个鬼脸,问道。

 

“你还不如问我贝多芬是不是法家,也可能我还知道点儿!” 乐珺又好气又好笑,觉得自己说话太多了,可还是要再说几句。“我学的是洋东西,确实想用洋东西为自己的国家做点事——”

 

“自己的国家!这自己也是个人主义,自私自利,反革命修正主义!” 粱遐一口气说下去,不觉又咯咯地笑了起来,“您这行还算学着了,现在还不就是吹拉弹唱最吃香!”

 

乐珺觉得这种吃香很不是味儿,但不想再多说了。

 

粱遐把最后的一些破烂都安排完毕,她的小天地算是收拾好了。她高兴地叫道:“真象一条小船!”

 

她爬上床去,又说:“姑姑,我就在这小船里呆着了。要是您愿意一个人的话,我就像白天的耗子一样,一声儿也不出!”她一面说一面拉好幔子,刚拉好又钻出个头来,笑道:“我这是躲进小‘船’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说完又缩进去,果然半天没有一点声音。

 

“得了,不用演习了。” 乐珺不由得也笑了,走过去拉开帷幔,见她半靠在被子上,舒服地闭着双目,一张又红又白的脸上有一大块灰尘。“你自己也收拾收拾,晚上咱们上课吧。你既然暂时住在我这儿,就抓紧时间多学点。”

 

粱遐对“暂时”两字轻轻笑了一下,不过这次并没有嘲讽的意味,而是用微带怜悯的眼光看了乐珺一眼。

 

晚上从八点半开始,她们上大提琴课。粱遐先回琴,她拉得很平稳,指法比两个月前有进步,握弓的姿势也有了样儿,声音出来了。乐珺正在改正她的一个揉弦动作时,有人敲门。

 

乐珺起身去开门。进来的是一个陌生的青年,身穿草绿色军服,但没有领章帽徽,一望而知是那种过军服瘾的二等兵。只是他眉目端正,脸上有一种沉思的神色,显得与众不同。他一眼便看见粱遐持琴坐在那儿,但先对乐珺说:“您是慕容阿姨么?我找她。”他对粱遐微笑。

 

粱遐好像没有看见这位来客,两眼盯住了乐谱。过一会儿,才说:“姑姑,这是毛头,他是我表弟的朋友。咱们还是上课吧!”

 

“哦,毛头,是小名?” 乐珺弄不清他们的关系,也不想弄清他们的关系,只不经心地说了一句。“老实说,他大名叫什么,我还不知道呢。”粱遐一面说,只管拉起琴来。

 

青年人委屈地看着乐珺。乐珺则看着粱遐,想了想,说:“这样吧,你们出去走走,外面空气满好的。”说着自己坐到书桌边,扭亮了台灯。

 

这回轮到粱遐委屈地看了看乐珺,没好气地和毛头一起出去了。

 

第二天乐珺到学校去了。她把粱遐的事告诉了小裴。小裴十分高兴,说:“她就该住在你这儿!”别的几个熟人听说后,立刻分成两派。一派极为同情粱遐,认为这样的年轻人本该有学习的机会,可是现在弄得孤苦伶仃,成了无业游民!小裴睁圆了眼睛说,这种现象真不知是谁之罪!一位钢琴伴奏教师还提出乐珺应该收她做女儿。另一派当然也同情粱遐,但却觉得她这样住着总不是个事。“查户口怎么办?”再说她万一在外头搞了什么活动,乐珺蒙在鼓里,将来连累就大了。乐珺听了大家的话,觉得心绪烦乱。不过因为小裴说得很坚决,乐珺觉得她至少可以这样确定:如果有人来非要粱遐走不可,她可能没办法留,但如果没人管这事,她大可不必让她走,能住多久就住多久。

 

过了些时,乐珺觉得和粱遐在一起生活还是很愉快的。她能干麻利,殷勤体贴,老是兴致很高。乐珺常想到格里格的《自然精灵舞》,觉得粱遐就像那些精灵似的。不过阿遐常说自己是“唯物论者”,“本来嘛,什么都是逼出来的。您换在我的处境试试,只要不是白痴,还不就什么都能干了!”

 

天气冷了。乐珺要给粱遐做一件罩衫。粱遐说,“这个自己还不会做么!”遂到小裴家去用缝纫机。她去了一天,回来时脸上神情颇为严肃,好像在思索什么问题。

 

“阿遐,不舒服么?” 乐珺关心地问。

 

“没有。”阿遐在摆弄那些剩下的花布头,“我在想裴阿姨。她家的伯伯不能动有三年了吧?她天天到医院去照顾。自己血压那样高,还在工作,还认真地读那些大厚本的马列主义!她说从前在延安时穿草鞋走路,每一步路都觉得那么有意义。她说有个朋友说,在他印象中,解放区的每个人都对自己的事业有着强烈的责任感,都像是负责干部!”

 

“那样的日子多好呵!”一种热切的神气使得粱遐的脸亮了起来。“我爸爸开过荒,妈妈纺过线。我也愿意穿草鞋走那样的路——可从来也没有谁让我负过什么责任,连学琴——连活着也是非法的!”她突然拿起剪刀,低着头咯吱咯吱狠狠地铰着那些花布头。

 

乐珺知道粱遐脸上这时又只有冷漠和嘲讽了。她那年轻的心,是覆盖了厚厚的冰霜呵。乐珺用手抚摩着她那乌黑发亮的头。有人敲门,接着进来了两个青年,头戴半尺多高的卷毛绒帽,裤腿向外翘着,虽没有正式成为喇叭,也有那么点意思。粱遐一抬头,马上跳起来,连堵带推地说:“出去,出去。”一阵脚步响,门,又关上了。

 

这些朋友也是让她头痛之处,不知怎么会有这么多朋友,几乎三天两头有人来找她。凡是乐珺在家时,她都援毛头之例,把客人带走。可是乐珺出去上课或开会,有时就有些嘀咕,不知自己家中会发生什么事。因为来的男朋友多,乐珺有一次婉转地提醒粱遐,交朋友要谨慎,不要过早谈恋爱。粱遐起先注意地听着,听着听着忽然大笑起来,笑得几乎直不起腰。

 

“您不要操心,姑姑,我才不随便谈恋爱呢。这些人,我谁也看不上。我将来——要嫁个大官儿!”她说着又笑起来,一脸的调皮相,好像那大官是什么好玩的玩意儿。

 

过了一会儿,她绷着脸,故作严肃地说:“可也许我要抱独身主义,像您似的,真的,姑姑,您为什么不结婚呢?”

 

“你说呢?” 乐珺不想回答。

 

“我猜您没有什么主义,只不过没遇到合适的人就是了,对不对?”这阿遐,可真是聪明人呵!

 

粱遐住过来后,乐珺对她督促很严,每天让她练弓法,练音阶,并且换了教材。作业中没有曲子,可她为了好玩,偷着拉。一天乐珺回来,听见她在拉马斯涅的《悲歌》,声音悲凉已极,不由得站在门外一直听完了才进去。

 

乐珺常在想:“像阿遐这样乐感很好的人,为什么不能名正言顺地进音乐学校呢?”

 

乐珺还常想,什么时候能昭雪梁锋呢?难道他就冤沉海底,真的“永世不得翻身”了么!她觉得,昭雪梁锋和粱遐有个好的学习环境,这之间有着内在的联系。可这要成为现实,究竟要到什么时候?

 

粱遐还是嘻嘻哈哈过日子。她每天除了练琴、会朋友,就看些莫名其妙的书。这些书她多半是躺在她的“船”里看的。乐珺一次偶然看见她在看一本手抄本小说,吓了一大跳。于是又委婉地问了:“你怎么看这些书!”

 

“有什么不能看的!”

 

“我只看看封面都害怕——”

 

“你什么都害怕!” 粱遐又咯咯地笑了。“我爸爸妈妈都关着的时候,我常挨批斗,有时还挨打。后来我跟着大点的孩子打群架,人家打我,我也打人,觉得挺过瘾的。这书里不是说杀人吗,杀个人有什么了不起!”

 

乐珺真不知说什么好,只管望着她那年轻的脸儿。这张称得起美貌的脸上,虽是兴高采烈,也总有一种嘲讽的神色,使得她的神气显得有些冷漠、痛苦。

 

“不过我这几年大了,再也不会去打群架了——没意思。” 粱遐一本正经地说,“您放心,姑姑。——可我也不能从早到晚拉琴呀,总得看点什么书吧。没有好书,就看坏的。这和没有好的吃,就吃坏的一样呗。人活着,不就那么回事!”


粱遐一面说一面看看那锁着的书柜。那里面,乐珺锁着几本劫后余生的文学名著。

 

“你说的不对。” 乐珺勉强地反驳她。

 

“我也知道不对。” 粱遐淡然一笑,“能凑合着过下去就得了,也许有一天真觉得活不下去了,我倒要变一变人生观、世界观什么的。这些词儿毛头顶爱说的。”

 

“毛头看什么书,你也可以跟着看。”这些时,乐珺知道毛头是个深沉的青年,读了许多文史、哲学方面的书,在他工作的厂子里有“秀才”之称,但他从不肯参加那些“理论班子”。他的父亲是个靠边站的老干部,对粱遐很关心。

 

粱遐不置可否,仍只是淡然一笑。

 

乐珺想了一下便打开书柜门,让粱遐自己挑选。

 

粱遐本来高兴地看着那一排排的书,看着看着,忽然低声说:“爸爸以前有好多书。他无论工作到多晚,也要看一会儿书才睡的。可惜我那时太小。我,我好恨呵——!”她转过身,一手抓住书柜边,黑沉沉的眼睛里几乎射出火来。“爸爸!我的爸爸!”还是那清脆的、痛苦的声音呵。“我怎么也不相信爸爸会自杀!爸爸那样乐观、有坚定信念的人会自杀?杀了人还说人是自杀!!我真希望有鬼,姑姑!要是有鬼多好呵!爸爸的鬼也该托个梦,我们好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她并不去拿书,只是站在那里,灼热的眼光盯住乐珺。

 

乐珺实在受不了她那目光,很想说:“你哭出来吧,阿遐!”一面自己止不住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她想,就算真是自杀,若不到实在活不下去的地步,一个人能自杀么?逼得人能够杀掉自己!那境遇该有多么严酷,多么凄惨呵!她只希望能和粱遐一起痛哭一场,更主要的是希望粱遐自己痛哭一场……泪水呵,把她嘴边那嘲讽的微笑冲洗掉,把她心头的冰霜融化掉吧!

 

但是粱遐冲进她的“船”里,只在书柜边留下两个深深的指甲印。

 

 

 

日子过到了一九七六年春节。那一月的哀痛还紧紧地压在人们心上。春节到了,可是春天在哪里呢?人们只觉得寒冷、沉重、忧心忡忡,因为失去了心坎上的擎天柱,担心社会主义晴天会塌下来。心灵上痛苦的深渊,多少纵横的热泪和深刻的思念都难以填补呵!

 

乐珺在一月初曾到干校短期劳动,噩耗传来,她真觉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她很担心粱遐,怕她会出什么事。曾写信叫她报告自己的情况。不过粱遐已遵命写了信来。信很短,只有一句话:“我要负责了!”字写得剑拔弩张,好像随时要从纸上冲出来似的。

 

乐珺回来后,发现粱遐变多了。她很少说话,也很少咯咯地笑了。乐珺从来就觉得她那清脆的笑声比哭还要使人痛苦。而现在她似乎另有一种方式来对待更深沉、更尖锐的痛苦了。她在思索,思索怎样来负起责任。有时乐珺要她练琴,想让她在音乐中休息一下,但甚至在音乐的世界中她也会突然放下琴弓,就像悲痛把音乐也劈出一道深渊,无法跨越。这二十多天来,她似乎长大了不少,嘴边嘲讽的微笑很少出现了。眼睛里看不出表情,愈显得黑沉沉的。神色总有些木然,好像是重重心事,来不及反映在脸上。她的朋友少多了。大概是因为她那些朋友实际上是两类人:一类是吃喝玩乐的朋友,一类是有一番抱负的朋友。现在那吃喝玩乐的一派人在粱遐的生活里消失了。乐珺发现了这一点,问她:“你那几位时髦朋友不来了?”她眨眨眼睛,浓密的睫毛向上微微翻卷着,目光里是个大问号,好像她并不记得曾有过一帮“时髦朋友”似的。

 

那些手抄本她是再也不看了,但对好几本文学名著也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兴趣,有时却居然在读马列主义的经典著作。这使乐珺颇有些诧异。除夕的下午,小裴来转了一下,正巧遇见粱遐在看《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旁边还有一个笔记本,写了密密麻麻的字。“是学习心得吗?”小裴伸手便拿过来看,只见上面写着:“××反毛泽东思想若干例”、“武斗的罪魁祸首”、“无名冤狱的策划者”、“青少年的刽子手”、“卖国贼汉奸”,以及“上海滩头野心家真传”等等,不觉大吃一惊。再仔细看内容,觉得写得不只有理,而且有力。小裴紧紧抓住粱遐的手,说道:“阿遐,我没有看错了你!”

 

粱遐微笑了,那是正经的、纯真的微笑。

 

乐珺向笔记本上看去,看到大部分是粱遐的笔迹,也有些是毛头写的。她愈看愈觉得有道理,都是真话。难道真话不该说么!可说真话是惹祸的!她询问地看着小裴,似乎问小裴,应该怎样对待。

 

小裴笑道:“把纵火犯的真面目揭得好!你们写的就是我们想的,连她在内。”她指着乐珺。

 

粱遐对乐珺说:“姑姑,我早知道您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就是不敢说罢了。”

 

乐珺叹道:“敢说,又上哪儿去说呢!”

 

小裴痛苦地说:“要说话,只能背诵他们规定的词句!”

 

粱遐没有再说话,她的笑容渐渐变得冷硬了,脸上又出现了嘲讽、痛苦的神情。

 

乐珺担心地望着她。小裴用力地说:“阿遐,要敢于斗争,也要善于斗争呵。”

 

到了晚上,乐珺和粱遐对坐在昏暗的灯光下草草地吃晚饭。乐珺很想知道那些写好的材料用途如何,阿遐打算做什么,但她看到粱遐不想说话,便没有追问。

 

沉默了好久,粱遐一面慢慢地挑着碗里的米粒,一面说:“今天我去买米,两个老大妈在说,办什么年货?总理都不在了,还过什么年!”她望望乐珺,索性放下碗筷,坐到一边去了。

 

有人在门上轻轻敲了三下。在沉思中的粱遐像飞箭一样从椅子上射到门边。门开了,是毛头。毛头神色颇为紧张,但还是彬彬有礼地招呼乐珺,然后对粱遐说:“出去吧!”

 

“什么事?出了什么事?” 粱遐急切地问。

 

乐珺亲切地说:“毛头,你坐下。天这么冷,不要出去了。有什么事慢慢说,好吗?”

 

毛头看看乐珺,又看看粱遐,慢慢地说:“阿姨不要害怕,我父亲今天没回家,隔离审查了。”

 

“为,为什么?” 乐珺问。

 

“他们用什么口实?” 粱遐冷笑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毛头说,“而实际原因是——”

 

这当儿,粱遐敏捷地把剩饭都折到一个锅里,端到厨房去热。等她转回来时,毛头开始说道:

 

“爸爸前几天跟我说过,有人要陷害总理。爸爸说,他们怎么能这样做!他只要活着,就要保卫总理的清名,就要说话。今天上午,你姨父坐车来把爸爸拉走了,假惺惺地说要他去部里开会。爸爸托邻居告诉我说他被拉走了,连个字条也没留下。”

 

“那我还好些,我还亲眼看见爸爸让人抓走!” 粱遐喃喃地说了一句。

 

“我跑到他们机关去问,一个人爱理不理地说,隔离审查了,不能见!现在过春节了,要封门,知道吗?就把我一把推了出来,关上了门。”

 

乐珺心绪十分烦乱。这些年来,多少人被那些家伙弄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多少人丧失了青春的岁月和宝贵的、只有一次的生命!多少人被剥夺了工作、学习的权利!多少人再也找不回那比生命还宝贵的理想!那些杀人放火的坏蛋,现在连人民心中的民族英雄的伟大高洁的形象也不放过,纵然他为自己什么也没留下,连骨灰也撒进了祖国的山山水水,简直是超越过生命还在奉献着自己!要把他也“批倒批臭”么!乐珺觉得浑身颤栗起来。

 

粱遐则简直是在发抖了。突然间,她迸发出一阵大笑,声音有些凄厉,但还是清脆的。乐珺不由得抓住她的手,手是冰冷的。“阿遐!”乐珺痛苦地叫道。

 

阿遐笑道:“白骨精快现原形了!你们说是不是?”她笑着,轻轻推开了乐珺,一手扶住桌子,一手紧紧捂住胸口。

 

毛头说:“是有些图穷匕首见的意思。”他冷静地看着粱遐紧捂心口的痛苦姿势,听着她那又凄厉又清脆的笑声,一动也不动。等她笑过了,才又说:“我们也要继续审查他们!总有一天,我们要痛痛快快地批判他们,审判他们!”

 

“要是我爸爸活着,也会像你爸爸这样做的。我知道!” 粱遐直望着毛头的眼睛。

 

毛头没有说话,在屋里走了两转,说还要到别的朋友家去告诉这事。临走时紧紧地握了乐珺的手说:“阿姨保重!”

 

他走到门口,粱遐忽然叫道:“你还没有吃饭!”毛头摇摇头,开门走了。乐珺知道毛头的母亲在一次批斗会上患急性心肌梗塞逝世了。毛头现在也没有了家!他的父亲受冲击后一直没有工作,每天看书、看病、看朋友。老战友们自己称为“三看干部”。但是表面的闲适并不能掩盖他们胸中真理的火焰,那终究是要爆发出来,燃烧起来的。哪怕粉身碎骨!是的,梁锋若是活着,一定也会这样做的。成百上千经过革命斗争考验的党的忠诚干部,都会这样做;成千上万正直善良的青年和人民群众,也都会这样做的!

 

“一个钱串子!” 粱遐在门边叫了一声。果然一条许多只脚的棕黄色虫子在地板上爬过来,爬得很快。“姑姑,您踩呀!”粱遐又往门外看了一眼,关上门,走过来说:“就在您脚边。姑姑,您只要想,这就是您最恨的妖怪,就敢踩了!” 粱遐自己不去踩,却只管看着乐珺。

 

“这就是那人妖!” 乐珺果然想着,一脚把钱串子踩死了。

 

“我手中如果有刀,也敢用的。”粱遐平静地说。

 

 

 

 

不管人世间的灾难多么沉重,时间还是飞驰向前。人们经过了悲痛、惶惑、焦虑等重重磨练,现在已经看清了现实。

 

清明节前一天,夜的黑幕沉沉地笼罩着天安门广场。可是,各种各样的花圈在黑暗中发着光彩。那一圈圈、一层层,把多少红心热血编织进去了的花圈呵。有的像房屋一样高大,有的小如一个拳头,从人民英雄纪念碑一直摆到长安街上。这是古今中外从来没有过的,人民为了自己的民族忠魂设置的灵堂!那松墙上遮满白花,如同下过雪一样,路灯上挂着大花篮。空中悬挂着气球,气球下面飘着“永垂不朽”的大字幅。人们摩肩接踵,但没有喧哗,没有嚷闹。万头攒动的人群如同聚集着大波巨浪的海洋。人们已经忍无可忍了,悲愤已经饱和。冲天的波涛就要掀起了!真理的火焰就要燃烧成熊熊烈火了!

 

乐珺想,如果正气看得到的话,这里表现出来的便是那沛乎塞苍昊,使人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正气了!她知道粱遐是每天来的,来抄诗,来瞻仰给总理的花圈。现在,粱遐和她一起一步步走向纪念碑,把一个小花篮挂在一棵小松树上。小花篮中全是纯白的花朵,花朵上撒了银色的纸屑,如同凝聚了的泪珠在闪光。

 

粱遐记起在一月份,她常在这里踯躅、伫立。当时广场上不时响起哭声。曾有一个中年妇女,是教员、售货员,还是女工?黑暗中看不清楚。她踉跄地走过来,一面忍不住地哭着喊:“总理呵,我们可怎么办哪!”这一阵哭声好像霎时间传遍了肃穆的广场,粱遐当时仿佛听见到处都在回响着:“总理呵,我们可怎么办哪!”她自己的心也在哭泣着,叫喊着:“总理呵,我们可怎么办哪!”

 

乐珺觉得粱遐颤抖了一下,她顺着粱遐的目光,看到英雄纪念碑上那巨大的横幅“倘若魔怪喷毒火,自有擒妖打鬼人”。虽然灯光暗淡,每个字却都在喷射着通红的光焰,要把那几个妖魔鬼怪的原形照得毫发毕露,叫它们统统化为灰烬!看那!这么多的人!这就是人民呵!人民已经在行动了!

 

她们走到抄诗的人群中。多少人如饥似渴地抄着那火热的诗句。远处的人看不见,近处的人就大声念。有人没有带纸,便有人把笔记本拆开分给大家。很多人的脊背成了后面人的桌子。大家都十分心甘情愿为旁人提供方便,因为大家都是为了同一目的而来,因为大家心中都有同样一座永世不可磨灭的无字丰碑!这时粱遐虽也在注意地看,却并没有抄。她是在观察什么,神情这样严肃,乐珺简直不敢和她说话。

 

忽然毛头挤过来了,他的神情也十分严肃。他小声在粱遐耳边说话。粱遐不等听完,马上拉着乐珺回家。

 

一路上,乐珺心里充满了悲愤和焦虑。她不再害怕,但是非常担心。她为阿遐担心,为毛头担心,为那些念诗的姑娘、小伙子担心,为广场上成千上万的人民担心。回到家里,她在桌旁坐下。书桌上摆着一张总理年轻时的照片,那是小裴她们洗印的。她多么想和小裴谈谈,但小裴在三月中因心脏病不得不住进了医院,她所承担的是太多太重了呵。

 

粱遐在她的“船”里收拾什么,过了一会儿,出来倒水喝。她显得十分镇定,还颇有些高兴,只是脸色雪白。她问道:“姑姑,喝水吗?”见乐珺不答,便走过来。

 

“我要和你说句话。” 乐珺看着粱遐,“我猜你们是要去张贴什么。我想,那是不是太危险,太危险了?……”乐珺停了一下,“你还这样年轻,一定得活下去,活到那一天!要知道你家就剩你一个人了啊。”

 

粱遐的神色比任何时候都平静,她郑重地说:“姑姑,我不想瞒您。可我想就是为了那一天,为了能作国家的主人,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我们得说话!得让那些王八蛋知道我们是活着!您明白我从来是什么也不怕的!”

 

乐珺心头猛然一震,停了半晌,流着泪说:“阿遐,要是非去不可的话,让我去吧!我已经老了,不过我会做好的!”

 

“您去?姑姑!” 粱遐睁大了黑沉沉的眼睛,看定乐珺那善良的、清秀的、满面泪痕的面容。她眼圈儿红了,抽噎起来,但她尽力忍住了哭声,只有大滴的眼泪不听管束,噼噼啪啪往下掉。

 

“阿遐!”乐珺泪如泉涌,一把将粱遐揽在怀里。她的眼泪淋湿阿遐的头发,阿遐的眼泪浸透了她胸前的衣服。

 

阿遐多么想尽情放声痛哭一场!但是她没有时间。她仿佛听见战鼓在敲,战号在响。仇恨和热爱的火焰燃烧在她心里,融化着她心头的冰霜。她很想告诉乐珺,这一个多月来,她已经在电车上、公园里散发了一些传单。有的论述道理,有的只有一句话:“打倒祸国殃民的白骨精——江青!”没人注意她,她不会出事的。但她又想,处于乐珺的地位,最好还是不知道。便改口道:“我哪儿也不去!您上哪去呀!”

 

“我说的是真话。” 乐珺仍在抽噎,认真地说。

 

“我也说的是真话。”粱遐很快擦干了泪痕,说:“姑姑,您现在需要休息。您精神太紧张了。”她说着走过去收拾床铺,又倒了一杯水,背转身放进两粒安眠药片,递给乐珺。一面劝说她先躺一会儿。

 

乐珺喝过水,不一会儿就觉得昏沉无力,只好先躺一会儿。她见阿遐还是穿着那件黑色细毛线衣,在屋里轻盈地来去,便说:“应该多穿点。你要当心自己。”一面心里想着,“难道我真的老了?”

 

她睡着了。她不知道阿遐临走前,因为怕连累她,把一切收拾得干干净净;她不知道阿遐临走前,怎样抚摩过那把大提琴;她不知道阿遐曾在门前回过头来,看着遮住了她的床的那两扇屏风;她也不知道阿遐怎样坚定地、几乎有些兴冲冲地,轻轻打开房门,走了——

 

粱遐走了。这一夜,她没有回来。第二天,第三天,她都没有回来……

 

一天晚上,小裴出院不久,便来看乐珺。这时已是夏夜了,从窗户中可以看到繁星满天。两人相对无言。过了一会儿,乐珺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本子,翻开了递给小裴,说:“这是阿遐写的,是我昨天找着的。”

 

小裴接过来看,只见那页上写着八个大字:“国仇家恨,不共戴天!”小裴几乎喊了出来。她这次病后,脸上总有些疲惫之色,这时忽然都消失了。她把这八个字看了半天,十分坚定地说:“你不要太难过,慕容。我相信阿遐一定会回来。总会有那一天!”

 

乐珺沉思地点点头,说道:“我想应该这样——可毛头都有了下落,知道关在哪里了。她怎么一点消息没有?”

 

“还在继续打听,总有办法的!”小裴紧紧握住那个本子。

 

乐珺轻轻叹息道:“这些日子,就像柴可夫斯基第六的最后那些乐句,好像无法继续下去,随时会断下来——”

 

“断不了的!”小裴回答,“我们一定会奏出一部辉煌的、胜利的音乐。不过老实说,这大半年我们一直为你担心。所谓‘追谣’时就有人在阿遐身上作文章。可咱们什么也没说过呀,是不是?这两个月,从部里来‘指示’让审查你和阿遐的关系。我们说,没什么可审查的!”

 

乐珺忽然站起来,大声说道:“若是真要审查我和粱遐的关系,你告诉他们,她是我女儿!我认她做我的女儿!”她那清秀的、显然是消瘦了的脸庞十分明朗,眼睛里闪着坚定的、火热的光。

 

小裴跳起来,双手握住乐珺的手。

 

这天夜里,乐珺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一次音乐会,她自己在演奏,大提琴发出辉煌胜利的乐声,听众中有一双黑沉沉的眼睛,随着她的琴声流动。这是阿遐!

 

忽然,那在台上拉琴的不是她,而是粱遐。粱遐用熟练的手法拉出了激昂的直向人的灵魂扑来的调子。她在流着欢欣的胜利的眼泪。满台明亮的灯光照着她那一身白纱上缀着银星的衣服,照着她晶莹的泪珠一滴滴流落在银光里。琴声回荡,冲出了剧场,响彻了天空。那是激昂的、雄壮的、胜利的音乐!这音乐是每个人用自己的心弦拉出来的,是人民用自己的心弦拉出来的!“爸爸!我的爸爸!” 粱遐忽然叫了起来。她那清脆的声音混入辉煌的音乐声中,飘向了云端。原来在高高的人民英雄纪念碑上,出现了梁锋和许多许多名字,一时间光华万丈,与日月争辉。这些名字有的熟悉,有的陌生,也还有很多没有写在上面。他们都是极为平凡的人,而他们又都是无比伟大的英雄。他们在我们亲爱的社会主义祖国前进的曲折道路上奉献了自己。虽然牺牲的方式很不相同,但他们都有权利活在亿万人民心上,从而永垂不朽!

 

人的梦,一定会实现;妖的梦,一定会破灭。这是历史的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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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弦上的梦发布于2021-06-01 18:5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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